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朝这边走过来了。
动物们一齐朝这边走过来了。
多么惊人的景致啊!所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动物们都朝这边走过来了。
这喧嚣、嘈杂而腥臊的气息。
尘土飞扬,偶尔地,四周响起野兽的咆哮声。地平线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那是鸟群在空中飞过。
我知道那种鸟儿,我曾在图书馆的一本厚厚的书上见到过那种鸟儿。曾几何时,它们那庞大的鸟群,遮天蔽日,令大地一片昏暗,持续数小时也望不到尽头,它们就是旅鸽。可惜,因为人类的滥捕滥杀,它们惨遭灭绝。还在20世纪初叶时,最后一只旅鸽在动物园中默默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大象在怒吼。
我从未听过如此暴戾而狂躁的吼叫,那是宣战的信号吗?还是它在呼唤着同类?
在那边,我能看到庞大的象群。它们像小山一样的脊背多得数不清。象群在薄暮笼罩下的平原上缓缓移动着身躯,连小象们也拼命地跟在父母的身后。
象群种类不同,有生活在大草原上的象群,有住在森林里的象群;有的象性格活泼,也有的性情温顺。
它们朝这边走过来了。
动物们一齐朝这边走过来了。
它们的速度并不快。
与其说它们前进的速度缓慢,不如说它们介于中速和缓慢之间。尽管它们的移动像是“步行”,但绝不是慢吞吞的挪步,而是脚踏实地,坚定不移地前进着。
天空辽阔而高远。
周围看不到山,地平线无限止地延伸着。放眼望去,在无限延伸的地平线上挤满了动物,有些地方冷不丁地裂开一个缺口,不久就被后面跟上来的动物再次填满。
天空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红色,多么奇妙的色彩。现在是黎明?还是黄昏?
它们前进着。
动物们一齐前进着。
太阳缓缓地升了起来。所有动物体内都在进行旺盛的生命活动,通过新陈代谢释放出的热量,从动物们的汗腺和嘴里变成热气散发到空中。热气蒸腾着,那种浓郁的气息令人喘不过气来,尽管臊腥,但我却闻到其中不乏甘美的气息。曾几何时,依赖它们生存的人们也曾把这浓郁的气息看得如同香水一般珍贵。
队伍拥挤杂沓、缓缓地向前移动着,然而,没有一丝混乱。
我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地表的每一寸土地都挤满了动物。
地上偶尔会出现灌木丛或光秃秃的树林,夹杂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动物群中,仿佛连它们也动了起来,和周围的动物融为一体,以同样的速度,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突然间,天空变得明亮起来,是旅鸽群扇动着翅膀飞走了。现在,天空镀上了一层华丽的粉红色。
火烈鸟群飞过来了。
身材硕大的火烈鸟扇动着翅膀,看上去仿佛粉红色的光点忽明忽灭。
火烈鸟群的旁边,紧跟着飞来的是海鸥群,它们那白色的翅膀今天空的色彩明朗而纯净。
我感到了一股不稳定的震动。
那是什么?那是……
一阵“嗡嗡”声从空中传来。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由远及近。
那是什么动物的脚步?
远方隐约现出一些巨大的身影,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大群。那些影子晃动着,令人畏惧。
预示着那些巨大影子到来的前奏是空中如金属般“嗡嗡”作响的鸣声。
它们横扫天空,身体的形状与众不同。
啊,它们是带翅翼的龙。
龙用锐利的角撕开苍穹。它们黑色的身影纵贯着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
从朝这边走来的动物的脚下发出山崩地裂的声音,它们竟然能让带翅翼的龙做先导。
是扬起的尘埃还是雾霭蒙住了我的视线?眼前的风景被纱一样的雾气笼罩了,我看见对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在模模糊糊的雾霭中,那东西的眼睛闪耀着红色的光。
它的眼睛炯炯生光,透过它那暗褐色的口腔,我看到了如小块岩石般尖利的牙齿。
是霸王龙。
巨大的霸王龙。
它那如东京塔般庞大的、令人仰视的身躯。
霸王龙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了。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它们的脚步声震撼着整个大地。
队伍中最精彩的部分出现了。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种类的恐龙。有长着尖角的恐龙,有颈上带棘刺的恐龙,还有像鸵鸟一样,正匆匆忙忙向前奔跑的恐龙。简直像翻开《恐龙百科图鉴》一样,各个时代的恐龙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览无余。
突然,霸王龙嚎叫起来。
它发出的嚎叫声将空气震得颤抖,瞬间,所有的空间都被震动淹没了,声音从世界上消失,似乎在宣告声音就是震动。震动的波浪相互撞击着、拍打着,席卷了整个宇宙。曾经有人为霸王龙画过一副肖像,在画面上,从它们巨大的口中喷出熊熊的火焰。我想:或许画家曾见过真正的霸王龙,所以才能把它们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
当所有的声音被巨大的咆哮声掩盖时,倏然间,色彩也消失了。挤满地表的动物们只剩下黑白两色的影子,它们在无声的巨大画面中移动着。
世界仿佛凝固在霸王龙的吼叫中,即便如此,其他的动物毫不动摇,它们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巨大的吼叫。奇怪!如果听不到吼叫,难道它们也感觉不到这剧烈的、如超声波般穿透力的震动吗?
或者,与剧烈的震撼相比,它们被什么东西夺去了心神,我却不知道?
它们继续走着。
它们移动的速度丝毫不变。
它们缓慢地挪动脚步。
正用步行的速度前进。
看起来,它们似乎坚定不移,所有的动物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而且来自它们的坚强在整个地球上弥漫开来。
它们是一个整体。同一个共同的、巨大的意志促使它们坚定地前进。
突然间,空气变得轻松起来。
霸王龙的嚎叫声停止了。
当瞬间的寂静过后,声音、色彩,一切都回来了。
鸟儿的呜叫声、呼唤声、各种动物的脚步声、鸟群翅膀掠过的风声,还有动物们甩动尾巴的声音。
它们前进着。
所有的动物都在前进着。
遮天蔽日的鸟群,有的整齐地排成一列,有的随意组合在一起。既有悠然飞过的黄莺,也有势如闪电的雄鹰。
鸟群的影子与地面上前进的牛群、马群交相辉映,地上铺满斑斑驳驳的向前移动的影子。
那么,跟不上这个队列的动物们怎么样呢?
我仔细望去:驼鹿群的背上驮着负鼠,大象的背上坐着爱偷懒的群猴或攀着难以应付的老鼠。所有的动物都在这里,不错,这个队列中包括了所有的生物。
修长的黑豹身上坐着丑陋的渡渡鸟。
它们是一种飞不起来的鸟儿,有着滑稽、肥大而蹒跚的体形,它们属于鸠鸽目,仅产于非洲的马达加斯加群岛。由于天生不具备飞行的能力,它们被人类当成了航海时的食物,遭到无情的杀戮。在不长的时间里,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可怜的渡渡鸟,它们连一个标本也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人们只能在少量插画中一瞥它们的身影。
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对渡渡鸟,依然是一副呆然若失的模样。它们端坐在黑豹背上。即使身下发生剧烈的颠簸,它们似乎也没有察觉。瞧!它们那副随时可能摔下来的样子怎能不让人捏着一把汗。
终于,渡渡鸟和黑斑羚群从我的视线中走过去了。
天空中刮起一股如赤色龙卷风般的东西。
我凝神望去,那是飞舞的蝶群。
红色、黑色和橙色相间的蝴蝶群铺天盖地。
它们穿越海面,正赶往温暖的森林越冬。
我眼前的这群蝴蝶,它们的目的地里哪儿?
它们的越冬地在队列的前方吗?
又一种白色的生物悠然飘至,那是蒲公英的种子。
无数白色的棉絮迎着似有若无的风,和动物们一起向前飘动。
接着,如发动机般的声音由远及近,原来是昆虫的队伍。
队伍中,既有蜂群与铜花金龟,也有骨碌碌滚着前进的甲虫,它们如一堆又一堆的黑雾,在动物们的头顶上和身体间匆匆忙忙地穿梭着。
它们专心致志地跟着前进的队伍,自然界中的食物链似乎被搁置到了一旁。
无沦草食动物,还是肉食动物,都齐刷刷地排列成一行又一行的队列,它们执著地注视着前方。
不知不觉间,恐龙们也安静下来。它们一个跟着一个,对通常当做食物吃的小动物们瞧也不瞧一眼。它们踏着沉重的步伐前进。
多么奇妙的风景!
它们超越了食物与捕食的界限,跳出了自然界的食物链循环,它们在辽阔的,形成一条直线的地平线上一起移动着。
这样的风景美丽吗?还是可怕?它们究竟要前往何方?
天空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又飞来一群新的鸟儿。
它们扇动着翅膀,有如满天彩霞,流光溢彩。啊,那是极乐鸟群。
看这世上罕有的景色,这么多绝美的极乐鸟聚在一起,振翅飞翔在空中,这种景象绝无仅有。
此外,所有美丽的鸟群都扇动着翅翼,在空中盘旋。
孔雀、丹顶鹤、朱鹮。
无数列成十字军队伍般的鹤的行列。
它们飞走了。它们消失在辽阔的远空中。
突然间,天空暗淡下来。
黑压压的云层迅速向四周延伸、飞速地膨胀着,天空被它们填塞了。
闪电闪过。
瞬间停息之后,一道惊天巨雷炸过,震彻肺腑。
我本以为这突如其来的雷鸣会惊吓到前进中的动物,凝神望去:它们依然平静地走着,丝毫不曾停下前进的脚步。没有谁横冲直闯,也没有谁惊慌失措。
闪电劈空而下,划过地面,把世界融成黑白两色。
在黑白两色的世界中,如影画般形态各异的动物们仍缓慢地前进着。
一道道闪电好像无数的镁光灯般此起彼落地闪烁着,劈开天空,震耳欲聋的雷响如焰火般炸裂,响彻大地。
“哗哗——”下起雨来。
瓢泼大雨倾盆直下。在雨雾中连景色也看不清了。
四周一片昏暗。即便如此,在如浊流般浓重而模糊的影画中,动物们仍默默地移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它们前进。
水漫上来了。
水像波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
但是,动物们没有动摇。它们趟过水,继续专心地向前走着。
雨声被波浪声所代替,潮水无情地将整个世界溢满。浪花溅起,弥漫了整个宇宙。
在这儿,在那儿,什么东西正跳动着。
是鱼群。
有飞鱼和鲣鱼,身材娇小的虾也吧嗒吧嗒地跳着。
海豚们怀着不肯服输的心理,炫耀地高高跃起身躯,纵身腾跃在波面之上,时而发出“咔咔”的笑声,似乎在嗤笑其他的鱼类。
还有缓缓地将整个身体垂直旋转,如人影般潜入水底的性情温顺的儒艮群。
白色的身影是在海面上浮着庞大身躯,正朝这边游过来的北极熊群。
在北极熊群中间,是自在穿梭的帝企鹅群。它们如同在海洋的天空中自由翻飞的鸟儿。
海水涌动起来。
我只能这样形容海水此时的模样,因为有几条硕大的身躯正带着难以抵挡的力量浮了上来。
它们夹着水柱,向天空中高高喷起。
是鲸鱼群游来了。
它们如潜艇般的身体,以压倒一切的存在撼动着水中的世界。
它们每天必须摄人数吨食物,而今天似乎对食物却视若无睹。
它们像在海中跳探戈舞一般,推开水中巨大的墙壁向前游动着。
在它们巨大的脊背上载着数不清的海豹、企鹅,还有北极熊的孩子们,幼小的生物们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托付给巨大的鲸鱼。
从波浪中迸出五光十色的水珠。
那是水母、虾蟹、珊瑚卵,还有无数浮游生物。
它们追随着溅起的浪花悠悠自得地在水中上下翻飞,似乎在拼命跟上鲸鱼的脚步。
那些是纠缠在一起的绳子吗?啊,不是,那些是蛇群。
蛇奇妙地扭动着身躯,数以千计的蛇纠缠在一起,飘过大海。
雨下得更猛烈了。暴雨肆虐着、咆哮着,激烈的浪花狠狠地击打着潮汐,渐渐地,它们的声息远了。
乘坐在鲸鱼背上的白色身影们越来越小,终于被一个个小小的白点代替。
在海面上跳跃的海豚群,也只留下道道的弧线。
海潮退下去了。
海洋、波浪、雨水都退下去了。
渐渐地,动物们的身影远了。
海洋远离了地平线,海水退潮了,下面露出凹凸不平的干涸沼泽状的地面。只有几株少得可怜的草,勉勉强强地攀附在岩石般坚硬的土地上。
兽群的声音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有暴戾的风声。
冰冷的风中夹着黄沙漫天飞舞。
“呜呜”的风音在空气中肆虐,间或飞过一两只孤单的苍鹰或秃鹫。
白色的块状物是蝗虫或飞蛾飞过的队列。它们相形之下微小多了,但却在空中留下了杂乱无章的锯形痕迹。它们飞行的速度很慢,半晌才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地面上蠕动着的动物,是乌龟、鳄鱼,以及黑黢黢的甲虫群。
它们前进的速度一点也不快,然而,也径直朝地平线的前方走着。终于,我连它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风刮过的势力越来越强,渐渐地,已经看不到什么景色了。
和之前不同,天气并非变坏,而是已经接近日暮时分。
四周的一切令人心中感到不安,刚才那些声势浩大的动物群挤满地面时热气蒸腾的情景简直像一场虚幻的梦。
它们留下来的声音中透着悲哀,风划过长空,令人产生一种略带寒意的孤寂。
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我慌忙朝那活动的影子望去。
那是我多么熟悉的身影。
“嚓嚓”地,是我听过的脚步声。
他们双足着地,正在缓缓地走着。
是人类。
四五个人正顺着薄暮笼罩下的路朝这边走来。
他们的额头略微前倾,身躯不大,骨骼健壮,肌肤晒得黝黑,看上去他们身体很强壮。
队伍中还有女人,她们胸前抱着婴儿。
啊,我想起来了。
他们是尼安德特人。
他们专心致志地眺望着前方。
目不斜视,坚定地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们前往何方?
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他们向前走?
“你们要去哪儿?”我问道。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露出惊诧的神色。他左右张望着,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却看不到我在哪儿。
“你们要去哪儿?”我再次问道。
男人再一次不安地朝四下张望,虽然他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来。
“谁?”男人的声音沉着而冷静。他似乎听到我的声音,却看不到我身在何处。
“我是你们的同类。或者,是你们的后代。”
“是吗?”男人点了点头,视线重新转回前方。
“你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男人的回答简短利落。
我加重语气说道,“动物们就在你们的前面,还有海里的生物。所有生物都朝一个方向前进。”
“哦!我们恐怕是落在队伍的最后了。因为有太多的准备要做,所以……”
男人深深地点点头。
“你们去哪儿?”
我没完没了地追问道。
男人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地答道,“怎么回答好呢,去哪儿我们也不清楚。”
人们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样子。
跟在男人背后走着的人们,似乎连男人在和谁说话也没有留意到。
我焦躁起来。
“不清楚?可是,你们不是一直在向前走吗?你们是在担心什么吗?”
男人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他似乎在注视看不见的我。
“这种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但是,现在你们不是在朝某个地方走吗?难道你们没有什么目标吗?”
男人干脆地摇摇头。
“在这儿,我们能做的一切都做完了。”
“为什么?你们怎么知道?”
男人耸耸肩。
“我们能感觉到。所以,我们必须赶往下一个地方。”
“谁告诉你们的?”
“不知道。动物们比我们结束得更快,所以,它们比我们出发得更早。我们是最后的队伍。好了,得快点儿了!本来就晚了。哦,你问完了吧?”
男人微微叹了一口气,似乎急于结束和我的对话,加快了脚步。
我再也无法开口问他什么了,于是,只好沉默下来。
男人径直朝前走着,他的步伐强劲有力,带领着身后的族群前进着。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远远地眺望着他们的背影,终于,他们也化作地平线上的一个个小点,然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地表上,已经看不到生物了。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世界变成了茫茫沙漠。没有植物,沙丘借着风力向前流动,只留下风吹过的灰色的地面。
遥远的风的声音。
静寂。
天空终于暗了下来,渗入地平线的赤色和紫色的微弱光泽也消失不见了。
最后,我们被留下了。
它们全部离开了。从它们的生态链中,从它们组成的队列中,我们被甩开,留在了这个地方。
真正属于我们的孤独,将从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