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言将佟少尉的小妾安葬,暗自伤神,墓上飞来两只蝴蝶,他出神地看,竟不仅感叹潸然落泪。
“我爹娘不停责骂我,但你放心,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好好给你安葬,这个地方你喜欢吗?我们来生再见。”
他孤苦地坐在在坟头,许久后下山,迎面走来一个白衣胜雪的姑娘,司马言看了两眼,收回了视线,两人错身之际,那姑娘竟然踩空了,摔到了地上,雪衣染上了脏兮兮的泥巴。
司马言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扶起来:“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谢公子,”黄楚楚看着司马言,流出两行苦楚的眼泪,“我如此失魂落魄,是因为我发现,我竟然是我爹偷偷养在外头的女儿,从小在乡下长大,和母亲相依为命,被村里人嘲笑,今日又被我爹赶出来,我便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身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人间,结果,好不容易买的衣服,却脏了。”
司马言心里怜惜,看黄楚楚哭个不停,不忍心就这么走开:“姑娘若不嫌弃,与我一同下山,我的马车在山下,我替你去讨公道。”
黄楚楚心中一喜,心想,终于和司马言搭上了关系,她偷偷看司马言,他腰间玉带镶珠带宝的,不愧是皇亲国戚司马府嫡长子。
她掩面抽泣,伸出手搭在司马言的手臂上,两人相扶着下山。
一路上,黄楚楚哭着把自己如何盼望长大,如何期待爹爹,一路辛苦来到真州,却大失所望的过程断断续续地说给了司马听。
司马言握住拳头:“你那姐姐怎么如此!自己的妹妹,竟然如此狠心。”
“她恨我吧,看到一个比自己小,比自己好看的妹妹,我其实能理解她的心情。”
“还是你善良。”司马言道,路过一家成衣店,司马言让马夫停下来,笑对黄楚楚道,“这儿刚好有一家,姑娘若不嫌弃,我送姑娘衣裳,换上新衣裳,我带你回你家。”
“怎敢让公子破费。”黄楚楚终于不哭了,跟着司马言下次,成衣店的人认得司马言,掌柜的毕恭毕敬地迎出来,对跟着司马言身边的黄楚楚也毕恭毕敬。
司马言厌烦这些势力的商人,带着黄楚楚就进去了。
掌柜的又是奉茶又是好话,仿佛看不见黄楚楚衣服上的脏泥,对黄楚楚一顿猛夸,带她去看衣裳。
司马言外头坐着吃茶,黄楚楚去旁边看衣裳。
冷眼看着殷勤的掌柜,黄楚楚冷笑道:“掌柜的,你还认得我不?收了我这么多钱,却给我一件丑衣服。”
掌柜的脸色一白,道:“姑娘错怪,你说要最新款的,那绝对是最新的。”
“你就是要害我,你和老鸨一样该死,我要让你们一个个死。”黄楚楚笑眯眯地讲出这种话,掌柜的腿都吓软了。
“姑娘饶命,都是小本生意,我现在把钱全部退回给你!”
掌柜的赶紧把银两还给黄楚楚,又是磕头又是道歉。
“行吧,”黄楚楚道,“现在,你挑几款最好看的款式给我,但是不要戏子贱人穿的那种。”
掌柜的一叠声应,不敢怠慢地找了好几套,保证都是最适合姑娘的。
黄楚楚问:“为什么都是浅色,就不能是红的,绿的,或者宝色的呢?”
掌柜的擦一擦汗:“姑娘,这些颜色更衬托您的肤色。”
黄楚楚冷笑:“你当我不知道呢?那些皮肤白的人穿着才好看,我暗讽我黑。”
“绝对没有,这些您穿在身上,才是最适合你的!”掌柜的道,为了让黄楚楚高兴,又送了好几套石榴红,青葱绿等颜色的衣裙出来。
黄楚楚暗中又记恨了掌柜一笔。
“这家成衣店的掌柜很坏。”黄楚楚仿佛又想起另一桩伤心事。
“商人重利,哪有好的。”
“是啊,我刚来真州,想要买一套衣服,我在这里花光了钱给自己买一套,结果掌柜的却把最丑的给我,让我出去后,被人笑是村姑。”黄楚楚苦笑,“像我这样的人,活该就是不应该被爱,我姐姐她,她要是喜欢我,我就不会被我爹赶走了。”
司马言这一路上都已经听了不下十次她姐姐的坏话,真不知是哪家泼妇,竟如此刁蛮。
“真是岂有此理。”
“我不要衣裳了,公子,我要回我乡下去,公子能送我到城门口吗?”黄楚楚哀楚道。
司马言大怒:“你何错之有,本公子今天替你撑腰,谁还敢笑话你!”
“掌柜的!”
掌柜的连贯带爬地出来:“公子饶命!我把钱都换给姑娘了,我送姑娘几套衣服,是姑娘不要!”
黄楚楚一点都不怕跟掌柜的对峙,她一听掌柜的这么说,立马哭出声,手指指着掌柜的:“你丧尽天良的,你含血喷人!明明是我说,你下次莫要这么欺负别人,怎么从你口里出来,我就是那个歹人!”
黄楚楚眼泪不要钱地流,整个人极度激动,又恨又无助,真是令人闻着伤心。
“冤啊我才冤啊!我给她的钱她刚刚收了,公子,就在她腰上的荷包袋里!”掌柜的急得上手,黄楚楚满脸泪痕,惊恐地惊叫躲避,司马言一把将掌柜的踢开。
“无耻之徒,竟然这么对一个姑娘家!小心我把你送到牢里去!”
司马是皇太后娘家,又是官真州内所有衙门刑罚的,掌柜的知道自己要是进去,绝对不可能再出来,看着那姑娘瑟瑟发抖地躲到了司马言的身后,事到如今,只能哑巴吃黄连,打落的牙齿往里吞地息事宁人了。
“姑娘,是我钟某错了,请姑娘绕了钟某。”掌柜的双膝双掌落地,额头触地,向黄楚楚磕头。
黄楚楚眼睛里藏不住得意,像看狗一样看着掌柜的。
司马言替黄楚楚出了一口气,带着她离开,要去另外一家成衣店。
黄楚楚却怎么都不肯了,说要回家。
“也成,你爹在哪,我送你去,你姐不敢赶你。”
“我不去我姐姐那。”
司马言心头烦躁,他在这成衣店里枯燥地坐了这么久,对他而言,这个姑娘只是个举手之劳,跟一般的姑娘没有什么区别,他能陪到现在已经耗光了一开始的怜惜。
他那从未谋面的娘子,在家不受重视,他去她府里时,不仅生母没了,生父也不搭理她,觉得晦气。如此冷漠的地方,她孤单地从这里边走出来,静悄悄地入了佟少尉的后宅。她多少次看着年纪大又肥的佟少尉,心里在想什么呢?她苟且偷生,素不与人争,不食人间烟火,期待他来拯救她的时候,肯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等不到这一天。
而他,如果不是受人点拨,只怕连她的最后一程都错过,他们做错了什么,遭此天谴。
他恨!
不禁又眼前蒙上一层雾气。
黄楚楚敏锐地感觉到司马言的情绪,她心里一怔,脸上委屈道:“不是我不信公子,你走了,我姐肯定打我,我不相信她,她已经打过我了。”
司马言心软了一点,心想,虽不如自己娘子悲惨,但也算半个可怜人,送佛送到西吧。他道:“乡下不能回,天色不早,我先带你回我府上吧。”
黄楚楚露出笑容点头:“公子,你人真好,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仙,要不是遇见你,我现在已经到了阴曹地府了。”
司马言苦笑:“我不是神仙,我要是神仙,我未见面的娘子,就不会死了。”
司马言面容上爬满了说不完的惆怅和追忆,千言万语最后一声叹息。
黄楚楚震惊不已,原来司马言竟然和别的女子已经情根深种?但是素未谋面怎么来得情深?难道是通过书信往来?
他娘子不是夏南箐吗?
“我听闻司马公子和夏府大娘子已经定亲,夏娘子她知道这事不生气吗?”
“我和她未见过面。”
黄楚楚有点不死心:“不应该,司马公子乃皇城一等一的公子,哪个女子不想公子的?前几日贵府办赏花宴,夏娘子没有去吗?”
“母亲下了帖,她没有来。”聊到这里,司马言才恍然想起那天他未婚妻好像真的没有来,他未出席,但是回到府里时听母亲抱怨了几句。
她居然没有来?
“她为什么不去?”
司马言和黄楚楚一时竟然有点面面相觑。
“……大约长得不好看,躲羞罢……”司马言道。
黄楚楚偷偷见过夏南箐,她长什么样她心里有数,不是因为怕丑不去,那就是看不上。
司马言傻,黄楚楚不傻,她瞬间明白。
夏南箐看不上这桩她黄楚楚想要抢到手的婚事,看不上黄远鹤眼中的香馍馍。
黄楚楚咬牙切齿,和夏南箐一较高下,抢走她男人的而羞辱她的心思瞬间泄气,反倒被不知不觉里被她羞辱了一番。
黄楚楚暗中攥紧拳头,夏南箐,落到她手里,一定刮花她的脸,让她得意,让她看不起自己!
视线落在司马言价值不菲的腰带上,就算夏南箐不要,司马言的身份摆在那里,黄楚楚把夏南箐从念头里赶出去,现在司马言心情低落,那个女子也死了,自己正是好时候。
司马言还回味不了夏南箐的事,是啊,好像其实从定亲开始,两家并没有过多热络的走动,甚至可以说,两家不熟。夏虹影一天到晚在泰州,夏南箐一天到晚在锦州。唉,可能是自觉身份不配,毕竟是商人,但这也不是她们的错,偌大一个夏府,靠两个女子苦苦支撑,其实也挺可怜的。
“公子和娘子的感情真是惋惜,有公子这么念着她,她真是三生有幸。”黄楚楚道。
司马言长叹一气,抹了一下眼角。
黄楚楚柔声劝道:“公子别伤心,她人虽然不在,但一定在黄泉路口等着你呢。”
“没有错,一想到她会一直等着我,等着一起去轮回,我心里就暖暖的。”司马言露出微笑道。
黄楚楚眼睛一转:“公子,不如我们去画船那里吧,买几朵莲花灯,给您娘子祈福。”
“好主意!”
黄楚楚明明笑容清丽,却有点吓人。
司马言司马大公子时隔几日再光顾花船。
黄楚楚跟着从马车里下来,她的衣裳脏污,远不及昨日来时候的盛装,但是她身披司马言的外衣,比穿了任何华服都厉害,她跟在司马言身后,和出来迎接的老鸨对视。
黄楚楚笑容意味深长,老鸨当做没有看见,一整船的姑娘静了一下。
“怎么了你们?”司马言道。
“公子,奴家觉得,和这里的姐妹,好似似曾相识。”黄楚楚挽住司马言的手臂,笑道。
“是吗?清清呢,本公子昨晚要来捧场的,有事耽误了。”司马言轻车熟路进画船,画船点上花灯,迎接贵客。
“妈妈,你且等一会,”看着要送客进去的老鸨,黄楚楚笑意盈盈拦住她,“妈妈没有什么求饶的话要先说吗?”
老鸨笑道:“姑娘,画船这口饭,我能吃到现在,什么人什么时候该道什么歉,该不该扇自己巴掌道歉,老奴心里很清楚,姑娘今晚还是不要狐假虎威了,给你积点德,我们就当什么都没见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着,帮黄楚楚拢一拢身上的司马言的锦袍。
老鸨的笑自然之极,动作更是自然,仿佛两人不是在打话锋,而是姐俩好地说笑。
“我只知道什么是有仇就报,特别是你们这种捧高踩低的人,让你们高兴一晚,我就亏一晚。”黄楚楚尾随司马言进入了画船。
昨天她是在画船一个角落,苦苦等待司马言,今天,她已经坐在了画船最好的位置,披着司马言的衣服,坐在司马言身边。
司马言口中的清清,调好了弦音,十指抚过琴身,声音清亮,司马言忽然打断了。
“今天来点哀曲吧。”司马言道。
清清问:“公子想要哪类哀,可是有怀念的人?”
司马言点头:“她去了仙境。”
清清了然,一首断肠曲,在卖笑地显得有点突兀,知道是司马点的时候,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不是好好的吗?
黄楚楚在琴音中开解司马言:“公子不如跟奴讲讲,您和您娘子之间的事吧,一定很动人。”
司马言情绪饱满,脑中有各种各样的山崩地裂,听到黄楚楚的话,没办法在这美妙的琴音中倾诉他那些波涛汹涌的爱意,瞬间那诗情画意都少了几分颜色。
“哎,她就是死得很惨,真可怜。”司马言最后道。
黄楚楚换一个方向:“真好,要是奴死的时候,也有人这么惦记奴,奴能笑着离开。今日像偷来的,还有这漂亮的地方,如果不是公子,奴家一辈子都看不到。”
“公子,莲花灯在后头,奴去给公子拿过来,月色上来后,奴陪公子祈福。”说着起身去了后头。
司马言注意力回到琴声上,不知过了多久,黄楚楚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公子!”
那哭声,比清清的琴音还凄惨。
司马言吓了一跳:“怎么了?”
黄楚楚双目垂泪,捧着两个散架的莲花灯,哭道:“奴家去取灯,听到船上有人说,说司马公子晦气,在高高兴兴的地方弹丧琴,我生气,说公子只是痛失深情,他们笑话公子,还把莲花灯丢到地上踩坏了。”
“公子,我们不能给您娘子祈福了,她一定早就在河边等了,肯定会失望的!”
司马言怒得站了起来,清清赶忙按住琴弦,两旁伴奏的乐人也慌忙停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船舱内静悄悄的,老鸨立马进来看什么情况。
司马言让黄楚楚把话再跟老鸨说一遍,戏子乐师们听了,暗想,看来这个姑娘铁了心要在妈妈地盘上搞事了,低下头竖着耳朵看戏。
老鸨听黄楚楚说完,立马把船上的小仆训斥了一顿,对司马言又是道歉又是让人跑步去重新买了两个崭新的莲花灯回来。
老鸨捧着用心买回来的莲花灯,再次对司马言歉意道:“谢司马大公子开恩,老奴真该好好整治一顿画船了。”
“下次注意了。”司马言拿过莲花灯,老鸨已经送上了纸笔,司马言将心中的思念化作“来生再见”四个字。
站在船头,司马言看着莲花灯往河心飘去,孤零零的莲花灯,孱弱的就像他和他娘子之间随时会断开的线,他的娘子啊,孤零零来,孤零零走,他潸然泪下,忍不住想往前一步跟着走了。
这时,无数盏亮着橘黄色的莲花灯出现在河面上,一盏又一盏,在河面上汇聚成银河,追随着司马言的那盏,随着莲花灯到了看不到的边际,这边还有灯源源不断,他和他娘子的互相感应强了起来。
他仿佛能踏着这莲花灯去到他娘子的地方,两人携手对望。
画船内无论是戏子还是小扑,都默默无声地,或在船上,或者岸边,放下手中点亮的莲花灯。
老鸨伸手放下一盏。
“妈妈,谢谢你。”司马言看着四周的莲花灯,眼中还有泪光闪动。
老鸨道:“公子忽然听哀乐,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画船今晚,为了天上的人儿,为了祭奠公子的感情,今晚禁乐,公子,节哀。”
“我们一定会记得妈妈的恩情。”司马言动容道。
黄楚楚指尖陷入掌心,掐得手心发白,好个老鸨,果然是逢场作戏的老手,没把她掰倒,反而被她借了风!
一个抱着琵琶的戏子暗暗“噗嗤”一声,笑着对黄楚楚道:“让你不要得意,你以为你得到了司马大公子?肯定是谁帮了你一把吧?凭你怎么可能呢!有些人啊,自己没本事,却总误以为自己全凭本事。”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嚣张和狗仗人势的姑娘,瞧瞧你来的时候,鼻孔都要朝天了。”令一个捂嘴笑。
“哦,是吗?”黄楚楚气得连连冷笑,“我比你们这些杂种高贵,无论我做下什么事,都有人替我善后,但是,你们有吗?”
抱着琵琶和拿着鼓瑟的想要呛回去,清清忽然出现,把她们喊走了:“妈妈说了,不要生事。”
三人便走了,留下黄楚楚怒火中烧,孤立她?那更好了!
黄楚楚走到哪,哪里的人就避开她,她走入船舱内,这个画船有三层高,木墙饰桂花,嵌贝壳珠宝,缀玛瑙翡翠,这船晚上开到江心,犹如飘浮在天宫中的宝华神殿。
内多以木兰为柜,熏桂椒,饰百花,挂珠帘和罗蒙纱,不往外看,仿佛在陆面上,若往外看,则屋子在波光粼粼的水上,分不清是景在动还是自己在动。
黄楚楚走入船舱内,将燃着的一盏盏灯的灯油洒在木柜上,舱面上,然后将火丢在油面上,霎时间,火腾空而起,火舌舔着罗梦纱,卷食船舱内所有能吃的东西。
火势非常快蔓延到隔壁船舱,一时间,火势爬到了梁顶,天王来了都只能看着船烧。
这时候所有人都在外头放莲花灯,等船内冒出滚滚浓烟的时候,大家才惊慌失措。
“救命啊!着火啦!快救火!”
戏子拼命从火里抢回乐器,仆人提桶从河里拎起一桶一桶水,泼向船内。
老鸨看着自己一生的心血,心如刀割,非常镇定地让客人先走,仆人不要乱跑,排成几排,一桶桶把水传过去,姑娘们也不许要那些琴了,通通都救水。
风一吹,火势更大了,墙面被烧出了洞,火光从里边冒了出来,火星子漫天飞。
“司马公子,赶紧下船,再晚就要跳船了。”老鸨道。
司马提起衣摆准备下船,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喊声。
“救命啊!大公子,我出不去!”黄楚楚缩在角落里,满脸惶恐,眼泪哗啦啦地流,“我,我一个没留意,失手把灯油打翻在了地上,我害怕被老鸨骂,于是自己灭火,没想到越灭越大,我不是故意的!公子救我!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