特雷德韦尔先生个子虽小,却讨人喜欢,在纽约一家业绩出色的公司工作。他身居高职,有一间独立办公室。六月里一个晴朗的午后,他的办公室里走进一位陌生人。来人长得壮实,穿着得体,仪表堂堂。粉红色的皮肤光滑细腻,靠得很近的小眼睛在厚重的板材框眼镜后面散发着愉悦的光。
他放下沉甸甸的公文包,握住特雷德韦尔先生的手,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它。他说:“我叫邦斯,是老人社团的代表。此次拜访意在帮你解决烦恼,特雷德韦尔先生。”
特雷德韦尔先生叹了口气。“我从未见过你,”他说,“也从未听说过你所代表的那个机构。另外,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值得你关心的烦恼。因此我不得不抱歉地说,虽然不知道你想推销什么,但很明显我不需要。好了,如果你不介意——”
“介意?”邦斯道,“我当然介意。老人社团不卖任何东西给任何人,特雷德韦尔先生。它是个纯粹的慈善组织。通过研究旧档案撰写报告,解决现代社会大家所面临的最可悲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不是清楚地表现在社团名称上了吗,特雷德韦尔先生。老人社团致力于研究老人及他们所带来的问题。别和老年病学搞混了,老年病学关心的是老年疾病,老年社团解决的是老人这个问题本身。”
“我会努力记住的。”特雷德韦尔先生同情地说,“那么,我想一笔小额捐款是被允许的吧?五美元,如何?”
“不不,特雷德韦尔先生,不要您一分一毫。我很了解其他慈善组织的传统运行模式,但老人社团与那些组织完全不同。我们的首要目标是为您解决麻烦。目标达成之后,我们才会考虑是否有必要向您收费。”
“很好,”特雷德韦尔先生亲切地说,“这下我明白了。但我没有麻烦,因此你拿不到钱。你要再考虑一下吗?”
“再考虑一下?”邦斯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悲痛的意味,“该再考虑一下的是您,特雷德韦尔先生,而不是我。老年社团处理过的最让人遗憾的案子,往往是当事人一直不承认、不敢面对问题。您的资料我已经研究好几个月了,特雷德韦尔先生。我没想到您竞也是这样的人。”
特雷德韦尔先生深吸一口气。“抱歉,请你先告诉我,你说研究我的资料好几个月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从未向任何该死的社会团体或组织提供过资料!”
邦斯费了点儿劲儿打开公文包,从中抽出几张纸。
“请您原谅,”他说,“我先简单总结一下这些报告。您现年四十五岁,身体健康。在长岛的东斯克斯特有套房子,但还有九年的房贷没付清,另外您还有一辆古董车,还差十八个月的分期付款。不过,由于您薪水不错、职位稳定,这些都不是问题。我说得对吗?”
“和信用代表提供的报告一样准确。”特雷德韦尔先生说。
邦斯选择忽视特雷德韦尔先生的话。“接下来就是重点了。您结婚二十三年,生活幸福,独生女儿也于去年结婚,现在和丈夫一起住在芝加哥。自她离开家之后,您的岳父,一位脾气乖张的鳏夫搬进了您家,与您和您的夫人一起生活。”
邦斯的声音压得很低,让人不禁动容。“他七十二岁,除了右肩有黏液囊炎外,身体异常健康,在如此高龄可谓奇迹。他曾在各种场合表示还想再活二十年,而根据我们社团所掌握的保险统计数据推测,他很有可能如愿。现在您明白了吧,特雷德韦尔先生?”
过了好一会儿,特雷德韦尔先生才给出答案。“是的。”他的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我明白了。”
“好,”邦斯语带同情,“很好。第一步总是最难的——承认身后有个麻烦如影随形,过去的每一天它都笼罩在头顶。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问您为何把这个麻烦藏在心里,甚至欺骗自己。其实您很想告诉特雷德韦尔夫人这些不痛快,对吗?”
特雷德韦尔先生点了点头。
“如果我告诉您,其实特雷德韦尔夫人与您的感受一样,不知能不能让您好受一些?”邦斯说,“她也觉得父亲每天在家里晃来晃去是个负担,而且这负担的重量与日俱增。”
“她怎么能这样!”特雷德韦尔先生沮丧地说,“西尔维娅搬走后空出了一间房,那时是她提出让父亲搬过来一起住的。她提起我们刚结婚时父亲慷慨相助,说他多么好相处,而且花不了多少钱——是她劝我接受这个提议。我不敢相信她并非真心!”
“她当然是真心的。她知道年迈的父亲独自过活,做女儿的该有怎样的感受,于是代表他说出该说的话,她每时每刻都是真诚的。她领你跳入的陷阱其实是一种邪恶的思维,时刻准备占领人的大脑。就是这样的,没错,我有时会认为,夏娃偷吃苹果仅仅是为了取悦巨蛇。”邦斯说完冷冷地摇了摇头。
“可怜的卡罗尔,”特雷德韦尔先生低吼道,“要是我早点儿知道她和我一样痛苦——”
“嗯?”邦斯问,“您会怎么做呢?”
特雷德韦尔先生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想出个法子。”
“什么法子呢?”邦斯问,“把那个老头撵出房子?”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什么法子?”邦斯紧迫不舍,“把他送去某个机构?倒是有几个非常豪华奢侈的机构能满足您的要求,不过您可得好好想想,因为那老头可不会因此而感谢你们。或者,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幻想他好心地建议你们把他送到一所公立机构去吗?”
“怎么可能?”特雷德韦尔先生说,“至于你说的那些奢侈机构,哦,我确实曾经考虑过,但在得知它们的收费标准后我就马上放弃了。要花一大笔钱。”
“或者,”邦斯建议道,“单独给他买一幢房子——一幢不太贵的小房子,再找个人照顾他。”
“既然如此,他当初干吗要搬来和我们住呢。而且找个人照顾,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吗?贵得你不敢想象。况且也要能找到合适的人。”
“没错!”邦斯一拳砸在桌子上,说道,“您的观点完全正确,特雷德韦尔先生。”
特雷德韦尔先生生气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没错?我以为你来是想帮助我们解决这件事,可到现在你一点儿意见都没提,还表现出一副我们已经取得显著进展的样子。”
“确实有进展,特雷德韦尔先生,确实有。尽管你未发觉,但我们刚刚完成了解决问题的第二步。第一步是承认问题存在;第二步是意识到无论选择哪条路,似乎都找不到合乎逻辑且确实可行的解决之道。此时你不再只是见证者,而是实际地参与了进来。最终,了不起的布莱星顿法将把唯一的方法送到你的手上。”
“布莱星顿法?”
“抱歉,”邦斯说,“我太激动了,用了个还未被学界广泛认可的词。我来解释一下,布莱星顿法是我在经营老人社团的同时,在实际操作中总结出来的一套方法,以J.G.布莱星顿命名,他是社团的发起人,也是这个领域最厉害的人之一。他的发现还未受到世界赞誉,但总有一天会的。记住我的话,特雷德韦尔先生,总有一天他的名字会比托马斯·马尔萨斯还要响亮。”
“真奇怪我竟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特雷德韦尔先生说,“我经常看报纸关心新闻的。另外,”他眯起眼盯着邦斯,补充道,“我还没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资料的,并且对我的事那么熟悉?”
邦斯愉快地笑了。“在你看来这很奇妙,是吗?不过,事实上这一点儿都不奇妙。您看,特雷德韦尔先生,我们社团有上千位调查员,遍布咱们这片伟大的土地,每条海岸都不错过,尽管不为大众所知。根据规定,社团内的所有人都不能暴露调查员的身份——否则就起不到效果了。
“这些调查员并非以特定的某位老人为目标,他们对所有愿意聊聊自己的老人感兴趣。你要是知道老人们说起死亡话题有多么起劲,一定会吓一跳的。事实就是这样,而且特别是身处陌生人中。
“我们与目标人物在公园的长椅上接触,或者沙龙里,或者图书馆——地点随机,任何能营造舒适的聊天环境的地方都行。调查员先和老人们成为朋友,然后约他们出去——重点探究他们所依靠的年轻人的信息。”
“你是指,”特雷德韦尔先生越来越有兴致了,“养他们的人。”
“不不,”邦斯说,“这是个人们常犯的错误,将依靠和供养等同。确实,大部分案例里包括金钱依赖,但钱只占整件事中很小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对他来说无所不在的情感依赖。哪怕老人与年轻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种情感依赖也依旧存在。如同连接他们的电流。对年轻人来说,仅仅是想起还有个老人存在,就会感到罪恶和愤怒。J.G.布莱星顿正是亲身体验过这种悲惨的两难,才创造出这一伟大发现。”
“换句话说,”特雷德韦尔先生说,“你的意思是,即使老岳父不和我们住,我和卡罗尔的情况也还是这么糟?”
“你看起来不太相信,特雷德韦尔先生。那告诉我,如今是什么让你觉得糟?用你自己的话说。”
特雷德韦尔先生思考了一番。“哦,”他说,“我想,只是因为房子里总有第三个人,日子久了就会让你神经紧张。”
“可你女儿作为第三个人与你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邦斯指出,“我想你并不觉得她烦吧。”
“那不一样。”特雷德韦尔先生反抗道,“和孩子在一起很开心,你可以和她玩,看着她长大——”
“停!”邦斯说,“说到点子上了。女儿和您一起住的时候,您为能看着她长大而开心,像在培育一株花,努力扮演成年人的角色。而老人在您的家里只会逐渐枯萎、凋谢,目睹这一过程会给您的生活带来阴影。是这样的吗?”
“差不多吧。”
“如果是这样,你觉得他搬出去会使情况好转吗?你会忘记他正在逐渐枯萎、凋零,并望眼欲穿地等待你专程去看他吗?”
“当然不会。卡罗尔可能会因担心他而整日睡不着觉,我则会因为她而记挂着他。这很正常,不是吗?”
“确实,而我必须高兴地告诉您,您认识到这一点,就意味着完成了布莱星顿法的第三步。您已经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并非老人在身边,而是老人的存在。”
特雷德韦尔先生深思着咬紧嘴唇。“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为什么?我只是陈述事实,不是吗?”
“可能吧,但这么说让我感觉很差。仿佛在说我和卡罗尔摆脱麻烦的唯一办法是让他去死。”
“对,”邦斯大声说道,“差不多就是这样。”
“哦,我不喜欢这样——一点儿也不喜欢。期待一个人快点死让我觉得很卑鄙,况且我从没听说哪个人会为此去杀人。”
邦斯微笑着柔声说道:“是吗?”
两人沉默地端详着彼此。特雷德韦尔先生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了拭前额。
“你,”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来搞恶作剧耍我的。不管是哪一种,都请你从这里出去。这警告很严肃。”
邦斯的脸上写满同情与关切。“特雷德韦尔先生,”他呼喊道,“您没意识到您已经走到第四步了吗?您没发现您已经离圆满解决问题很近了吗?”
特雷德韦尔先生指了指门。“出去,在我报警之前。”
邦斯脸上的关切之情转为厌恶。“哦,好了,特雷德韦尔先生,我们之间的这次谈话无论您怎么篡改、编排、添油加醋都不会有人信的。请您在毁掉一切之前三思,机不可失啊。另外如果咱们的谈话内容被外人所知,遭罪的必定是你自己,相信我。我会给您留张名片,无论何时,只要您打电话,我随时为您服务。”
“我为什么一定会打电话给你?”脸色苍白的特雷德韦尔先生质问道。
“原因有很多,”邦斯说,“不过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向门口,“您再好好想想吧,特雷德韦尔先生,所有已完成布莱星顿法前三步的人都无法拒绝第四步。您在短时间内取得了显著成效,特雷德韦尔先生——您一定会马上打来电话的。”
“还是地狱里见吧。”特雷德韦尔先生说。
不管最后这句话说得多么狠,接下来的日子对特雷德韦尔先生来说可并不好过。问题出在布莱星顿法,一旦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他就再也无法置之不理了。它诱使大脑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将那些想法赶出脑海,同时,它把特雷德韦尔先生与岳父的关系搞得不怎么愉快。
眼下这个老头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冒失,实在过分,并且他似乎有种特殊能力,让每句话都像算好了似的正好惹恼别人。更让特雷德韦尔先生愤怒的是,这个闯入者没事儿就跟外人念叨家里的私事,迫不及待地与那些拿着薪水的调查员分享家庭生活的细枝末节,好让那些人来找麻烦。特雷德韦尔先生怒火中烧的大脑已认定,调查员能了解得这么详细,全都拜上述原因所赐。
没过几天,认为自己一向头脑冷静的高端商业人士特雷德韦尔先生,无奈地承认自己的处境很糟糕。他开始从各个方面考虑那项完美计划的细节。他能想象出上百个,不,上千个邦斯那样的人闯入全国各地像他这样的人办公室的情景,不禁额头上冒出冷汗。
但是,他告诉自己,整件事情太完美了。这一点只要回想一下与邦斯的对话就能很好地证明了,于是他这么做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终,整件事变成一个最普遍的社会问题。哪句话能使一个真正有智慧的男人羞愧得逃避呢?没有。若硬要下个结论,那就是其实那个想法早已在他脑中成形,他不过想找个出口释放。
终于决定去老人社团走一趟后,特雷德韦尔先生感到松了一大口气。他设想自己将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两问昏暗肮脏的屋子,几个低薪办事员,组成一个散发着腐臭味的小慈善组织——这些就足够往他们的招牌上抹黑了。带着坚信会见到上述场景的强烈信念,特雷德韦尔先生差点儿走过了社团所在地——拥有巨大窗户和格子间的大厦。他迷惑不已地随着微微发出轻响的电梯上楼,迷迷糊糊地走进主办公区的接待室。
被引领着穿行在迷宫般望不到尽头的宽敞办公区时,特雷德韦尔先生仍旧处于迷茫状态,引路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长腿小姐,身边还有更多充满活力、肩膀壮硕的年轻小伙子,以及一整排流线型机器,不时发出滴滴答答、如轻笑般的运行声。走过数不清的不锈钢索引卡片,同时感受着灯光照在塑料或金属上形成的刺眼反射,直到终于被领到邦斯面前,他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没想到,是不是?”邦斯说道,很明显他正在品味特雷德韦尔先生此时的迷茫模样。
“没想到?”特雷德韦尔先生哑着嗓子回应,“怎么能想得到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办公场所,整套设备得值一千万吧!”
“有何不妥呢?科技每天每夜都在进步,就像弗兰肯斯坦的实验一样,特雷德韦尔先生,只为能突破生理极限,更加长寿。目前咱们国家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口共有一千四百万,二十年后,这个数字将升至两千一百万。再过几年会变成多少已经无法估算了!
“但好的一点是,每一个老人都能为我们社团提供许多资助人或潜在资助人。社团会随着这一数字的增加而不断壮大,以此与之对抗。”
特雷德韦尔先生感觉到一阵恐怖的寒意侵入身体。“都是骗人的,是不是?”
“您说什么?”
“你挂在嘴边的所谓的布莱星顿法,”特雷德韦尔先生粗暴地说,“说穿了其实就是除掉老人!”
“没错!”邦斯说,“就是这么回事儿。恐怕连J.G.布莱星顿本人都无法总结得这么精准。您真会遣词造句,特雷德韦尔先生。我一向很欣赏不废话连篇、感情用事,而能直接进入正题的人。”
“但你根本摆脱不掉他们!”特雷德韦尔先生深表怀疑,“你不会以为真能摆脱得掉他们吧?”
邦斯指了指门外宽敞的办公区。“那些还不足以让您相信社团的实力吗?”
“那些人,他们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他们都是经过良好训练的专业人员,特雷德韦尔先生。”邦斯语带责备,“他们各司其职,只管自己的事。而你和我在这里讨论的,属于更高一级的问题。”
特雷德韦尔先生的肩膀耷拉了下来。“这不可能的,”他虚弱地说,“做不到的。”
“来,过来,”邦斯关切地说道,“您不必反应这么激烈。我猜如今让您烦恼的正是被J.G.布莱星顿称为‘安全因素’部分。您试着这样想,特雷德韦尔先生:年纪大的人过世了,这难道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吗?而且,我们社团保证会将死亡安排得非常自然,调查员几乎——还从未遇到过这类麻烦。
“不仅如此,若您知道我们的赞助人名单上还有谁,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政治界有权有势的人,以及金融界名人纷纷来找我们。他们每一位都是我们高效安全的保证书。而且别忘了,特雷德韦尔先生,有了这些高官要员,老人社团便能抵挡无论来自何方的侵害,可谓无懈可击。而这层保护涵盖我们的每一位赞助人,也包括您,您决定将麻烦交给我们处理了吗?”
“但我没有这么做的权利。”特雷德韦尔先生绝望地辩解,“即使我想,也不能这样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命。”
“哈,”邦斯身子微微向前,“但您想解决问题,对吗?”
“不是以这种方式。”
“那您能想到另一种方式吗?”
特雷德韦尔先生沉默了。
“看,”邦斯满足地说,“老人社团为您提供了一种可行的解决之道。您还有什么顾虑吗,特雷德韦尔先生?”
“我不知道,”特雷德韦尔先生坚持道,“但就是觉得这么做不对。”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特雷德韦尔先生厉声道,“难道你要说只是因为他们老了,所以随便杀掉也没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要说的,特雷德韦尔先生,而且我劝您也最好这么思考问题。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发展的世界,一个生产与消费的世界,每个人为大家的共同利益而各尽所能。但老年人既不是生产者,也非消费者,他们不过是挡在我们发展道路上的障碍。
“若我们稍微回顾一下,想想田园农耕时代,会发现那时他们确实还有些用。那时年轻人出去耕地种田时,老人便在家里操持家务。但如今这项功能也不存在了,我们能找到上百种机械器具做家务,而且便宜多了。您能否认这一点吗?”
“我不知道,”特雷德韦尔先生仍未被说服,“你把人说成是机器,这一点我完全不同意。”
“老天哪。”邦斯说,“别跟我说你以为人是什么其他东西!当然,我们就是机器,特雷德韦尔先生,我们所有人。我承认我们是独特且高级的机器,但说到底还是机器。为什么,看看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它就是一个庞大的器官,由许许多多无法取代的小零件组成,所有零件都在努力地生产消费,生产消费,直到失去功能。坏了的零件还能待在原处吗?当然不行!必须把它剔除,否则就会影响整个器官的工作效率。要为整体考虑,特雷德韦尔先生,而不是任何一个小零件。您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特雷德韦尔先生不太确定地说,“我从未这样思考过,很难一下子全部接受。”
“我能理解,特雷德韦尔先生,但这也正是所有赞助人最欣赏的一部分,布莱星顿法提供了一种我为人人的途径——不止您一人获益,而是在为整个社会器官作贡献。与我们社团签订保证书,将是您今生做过的最高尚的事。”
“保证书?”特雷德韦尔先生问,“什么保证书?”
邦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到特雷德韦尔先生面前。特雷德韦尔先生读了一遍,马上坐直了身子。
“怎么回事,这上面写着我要承诺即日起一个月内支付你们两万美金。你之前可从未提过这笔钱!”
“一直也没适当的机会提啊。”邦斯回应道,“不过社团已经对您的资产收入情况进行了一定的调查,报告显示您有能力支付这笔钱。”
“你说的‘有能力’是什么意思?”特雷德韦尔先生反驳道,“两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无论你怎么看。”
邦斯耸了耸肩。“每份保证书条款都是按照资助人的支付能力设定的,特雷德韦尔先生。您别忘了,对您来说昂贵的数额对很多资助人来说可是非常便宜的。”
“我将得到什么呢?”
“在您签订保证书一个月内,您的岳父问题便将得到解决。事后您必须马上支付全额保证金。然后您的名字就将被记入我们的资助人名单,这样就完成了。”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被记入任何名单。”
“我能理解,”邦斯说,“不过我要提醒您,向类似老人社团这样的慈善机构捐款是免税的。”
特雷德韦尔先生的手指轻轻放在那份保证书上。“我假设一下,”他说,“假如有人签了这份东西然后没有履行支付条款。我想你也知道,这种保证书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对吧?”
“对,”邦斯微笑着说,“而且我知道有很多慈善组织无法兑换手中的大量保证书。但老人社团从未遇到这类困难。我们的解决之道是不断提醒我们的资助人,也就是年轻人,如果他们不小心,也很有可能像老人那样突然死亡……不不,”他按住纸张,说道,“您只要在最下面签字就行了。”
三周后,特雷德韦尔先生的岳父失足从东斯克斯特码头坠入河中溺亡(这老头儿总在码头边钓鱼,尽管有很多来自不同组织的人劝他这附近没鱼),这则消息很快便登入东斯克斯特区的“意外溺亡记录”。特雷德韦尔先生亲自安排了一场不负众望的盛大葬礼。而正是在那场葬礼上,特雷德韦尔先生第一次冒出那个念头。那念头不怎么令人愉快,且转瞬即逝,但正好害得他进教堂时踩空了一级台阶。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好在这念头不难驱散。
几天后,当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时,那个念头再次突然造访,这次就没那么容易驱散了。它在他的脑海里越变越大,直到醒着的时间全被恐惧填满,即使睡觉也会做一系列有关的噩梦。
他知道,只有一个男人能帮他处理这个麻烦;于是他再次造访老人社团,迫不及待地要见邦斯。而把支票交给邦斯,又将收据装进口袋的过程他都不怎么记得了。
“最近总有件事烦着我。”特雷德韦尔先生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事?”
“嗯,你还记得你曾对我说,二十年后这个国家将会有多少老年人吧。”
“当然记得。”
特雷德韦尔先生松了松衣领,以此缓解紧绷的喉咙。“你想过没有,我也将是其中一员!”
邦斯点了点头,一针见血地说:“如果你好好照顾自己,显然会的。”
“你没明白事情的关键。”特雷德韦尔先生急切地说,“到那时,我会整天担心会不会有社团的人去找我女儿或女婿,向他们推销那个主意!余生都要在担心中度过,这太可怕了。”
邦斯慢慢地摇了摇头。“你不该这么想,特雷德韦尔先生。”
“为什么我不该?”
“为什么?呃,想想你的女儿,特雷德韦尔先生,你想念她吗?”
“当然。”
“难道你没看到一个可爱的孩子,全身心地爱着你,并期待得到你的爱吗?没看到一个善良的年轻姑娘,刚刚迈人婚姻的殿堂却依旧总想回来看你,迫切地想让你知道她有多么爱你吗?”
“这些我都知道。”
“那您再用心看看她的丈夫,那个强壮的小伙子。每次握手时您能从他的掌心中感受到温暖吗?您知道他有多感激您定期给他们提供金钱援助吗?”
“可能吧。”
“而现在,您坦率地讲,特雷德韦尔先生,您能想象这一对充满爱意、真诚相待的年轻人会做一件——哪怕一小件——伤害你的事吗?”
“不能,”他断言道,“我不能想象。”
“这就对了。”邦斯说,他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友善又聪明的微笑,“别忘了这一点,特雷德韦尔先生,时时珍藏它。剩下的日子您就靠它让自己解脱,并获得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