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丧失记忆,却还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和身世都忘了。我还记得小学之前的事,但意外前后的记忆,也就是刚念国中至遭遇意外的那段记忆,仿佛被吞噬似的全被抽离。不是有人说,十几岁是人格养成的关键时期吗?我因为无法将小学时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顺利衔接,总觉得有种我不是我的感觉,一直感到很惶恐,做什么事都缺乏自信,没有可以清楚认定自我的凭据,内心不安得快无法忍受。”理濑凝视着濡湿地面的一点,一口气低声说完。
其他三人一动也不动,专注地听理濑述说。
“理濑,别站在那里,过来这里坐。”忧理猛地回神,向理濑招手。
“不用了,我站这里就好,请就这样听我说。”理濑低乖的头微微左右摇晃。
沉默瞬间被激烈的雨声掩盖。
“如果我能记得那起意外,至少我的记忆中还能有个分界点,然而我连这都不知道。听医生说,我好像是待在非常窒闷的地方,脑部一时陷入缺氧状态,但我完全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有时心底会有什么稍稍浮现,但立刻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心跳急促。”
理濑压着太阳穴。
“我到底是属于‘摇篮’还是‘坟场’呢?我也搞不清楚。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意外身亡,但奶奶与两位哥哥都很疼爱我,呵护我长大,让我不会因为失去双亲而感到孤独。我来这里的事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但我不知道原因。大家只是说:‘这事早已决定。’也没告诉我任何相关详情,或许校长非常清楚这件事,还有关于我父母的事。他一直对于我丧失记忆一事感到不可置信,认为我应该记得意外发生前的事,可是,我真的忘了一切原本该记得的事呀!”
理濑的声音抖得愈来愈厉害,现在的她不像在说给别人听,倒像在自言自语。
“我说我没有心理准备,不想来这个陌生的地方,而且也很害怕。我哭着问他们,为什么我非得离家到这么远的学校念书,大家只是一脸困扰地摇头说,这是很久以前就决定的事。”
理濑愈说愈激动。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圣,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身上没有你要的答案,你还是直接去问校长比较快。我不知道的事、我以前应该知道的事,他全都了若指掌,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我什么也没做。我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引发什么事件。我很害怕,也畏惧每个人,总觉得自己无时无刻都被监视,毫无隐私可言。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关在房里,不见任何人。与其伤害别人,我还不如独自沉入沼底。”
“理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圣的口气十分平静。他自刚才就一直以锐利的眼神观察理濑,与一旁担心理濑情绪失控的约翰与忧理形成强烈对比。
“照你这么说,你晚了一年入学?”
“嗯,从那之后一直是如此。”理濑缓缓颔首。
圣突然陷入沉思,不甚愉快的沉默被雨声敲破。
“理濑。”忧理大概耐不住沉默,突然站起。
“我先回去了。”理濑见状迅速后退。
“理濑!”
不理会忧理的叫喊,理濑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真是的!圣,你不觉得这么做太过分了吗?这样简直就是……”忧理叹气,颓然坐下。
“简直就是怎样?”圣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简直就是把理濑当成凶手!”忧理不悦地发牢骚。
“晚了一年……”圣不理会忧理说了些什么,径自喃喃。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一直在旁静静看他们两人对话的约翰低声问。
“意味可深远了。”圣露出一抹浅笑。
“所以她比我大?”约翰听了,一脸诧异。
“如何?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忧理搔搔头,看着圣说,“拜托别再这样耍我们了,真是受不了你。不过,没想到理濑居然遇到那种事,所以才会给人难以捉摸的感觉。”
“没错,这样很多事就说得通了,譬如她为何总是那么不安,也不愿意谈自己的事。她的内心一定相当痛苦。”约翰附和。
“失去记忆的神秘美少女……你们不觉得事情愈来愈有趣了吗?”圣不晓得在想什么,语带嘲讽地喃喃。他陶醉在自我的思绪中,丝毫没发现忧理与约翰责备的眼神。
倾盆大雨敲击温室,雨势愈来愈大。
黑暗中,理濑坐在椅子上,凝视遭雨水敲打的窗子。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稍微亮一点。
穿过厚墙的风声忽远忽近,窗外还不时传来雨水弹打在窗上的声音,周遭有一种奇异的氛围,自己仿佛被放逐在麦海中轻轻浮沉。
好暗——在黑暗中漂浮。
理濑闭上眼,内心既苍凉又悲哀。
还是说出来了,明明下定决心绝不告诉任何人。
理濑在黑暗中凝视自己的指尖。
她本来就不奢求有人能理解这样的自己,只求别人不会将自己当成病人就行,不是吗?
没想到一口气吐出深埋心中的秘密后,心底竟不断涌起羞耻与自我嫌恶,脸也变得好烫。
我一点都不了解自己。这种焦急无奈、连安身立命之处都没有的不安实在难以言喻。从那场意外发生后,不论是奶奶或哥哥们,对我来说,他们就像外人。相对地,他们对我的改变似乎也感到无所适从。我问他们,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他们都语带保留,只说些“个性很积极”、“像个小大人”之类的回应,而且每次我这么问时,他们那种诡异的表情真的很可怕。小学同学看到我,也都是一脸诧异地说些“理濑,你变了”、“以前不会这么畏畏缩缩的”。这么说来,以前的我应该是个性豪爽强势的人吧!然而,如今我的心中却找不到那样的我,那样的我到底在哪里?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这风声听来为何让人如此不快,仿佛会将人的魂魄带往彼方、既寂寥又恐怖的声音。
理濑抱着头。
好恐怖,待在这里仿佛会发生什么事,令人恐惧不已。虽然刚才那样告诉他们,但心中的不安正一天天扩大,担心自己哪一天真的做出不该做的事。总觉得在自己所不知道内心深处,有一股凶暴且异于常理的力量正缓缓酝酿。然后,某天因为某个引爆点而失控爆发——我真的很害怕会有这么一天。
发生那埸意外后,我真的变了个人吗?更糟糕的是,我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事。听奶奶说,我跑去一个已废弃的镀金工厂玩,结果昏倒在那里。但我不相信,因为我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不可能随便跑到废弃工厂这种地方。
敲门声响起。
理濑吓了一跳,抬起头,倾盆大雨仍不停敲打窗子。
黑暗中,理濑悄悄回头看向房门。是忧理回来了吗?为什么不进来?因为顾忌我?
理濑静静坐着,凝视房门。不知不觉中,浑身竟汗毛直属。她缓缓起身,慢慢走向房门。
门外没什么动静,也许是风声太大,所以什么也听不到。
她轻轻将耳朵贴住房门,屏息静听。
风声中有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确实有人在附近。
不一会儿,随着暴风雨的怒吼,脚步声杳然消失。
贴在冰冷门上的手心直冒汗。
静待一会儿后,理濑悄悄打开门。
一阵风呼地穿过长廊。虽说是坚固的石造建筑,风还是会从缝隙灌入。
湿冷的风拂过脸颊,令理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走廊一片漆黑,常夜灯发出微弱灯光,宛如一大片黑色铜版画世界。
在笔直延伸的长廊尽头,有个人影迅速拐进转角,消失。
这种时候到底会是谁?
一回神,理濑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动了。
理濑在黑白世界里小跑步。狂风呼啸的声音掩去了脚步声与呼吸声,让人觉得很没有真实感。平时在夜里,宿舍内静得连一个咳嗽声都让人觉得突兀而有所顾忌,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在这时间里,应该不会有谁有勇气独自追赶不明人物吧!
究竟是谁?让我如此惶惶不安?又为何来敲我的房门?
仿佛在黑白梦中奔跑。以前也曾做过这样的梦。不,应该是说在某一本小说中读过,应该是法国小说家安德烈·莫洛亚的书吧?女主角每晚在梦中造访同一栋房子,因为梦过太多次,她竟然相信自己与那房子肯定有什么渊源,于是她依循梦中的记忆,开始在现实中找寻那栋房子。她不停地寻找,某一天,她突然在原野中发现一条记忆中的小路。她确定自己会经来过这里,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地走上那条小路,结果在小路尽头发现那一栋在梦中一再出现的房子。女主角兴奋地敲门,只见应门的男子看到她便一脸惊愕。其实这男子是这户人家的管家,于是女主角向他央求与这户人家的主人见面。管家告诉她,家里每晚闹鬼,从前几天起,害怕不已的主人们使出门还没回来。女主角听了笑说:“真是的!都什么时代了,哪有什么幽灵呢?”然而管家却紧盯着她的脸回答:“小姐,那个幽灵就是你。”
我觉得自己的境遇很像那个女主角——大家看到我,就像看到幽灵似的,好像只有我不晓得自己死掉、成为幽灵,还很疑惑大家为何视我为幽灵。
外头虽然刮着风,风势却意外微弱,可能离风口有段距离。混浊不稳定的空气缠绕全身。
然后,她看见遥远的前方有个人影。那应该是一名长发女子,小小的身影正踉跄地穿过林中回廊。
那人影走路的样子好像在梦游,好像麻理衣……
这么一想,忽然想起麻理衣早已不在世上,不由得背脊发凉。
赶快掉头回去——大脑里的另一个人警告自己——大半夜的住这种地方闲晃,肯定会被人家误以为在梦游。
然而,原本愣愣地钉在原地的理濑,却在下一个瞬间突然迈开步伐。
挟着豪雨的狂风咆哮,吹得黑暗中的树叶激烈摇晃。风在身后推着,使脚步变快。
我知道,如果忧理他们看到现在的我,肯定会觉得我很奇怪。但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敲我房门的人要去哪里。从那个人前往的方向判断,她应该是其他年级的学生。也许是讨厌我与忧理的亲卫队之一,也可能是死缠着约翰的那个女孩。只要确定那个人回到哪栋宿舍,我就会打道回府。
理濑这么告诉自己的同时,仍继续紧迫那人影。人影敏捷地往前走,本以为她经过宿舍管理中心后,就会转至通往其他年级宿舍的回廊,没想到竟是往校舍的方向走去。
这么晚了还要去学校?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理濑拂去落在脸上的发丝,蹙眉思索。
而且,这条路的确是去……
那身影毫不迟疑地经过“大房子”,爬上一片漆黑的坡道。
那是通往尖塔的路,路的尽头就是宛如巨人手指的四座尖塔。
为什么要去那里?
一停下来,仿佛会吹痛脸颊的强风阵阵袭来。
黑暗中浮现那有如刀又般尖锐的四座尖塔的诡异翦影。
理濑失去继续跟踪的勇气。她不想与不知名的家伙两人一起待在漆黑的高塔中。
理濑进退两难,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那个人影就已消失在通往尖塔的小径深处。她再次强烈感受到无尽的黑暗深渊中,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实。
只有一个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此时遭人袭击,谁都不会来救我。
理濑开始感到恐慌,自己是被骗出来的?
此时,心中突然涌起种种疑惑——
我竟然毫无防备地跟到这里,恐怕正中对方下怀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是为了对我不利?还是有其他目的?
突然,尖塔上方亮起灯。那灯光在黑暗中太过醒目,瞬间直射至理濑眼中。
咦?
凝神细看,好像有什么被推出窗外。似乎是很重的东西,是谁丢的?
脚?
那个东西在黑暗中迅速坠落、消失。
有人站在窗边——因为逆光看不清楚长相——看那肩膀线条,总觉得应该是男的。
灯光突然消失,四周在一瞬间陷入黑暗,尖塔再次成为剪影。
理濑有一种影片放映到一半却突然中断的错觉。
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身体不住打哆嗦,很想逃,双脚却不听使唤。
那个掉下来的、那是——那是一个人。
明知那是什么,心里却拒绝承认。
该怎么办?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肯定没救了。还有,窗边的人影是谁?
黑暗中,有人从尖塔走出来。
理濑反射性地躲进一旁草丛。大雨毫不留情地打在她发上。
在这种距离下,对方应该不会发现自己。理濑屏息,缩起身体,一动也不动。
在雨中,一脸狰狞地走来的少年是——
黎二。
黑暗中,理濑不由得捂住口。
脑中一片混乱,不晓得该往哪儿去,一回神,理濑便发现主角站在房门前,雨水从头发与裙子淌落地上,她伸手转动门把。
“理濑?你跑去哪里了?怎么淋成这样?”忧理一脸担心,她一直在等理濑回来。
“嗯……有点事。”理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垂下眼走进房里。
与刚才所处的地方相比,温暖明亮的房间就像另一个世界。
忧理拿了一条毛巾披在理濑肩上。
“谢谢,忧理。”
“快点去换衣服,不然明天制服不会干。你该不会从那时就淋到现在吧?会感冒的!”忧理语气如常地絮絮叨念,并泡了一杯咖啡。
理濑慢慢换下衣服,看了一眼书桌,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
理濑没想那么多,一屁股坐在咖啡桌前。
“对不起,理濑。我们真的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忧理神情认真地道歉。
“我明白,那都是圣的意思,他从以前就一直在观察我。”理濑轻轻摇头。
“老实说,我真的很惊讶,但你就是你,不是吗?”
“谢谢。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想让别人对我有偏见。”
“也是啦!”
忧理已词穷,不知该如何安慰,但这样反而让理濑松了一口气。
忧理突然看向窗外,“好可怕的天气。”
“圣和约翰呢?”
“我离开时,他们还在那里。回来时发现房门开着,你却不在,害我吓了一跳。”
门开着?
理濑莫名地在意忧理这句话,下意识地回头看自己的书桌。
一瞬间,脑子里闪现刚才瞥见书桌时,会感到不对劲的原因。
那本书不见了。
理濑猛地站起。
“怎么了?”忧理吓了一跳。
理濑没回应忧理的问题,只是拼命在桌上翻找,在书桌下查看。
真的不见了!只有那一本《三月的红色深渊》不见,我记得它明明和其他书叠在一起!
“忧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理濑铁青着脸,回头看忧理。
“什么时候?大概二十分钟前吧!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东西被偷了?”
大约二十分钟前?
我跑出去以后,到忧理回来为止,中间至少有十分钟空当,足以偷走那本书了。
这就是将我骗出去的目的。
理濑的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果然有人知道那本书在我这里,并在暗中等待机会,趁房里无人时潜入。
“理濑?”
有人在监视我,到底是谁?
“抱歉,我有点不太舒服,先睡了。谢谢你的咖啡,杯子我明天再洗。”
光是对担心的忧理说这些话就耗去理濑所有精神。实际上,她全身发冷,头也开始一阵阵刺痛,几乎是踉跄地倒到床上。
呼啸的风声再次灌入耳朵,令她的不安加剧。
不只有一人——那个将我骗出去的女孩应该还有同伙。而且,那时被推落的是谁?是谁为了什么下此毒手?行凶与监视我的人,是不一样的人吗?黎二为什么会从那里出来?
脑海里浮现那时黎二的侧脸……那狰狞的神情……莫非黎二就是凶手?
不断涌出的苦涩疑惑仿佛混着暴风雨,逐渐侵蚀理濑的内心,她下意识地不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明明疲惫万分却无法入眠,苦闷了好久终于入睡,但梦中仍听得到风雨声。
理濑一再梦到自己被黎二从尖塔的窗子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