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拉开门,正用低低的声音喊着什么。
于是,坐在店里的几名客人脸上顿时漫过一层阴云,人们开始嘀嘀咕咕地议论起什么。之前温煦的气氛霎时间就变了,店里的空气也仿佛变得有些不安。
我独自一人坐在店内最深的角落里,对人们交谈的内容一无所知。其实,即便我能清晰地听到人们的声音,也因为语言不通,一样也听不懂。
我茫然地啜着杯中的葡萄酒。这时,店主人凑了过来,他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朝我比划着,像在热心地向我推荐什么。可是,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是说,今晚请别出去……”
一个客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顺着声音望去,与我相隔的餐桌旁坐着一个女人,此刻,她放下手里的报纸,正注视着我。
原来是她帮我解了围,把店主人的话翻译给我。于是,我开口向她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再次回过头,看了看更加起劲地对我说个不停的店主人,然后将视线投向那个女人。
“他说:公布蜗牛警报了。”她平静地答道。
尽管我知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有失礼节,但还是忍不住睁大双眼望着她。随后,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随即落到摆在餐桌上的盘子上。真巧!我刚刚吃完一盘烤蜗牛。
不管发生了什么,首先得让店主人放心。想到这里,我转过脸对店主人使劲点头。
其实,孤身一人身在旅途,我并不打算稍后出去走走,泡泡吧。对于自己能够找到一家雅致而颇感舒适的旅馆住下,而且旅馆旁边恰巧邻接这样一家不错的西餐馆,我已经很满足了。一想起临时栖身的房间,我立刻产生了归意。
店主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微笑,然后感激地朝那个女人点了点头,也算是打招呼,随即起身离开。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店里又重新热闹起来。
“你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我局促地向她开口搭讪。
“没关系,请。”
女人微笑着示意我坐到她身旁的座位。我端起玻璃杯,静静地朝她走去。
“蜗牛警报,刚才你是那么说的吧?如果我没听错的话。”
“是,我是那么说的。”
“我不太懂这儿的方言,不过,是指那东西吧。”
我一面接过她的话,一面看着自己刚才坐过的位置,那儿的餐桌上摆着一个茶色的陶瓷碟子。
“对,正是那种蜗牛。”
女人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
“这一带,每年都会发出几次蜗牛警报,但是,蜗牛真正爬出来的情形,恐怕好几年也碰不上一次。况且,即便它们真的爬出来,要不了多久也会立刻返回巢穴,所以,看到它们的人很少。今夜恐怕也一样,充其量只是一个警报,应该不要紧。”
我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她的脸。
“通常什么时候发出警报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则耸耸肩。
“根据之前的经验判断,应该需要参考各类的数据。比如,沼泽地的水位变化,或者蛙群逃离的现象等等,我想大概是指这些吧。通常情况下,警报是由镇上的长老们公布的,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她的面孔已不再年轻,但仍不失为一张透着知性的美丽的脸。或许因为知道我不谙当地语言的缘故,她似乎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本地的食客们渐渐没了先前用餐时的从容与镇静,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结账,然后起身匆匆离去。无疑,人们对从现在开始即将出现的什么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即将到来的将是飓风,还是蜗牛呢?现在,留下来的只有住在这里的客人了。
“您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吗?”
她似乎看穿了我心中的疑惑,于是改变了话题。
“嗯,是啊。”
我思来想去,还是回答得模糊些比较好。尽管我并不打算对她隐瞒什么。
“你知道一位叫做Singh Ray的作家吗?”
她面色一怔,点了点头,随即扬了扬手中的书,我立刻便注意到那本书的封面。
“《涨潮的风景》。”
那正是Singh Ray的最后一部作品,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真是巧遇!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儿和一位阅读Singh Ray作品的女士相遇。”
我兴奋不已,于是,也为她叫上一客酒。然后自我介绍道,“我正在撰写关于Singh Ray的传记,我是追寻他的足迹来到此地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和其他到这儿来的游客看上去不大一样。”
她一面同我碰了碰杯,一面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片古老的地区,周围分布着绵延的沼泽、湖泊和森林。艺术家们为了追求灵感或寻求凝思,往往特意来这儿短住,知道这里的人都深谙此地的妙处。Singh Ray也曾在经历长年的流浪生活后,踏上了这片土地。
“你也是Singh Ray的粉丝吗?”
当我问到这儿时,她缓缓地摇摇头,否定了我的猜测。
“不!这里是我出生的故乡,但是,故乡并未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大学毕业后,我就离开了这里,前往您所在的国家工作。我一直不曾回来过,连父母去世的时候也没有赶回来。现在,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十多年了,不知怎么,突然间我想回来看看。”
“是吗?那么,你也住在这家旅馆?”
“是的,蜗牛警报对我来说已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真让人怀念!”
说着说着,她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向窗外望去。
“它们会悄悄地从沼泽地里爬过来。”
她低语着,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
“没有人知道它们有多少只。有些时候,它们会爬过沼泽、爬过森林,静静地朝镇子爬来。它们的到来总发生在夜里。它们悄无声息,人们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种迹象,一种说不清的奇妙迹象。不过当它们爬来时,人们总能感觉得到。那种浓重的迹象紧紧地制约着束缚着夜晚,将夜彻底变成一种异质的存在。只要见过一次,你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仿佛沉浸在梦魇中一般,一面低低地嘟哝着。
她的声音和言语仿佛魔咒,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恐怖。
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异国旅馆与一个单身妇人邂逅,她的话可信吗?这会不会是她惯用的招揽客人的伎俩,或者是她精心设计的诱惑人的手段?或者,她只是一个痴迷于蜗牛警报的怪人?
可是,她的确在阅读Singh Ray的著作,在这座镇上,我从未对人提及我来到此地的目的,而且,因为对这位作家的作品已了如指掌,我也不需要为了了解作家而主动与人攀谈。无论如何,她不可能特意准备一本Singh Ray的书,坐在这里等着与我邂逅。
望着我踌躇不定的样子,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般,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没什么,它们没有任何恶意。只是由于身躯过于巨大,会压碎所有的存在,覆盖所有的一切罢了,只要别阻挡它们的去路就好。事实上,家畜、小狗,还有幼小的孩子都曾被密密麻麻挤在路上的蜗牛群彻底淹没过。”
说完,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从窗外看去,远方的天际黑压压的,街上仅有一灯荧然,微弱地浮现出些许光晕。
“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但是,没有一个人睡着,连孩子们也一直醒着。人们能感觉到它们正穿越小镇,也能感觉到那种特殊的氛围。然后,一直等到它们爬回沼泽,孩子们才会不耐其烦地从家里一涌而出。那时还是黎明前时分,等一会儿,它们爬过的痕迹就会消失不见。它们爬过的痕迹仿佛彩虹一般,在黎明前的薄暮中堪称最美的风景。”
“天空渐渐亮起来,在少数几条街道被晨光照耀的瞬间,石阶上闪烁着它们留下来的如彩虹般晶莹剔透的光泽,好似用彩虹织就的布匹般绵延不断。它们爬过的痕迹无限延伸开来,当它们离去后,天空中飘散着如雨丝般湿润的空气,不,确切地说,是雨住不久后的味道。像夜晚下过雨刚刚放晴一般,那种气息笼罩在黎明前小镇的上空。从酣睡中醒来的孩子们会哭泣着埋怨大人为什么不唤醒他们,他们后悔没能亲自体会黎明前那丝丝甜润的,如风停雨驻后奇妙的风光。没有闻到那种气息的孩子,会遭到其他孩子们的嘲笑的。”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热情。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
黎明前,森林对面渐渐地亮了起来,濡湿的石阶的两旁冉冉呈现出一道道沟壑。
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身着睡衣站在镇子的角落里。
似乎为了迎接黎明前即将升起的太阳般,各色奇异的光华毕现,石阶上绵延着一道道黏液的光带,仿佛一条条通向童话世界的银光的大道。
“它们生性非常害羞,不喜欢被人看到,即使能看到它们,也至多不过一两只。它们极少爬到镇子里来,通常它们只爬到森林的人口处,便折回巢穴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您对Singh Ray作品的什么地方感兴趣?”
她啜了一小口酒,声音恢复了平静,接着向我问道。
我眨了眨眼。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想象中的石阶上,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考虑了一会儿,我答道,“……我想应该是他撰写的作品中所蕴涵的寓意,以及萦绕在他内心深处的孤独的流浪感。没有比旅行艺术家更能打动如我一样的男性读者了。早年,我也曾向往过做一名身在旅途的艺术家,后来明白了自己缺乏艺术细胞,所以,现在我只能通过追随Singh Ray的足迹来满足早年的愿望。”
我自嘲地说完这句话,低沉地笑起来。
“寓意?您说吸引您的是Singh Ray作品中的寓意,您觉得Singh Ray的作品不够真实吗?”她认真地反问道。
我点了点头:“嗯,他的作品宛如抽象画。比如《蓝鸟》、《三个小妖精》、《铜麒麟》、《葡萄酒的沼泽》,这些作品都采用象征的手法描绘那些现实中并不存在的风景和动物,这是人们对他作出的定论,我似乎也这么认为。在撒手人寰前,他在哪儿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涨潮的风景》一文又是在什么背景下写出来的?对这些问题业内持有不同的观点,至今争论还在继续。在对他进行长期研究后,我得出了结论,那是因为他惯于采用非现实主义的写法,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我热心地向她解释道。她却只是含糊其辞地答道,“也许是吧,虽然我也觉得他的作品具有超现实主义特征。”
“《涨潮的风景》也是?”
“是。”
我们都沉默下来,将瓶中的残酒斟入杯中。
“没有哪部作品比这篇更为清晰。只要镇上的人们读过,大家立刻都能领会到。”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令我略微感到一丝不快,言外之意,像在指责我不过是个不知情的外乡人罢了。
“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大批地聚集在一起的情景似乎只出现过一次。”
她的话里充满了孤独。
“它们那样倾巢而出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不,或许很早以前也曾发生过,不过,人们传说的也只有那一次。”
店里稀稀落落的客人身影中,除了我和她以外,还坐着另外一对年迈的老夫妇,此刻,他们正安静地,面无表情地互相说着什么。
“到了夜里,它们很快就会到来。所有的蜗牛排起整齐的队伍,成群结队的,一个跟着一个爬过来。传说中的那场空袭,就是那场把这座小镇、各处的城市,连同这块大陆统统焚烧殆尽的大空袭……”
短短一瞬间,她默不作声,随后她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下去。
“那是一场凄惨无比的空袭,天空被炮火映得通红,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穿梭而过。”
她的眼光再次变得炽热起来。
“你能想象出吗?小镇被蹂躏后,它们来了。它们知道毁灭就发生在小镇附近,或许它们正是为了通知人们毁灭迫近才来到的。然后,它们携手并肩迎着战争的硝烟冲上去。热爱宁静和黑暗的它们,在燃烧的烈焰中前行。它们忍受着灼痛,痛苦不堪地翻滚着、蠕动着;它们背负着巨大的壳,弯曲的巨壳如火海中黑色的波浪,涌动翻转,前扑后继。它们抱成一大团,长长的触角直抵教堂的钟。那种景象实在触目惊心!
“其实,是它们守护了这座小镇。它们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了炽热的火焰,镇上人们储存大米和麦子的仓库、教堂、学校,所有的一切都被它们的身体密密实实地覆盖了。它们用自己那厚重而湿润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包裹着、覆盖着这里的一切,一声不响地忍耐着。从它们身体的黏液中散发出甜润的香气,和火焰燃烧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将小镇笼罩在令人窒息的痛苦中。它们忍受着烈焰的炙烤,身体被烤得火辣辣的,那种痛苦令人无法想象。渐渐地,在夜空之下,它们体内的水分开始蒸发,那湿热的气息如烈日下的云烟氤氲而上,整个小镇笼罩在赤红的热浪中。
“终于,它们背上的壳裂了,一点一点地皱缩起来。它们壳内的体液升腾了。即便如此,它们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它们发出人们听不到的声音。它们摆动着触角,一面扭动身躯,一面抱在一起,它们覆盖在学校的窗户、墙壁和屋顶上。终于,连它们的壳也爆裂开,迸发出优美动听的曲子,那些如林中新生小鹿般柔软的条纹状的壳被炽热的火焰吞噬殆尽,烧焦的碎片在火焰中爆裂成粉末,从夜空中如雨一般倾泻而下。它们的痕迹没有了,它们的壳碎裂了,体液里的水分蒸干了,只剩下一块像膜一般的茶色残骸。透过残骸,我们可以看到它们用生命替我们坚守的小小的村落,尽管,熊熊的火焰还在燃烧。”
我的眼前似乎闪动着燃烧的森林,夜空中尽是四散飞溅的火星。
咕嘟咕嘟,从哪儿传来一阵不太文雅的声音,我偏着头向旁边望去,此时,她正面无表情地喝着水。
“请您遵照招牌上写的内容,不要外出。”
刚才她那燃着热情的眸子再次冷漠如尘。此刻,她像注视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看着我,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店主人正忙着拉下百叶窗。
“读完这本书后,我就深信不疑了。Singh Ray一定到过这里。”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轻抚着放在餐桌上的书。
“《涨潮的风景》,只看题目就明白了。”
“为什么?”
我急于知道原因,于是开口问道。
她微微一笑。
“它们到来时,我的感觉就是那样。Singh Ray的描写恰到好处,的确,它们造访小镇的情形宛如涨潮。”
望着她谜一般的笑容,我竟感到一丝奇特的满足。
不管她是骗子还是高级交际花,或者是一个奇特的女人,都没有关系。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美丽,不由得触动了我的心。今晚,在Singh Ray传记中,我要好好地为她添上一笔。
“你打算在故乡逗留多长时间?”
我一面在餐券的收据上签字,一面问她。
“我想,是等它们到来之后。”
她侧着头,淡淡地答道。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那么,应该是今夜了?”
我半开玩笑地调侃了一句,她蓦然间变得认真起来,凝神盯着我。
“我不想回来了。”
“是回这儿吗?”
“嗯。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家里太穷了,爸爸妈妈总是争吵不休,小时候我总是挨打,还没有饭吃,我一点儿也不想呆在这儿。”
“但是,现在你回来了。”
“嗯。”
店主人忙着用板子加固街面店铺的大门。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呢?难道是强劲的飓风吗?
“什么梦?”
“我梦见了夜里的彩虹,那一定是这里的彩虹。我想它们一定要来了,当我睡醒后,立刻便想起来了。从前我的祖父也做过一个同样的梦。”
“哦,真有趣。”
“当时,我的祖父因为工作关系各地奔波,当他做完这个梦后便立刻赶回来了。然后,那天夜里就发生了。”
“发生什么了?”
她的笑容愈发奇妙。
“空袭之夜啊!它们大量地出现了,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夜晚。”
街道寂静如水。
返回房间,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呷着烈酒,一边读书,一边把她说过的话断断续续地写在备忘薄上。
随后,我揭开窗帘,悄悄地向窗外眺望。
在昏黄的街灯照耀下,石阶融入黑暗的静谧之中,街上连一个孩子也看不到。虽然被夜幕笼罩,然而这种情景也透着一丝不寻常。对面的酒吧也早早地关门歇息了,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闭店的光景。
我倚在沙发上读书,不知何时竞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是一个关于Singh Ray的梦。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他。
照片上是他的侧面像,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略带讥讽和虚无的表情。他出身复杂,终生不曾经历婚姻,他很少微笑,是一直在旅途中漂泊的男人。
在梦中,我变成了Singh Rayo。
变成Singh Ray的我矗立在黎明前的小镇中。
森林掩映的地平线,逐渐亮起被树梢割裂成抽丝一样的光,石阶上留下蜗牛们闪耀着七色光芒的痕迹。
小镇上,只有我一人矗立。
我被欢喜和鼓舞包围着,在颤抖中抬头眺望着天空。
那里有它们巨大的存在。
它们闪烁着滑润的光泽,如静静蠕动的巨塔般耸立在我面前。
在黎明前的小镇上空,流淌着从它们身上散发出的丝丝甘甜,令人心荡神驰。
它们那超越一切的肉体上负着如小山般的壳,壳上那美丽的螺旋形曲线油亮鲜明。
多么美丽的生灵啊!这些静态的,却富含生命力的生灵;这些庄严的,却蕴含着哲学意味的生灵。
我被它们的伟大所撼动,为自己的猥小而颤抖,我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们朝着我缓缓地行进着。它们的身体柔软无比,它们缓慢而努力地前行着。将道路挤得密密实实,它们壳下柔软的身体将小镇一楼的窗户完全覆盖。
我站在街道中央,眺望着它们朝我这边爬来。
我看到了,它们带着平静、慈爱,它们的身体中充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睿智。
它们的触角微微地抖动着,发出青绿相间的光芒。
我心荡神驰地眺望着朝我爬过来的它们,虽然眼睛只看到了一只,但心里却无法描述的“它们”的存在。这存在无穷无尽,绝非一只。我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它们遍布四处,遍布所有的地方。
我为这前所未有的体验战栗不已。
快!快!
我张开双臂,等待着那个瞬间的到来。
它们甘甜的气息涌入我的鼻翼,它们湿润而粘腻地将我包裹起来。
它们形成一道甘美的屏障,如闪烁着异彩的湿润将我包裹;它们有一点凉意,却略微透出一丝温暖;它们平滑地贴在我的身上,将我舒适地包裹其中。
我从未如此愉快。
我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Singh Ray被它们淹没了。
这是Singh Ray临终的时刻。
我和他融为一体,Singh Ray已抛下这个世界远去。
我感到了什么,于是唰的一下睁开双眼。
梦中对Singh Ray的感触和他的欢欣还在神经上徘徊,我的唇边还凝固着未及收回的笑。
我慌乱地从沙发上起身,重新坐好。
玻璃杯底的冰块已经融尽。
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什么不同。
我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觉得有些心绪不宁,空气中似有一股异样的气息,仿佛在降雪的清晨睁开双眼时的感觉。
我思索片刻,轻轻扯开窗帘。
小镇漆黑一片,寂静无边。
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愣了一下,凝神望去。
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椭圆形的暗影,在屋顶上缓缓地移动着。
远方传来警报的声音。
低沉而清晰的警报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响彻夜空。
那圆形的东西并非一只,我凝神细看,别处还有若干只在蠕动着。
警报。
果然,那不是普通的警报,而是空袭警报。
它们蜂拥而至,它们来到了小镇。
我夺步奔出走廊,疾步跑下楼梯。
空袭的警报声还在响。
突然,天空大亮。
一楼内侧全被封死了,我无法跑到屋外,谁也没有起来。
我再次跑回楼梯,返回房间,推开窗户,房间的窗户并未被封住。
地平线已经被炫目的光芒覆盖,散发着世间罕有的色彩。
在光芒的照耀下,它们正迎着那奇异的光缓缓地前行。它们散发着湿润的光泽,摆动着庄严的触角,一只接一只走在队列中,朝路面缓缓地前进着。
涨潮了!
突然间,我明白了Singh Ray笔下这个词的涵义。
它们充满这个世间。
绚烂的光芒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