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但是休·洛奇耶不属于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人。大家都见过这类人——开会时,即使克制,他们尖锐的嗓音也会盖过众人的声音穿透而来;发表意见时他们会猛戳你的胸膛;所有问题都由他们总结陈词、一锤定音——我猜你们和我一样,对这类人又嫉又恨。恨是因为没人喜欢被大声指责或被戳胸膛;嫉妒则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我感觉良好,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戳着别人的胸膛高谈阔论。
对我而言,感谢我的工作,让我每天必须按时出现在这个混乱是常态的地方,唯一不变的,就是把头发梳成专门为公务员设计的滑稽发型。这让我发现越来越难以做出正常的判断。休有次察觉到,我拥有超群的领导力。他说我在单位里与众不同、出类拔萃。我并未因此乐在其中,不过——在此我再一次诅咒他们——我不得不说,他有权这么说。
撇开这些不谈,同时撇开休其实是我妹婿这一事实——你稍微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层关系有多微妙——我非常喜欢他,和所有认识他的人一样。他是个高大魁梧的英俊绅士,红润的脸庞上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他性格直爽、外向,无论你说起什么话题,他都能马上理解。他的大方不容你拒绝,却是那种很少见的大方,他会让你觉得接受他的好意是在表达喜爱和好感。
我不敢说他有极强的幽默感,但有时候适度的幽默感已经足够了。休就是这样的人。他也有暴躁的一面,表现在当他发现你可能在某方面需要他的帮助,却没有来找他时,他会毫不留情地彻底忽视你。换个说法,你见到休十分钟后,如果他喜欢你,你最好向他提出些他能满足得了的要求。他们结婚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妹妹伊丽莎白就对他说,我多么渴望得到那幅挂在他山顶别墅私人画廊里的科普利作品。如今,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画被送来时我惊讶的心情。画用纸箱子包着,外面贴着他写的礼物卡,这么个庞然大物就突然闯入我简陋的家中。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还回去,最终我以“这幅画甚至比我住的整幢楼都值钱”和“而且它挂在我家的墙上一点儿都不漂亮”结束了这场争论。我想他肯定认为我在撒谎,不过休要评价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多口舌。
毫无疑问,是山顶别墅和洛奇耶家族两百年的历史,把休塑造成了这个样子。第一代洛奇耶族人在山顶盖起这幢能俯视河流的别墅,他们辛苦劳作,家族迅速繁荣起来;同样成功的后代族人继续大把投资、激情满满,逐渐在山顶别墅和外界之间筑起一道高不可攀的围墙。说实话,休更像一个生活在十八世纪的绅士,猛然发现自己竟身处二十世纪,只得尽量去适应罢了。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山顶别墅就是旁边那幢久负盛名、却一直无人租住的别墅的复制品,气势宏伟,只需望一眼就足够引人驻足赞叹。别墅的外墙是粗石结构,大块的石头别有一番优雅风情,绵延至河边的广阔草坪常年有专人悉心护理,仿佛鲜绿色的地毯,微风拂过便神奇地泛出光泽。房子另一边是花园和小树林,马厩与附属的小屋藏于其中。穿过小树林,就是通往镇上的羊肠小道。这条小径也是礼貌与友好的象征,供住在沿路大宅里的人们分享。可以负责任地说,休一定是周围住户中往路上扔碎石最少的一个。
休迷恋山顶别墅,几乎一辈子都在这里度过;除非有迫不得已的可怕事情发生,否则他绝不出门;而如果你在外面碰见他,那就意味着他此时正在心里为何时回去做倒计时。如果你不够谨慎,就很有可能不知不觉间跟着他回了家,接下来你将再也无法离开这幢房子,眼看着宝贵的时间一周一周地流逝。我承认,自从妹妹把休带回家,我待在山顶别墅的日子比待在自己公寓的日子还多。
有一阵子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伊丽莎白决定步入婚姻。因为在遇到休之前,她就像漂亮姑娘通常表现的那样轻浮、永远不知足。当我直截了当地这么问她时,她说:“太美妙了,亲爱的。正如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所设想的那般美妙。”
后来我得知,他们的初次相会是在一场美术展览上,展出一些类似超现代风格艺术品。她正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件令人眼花缭乱的展品,察觉到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正盯着自己看。然后——引用她自己的话——她尽量不让他尴尬,直到他突然问:“你喜欢这东西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显然远远出乎她的预料,但她不得不回答。“我也不知道,”她虚弱地说,“我应该喜欢吗?”
“不,”陌生人说,“这东西简直毫无意义。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些值得一看的东西。”
“于是,”伊丽莎白对我说,“我就像只小狗一样紧贴在他脚边,他一边带领我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边告诉我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烂东西。他的声音高亢悦耳,我们走过之处都引起了围观。你能想象那样的场景吗,亲爱的?”
“能,”我说,“当然能。”我在脑中想象自己是休,身处那样的情境,我马上就意识到,任何事都不可能动摇他如钢铁般坚固的自信。
“哦,”伊丽莎白继续说道,“我必须承认,一开始我有一些迟疑,不过没过多久,我就看出他是真的懂,并不是信口开河,而且他真诚得可怕。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行事风格,包括处理任何事。世界上的其他人总是身陷各种各样的杂事,不知该如何抉择——晚餐吃什么,工作怎么搞定,该投票给谁——但休永远知道该怎么办。正是‘不知道’造成了所谓的神经紧张,和俗人之间复杂的破事儿,对不对?我决定带走休,感谢老天,把那些俗人都留给精神病医生吧。”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在这个有着完美草坪的伊甸园,没有糟糕的神经质和复杂琐事,即使眺望远处的大海,也看不到一丝蛇的影子。一切安然,直到雷蒙德闯入的那一天。
那一天,休、伊丽莎白和我在草坪上散步,在八月骄阳的照射下,我们的行动变得迟缓,意识也渐渐麻木,而且都已经累得连礼貌性的闲聊都懒得说了。我躺在草坪上,用一顶亚麻软帽遮住脸,倾听周身夏日的喧嚣,享受极致的欢愉。
微风扫过不远处的杨树,发出一阵低沉的、有节奏的沙沙声;船桨划开下面的水,传来水滴的声响;拴在草坪上的某只羊,脖子上的铃铛不时发出的令人忧伤的叮当声。那群羊是休的心头好,他一直认为再没有什么比一群羊在上面漫步更能衬托草坪了。因此,每年夏天,都会有五六头肥嘟嘟、懒洋洋的母羊出现在草坪上,既满足了休的心愿,也为草坪增添了几分愉悦的田园风情。
首先让我察觉不对劲的是那群羊——铃铛声突然响亮起来,同时夹杂着咩咩的叫声,就像骤然遭到狼群的袭击。接着我听到休愤怒地高喊一声:“他妈的!”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比狼群更不和谐的东西——一只黑色的狮子狗!毛被修剪成滑稽的样子,戴着个红色的假领子,像个得意扬扬的小丑,正疯了一般追得羊群到处乱跑。很明显,这只狮子狗并没有伤害羊羔的恶意,大概只是把它们当成好不容易找到的有趣玩伴而已。但同样明显的是,这群慌乱的母羊可没理解这个意思,再这么下去,狮子狗没玩够,羊就都要逃到河里去了。
这一刻,我把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此时,他已经跳过矮墙站在羊群之中,正一边把羊群赶离河边,一边冲这条脑子不好使的狗呼号指令。
“趴下,伙计!”他大喊,“趴下!”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在命令自己的猎犬似的,严厉地发号施令:“走开!”
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做得更聪明才对,看到狮子狗对各项指令置之不理,就该捡根棍子或者石头,吓唬吓唬它。狮子狗还在兴奋地狂吠,冲向羊群,休则开始徒劳地追赶起那条疯狗来。这时,从草坪边缘的白杨林那边传来个声音,那只狮子狗突然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坐下!”命令声听起来气喘吁吁的,“坐下!”
声音的主人终于现身,一个身材短小、穿着整齐的男人小跑着穿过草坪。休站住脚,脸色眼看着难看起来。
伊丽莎白挽着我的胳膊,低声说道:“咱们也过去吧,休不喜欢被人耍着玩。”
我们赶到的时候,正赶上休大发雷霆。“任何人。”他说道,“如果不能管教好自家的动物,就根本不该养。”
男人一脸客气,认真地听着。那张脸很英俊,瘦瘦的,看起来很精明,眼角有些细密的皱纹。不过他眼底的东西藏也藏不住,那是一丝嘲笑。他的眼睛就像打开的镜头似的,闪着嘲讽的光。这是休这样的人不可能注意到的细节,但确实存在,我发现自己马上被这微光吸引,并心生好感。同样引人注意的还有这个男人的脸,总给人一种熟悉感,凸起的前额,有些稀薄的灰发,休在那边大发雷霆的时候,我则在努力深挖记忆,可惜还是没能找到答案。最终,休的训斥以驯狗方法作为总结,他显然已经在努力让自己采取宽恕态度。
“既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他说。
陌生男人严肃地点了点头。“尽管如此,还是不该这样和新邻居——”
休显然吓了一跳。“邻居?”他的语气近乎无礼,“你住在附近?”
男人朝白杨林那边挥了挥手。“就在树林的另一边。”
“戴恩庄?”戴恩庄在休眼中和山顶别墅一样神圣,他曾对我说,但凡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把戴恩庄买下来。不过他的语气倒没有多少困惑。“这不可能!”他断言。
“没错,”男人肯定了休的猜测,“戴恩庄。好几年前我曾在这里举办的派对上表演过一次,一直希望有机会成为它的主人。”
“表演”这个词给了我一条线索——以及隐藏在标准英音中的微弱口音,他肯定生长于马赛——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了。
“你是查尔斯,对吗?”我说道,“查尔斯·雷蒙德。”
“我更喜欢别人叫我雷蒙德。”他笑了笑,不屑于自己小小的名气,“你能认出我,我很开心。”
但他看起来并不开心。大魔术师雷蒙德。伟大的雷蒙德不管走到哪儿都应该被认出来。他的一双魔手曾令魔术之父黯然失色,逃脱术甚至超越胡迪尼,这样的雷蒙德没必要如此谦虚。
一开始,他中规中矩地表演大部分专业魔术师的保留节目;后来他的逃脱术技艺渐渐脱颖而出,这一点想必如今大家都了解。沉入冰面一英尺的密闭铅制棺材;焊接而成的钢铁紧身衣;英国央行的地下室;绑住双腿、勒紧喉咙的精巧绳扣,腿部的微小活动都会导致绕在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这些都无法困住雷蒙德。而他在风头正劲时,突然从大众的视线中消失了,他的名字从此成为过去。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耸了耸肩。
“一个人工作无非是为了钱或者热爱,那当他足够富有又不再热爱他的工作时,为什么还要继续?”
“可是就这么放弃如此辉煌的事业——”我发表不同意见。
“一想到这幢房子在这里等我,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伊丽莎白说,“除了这里,你从没想过去别的地方居住?”
“从没考虑过别的地方——这么多年来一次都没有。”他竖起一根指头,贴着鼻子,冲我们眨眨眼,“当然,我从未隐藏这个想法,因此当戴恩庄出售时,我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找上门的人。”
“看来你还真是不会轻易放弃某个想法的人啊。”休的声音很刺耳。
雷蒙德大笑道:“想法?事实上该说我被它迷住了。这几年我去过不少地方,但不管所到之处多么优美舒适,在我心里都比不上树林边的那幢房子,靠山望水。某一天,我对自己说,等旅程结束,我就要来这里,像憨第德那样,耕耘心田。”
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狮子狗的头,一脸心满意足地环视四周,说道:“而现在,我来了。”
他来了。确实,没过多久,他的到来对山顶别墅的影响就显现出来。而且,由于山顶别墅完全是休的投影,也可以说休的身上正发生着明显的改变。他变得焦躁不安,并且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挑衅的自信。温和的好性子当然还在——和骄傲一样,这些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不过最近要表现出这些有点难。他让我想到自己凭空构想的假想敌,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它和平共处。
显然,雷蒙德就是那个假想敌,而且他有时给人很享受这项角色的感觉。对休来说,要解决这种状况本该是件非常简单的事,待在自己的房子里耕耘心田,粘粘相册,或者随便做些什么退休后该做的事。不过很明显,雷蒙德也觉得这很难。他总挑奇怪的时间溜达来山顶别墅拜访,休也一样,没事就去戴恩庄,一待就待好久,聊些两个人都讨厌的话题。
他们两个都必须明白的是,他们的性格极为不和。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合理的解决办法其实是离彼此远一点。可是他们又像相互吸引的正负两极一样,当矛盾强烈到共处一室时,你都能看到激出的火花。
不管聊什么话题,他们都能激烈地争吵起来:休用强大的自信做武装,雷蒙德则轻快地挥舞长剑,试图找到敌人盔甲上的裂缝。找不到可乘之机一定使得雷蒙德十分郁闷,同样地,和所有喜欢深究动机和原因的偏执狂一样,休不顾原则的一根筋做法,势必也让雷蒙德愤怒不已。
他坦率地将不满告诉了休。“你简直像个生活在中世纪的人。”他说,“可是从那时起,男人从各种事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任何事都没有那么简单,不可能打一个响指就解决。我真心希望某天你能陷入真正的两难境地,面对不可解的难题,这样你才能得到启示。那一刻教给你的东西,比你自己幻想的万全之计有用得多。”
而休冷酷的回答只让情况变得更糟。“在我看来,对一个拥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并且懂得如何使用它们的男人来说,他永远都不可能让自己陷入这种两难境地。”
这一段可能是后续麻烦的前奏,也可能是因为雷蒙德表现得极其无辜又通情达理。总之,不管原因是什么,后果都非常危险且不可避免。
事情始于某日中午,雷蒙德向我们详尽地描述他的一项计划。已入住戴恩庄的他,此时发觉房子太大、太雄伟了。“就像个博物馆,”他形容道,“我觉得自己在里面就像个迷失在无尽走廊里的亡灵。”
花园也需要修整。用雷蒙德的话说,那些古老的树虽然很威严,但它们实在太多了。“毫不夸张,”他说,“树多得我都看不见河了,我可是冲着能观赏到活水而来的。”
他要来一场大刀阔斧的改动。房子的两侧都要拆掉,砍一批树,留出一道通往河水的宽阔空地,这样一弄,整个地方都将焕然一新。这里将不再像个博物馆,而是他梦想了好多年的完美归宿。
一开始,休只是无精打采地窝在椅子里。然而随着雷蒙德一点一点生动地描述着改建后戴恩庄的样貌,休慢慢坐直了身子,姿势僵硬得仿佛坐在马上的骑兵。他紧抿双唇,脸涨得通红,双手有规律地一握一松,保持着一种僵化的频率。除非此时发生奇迹,否则一次彻底的情绪爆发无可避免,可惜奇迹没有发生。我从伊丽莎白的表情中看出,她也预感到了将要发生什么,只不过和我一样无能为力。当雷蒙德兴高采烈地画上理想画卷的最后一笔,扬扬得意地问“好了,就是这样,你觉得怎么样?”时,休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若有所思地倾身向前,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我的看法吗?”
“好了,休,”伊丽莎白及时发出警告,“拜托,休——”
休理都不理。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追问道。
雷蒙德皱起眉。“当然。”
“那我就告诉你。”休说道,之后做了个深呼吸,“我觉得,只有离经叛道的浑蛋才能想出你所说的暴行。我觉得你是那种以毁灭破坏经典之物为乐的人。要是可能,你会把整个世界都翻个个儿。”
“你说什么?”雷蒙德反问,此时他一脸苍白、愤怒异常,“我觉得你把改变和破坏混为一谈了。你必须理解,我并不想破坏什么,只不过想做一些必要的修整。”
“必要的?”休笑了,“把已经立在那里好几个世纪的树连根拔起?把一幢坚如磐石的房子拆除一部分?我把这种行为称为大肆破坏。”
“我不明白,开阔一下视野,修整一下——”
“我无意与你争论,”休打断了他的话,“我坦率地告诉你,你没有权利破坏那处房产!”
此时他们两个都站起来了,气势汹汹地相视而立。只不过因为我相信休不可能付诸暴力,同时雷蒙德的头脑足够冷静,不会突然失控,才让我没那么恐慌。这剑拔弩张的一刻神奇般的转瞬即逝了。雷蒙德突然好笑似的撇了撇嘴,彬彬有礼地端详起休。
“我明白了,”他说,“之前我太笨,一直没理解。那处房产,刚才我说它就像一个博物馆,果真没有说错,而我不过是一名管理员。历史的守护者,或者说,遗迹保管人。”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但恐怕我不太适合这个角色。我已经把辉煌都留在过去了,真的,我更珍视当下。因此,我会实施我的计划,希望这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情。”
我还记得,第二天我离开回到城里,在办公桌前度过那炎热而漫长的一周时,脑子里还在想:雷蒙德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所以周末接到伊丽莎白打来的电话时,我没有半点心理准备。
糟透了,她说。事情起源于关于戴恩庄的争论,但如今已经发展到非常糟糕的地步。她问我第二天能不能到山顶别墅去一趟,当然这没什么问题。她说她有一个能消解问题的计划,只需我过去做她的后盾就行了。因为我是少数几个休肯听取意见的人之一,她就靠我了。
“靠我干什么?”我问,我不喜欢这种说法,“至于休会听取我的意见,伊丽莎白,你不觉得你有点儿言过其实吗?我没看出他有意让我给他指点指点。”
“如果这一点伤到了你——”
“不是这一点,”我反驳道,“我只是不想掺和这件事。休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
“或许太有能力了。”
“什么意思?”
“哦,在电话里我解释不清,”她悲叹道,“明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亲爱的,要是你还有哪怕一丁点儿兄妹情谊的话,就搭明天的早班火车来这里。相信我,情况非常严峻。”
我搭早班火车过去了,状态很糟。我的想象力能把一点小事放大成世界性灾难,当我抵达别墅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然而,至少表面看来一切平静。休热情地对我表示欢迎,伊丽莎白也很开心,我们共享了一顿午餐,并亲切地聊了很久,一个字也没提雷蒙德或戴恩庄。我没提伊丽莎白打的那通电话,只不过心里的怒火越燃越烈,直到我与她独处。
“现在,”我说,“我倒要听听你的解释。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出任何问题,我需要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那通电话,以及之后发生的事。”
“没问题。”她语气冷静,“你会知道的。跟我来。”
她领着我横穿过花园,经过马厩和附属小屋。就快到白杨林那边的小径上时,她突然开口道:“你坐车过来的时候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吗?”
“没有。”
“我想也是。车行道离这里太远了,不过现在你有机会亲眼看看了。”
我看到了。小径中央突兀地摆着一把椅子,一名壮汉坐在上面,正安静地读着一本杂志。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名壮汉,他是休的一名马夫。他看起来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并且打算继续坐更久。我一瞬间就弄明白他这是在干什么了,不过伊丽莎白没给我发挥演绎法能力的机会。看到我们走过来,那名壮汉站起来冲我们露齿而笑。
“威廉,”伊丽莎白说,“你能告诉我哥哥,洛奇耶先生吩咐你做什么吗?”
“当然,”壮汉愉快地笑着,“洛奇耶先生吩咐我们,必须一直有人坐在这里,看到任何开往戴恩庄,并且载有建筑工具或类似东西的卡车,就命令它停车,立刻掉头。我们只需对司机说这里是私人用地,他们是非法入侵就行了。如果他们敢动一根指头,我们就直接报警。就这些。”
“有卡车来过吗?”伊丽莎白替我问了这个问题。
壮汉一脸吃惊。“怎么了,洛奇耶夫人?你不是知道吗,”他说,“第一天来了好几辆,不过后来就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冲我解释道,“没有司机愿意和非法入侵扯到一块儿。”
我们离开小径的时候我猛拍了一下额头。“难以置信!”我说,“休明知不能这么做,这条路是通往戴恩庄的唯一路径,这么多年来一直作为公用,再说道路根本没有私人领地这一说!”
伊丽莎白点了点头。“几天前雷蒙德也是这么对休说的。他气势汹汹地跑来,两人差不多吵了起来。当雷蒙德说要把休告上法庭时,休的回答是,他很愿意把有生之年都耗在这桩诉讼上。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后雷蒙德说:‘你该知道,暴力只会引来暴力。’从那时起,我每分每秒都在担心这场战争的爆发。看见没?那个挡在路中间的男人就是公然挑衅,吓死我了。”
我能理解,并且越细想这件事,就觉得越危险。
“但我有个计划,”伊丽莎白急切地说,“这也是我硬要把你叫来的原因。今晚我要办一场晚宴,一场非正式的小型晚宴。大家坐下来安静地聊聊天。有你,韦南特医生——休非常喜欢你们俩——还有,”她犹豫了一下,“雷蒙德。”
“不行!”我说,“他会来吗?”
“我昨天去拜访了他,并和他长谈。我把能说的都说了——邻居们就该坐下来寻求理解,还有兄弟情义什么的——哦,确实听起来太煽情,有点恶心,但它奏效了。他说他会来。”
我有个预感。“休知道这件事吗?”
“晚宴吗?知道。”
“我指雷蒙德会来这件事。”
“不,他不知道。”当她看到我正严肃地看着她时,马上挑衅似的回击道,“总得做点儿什么吧,于是我做了,仅此而已!这难道不比傻傻地坐着等待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要好?”
直到傍晚我们都围坐在餐桌边,我才能肯定休的态度。雷蒙德进门时,休很显然吓了一跳,但他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伊丽莎白,很巧妙地隐藏起内心的感受。他礼貌地为彼此作介绍,精神饱满地参与聊天,全程扮演好主人的角色。
讽刺的是,正是韦南特医生的出席导致伊丽莎白的计划功亏一篑,甚至引发一场灾难。他是位非常有声望的外科医生,身材矮壮,一头灰发,横冲直撞的性子倒是十分适合他。抛开他的社会地位,在雷蒙德面前,韦南特医生俨然像一个见到恩师的学生,不一会儿两人就亲密无间了。
当休发现雷蒙德成为晚宴的焦点,自己反倒无人关心时,好主人的面纱开始慢慢滑落。与此同时,伊丽莎白计划中的致命瑕疵也隐隐显露了出来。此时来宾正热烈地讨论驯狗话题,并拿“狐假虎威”开玩笑,休没有参与。加上他一直把医生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我明白无误地察觉到那种对友情的嫉妒。最有价值的友情被这世上最不喜欢的人侵犯!——总之,光是想象自己处在休的位置上,看着对面的雷蒙德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就觉得事情不妙。
机会出现在雷蒙德正深入探讨用于逃脱魔术的各种工具中。数不胜数,他说,差不多所有手边的东西都能成为工具。电线、金属片,哪怕一小块纸——这些东西他都用过。
“不过在这么多东西之中,”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只有一样我敢赌上性命。奇怪的是,这样东西看不见,也不能拿在手里——事实上,很多人甚至不具备这样东西。但我却用它最多,而且从未失手。”
医生倾身向前,双眼闪着好奇的光。“那是——?”
“是对人的了解,我的朋友。或者可以说是对人类本性的了解。对我而言,它就像你手中的手术刀一样至关重要。”
“哦?”休开口了,他的声音十分尖锐,以至于所有人的眼光都瞬间转向他,“你把手上的小技巧说得像心理学似的。”
“或许吧。”我看到雷蒙德一边观察,一边掂量着休,“其实这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的专业——我更愿意称它为艺术——不过是一种误导的艺术,我则是众多实践者之一。”
“就我所知,如今没几个逃脱术大师了。”医生评论道。
“没错。”雷蒙德说,“不过你应该能注意到,我更喜欢误导。不断练习最独特技法的逃脱术大师和魔术师数不胜数,但那些身陷政治牢笼的人,或广告商、推销员会怎么办呢?”他又摆出习惯姿势——竖起一根手指摩挲鼻翼,并眨了眨眼,“我想,恐怕他们都在自己的领域运用了我那套艺术。”
医生微笑道:“既然你没提及医疗领域,那我就主动附和吧。”他继续道,“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对人类的了解要如何运用到你的专业领域?”
“是这样的。”雷蒙德说道,“你必须先仔细地判断一个人。如果能发现他的弱点,你就可以提出一个不实的假设,他会毫不怀疑地接受。一旦他深信那个不实的假设,剩下的就简单了。接下来,对方会只看到魔术师想让他看的部分,或者投票给指定的政治家,或者听信广告购买商品。”他耸了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休说道,“那如果你碰到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压根儿不理会你的假设,你要怎么办?要怎么继续你的把戏?还是不管不顾,硬要把木梳卖给和尚?”
“话不是这么说的,休。”医生道,“这位绅士正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你没必要挑刺。”
“或许你说得对,”休说话时眼睛仍不离雷蒙德,“我发现他有很多有趣的小点子,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将其付诸实践。”
雷蒙德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然后将餐巾小心地放在面前。“简而言之,”雷蒙德转向休,说道,“你希望我简单展示一下我的艺术。”
“也不尽然,”休说,“我可不想看变香烟或从帽子里变出兔子这种无聊把戏。我想看些真正厉害的。”
“厉害的。”雷蒙德如回声般重复了一遍。他环视一遍屋内,接着身子转向休,指着分隔客厅与餐厅的巨大橡木门——晚餐开始前我们都在门的另一边。
“那扇门没上锁,对吗?”
“嗯,”休应道,“没锁,那扇门一直不锁。”
“但应该有钥匙?”
休拿出钥匙圈,费了些劲终于挑出一把沉甸甸的老式钥匙。“当然,和食品储藏室用的是同一把。”他已经不自觉地被勾起了兴趣。
“太好了。不,别给我,给医生。我想你很信赖医生的人品,对吧?”
“是的,”休冷冷地说道,“我相信他。”
“很好。现在,医生,能否请你过去把那扇门锁上。”
医生闻言,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走到门边,将钥匙塞进锁孔,转了一圈。门闩发出的咔嗒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听起来格外响亮。做完这些,医生拿着钥匙回到桌边,雷蒙德又补充道:“你要保证钥匙绝不离手,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弄丢了。”他警告道。
“现在,”雷蒙德说,“是最后一步,我走到门边,用我的餐巾轻轻拂过门锁——”餐巾象征性地擦过钥匙孔,“——咔嗒,门开了!”
医生走过去,抓住门把手,不敢相信地转动它,然后一脸惊恐地看着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哦,太令人震惊了!”他说道。
“怎么做到的,”伊丽莎白笑道,“假设的情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立了。”
只有休对此的回应是发自内心的愤怒。“不错,”他质问道,“怎么做到的?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雷蒙德语带责备地反问,同时微笑着看着我们,很明显他乐在其中,“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只不过运用了一点人类性格方面的知识,促使你照我说的做。”
我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一点。那扇门提前被动过手脚,医生以为自己把门锁上了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事实上,他把门打开了。这是正确答案吗?”
雷蒙德点了点头。“非常正确。那扇门被提前锁上了。我亲手锁的,因为事前我稍微想了想,估计今晚会有些小挑战。我只需最后一个进来,再利用这个。”他举起一只手,让我们看手心里的金属薄片,“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不过对一个构造简单的老式门锁来说足够了。”
有那么一瞬问,雷蒙德表情严肃,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明朗。“是我们的主人提出这项虚假假设的,但他的门是锁着的。他一向自信满满,以至于根本没考虑去验证一下这么明显的事。医生也一样,充满自信,因此掉入了同样的陷阱。结果就正如你们所见,我只冒了一点儿险,就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我同意你说的。”医生心有不甘地说,“尽管我不得不承认我有责任。”说完,他顺手把钥匙扔到桌子的另一边,休一动未动,任凭钥匙落在面前。“行了,休,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必须承认这个男人证明了他的观点。”
“是吗?”休轻声问道。这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很显然正有什么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转来转去。
“哦,行了,伙计,”医生有点儿不耐烦,“你也看到了,你自己很清楚。”
“没错,亲爱的。”伊丽莎白也附和道。
我想她一定是突然发现良机,可以将对话引至她的目标——一次和平的聚会。但我真想告诉她,她选择这时真是大错特错。休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不喜欢的意味——一种不常出现在他身上的暖昧表情。一般情况下,当他真的怒不可遏时,会如暴风雨般彻底爆发,而当电闪雷鸣都过去以后,他会真诚地道歉。但此时他的情绪稍有不同,隐约可见的麻木感让我提高了警惕。
他一只胳膊绕在椅背上,另一只搭着桌子,半坐半靠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雷蒙德。“我可能算少数派,”他说道,“但我必须抱歉地说,你的小把戏让我很失望。倒不是因为不够聪明——好吧,我承认——只是……这仅仅能证明你是个不错的锁匠。”
“呦,酸葡萄忍不住了。”医生揶揄道。
休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对于手里拿着钥匙的人来说,能打开一把锁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基于我们这位朋友的名声,我想他应该拿出些更厉害的。”
雷蒙德做了个鬼脸,说道:“我该在表演之前就事先提醒大家,节目可能会很无聊,并提前为此道歉。”
“哦。如果只是一场表演,我不会埋怨什么的。不过,作为一项测试——”
“一项测试?”
“没错,有些与众不同。直说了吧,一扇没有锁也没有钥匙能做手脚的门。虽然用指尖轻轻一碰就能打开,但事实上你永远也不可能打开它。你觉得怎么样?”
雷蒙德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似乎正在想象那样一个场景。“听起来非常有趣,”最终他说道,“再详细说说。”
“不。”休说道。他声音里急不可待的情绪让我意识到,他正等着说出这句话,“我能做得比说的更好,我带你去看。”
他突然鲁莽地站了起来,我们也跟着起身——除了伊丽莎白。当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时,她摇了摇头,绝望地看着我们离开了屋子。
休点亮手电筒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身处地下室。我之前从来没到过这里。有几次,我曾下来帮忙挑选红酒,但现在我们已经走过酒窖,来到更里面的一间光线昏暗的长条形密室里。踩在粗糙岩石上的脚步声响亮而刺耳,四周的墙壁上布满水渍,将温暖的夜晚隔离在外。我能感受到屋内湿冷的气息已沁入胸腔,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听到医生颤抖而空洞的声音说着“这里就是亚特兰蒂斯之墓”时,我知道并非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并因此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们站在这间密室的最里面,对于眼前所见,我能做出的最好的描述就是:在最里面的墙角有一个石头柜子,一直从地面至屋顶。差不多四英尺宽,高不到八英尺,此时门开着,能看到里面是一团冷漠的漆黑。休把手伸进黑暗中,将一扇沉重的木门关好。
“就是这个,”他突然说道,“结实的原木,四英寸厚,与门框严丝合缝,坚不可摧。这东西存在一百年了,没有锁,没有门闩。两边各有一个轴承环作为门把手。”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就悄无声息地滑开了,“看见没?内部合叶咬合得十分完美,让它像根羽毛一样轻盈。”
“可是,这是干什么用的?”我问道,“做这么个东西必然有原因。”
休发出短促的笑声。“确实。很久以前,若有哪个仆人犯了错误——我认为随意谈论洛奇耶家族祖先的错误也不为过——就会被关进这里反省。由于里面的空气最多只能维持几个小时,因此被关在里面的人即便没有悔意,也会马上驯服。”
“那这扇门呢?”医生小心翼翼地发问,“这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门,刚才你一碰就打开了,就能提供足够的空气,要如何防止仆人自己把它打开?”
“你们看。”休说着举起手电筒照进这间小牢房,我们全都围在他身后向内窥探。手电光照亮里面的石柜,聚焦在一小段沉甸甸的金属链上,链子末端挂在比头顶稍高一点的U形环上。
“我明白了。”雷蒙德说道,这是自从我们离开餐厅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真是巧妙啊!若有人背靠墙壁、面朝门站在里面,这个U形环就差不多卡在他的脖子位置,由于它很结实,可以用锤子调整到正好卡着人的脖子。门关上后,他就要在这个无形的拷问台上挣扎几个小时,这期间他会不断努力用脚去够门上的链子,不过肯定够不到。如果他能侥幸成功,就能摆脱金属颈环,但还是要等待有人从外面把门打开。”
“我的天,”医生说道,“你的话让我感觉自己就在里面。”
雷蒙德虚弱地笑了笑。“我曾经经历过许多类似的情况,相信我,现实总比最差的想象还要糟糕那么一点。恐惧和惊慌都是在所难免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同时在呼吸的空当,全身就已被冷汗浸湿了。这时,就需要你控制住自己,消除一切软弱,记住至今为止学到的所有本领。否则——!”他举起手在脖子上画了一道,“在这类装置里不幸丧生的牺牲者极其常见,”他悲伤地总结道,“既然缺乏自救所必需的勇气和能力,他就只能等死了。”
“但你从未失手。”休道。
“我没道理失手。”
“你的意思是,”藏在声音背后的迫切之情正蠢蠢欲动,比之前还要强烈,“若你是两百年前处于同等境地的人,就一定能打开这扇门?”
挑战的意味太明显了,不容忽视。雷蒙德在回答之前一言不发地站了好长时间,表情由于沉思而有些变形。
“是的,”他说,“当然不会太简单——越简单的机关实际上越难处理——但确实可以解决。”
“你觉得需要多少时间?”
“最多一个小时。”
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绕到这一点上了,此时他慢悠悠、极其享受地问出这个问题。“想打个赌吗?”
“打住,等一下,”医生插嘴道,“这个游戏我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
“我建议游戏暂停,咱们去喝一杯,”我也加入道,“说笑归说笑,咱们最终都会死于肺炎,而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玩笑。”
但休和雷蒙德都没听进去半个字,互相凝视着彼此——休焦急又兴奋地等待着回答,雷蒙德正深思熟虑——直到雷蒙德开口问:“你想赌什么?”
“这样,如果你输了,就在一个月内从戴恩庄搬出去,并且把它卖给我。”
“那如果我赢了呢?”
让休接受这个假设可不简单,但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那就是我出局。如果你不想买下山顶别墅,我会把它卖给第一个出价的买家。”
任何一位了解休的人听到从他嘴里说出这番话,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医生。
“这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休,”他提醒道,“你已经结婚了,必须考虑到伊丽莎白的感受。”
“赌不赌?”休问雷蒙德,“想进去试试吗?”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声明一件事。”雷蒙德顿了一下,接着慢慢地说道,“在谈及我退休的原因时,我恐怕给你们留下了错误的印象——全因为那虚伪的骄傲——因为无聊,对此失去兴趣。但其实这并不是全部,事实上,几年前我被迫去看了一次医生,医生听了听我的心脏,从那之后我的心脏就突然变成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作为一种解决邻里矛盾的方法,你提出的挑战新颖而有趣,我被深深地吸引了,但我必须考虑我的身体因素。”
“前一秒种你还健健康康的。”休的声音十分刺耳。
“可能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健康,我的朋友。”
“换句话说,”休挖苦道,“因为这里没有好用的搭档,口袋里没有能帮你逃脱的钥匙,你没法让别人相信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么一来,你该认输了吧。”
雷蒙德加强了语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无法认同。解决这个问题所需的工具我都带着,相信我,它们足够了。”
休大笑起来,笑声传入我们身后的走廊,分散为细小的回声。我认定,就是这个声音——露骨的轻蔑,随着笑声在我们四周的墙与墙之间回荡——将雷蒙德推入那间牢房。
休挥舞着沉重的短柄大锤,将U形环锁紧雷蒙德的脖子,每一击都下手极重,且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U形环末端都抵到了墙上。休停止敲打时,我看到手表表盘上的数字闪着的镭光,是雷蒙德在黑暗中看表。
“现在是十一点,”他冷静地说道,“午夜之前我将打开门,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是条件,而诸位绅士是证人。”
接着门就关上了,踱步也开始了。
我们三个踱来踱去,像在研究石头地板上可能存在的几何图形。医生步速急躁,透着不耐烦,我则追随着休紧张的大步子。愚蠢地、毫无意义地来回走着,踩着彼此的影子,靠数过去了多少秒估算时间,却又都不好意思第一个看表。
一开始,小牢房里还不断传出拨来拨去的金属摩擦声,以及细碎的脚步声。每隔一段时间,摆弄金属链的叮当声便清晰可闻,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接着又是同样的声音。声音再次消失时,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我举起手腕,借着头顶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看了看表,沮丧地发现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自我开了先河,我们都不再犹豫,不断查看手表,虽说没什么用,但至少没那么难熬。我无意中看到医生正动作轻巧地给手表上发条,一小圈一小圈转着,没过几分钟,我又看到他在上发条,不过马上沮丧地垂下手,想起才刚上过发条。休则一直把表举在眼前,好像如此专心地看表能拉动指针,让慢悠悠的时间过得快一点似的。
三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四十五。
我记得当我再一次看向手表,发现还有不到十五分钟时,我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挨过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周围的寒冷气息已经深深侵入我的身体,我甚至觉得有些疼。因此当我看到休的脸上汗涔涔的,汗珠汇集在一起滚落脸颊时,我非常震惊。
就在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休时,事情发生了。痛苦的哀号穿透紧闭的牢房和石墙,仿佛从很远方的地方传来,其中的意思更是吓得我们浑身颤抖。
“医生!”哀号声叫道,“空气!”
是雷蒙德的声音,但经过厚厚的墙壁,变得又尖又细。那声音清楚无误地传达出纯粹的恐惧,哀求的话语更加深了恐惧的程度。
“空气!”哀号变为尖叫。即便尾音拖得很长,却还是像泡沫破碎、溶解于空气中一般消失了。
只剩下寂静。
我们一起冲到门边,不过休动作最快,他背靠着门,挡在中间。一只手高举着刚才为雷蒙德固定颈环时用的大锤。
“站着别动!”他大叫道,“不准靠近,我警告你们!”
休所表现出的愤怒,加上武器的威慑力,把我和医生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休,”医生恳求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现在请你忘掉那些吧,赌局结束了,打开这扇门是你应尽的责任。我向你保证。”
“是吗?你还记得胜负的条件吗,医生?他要把门在一个小时内打开——不管用什么方法!明白了吗?他在玩弄你们,假装自己快死了,这样你们就会把门打开,帮他赢下这场赌局。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赌局,与你们无关,我说话算话!”
我仔细观察他说话的方式,发现除了声音因紧张而颤抖以外,他把自己控制得非常好,这无疑使整件事更加糟糕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装的?”我质询道,“他刚说他患有心脏病,每次面对这类状况都必须同恐慌斗争,并能感受到心脏的压力。你有什么权利拿他的性命打赌?”
“该死的,难道你没发现,在我说打赌之前他从没提过心脏病吗?你没看出来这正是他设下的陷阱,就像刚才他进餐厅前特意锁上了门一样吗!但这一次,没人帮他出来——没人!”
“听我说,”医生的声音干脆得像鞭子挥过,“你承不承认有那么一丝可能,被关在里面的男人会死,或者说已经快死了?”
“确实有可能——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不是在和你分析事情的可能性!我告诉你,如果这个男人正身处险境,那么每一秒对他来说都生死攸关,而你这么做是在浪费他获救的机会。而如果这件事最终演变为一起诉讼案,上帝啊,我一定会坐在证人席,指证是你杀了他!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休垂下头,但仍紧紧地高举着锤子。我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再次抬起头,脸色已变得苍白而憔悴。每一道惨白的汗渍都透露出不知该如何抉择的痛苦。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那天雷蒙德对休说的话——只有身处真正的两难境地才能获得启示。一个人只有在不得不深入地审视自己时,才能获得启示,从而真正地了解自己。而休,终于到了这一步。
在这间阴暗的地下室里,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冷酷的求助声,我们等着他作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