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瑟眼中,有一种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高大挺拔,俊朗的棕色面庞下眉目分明,整齐划一,平头上戴着绅士帽;他们的着装低调而昂贵,言行举止无可挑剔:他们来自显赫的门第;毕业于名校;他们对这一切不以为然。在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飘满富贵气息,门卫衣着镶金的古堡里,或透过未来主义鱼缸般的玻璃尖顶建筑中,他们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但也属于不容小觑的一类。
他们以非凡的出身和教育背景立于工作之境,面对上司,态度斯文,积极进取。事实上,对于工作,他们像对已拥有的一切那样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并不缺钱。亚瑟为此恨透了他们,他想像他们一样,甚至为此不惜以失去灵魂为代价。
外形上,他完全达标。他身材修长,是个相貌极其出众的年轻人,经过他身边的女子很少有不侧目倾情的,即使并不为求什么结果。而他镇定的风度该归功于敏锐的洞察力和良好的自制力。但他生于普通人家,教育背景亦无可圈可点之处,而且他在中档的薪水收入之外,并无其他财产。父母已逝——留给他的遗产几乎连买棺材都不够——他高中没读完就去工作了,之后一直都难换到如意的工作。直到最近,他来到了霍顿公司,而他银行账户上的所有存款、钱包、零钱都让他那一贫如洗的身家不言自明。显然,他的收入还不能让他像其他条件优越的富家子弟那样,对一切不以为然。
富家子弟,正是他最为憎恨的对象。有天早上,他正站在霍顿先生办公室门口,一位客户的两位公子正好被接待员引过来。他们轻瞟了亚瑟一眼,快得不到一秒钟,立刻分辨出他并不是同类人,便冷眼相加。他一句话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却在瞬息之间被他们划清了界限。他站在那里,饱受愤怒和憎恨的煎熬,无以反驳,更无从接近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宅邸,他们的俱乐部,他们的富足生活。这,才是最糟糕的事。
当电梯在他们身后关上时,霍顿先生终于第一次注意到了亚瑟。“优秀青年。”他朝电梯门恋恋不舍地说,带着几分赞赏。而这,刺痛了亚瑟那颗焦灼的心。在他听来,霍顿先生的话仿佛带着画外音:他们属于我的世界,而你不是。
当然,让他更觉糟糕的是安妮小姐。安妮·霍顿。
仿佛一个古老的传统,几乎每个年轻小伙子都像孜孜不倦地追求浪漫那样,兢兢业业于生意,并认为成功的最高境界就是当上老板的乘龙快婿。如果老板的女儿恰巧漂亮而富于魅力,并且愿意展示她让人赞赏有加的性格,正如没有被宠坏的安妮小姐一样,就简直太完美了。
亚瑟本能地认为,被宠坏也是有不同接受级别的。比如,一个热切向往四十英尺带舱房豪华游艇的女孩,最后接受了二十英尺快艇的话,比如安妮·霍顿小姐,她就算没被宠坏。要配得上她,仅仅凭着屠龙的激情和热忱可远远不够,同时还要披戴金盔甲,骑上奔驰的宝马,坐在剧院贵宾席观陪她看镇上最棒的音乐喜剧才行。更要明确的是,这样的示好一两次是没有说服力的,需要频繁奉上。
这是每一晚,亚瑟躺在房东马尔什夫人的房间时,盯着天花板翻来覆去的想法。他的思绪疯狂而躁动,仿佛一只多疑的蛇追着自己的尾巴,想把它吞掉一般。安妮·霍顿如其他女子向他投以秋波一样,不止一次地向他投去注视的目光。若是他能像每个夜晚所思所想那样,满足她的需求,他是否能如愿获得这桩婚姻呢?但是获取她的芳心需要很多钱,讽刺的是,他唯一能够获得金钱的方式就是娶她为妻!上帝啊,他想,如果能够如愿,他就能变得大富大贵,就能够把钞票摔在他所痛恨的那些优秀青年的脸上了。
这些思绪持续不断地翻滚着,娶到安妮·霍顿最终成了一种手段,而非终极目标。终极目标变作了一圈闪耀的光环,围绕在那些不必计较花销,可以把最美好的一切收入囊中的人周围。最美好的一切,亚瑟带着梦幻般的憧憬对自己说,他仿佛看到了那些美妙而奢华的一幕一幕如在云端,穿行于天花板间。
查理·普林斯是拥有最美好的一切的富家子弟。一天午餐时分,他在亚瑟坐着刚刚喝完咖啡时闯了进来。当时,亚瑟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文件上,脑子里却正在幻想着和安妮·霍顿在二十英尺快艇上的情景。
“希望没有打扰你,”查理·普林斯说,“请问你是为老霍顿工作吗?”
一听便知,他一定出身不俗,受过良好的教育,“老”这个词都说得如此自然。如今这个字眼已经有了时髦范儿,它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事情,不用管它的实际年龄大小。亚瑟打量着面前这个人,鞋子、西装、衬衫、领带、帽子,他迅速辨出这身行头的出处:奥利弗·摩尔、布鲁克斯、苏卡、布朗基尼、卡瓦哪哈,都是名牌。最后,亚瑟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不错,俊朗的棕色面庞下眉目标致,平头上戴着绅士帽。不过,他也有些不同之处,眼周有些细纹,嘴有点歪……
“对,”亚瑟说,“我是在霍顿公司工作。”
“我能坐下来吗?我叫查理·普林斯。”
原来,查理·普莱斯也曾为霍顿先生工作过,他看到了桌上的公司文件,便忍不住跑来打听老东家的近况。
“还不错,”亚瑟说,“但我不记得在这见过你。”
“哦,我在你之前就离开了,而且我觉得办公室里的人不太愿意提起我。你知道,我就好像是肩章上的一个污点,我是因为丑闻离开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哦,”亚瑟说,一种苦涩的嫉妒立刻向他袭来。像这样一个能力欠佳又不肯卑躬屈膝的职员,竟然可以如此毫不在意地说走就走,离开霍顿公司。
查理·普林斯似乎看穿了亚瑟的心思。“不,”他说,“我离开公司并不是因为我的个人能力,不过我觉得你是这么想的。我离开是因为诚信问题,我伪造了一些支票和类似的东西。”
亚瑟的嘴张得老大。
“我知道,”查理·普林斯愉快地说,“你一定在想,一个被抓了现行的人,应该双眼饱含悔恨的泪水。可事实上,我并非如此。当然了,被那个多管闲事的白痴会计抓到,我的确很懊悔。但是,你不能怪我。”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查理·普林斯眉头皱了起来。“我看起来并不像那种通过盗窃寻求刺激的神经病,是不是?我是为了钱。当然,永远都为了钱。”
“永远都为了钱?”
“除了在霍顿公司,我也在其他的地方工作过。而每次离职都有不光彩的原因。事实上,在霍顿公司我得到了人生最宝贵的教训。”他倾身向前,食指在桌上意味深长地轻轻敲着。“仿写签名非常简单,只需不停地练习即可。经过大量的练习,你就能挥笔写出任何人的签名,这是唯一的诀窍。”
“但你还是被抓到了。”
“那是因为粗心大意。兑现支票时,我没在账簿上登记记录。当账簿收支不平衡时,你知道会计师会怎么做吧?”
亚瑟很兴奋,却又不知该如何深入追问,因而只能端着架子。“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有没有……你有没有……”
“你是说逮捕我,把我关进监狱之类的?”查理·普林斯同情地看着亚瑟说。“当然没有了。你知道这些公司有多在意公众形象吧?所以,当我父亲愿意花钱私了时,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亚瑟肃然起敬。
“也不尽然,”查理·普林斯承认道,“后果也是有的,特别是那次失手被抓,我父亲像个被煮沸了的高压锅,快被气炸了。结果并不算太糟糕,真的,我只不过是成了啃老族。”
“什么族?”亚瑟茫然地问。
“啃老族。你知道,那些守旧的英式家族,会将家中的害群之马驱逐到澳大利亚,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只求眼不见为净,然后告诉他们只要不再踏进家门,他们就会定期得到经济上的资助。起先,那个老家伙想一分钱不给,把我赶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多亏家里那些好心肠的女人们,最后把他说服了。我每月都可以得到一笔汇款,却只够我平常开销的一半。事实证明,我的后半生都得跟有关我家族的一切划清界限。要我说,那可是个相当庞大的家族。”
“这么说,你不应该来纽约吧?”
“我说过,我是一个啃老族。这意味着,只要不被我的家人和各种亲戚朋友撞见,我去哪儿都没人管。我只把地址告知家庭律师,因为每月月初我需要领生活费。”
“这么说,”亚瑟道,“我觉得您父亲还是一位很客气的绅士。”
查理·普林斯叹了口气。“说实话,他绝对不是坏心肠的老顽固。但他确实对循规蹈矩的年轻人抱以病态的赏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种年轻人外表和内心都极其乏味,毫无闪光点。如果我也那样,只需要过我的花花公子生活,一切就好办了。但我不愿那样。所以,我这个名副其实的伊斯梅尔,因为还要两个星期才能领到下月的生活费,所以我被锁在了旅馆的外面……”
亚瑟被激起了莫名的兴奋。“被锁在了外面?”
“没钱付房租就只能受到这种待遇,规矩一向这么无情。不管是法律还是规定,一点儿也不人性化。既然你窥探了我的人生秘密,那么,我希望你能借些钱给我,作为回礼。数目不能太少,但也不用太多。我保证月初就还给你,包括利息在内。”查理·普林斯恳求道,“我已经坦诚了自己信誉不佳的一面,但我这辈子绝不会赖账。事实上,”他解释道,“我陷入今天的境地,全是因为我太在意还清债务这件事了。”
亚瑟看着查理·普林斯考究的衣着,放松的举止,听着他恰到好处的声调愉悦地回响在耳畔,他莫名的兴奋突然找到了意义。
“那么,”他说,“你现在住哪儿?”
“我被锁在了旅店外面,当然没处住了。但是一到下月初,我就会到这儿来找你。我可以发誓,你丝毫不必担心我会赖账。我刚刚说的这些话,应该可以证明我的诚意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亚瑟说,“我的意思是,你愿意跟我合住吗?如果我借给你钱,让你把旅馆的账结清,把行李都拿出来,你愿意搬来跟我同住吗?我有个不错的房间,虽然在一幢老房子里,不过维护得还挺好。房东马尔什太太虽然话有点多,人有点挑剔,但能把住处收拾得整整齐齐。租金也不贵,可以帮你省下很多钱呢。”
他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做推销似的,而查理·普林斯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查理·普林斯说,“难道你也破产了吗?”
“没有,这跟钱没关系。不是说了我有钱借给你吗?”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分享房间?特别是现在穷困潦倒的我。”
亚瑟紧握双拳,鼓足勇气。“好吧,我告诉你,因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
查理·普林斯眨了眨眼。“我有吗?”
“听我说,”亚瑟道,“你所拥有和表现出来的一切,我都不曾有过。你绝不会用跟我谈话的样子,去跟你父亲喜欢的那类年轻人谈话。但我并不介意。我在意的是,究竟如何才能看起来像你一样,像你们那些人一样。好出身和财富能够赋予你非凡的气度,并且永不消退。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查理·普林斯疑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们合住,你就会拥有那种神秘气度吗?”
“让我来操心这个吧。”亚瑟说,然后取出支票本和钢笔,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你觉得怎么样?”亚瑟问。
查理·普林斯仔细研究着支票本。“我得说,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他说,“但是,这确实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事实证明,他们俩都是称职的室友。一个高谈阔论,一个细心聆听,没有什么比这个搭配更合适的了。查理·普林斯的脑袋里存着说不完的奇闻逸闻和昔日旧事,而亚瑟恰好是个对此有着狂热兴趣的听众。马尔什太太二楼的卧房中,一派安逸祥和。
当然,也会有不那么和谐的音符出现。有时,查理·普林斯发现,作为听众的亚瑟过于苛求细节。当健谈的查理·普林斯大谈驾驶快艇的经历时,却需要先具体描述游艇的尺寸、构造和操纵方法,然后再将各种小船的优缺点分析一番之后,才能进入正题。这让他不胜其烦。还有,讲述在某餐厅邂逅一位年轻女子的趣事时,还得先说说在高级餐厅如何点菜、给小费,如何根据场合搭配衣着等等,这实在让人厌烦。
让查理·普林斯不舒服的还有,观察力敏锐的他注意到亚瑟对于自己形象精准的模仿力。亚瑟的声音,用词,坐姿,走路,站立,手势,面部表情,都是精确地模仿到每一处小细节,这让查理·普林斯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面镜子中。
对亚瑟而言,最让他震惊的是窥探了查理·普林斯的童年生活和他那个小世界。亚瑟忧郁地认为,查理·普林斯和他那类富家子弟,自童年进入成年后,就在成长的路上停滞不前了。身体上,他们发育成熟而且相貌不俗,但在心智上,却没有任何长进。他们学会了成年人的语言和举止,但骨子里呢?当然,亚瑟从未当面论及此事。
查理·普林斯的生活费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每月初,马尔什太太都会微笑着走进客房,送来一个查理·普林斯签收的信封。那是一个看上去造价不菲的信封,如果把它举起来迎着光看,就像查理·普林斯通常打开前那样,能大致看到一张造价不菲的信纸。那是一张詹姆斯·卢埃林签字的五百美元支票。“他是我们家的私人律师,”有一次,查理·普林斯解释道,然后不无苦涩地补充着,“光有我父亲这样的人还不算苦到家,从小被老卢埃林这样以我第二个父亲自诩的人看管,才是最痛苦的事。”
对查理·普林斯来说,这笔钱不过是小恩小惠。但对亚瑟来说,却是一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亚瑟触手可及的魔法花园的钥匙:一把可以打开蓝胡子家中禁忌之门的钥匙;一把可以打开安妮,霍顿心门的钥匙。它不能直接变出你想要的东西,却可以通向你心之所往的地方。
让亚瑟心绪难平的是,每个月里有几个小时这些钱都是他的。查理·普林斯签上名字,然后让亚瑟到他账户所在的银行兑现支票。回来的路上,亚瑟会仔细地减去查理·普林斯与他分担的房屋租金,减去查理·普林斯一两个星期前向他借的钱,再把剩下的钱归还室友。是查理·普林斯坚持这样做的。“如果你想保证我能跟你分担得起租金,并且还上借你的钱,”他解释道,“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另外,你兑换支票也更容易,而我却有一堆麻烦。”
就这样,每月的几个小时里,亚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查理·普林斯慷慨地出借自己的全套行头,兑现支票时,亚瑟会特意穿上其中一套剪裁考究、质地上等的西装,合身得仿佛那是为他定做的。西装胸口口袋的钱夹里,放着五张崭新的百元现钞。毫无疑问,这样的日子让他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
亚瑟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时,安妮,霍顿正坐在书桌的一角,跟父亲聊天。她一眼瞥见了他,说话声立刻停住了,眼神中充满爱慕地上下打量着他。
“嗯,”她对父亲说,“我在办公室里见过这个年轻男士好几次,您不觉得是时候该介绍我们认识了吗?”
她的话吓到了亚瑟,因为他一向视霍顿先生为高山顶上的神明一般,遥不可及,令人生畏。不过霍顿先生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认出了这个年轻人,并用在亚瑟听来美妙异常的语调,称赞其为优秀青年,很愿意把他介绍给女儿。
这是亚瑟的绝佳时机,但他却搞砸了。他痛苦不已。他的措辞毫无章法,谈话的内容寡淡无味,甚至显得十分笨拙。当他看到安妮·霍顿脸上洋溢的兴奋逐渐退去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他为此诅咒自己和整个世界。
那些钱并不真正属于他,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要是他有钱,当天晚上就能约她,或者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或者接下来的每一天。但这显然不可能。钱夹里那几张崭新的钞票,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纸片罢了,并不能让他一直富足。他更没有一个阔父亲。这让一切都显得苍白而无意义:考究的衣着,优雅的谈吐,他努力让自身具备的一切素养,因为没有钱,都白费了。假如有了钱,就……
有钱就好办了!他刚刚只是看起来六神无主,现在想到这些,居然虚脱得像一个病人。安妮,霍顿可爱的双眸中立刻流露出关心的神色,显然她是个充满母性关怀的女子。
“你看上去不大好。”她说。
这个想法,这个令人振奋的察觉,如同一丛火焰向他呼啸而来。他如凤凰浴火般,一跃而起。
“是的,我不太舒服。”他说,几乎辨不出自己的声音,“但是不太严重,真的。”
“嗯,你应该立刻回家休息。”她肯定地说,“我的车在楼下,送你回去并不费事……”
亚瑟暗暗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头。他已经失掉了一个机会,难道要把另一个也丢掉吗?马尔什太太的房间从来没像此刻这般让他难为情,绝不能让她开车送他回到那里。
亚瑟受到了鼓舞,他终于能够如意表达了。“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亚瑟毅然地坚持道,“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接着,他用曾经练习了数小时的措辞说道,“但是我很希望再见到您,要是明晚我打电话给您,会不会……”
此后,不论他内心的火热怎样被未知的打击熄灭,他都冷冷地告诉自己,除了接受别无选择。查理·普林斯更是别无选择。午夜十一点五十三分,经过一番奋勇挣扎后,查理·普林斯死在了床上,窒息而亡。他已经死了好几分钟,亚瑟的手却仍然紧紧扣住他的喉咙,不肯放开。
据说,在人群中朝目标开枪然后跑掉,是一个凶手逃离现场的最佳方案。不过,对于可能被逮捕并吊死的凶手来说,此招毫无新意,也过于极端。从这个角度来说,亚瑟尽管不太理智,但从实施的这桩谋杀的手法上看,也还说得过去。
事实上,从离开安妮,霍顿的那一刻起,到他将手指从查理·普林斯的喉咙上松开的那一刻,亚瑟都处于一种盲目的狂热中。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却不知如何下手。现在,他起身看着面前这具尸体,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瞬间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不知所措。毫无疑问,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但尸体横在这里,他该怎么办?
他可以把尸身捆绑起来塞进壁橱,至少现在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但那能解决什么呢?马尔什太太每天早上都会打扫房间,倒垃圾。壁橱上没有锁,所以很难保证不被她发现。
或者把查理·普林斯的皮箱从角落提过来,把他的尸身放进去,然后运走。运到哪儿去呢?他绞尽脑汁地想。不过,他很快有了结论:这世上根本没有地方能容纳藏着尸体的皮箱,并且不被人发现。
不过,他激动地发现,顺着皮箱的思路想是正确的。他最终想到一个万全之策:马尔太太的储藏室位于地下室深处,是一个寒冷潮湿的凹洞,出口掩着一扇厚重的门,没有上锁,这里一年四季都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冷库。因为来往的人不多,所以尸体在那里腐烂几年都不会有人发现。此外,处理尸体也容易,只需把处理对象放进箱子,然后放进下面的储藏室即可。
让亚瑟烦恼的是,他发现虽然箱子很大,密闭性好,但是要把一切处置妥当还是颇为不易。最后,他把箱子固定结实,挪到走廊。当他举着箱子下楼梯时,意外发生了。箱子从他的后背往下滑,他用力往上一顶,箱子居然越过他的头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发出的巨响震动了整栋房子。他立刻追着箱子跑下去,幸好箱子被紧紧地扣住了。而此时,马尔什太太就站在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她站在那儿,仿佛一个被吓坏的幽灵,身上的法兰绒睡衣一直垂到了脚躁,手指按在嘴唇上,瞪着眼睛。
“天哪,”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亚瑟在箱子前晃来晃去,生怕她能看穿似的。“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真是太抱歉了,我实在不想弄出任何响动,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滑了下来……”
她摇摇头,板着脸。“这样很容易把墙刮坏,或者伤到你自己。”
“没关系,”他慌张地安抚道,“什么都没有伤到,一点儿也没有。”
她绕过亚瑟盯着箱子看。“怎么回事,这是查理·普林斯的漂亮箱子,是吧?你这个时候要把它搬到哪儿去啊?”
亚瑟额头直冒冷汗。“哪儿也不去,”亚瑟声音嘶哑地说。注意到她紧锁眉头,想弄清这件事时,他迅速补充道,“嗯,准备搬到储藏室。你看,查理……普林斯先生……本来会帮我的,但他总不露面,所以我只能自己搬了。”
“它一定很重。”她饱含同情的语调抚慰着亚瑟的神经,使他的情绪镇定下来。随后,他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脱身。
“确实有点儿重,”他笑着说,“但与其等普林斯先生帮忙,还不如我自己动手解决。他这人不太靠谱,你知道,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根本没人知道他多久才回来。”
“真是过分。”马尔什太太肯定地说。
“也还好,他是有点儿古怪,但仅此而已。你要是了解他,也会觉得他人其实挺不错的。”亚瑟抓住箱子说,“剩下的路,我可以轻松应付的。”
马尔什太太仿佛想起了什么。“哦,天哪,”她尖声说,“也许这些意外是最好的安排。我的意思是,你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把我吓出来,我才想起来,现在储藏室已经上了锁,你是打不开的。我去换件长袍,给你开锁。”
她走在他前面,把地下室的楼梯踩得吱吱嘎嘎响,在储藏室等着他把箱子搬来。灯光昏暗,如他印象中的一样,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马尔什太太摇了摇头。
“真恶心,”她说,“但是实在没有必要清理这里。何必呢?这些年根本没人用这个房间!我给这扇门上锁,只是为了应付保险公司的要求。”
亚瑟耐着性子晃来晃去。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很希望赶快离开这地方,但是马尔什太太显然并未在意。
“我不喜欢走马灯似的房客。”她说,“我只喜欢那些举止得体的人,他们不会小题大做,也不让人操心。现在,把箱子放到那儿吧。”她枯瘦的中指指向小山似的一堆灰尘,不过仔细一看便可以发现,那其实是埋在积年尘埃下的一只箱子。“那位先生来的时候啊……”
连绵不断的话语在亚瑟耳边回响,烦得他几乎站不稳了。就这样,住在一楼靠里的那位先生,二楼靠外的那位先生,还有住在三楼一拐弯的那位先生的家长里短,他都听了一遍。她的话匣子仿佛关闭太久,一旦打开,便难以关上,车轱辘话来回说。最后,他终于得以从这桩谋杀案中脱身了。当储藏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魂飞魄散的查理·普林斯的尸身将在那里腐烂,永远不再复活。支票将按时寄来,每月五百元,等待他的是安妮,霍顿和一个无限荣光的世界。最美好的一切,亚瑟在马尔什太太喋喋不休的絮叨声中思考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微服私访的皇帝般逍遥自在。
马尔什太太冗长的独自结束之后,沉重的大门被锁上了,永远被锁上了。亚瑟满怀热情地奔向他人生的下一站,并对自己逍遥法外的做法充满信心。几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在走廊遇到马尔什太太时,他没有一丝不安。
“你说得对,”她说,同情地努着嘴,“查理·普林斯是挺古怪的,对吧?”
“是吗?”亚瑟迟疑地说。
“可不是吗,他不停在纸上练习写自己的名字,每张纸上都是,除了名字什么都没有。”
亚瑟立即回想了下废纸篓,随后竟有些得意起来。自己粗心犯下如此不可原谅的错误,竟然还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我相信,”马尔什太太断言,“一个成年人应该有比写名字更重要的事做。”
“是啊,”亚瑟说,“您说得对。”
这么一来,马尔什太太就不再言语了。
日子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去。亚瑟毫不费力地兑换了那些珍贵的支票,花起来也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了查理·普林斯的衣橱为自己包装,他打扮得光彩照人;有了查理·普林斯的措辞打底,他谈吐优雅,贵气十足,所到之处都成为众人的焦点。当亚瑟提到自己有一位慷慨的姑母,一直给他提供着经济上的支持时,老板对他青睐有加:而他与安妮·霍顿自共度一晚之后,他们的恋情神奇般地开花结果了。
安妮·霍顿各方面都符合他对梦中情人的要求:热情,迷人,忠贞。当然,她也有奇怪的小原则。她的内心有一处小小的领地,不愿别人触碰。但亚瑟提醒自己,为什么要求那么多呢?他表现得无懈可击,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此时,他们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关于婚礼,他们之间并没有分歧。婚礼六月举办,是迎亲嫁娶的好时节;接下来是一个豪华的蜜月;然后,亚瑟会出任霍顿公司一个要职,年薪不菲。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任何争议。从每个曾经打过安妮·霍顿主意的年轻人眼中冒出的嫉妒之火足以说明一切。但是,有个严肃的问题与婚宴有关。
“你为什么一定坚持盛大的排场?”她说,“我觉得太烦了,那些人,那些琐事,好像一场马戏表演。”
他没法跟她解释,因为那只会越描越黑。他没法跟任何一个女孩解释说,他们的婚礼不仅仅是场仪式,还是一种甜蜜的复仇。婚讯会登在报纸上,所有的富家子弟都会接到通知,他们必须到场,否则这场婚礼将索然无味。
“你为什么舍不得花钱,非要办一场小型婚礼?”他反问,“我一直觉得婚礼对一个女孩来说,是这辈子的头等大事,她会深深引以为傲。在卧室里,在父亲和姑母的见证下完婚,根本算不上一个婚礼。”
“但是你在场啊,”她说,“你才是婚礼的主角。”
他不想跟她妥协,再一次清楚地表明立场。最后,她突然哭了起来,然后跑开了,留他一个人在公司不肯让步。他愤怒地对自己说,就算杀了他,我也不会真的就此妥协。他要在镇上最大的天主教堂结婚,让那些有声望的人士都到场——这才是最美好的一切。
再次见面时,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而他也表现出应有的宽宏大量。
“亲爱的,”她说,“你觉得我哭哭啼啼的,是不是很傻?”
“怎么会呢,安妮。难道你觉得我不知道你有多坚强,对待这件事有多认真吗?”
“你真好,亚瑟。”她说,“真的。从某方面讲,也许婚礼排场这个问题,在我心中的分量比你所理解的重要许多。”
“从哪个方面?”他问。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想说,如果这件事不解决好,我便永远不能得到应有的幸福生活。”
“到底什么事情?”他问。女人所擅长的含糊其辞,让他摸不着头脑。
“在我跟你坦诚这件事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亚瑟。而且,请你一定要如实相告。”
“我说到做到。”
“你是否会诚心宽恕一个犯下大错的人?这个人犯了错,并且为此深受其苦。”
他做了个鬼脸。“我当然会宽恕。我从不介意任何人曾经犯下的错,自然会原谅他的。”
他差一点用了“她”这个字,好在及时改了口,毕竟,既然安妮想要坦白错误,亚瑟又何必阻拦呢?但她并没有继续往下说。那一晚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对于坦白错误这件事,只字未提,而是和他讨论婚宴安排等细节,仿佛忘记了之前说过的话。
第二天下午,他被霍顿先生叫到办公室。他进去时,安妮也在里面。从父女俩的表情,他能够猜出他们刚刚的谈话内容。成功的喜悦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亚瑟,”霍顿先生说,“请坐。”亚瑟坐下,跷起腿,笑着望向安妮。
“亚瑟,”霍顿先生说,“我有件严肃的事情要跟你谈谈。”
“我在听,先生。”亚瑟说,然后耐心地等待霍顿先生把三只铅笔、一支钢笔、一把裁纸刀、一本备忘录和一台电话机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亚瑟,”霍顿先生说,“我想要告诉你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希望你能像那些知情者一样,以后避免跟任何人提及。”
“好的,先生。”亚瑟说。
“安妮跟我说,你坚持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仪式。问题是,私密的婚礼不但有它独特的优势,而且不会有任何害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先生。”亚瑟故作镇定地回答。他偷偷地看向安妮,但看不出任何头绪。“我当然懂,先生。”
“我是一个喜欢开门见山的人。实话说吧,我有一个儿子,和你长得非常像——其实,安妮和我一开始就被你们的相似震惊了——但不幸的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孽畜。他闯了很多祸之后,我把他赶出家门,让他拿着我给的生活费自谋生路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了他的消息,一直由我的家庭律师处理这事。所以,在盛大的婚宴现场,与其让熟人问东问西,倒不如让他自己站出来面对一切。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整个房间仿佛向亚瑟一股脑儿压过来,霍顿先生的脸忽然像恶魔的面具一样,漂浮在墙上。
“是的,先生。”亚瑟轻声说。
“这意味着,我不能让安妮一遍又一遍地催我了。我有我儿子的地址,咱们现在就一起去找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浪子回头,以你为榜样,重新做人。”
“查理王子,”安妮温柔地说,“过去我们都这样称呼他,他迷人极了。”
此时,亚瑟觉得四周的墙壁几乎贴在了他脸上,是暗室的墙壁,墙上还飘着安妮和他父亲的脸。奇怪的是,马尔什太太的脸也飘过来了,絮絮叨叨的马尔什太太,她的脸越来越大,盖过了一切。
当然,还有一只箱子等着他打开,储藏室里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