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明她和西班牙苔藓之间的关系,还得先从她的机器人说起。
当然,不是所有的机器人都与科学紧密相关。这个机器人,充其量,不过是摆放在博物馆入口处的那种廉价的、传统的玩具而已。
四方形的面孔、四方形的身体和钩形的手,这是上万个人脑海里浮现的那种再平常不过的一种玩具。就是对这样一个玩具,她却表现出了无比的兴趣。
机器人是如何到她的手里的?这个问题的答案,由于没有人亲眼所见,已无从得知。但是,从事件发生时前前后后的情景推测起来,应该是一段极其不愉快的经历。
在刚刚上幼儿园不久之后的盂兰盆节,她跟着母亲回到了乡下。
那是一个绿意浓浓的,群山也为之沸腾的喧嚣的下午。
跟在几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堂兄背后,她蹒跚地走在尘埃漫天的乡间小路上。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对这样一个小小的、碍手碍脚的丫头,堂兄们丝毫提不起耐心;当然,更无所谓欢迎。开始,还时不时唤上一声,互相招呼着别把这丫头落下了。后来,忙着在河里嬉戏打闹的少年们,早把这丫头忘得一干二净。他们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辰起,不见了她的人影。
当一帮男孩子注意到她不见了,太阳已经落下西山。
他们慌里慌张奔回家,把情况报告给已等得焦急万分的她妈妈。这下可不得了了,家中立刻炸开了锅。正当人们闹得人仰马翻时,她竟然自己回来了。
母亲和少年们这才放下心来。当眼光扫到她身上时,母亲便注意到她手里握着一个物件。
凝神一瞧,是一个小小的机器人玩具,一看就知道,是个很便宜的玩具。
少女手里握着那个机器人,一声不响地立在门外。
怎么啦?母亲奇怪地询问着夜幕里的她,可她仍一声不响,没有半句回答。
于是,母亲便踢踏着拖鞋向门外迎去,唤她快点儿进来。一愣神,便看到昏暗的街灯之下,石阶上淌着一摊黑色的东西。
血。
这孩子,受伤啦?想到这里,母亲吓了一跳。待到慌忙把她拖到身边时,仔细一端详,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浓郁的阴影袭上身来,使得母亲彻底呆住了……
血,殷红的血,正从她蓝色的裙子下面,顺着脚趾缓缓地流淌着。
直到那时为止,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完全没有意识——自己的身体遭遇了怎样令人不快的事。她也绝没有认识到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那将是再也擦不去的,强加于她身上的奇耻大辱。但是,在那一瞬间她却注意到了,母亲的眼中,那被撕扯开的,一道深深的恐怖与绝望,而且正缓慢地,从母亲的面孔上呈现出来。
当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场的大人们都沉默了,再也不发一言。
可是,这件事后来又是怎么传开的?也许是少年们的多言多语,不过别忘了,在那匆忙的深夜,将少女悄悄送往医院的那一幕,可是村里人都曾亲眼目睹的。
就这样,由于那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儿,由于投向她们的怜悯目光,以及窃窃私语,女孩儿和她的母亲,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这块烙印,再也拭不去了,它如同噩梦一般伴随着她们,是悬在她们头顶的耻辱。
当年与女孩儿走散的少年们,同样因为这件事,在心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不过要让他们真正理解那件事意味着什么,或许还有待时日。或许其中的某一个人,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也会感到一丝的罪恶或愧疚。但是,这些内容与本文关系不大了,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先搁置一边。说到底,男性就无从知晓所谓女性身上所经历的耻辱究竟意味着什么。
自此,不难推想,女孩儿的父亲会采取一副怎样的态度了。
得知女儿的遭遇,父亲投向女儿的视线,立刻变为犹如面对一股“肮脏”的浊流。
谁是“肮脏”的浊流?不用问,当然是他的女儿。
再者,女儿变成了“肮脏”的浊流,作为女儿的母亲必定也难辞其咎。简单地说,在父亲眼里,母亲也一并变成了“肮脏”的浊流——母亲,所谓母亲的职责就是在女儿出嫁之前,完全承担起应有的责任,直到将女儿以最高的神圣清白嫁出去。既然有辱了使命,就是失职,就是没用。父亲断然地给出了这个裁决。
“你到底都忙活些什么?”父亲挖苦地说,“女儿现在成了残次品。本来应该能卖个高价儿,今后呢?可好,只有被人狠狠地压价儿了,你知不知道?”
女儿的悲惨命运和西班牙的苔藓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因果关系?也许有人忍不住要问,听我说,不要那么着急。为何女儿对那个机器人始终那般执着?首先故事需要从这股执着的最后一幕讲起。
当然,在发生这件事后,她的母亲对那个机器人表现出无法遏制的厌恶,恨不得马上把这个不祥的破烂玩意儿当垃圾扔掉。可是,女儿却死死地抱着机器人,不肯丢手。最后,母亲还是被女儿那股顽强的精神彻底搞疲惫了,好了,随你的便吧!
数年之后,母亲终于知道了她那股执著背后隐藏的理由。
再次,她和母亲踏上了返乡的旅途。
这一次,是为了看护濒死的祖父。
房间里充满着濒死的苦寂,像电影画面一样。但令人万万料想不到的一幕就在此刻拉开了。
模糊下去的意识渐渐吞噬着老人,也吞噬着守护在床前的家人。夜半时分,终于如火种熄灭般,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摸了摸脉搏,医生向众人宣布,“人走了”。
周围充斥着哀痛的啜泣。
母亲一边用手绢拭泪,一边催促她快些向祖父做最后的告别。
她一下站起来,走上前去。这时,母亲注意到——今天,女儿手里仍然握着那个机器人。
或许,她在用她特有的方式向祖父做最后的告别吧,母亲想。
下一个瞬间,只见她高高举起手里攥得紧紧的机器人,使出浑身力气,发狂般向祖父的面部砸下去。
起初,灵床前站立的人们都懵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
然而,她完全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一下,又一下,手里抡着机器人,疯狂地,竭尽全身力气朝那张亡者的老脸砸去,骨头被砸陷下去的声音咔嚓作响,那个破旧的、古老的机器人身上溅满了鲜血……终于,人们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冲上前,拽开了她。
现场的所有人,全都意会了那件往事的真相,明白了那个用于封口的机器人的来历,以及那个曾经给她带来一切屈辱,那卑鄙的、始终不敢露面的人到底是谁了。然而,为什么不是玩偶而是机器人呢?这已成了永久的谜。
机器人散了架,在某种意义上,作为曾经赋予的角色,它就此结束了使命。
但是,世间永远存在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人们看待死者的目光永远是仁慈的,带有温情的,而对待生者则是冰冷的,无情的。
人们很快便将一瞬间的震惊抛于脑后,并为那个曾经对尚且处于人生起点的孙女儿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老者,安静地掩上棺木的盖子(遗体面部做了最大的修复,而且据说,在葬礼仪式举行期间,棺木的盖子再也没有揭开过)。
然而,可怜的少女不仅从此后要面对漫长而惨痛的人生,更要承担起来自各方严厉的谴责目光——它们好像在说,是这个孩子对遗体大不敬,是这个孩子损坏了亲人的遗骸。母女俩被村里传统格局下的各类群体刻意躲避,终于,彻底被摒弃和疏离了。
这个世间,即使存在如此的不公,但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打上如此深的烙印?每想到这里,少女都备感心酸。不但如此,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这种苦痛也将无休止地,如鬼魅般抓住她,令她逃脱不得。这苦痛,从她还是一个幼小的孩子时起,便已饱尝得淋漓尽致。
机器人消失了。
好了,该轮到西班牙的苔藓登场了。
不,想起那一幕的情景,或许为时尚早。
在此之前,我们需要跟随她青春年少时的足迹走上一遭。
总体来看,她度过了一个“平淡无实”的青春时代。或许用“平安无事”这个词来概括也还说得过去。和幼年时那场暴风雨相比,她的青春时代,算得上是一段悠然自得,风平浪静的时光。
但是,或许这只是一种聊以自愚的想法。眼睛不擦亮,当然注意不到更小的细节,而那里,却固执地存在着一些无法掩盖的伤疤。
对此,还需花些笔墨。
从人们落在她身上的眼光里,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这完全是一个随便的、轻浮的女孩儿。对这个女孩儿,慢待点无所谓,即使肆意地踩上几脚也算不得什么。人们对她持有的这种态度,她在内心深处是知晓的。又何止知晓,连她自己也对此毫不置疑。而这到底是因为她本性卑贱,抑或是由于年幼时悲惨的遭遇,至今无从考证。
但是不管怎么说,从表面上看,明显遭人疏远或受人怠慢的迹象并不存在。然而,在她周围却总有一种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不稳定笼罩着,且久久不散。那是怎样一种不悦的空气?是一种说不清的轻蔑,一种无法言明的纷扰,而且,所有人都能隐约感到,只是始终没有人真正表露出来。如果能直言道出,甚至引起一些明确的情感反应或摩擦也痛快;然而正是这种无言的不经意,注定了她身上,那种微妙的、令人压抑的不幸。
她的身边,总有男人不请自来。在她的周围飘动着一种“迷魂的暗香”,男人嗅到后,便觉得可以随随便便,不用介意。首先,这个女人无所谓,可以轻慢地对待,何况她原本就是那种可以随便躺下,寂寞的需要男人的女人。
的确,和男人交往时她一概来者不拒,她就是那种女人。
男人闻风而至,她来者不拒。双方你情我愿的结果是她的身边始终不缺男人。但是,她并未因此而感到满足。大概,女孩儿长成女人,需要面对的就是这种事!男人的形象在她心里被勾画成什么样子呢——令人扫兴,只是一些为所欲为,欲望无止的动物。而所有的成年女性,则必须无休止地忍受这种“礼遇”。
某种意义上讲,这的确是事实。既然她能如此轻易地接受这一切,其他人也无可厚非了。或许一直持续下去,日子也就这样下去了。
然而,这时,一个男人出现了。
男人,是她在附近餐馆里认识的。在一家食品工厂供职,从老顾客口里听到的有关他的评价,都是很好的,说他乐于助人,而且可以信赖。
如果将这个男人分门别类,那么把他归人第三种男人或许更恰当。他,对她抱有同情心,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寂寞,或者说,带着古道侠肠来到了她的身边。人世间,对他这类人赋予了一种称呼——善人。
作为善人的他,开始只和她保持联系。他是这样搭讪的: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不必客气。而且,他常常鼓励她参加地区的活动。
起初,她疑惑了。到此为止,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的被人尊敬,被人善待的感觉。即便看到对方那亲切的笑容,她内心里也会涌起某种困惑,或手足无措。此前,那些靠近她的第三种男人,开始都是以一种神圣的保护面孔出现在她面前,并亲切地围坐在她的身边。然而不过几天,便会被她内心潜在的特异质所触动,从此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待她再望去时,对方的眼光就化作带有轻蔑的暧昧了。结果,她只好重新起身,识相地走回世间人为她量身定制的位置上。
但是,这个男人的韧性真强。
他会定期向她打招呼,时常用温和的笑脸欢迎她。
这个男人和以前的那些家伙可不一样!她暗暗觉得。渐渐地,戒备地墙被拆除了,两人之间再没有了隔阂。这时,即便无意中她做了什么奇怪的梦,也无损于她的坚定……
问题的核心在于:这个男人并非真正的善人。只不过他以为自己是善人罢了。
他和真正的善人相比,或许具有相似的成分,但实际上,却存在本质的不同。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是因为,这个男人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善良才刻意向人们示好的。
对他来讲,这如同在做一场数字计算的游戏——有多少人曾经归服于他,有多少人将心中的烦恼拿来对他倾心相诉,又有多少人称赞他是一位具有高尚品德的人。这些都被他罗列成了数字,那些数字宛如夜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成功点缀在肩膀上的勋章。所有这些星星的作用都是用来证明他的善良。他陶醉在收集星星的过程中,一旦空闲下来,便没完没了地数着星星,一颗,两颗……
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她,只是那些星星之中的一颗而已。而她的价值的特殊,就在于她是一颗罕见的,平常不易碰到的星星。既然收集星星是目的,这中间必然会存在一些困难。那么,他热情地,坚韧不舍地向她打招呼,对她微笑,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的关系扯近了。
她,开始一个劲儿地向这个男人诉说自己的身世,说为什么她总是遭人摒弃?为什么她从来不能受到来自他人的重视?原因,便是幼年时经历的不幸,那段记忆令她无时无刻不活在阴影中。
到此为止,她把心里隐藏的,从未对外人提起过的、加以省略(特别是与犯下罪恶的那个人的关系)的往事一桩一件地都抖了出来,统统交给了这个男人。对她来说,这是要多少勇气,多少犹豫,才敢吐露的心声啊!
但是,对男人来讲却并非如此。
啊,不错。
他的反应完全是冷漠的,他只停留在倾听的层面上,从不肯向前迈出一步。
这怎么能让人接受?于是,谜底揭开了。
因为这一瞬间,他的玻璃橱窗里,已多了一枚星星。
于是他伟岸的外表下隐藏的那个真正的形象,便在淡然的回应中被揭穿了。
唉,你这不过是儿时的一个经历,再也寻常不过了。
倘若他是真正的善人,此时一定会站出来,对她这历经了多少思想挣扎才吐露出的,倾诉衷肠的话做出积极的反应,其中重要性想必没人不懂。而她也一样,渴望对方会对她的话做出非常值得期待的反应。此刻,她正咽下唾沫,睁大双眼,急切地等待着。
但是,如前文所述,这个男人并非真正的善人,他的善人形象,不过是他自己的虚饰。至于对方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如朝日的晨露般,转瞬即逝了,而且不在他所需要的星星里。他已经获得了满足,而对她,兴趣已索然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明白还需要适时地回答一点点,于是,对一直等待着回答的她,这样答道,“唉,那种事,你就权当被狗咬了,就行了。”
这是假善人原形毕露的套话,男人连想也没想,便顺嘴溜了出来,完全没有顾忌到对方的感情。这种糊弄人的,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得到的套话对一直饰演善人角色的男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这种套话,明显没有走脑子。
她的反应怎样呢?她当然无法理解。不,她不能接受不能忍受这样的回答。
重新审视到此为止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后,本应出现某种新生的转机。“我听到的,应该是一种更具活力的,更能打动人心的回答,可是……”她想。
当回音返回她的心灵时,只是轻慢的一丁点儿声。
那种可以脱口而出的台词,她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过。那时,她就已经明白:这不过是用来应付她这种境遇可怜女人的台词罢了,她能掂量出其中的分量。可是,这个男人,她期望的男人仍把这种话照搬了过来。为什么?她无法理解。
“那种事,权当被狗咬了。”
这里所说的,“权当被狗咬了”,到底指的是什么?
一、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二、不就是一个突发事件嘛。
三、的确是一件让人特别顾忌、无法容忍、遭受了巨大苦痛的事儿。
她拆解着,脑海中浮现出以上三种解释。是这样吗?她在想。
她没有体会过被狗咬的感觉,但是,那种遭遇或许真的非常可怕。如果他——这个男人被狗咬过,他一定能体会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和恐惧。因此,“被咬”的含义,应该是第三种。
她的心里涌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于是,她缓缓地问男人,“你——被狗咬过吗?”
处在这种特殊时刻,男人还把握着一线生机。如果男人的回答是“有过”的话,那么,他和她,或许尚可继续维持此前辛辛苦苦构筑起来的信任。如果,男人的膝盖上恰巧留有一块旧时的伤疤,能够用来表明自己被狗咬过的经历,或许对她来说,说服力会更强,感人的效果也更佳。
然而,此时,男人几乎连想也没想,脱口便说了一句,“没有”。接着,顺带又补充一句,“那种让人不痛快的事儿,有谁还愿意会记在心里!”
一听到这句话,她彻头彻尾地灰了心。这个男人的回答,完全不是她所期待的第三种的含义。那么,除了第一,便是第二了,此外,再无其他解释。
她的心可怜地挣扎,再一次覆上了生命中那种尘封已久的绝望与颓丧。
这时的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一方心满意足,另一方根本无法理解。
男人畅快地躺着,呼呼大睡起来。谜底揭开了,从明天开始,他该采摘其他的星星了。或许此时,男人正在酣睡中做着星星的美梦。梦中的那张面孔毫无戒备,甚至露着一丝丝浅笑。
但是,此时,她的心情却无论如何再也谈不上平静了。曾经,心里怀着无比的期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相互倾诉衷肠。近来她甚至也曾屡屡迟疑,甚至多次打算放弃,然而,记忆中或甜蜜或苦涩的浪花,最终摧垮了她防线……
一次又一次,被那些可怕的痛苦困扰着、折磨着。终于,她认为到了该算总账,把它们一一驱逐出去的时候了。
现在,拍打岩石的波涛声滚滚而来,一遍又一遍,正劈头盖脸朝她袭来。她忍受着一切苦痛,渐渐地,苦痛化作情绪——一股难以形容的,曾经在幼年时期感受到的某种情绪。
深夜,男人蓦地睁开双眼。
一阵剧痛袭来,脑袋被电光劈过般的痛楚。
他糊里糊涂地乱作一团,这钻心的疼痛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意识游走的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疼痛。现在,在这个地方,难道我会遭遇什么意外?
突然间,他明白过来,那疼痛来自自己的耳朵。
那疼痛,像是被谁狠狠地咬住不放一样。
男人撕心裂肺地大叫着。抡开手臂乱砸乱打着,试图把咬住自己耳朵的女人推开,把压在身上的身体撞开。但是,女人坚决不肯松口,反而更狠地咬紧了他的耳朵,几乎要连根部一起齐齐咬掉。血腥味弥漫在房间里,越来越多的血流了出来。男人发狂地号叫,被恐怖和混乱充斥着的脑袋上流着温热的血液,全身的血液凶猛地涌向他的耳朵,从伤口处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那是支持生命的鲜血。
男人完全陷入恐慌之中。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感到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无论如何,现在肉体感到的苦痛,和这巨大的苦痛给他造成的巨大恐惧,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冲击着他。但是,他越拼力推开她,她就咬得越紧,咬住耳朵的力气也更大。眼看着,他柔软的耳垂儿便被她囫囵个咬掉了。
“啊……”高昂而尖锐的、仿佛要刺穿耳膜般的声音猛响起,耳朵被撕开了。在他的耳垂被咬下来的瞬间,炫目的血光在瞬间爆裂。
血狂躁地从断耳处奔涌而出,撕扯下来的耳朵也汩汩地冒着鲜红的血。男人惊恐万状,挣扎着爬起来,按着自己的断耳,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狂叫着,从房间里飞奔着逃了出去。
哗啷啷一下声响。
随即死寂再次包围了房间。
良久,她精神恍惚地瘫坐在坐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喷溅在四周墙壁上的鲜红,渐渐变成了一种凝固的黑色。
好一会儿,她缓缓站起身子,朝厨房的洗碗槽边挪。然后,对着放在角落里的厨余垃圾桶,“呸”的一口吐出了已经咬得不成形状的耳垂。耳垂噗的落在茶叶屑上,犹如一朵开败的红花。
接下来,她将敞开的大门关上,锁好,继而漱了漱口,刷完牙,整理了一下,取出干净的床单铺好,安静地躺下来。
当然,那个男人再也不曾向别人打听过她的事。
她也不曾跨进附近的那家餐馆。而男人,恐怕也绝不会再踏进那里。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的身影,也许那人早已悄然搬离了吧!
他不会再长出一个新的耳垂来。
或许,那个男人很久之后会慢慢地意识到为什么会失去耳垂——这是因为他自己不谨慎的话语招致的后果。也许,他会深深地悔悟,以后再也不能毫无诚意地拿套话搪塞人了。但他不会把这件事儿对他人提及,因为“被狗咬了一口”到底是不光彩的事儿……
但是,对于让他获得如此宝贵教训的人,他绝对不会表示感谢。
而此后,她所得到的,是更多的避讳和情感的幻灭。
好了,让读者诸君久等了,终于,要进入西班牙苔藓的时间了。
这是来自她的说明。
在西班牙,生长着一种极为罕见的苔藓。不,或许,在西班牙,那种东西并不罕见。
她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地叙述着。
那是一种秉性格外活跃的苔藓。它们喜欢生长在高高的地方,顺着电线杆攀附而上,缠绕在电线之上,又从空中垂落下来。极为引人注目。
据说,在西班牙的乡村田舍之中,随处可见这种垂下来的青绿植物。
唉!若说那是苔藓,它和生长在日本本土的苔藓差异还很大。这里的苔藓乱蓬蓬的,长得颇似茶色和灰色混杂而成的毛线团。
一想到苔藓攀如毛茸茸的虫子附在电线杆上,不知怎的心里便会浮出一股飘飘然的轻松,禁不住面带微笑,去远眺那奇异的风景。
她轻轻地笑了。
干燥的平原上,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根电线杆。电线杆上长着乱蓬蓬的苔藓,像幼儿园生日宴会上装点的各种的吊饰。想起儿时的时光,她仍禁不住欢欣起来。
在谈到西班牙的苔藓时,她显得格外兴奋。
“在那点缀着几根电线杆的平原之上,有一座小小的房舍。”她继续说道。
那间房舍里,住着一个肥胖的大个头男人。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打从孩子起便一直住在那儿。房舍的门,永远半敞着。从打开一半的缝隙向里瞧,能看到桌子和椅子被刻意摆放在某个位置,以便男人能随时看到屋外田野里攀附在电线杆上,那耷拉下来的乱蓬蓬的苔藓。
男人总是坐在那儿,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眺望屋外电线上的风景。那是他唯一的乐趣。
男人的工作是什么呢?
男人是做玩具的。制作小小的机器人,然后,卖给世界各地的孩子们。
这个机器人能动。
她安静地,却毫不隐瞒地说道。
其实,男人住在那里,是为了筹集材料。机器人的动力来自垂挂在电线杆上的苔藓。苔藓从电线中吸取了电能,始终处于充电状态。所以,只要采集一点苔藓,填入机器人的身体,机器人就不再需要电池了。苔藓充当儿童玩具的电池,就算用上一年也不碍事。
园艺师使用的那种手柄长长的剪刀,知道吗?手柄背上那玩意儿,就是从电线杆上垂下来的苔藓上剪取的。为了避免触电,特意挑选塑料包裹手柄的剪刀。是啊!电可是危险的玩意儿,不小心,风筝被电线挂住时,人绝对不能爬上去取。还记得她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每年到了假期,总会听到来自大人们类似的警告。
男人采摘好苔藓,堆到一个专用的大篮子里。然后,带着它返回房舍,为了能把这些东西塞到机器人的身体里,必须用剪刀剪成均匀的形状,并将剪好的苔藓一块一块分开。为了避免漏电,还要用小塑料袋将一块一块的苔藓绝缘开来,然后,集中放在用绝缘体制成的抽屉里。多少年了,男人一直忙着这项工作,重复着每一道工序。房舍的墙壁上,挂满从世界各地寄来的孩子们的信,一叠一叠被装饰得花花绿绿的信件。
但是,这种苔藓有电能的秘密,除了这个男人再没有他人知道。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转眼间,苔藓就会被盗采一空。所以,这是一件秘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保守秘密,真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拥有这样一个机器人。虽然里面只有一块小小的、干掉的苔藓,但好长一段时间里,它都能动,还能说话,有趣极了。拥有那样一个机器人的孩子,除了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进口到这个国家的机器人,据说并不多。
一直,我把它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终于,它彻底坏掉了。
她遗憾的表情透着古怪,然而,立刻便换上了一副笑颜。
但是,这个关于苔藓的秘密一直被很好地保守了下来。如果那个大个头男人不能再做机器人的话,该多可怜呐!他的心愿,就是永不停地把机器人做下去。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如果这孩子出生了,我一定给他买一个新的。
她挺着即将临产的大大的肚子,爱怜地低头注视着。
以上,便是她和西班牙苔藓之间的故事。对她来说其中的涵义有多么重要!絮絮叨叨地唠叨了这么久,还请读者见谅。
现在,她过着幸福而平静的婚姻生活。还在花店工作的时候,她和现在的丈夫便相识了。
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宝贝儿,看样子应该是个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