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次游行
每个聊印
都渗出血红的凄美
生命
在最后的瞬间
荡开今人心醉的茗香
……
似乎很早以前,妻子便一直向往那座村庄。只因考虑我的工作过于繁忙,没有启齿。当埋头苦干了十年的工作终于暂告一个段落,我向她提出到哪儿去看看时,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那座村庄。
还在童年,我便听人提起过那座村庄,在这儿,我们暂且称它为“W”。
祖母是一个特别擅长讲故事的人,她非常喜欢给孩子们讲关于小红帽和大灰狼、点心之家和魔女、金斧头等等之类的童话。而且,可以说萦绕在我童年时期的,那些属于孩子们应该听到的童话几乎全是从祖母口中听来的。
W村的童话正是这类奇妙的童话之一。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到了读书的年龄,在小学图书馆里,我偶然发现祖母讲述的童话原版。不知是在我身上多年以来受到的教育起到了作用,还是由于单纯地喜爱祖母的缘故,我发现了祖母在讲述童话时习惯采用的独特模式:她常常将原始的童话按照自己的喜好添枝加叶,加以渲染。不用说,W村的童话也毫无二致。当时我曾为证实这一点而四处搜索。但是,对于一个刚刚进入生长发育期且精力旺盛的小男孩儿来说,没过多久,兴趣很快就转移到和其他同龄少年们一起玩耍的棒球或模型飞机上,而祖母的那些童话便一直被我抛置脑后。
得知W村竟然是现实中存在的一处地方,已是我成人之后。
记忆中,我并没有对这个听来的消息表现出太多的感慨。因为据说那里只是一个位于湖北畔的普通村落,除了这一点,再也谈不上其他可称道的特色。何况,从中世纪以来,那里便消息闭塞,与外界少有来往。
但是,我仍然将信将疑,果真存在这样的地方吗?当然从常识判断,我无可置疑。我认为,那儿至多不过是从久远的历史中走出,经过村民口口相传,夸大的一种述说罢了。
但为什么我又会突然改变上述的想法,并留意起那个地方呢?这不仅仅来自妻子的提议,而且据说,近来,那儿已悄然掀起了一股观光热。前往一探究竟的游客多半和我一样,抱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既然有那么多传说,瞧瞧也无伤大雅。于是,便踏上了旅程。可是,归来的人们却往往像被狐狸迷住一般,怅然若失,失魂落魄。
去过的观光团里有一对夫妇是妻子的挚友,妻子追着他们刨根问底,试图从他们嘴里套出一些那个地方的景况。不曾想,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话:“真的!”然后就再也不肯吐露半字。
……
“她只对我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丈夫也一样,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等车的时候,妻子歪着脑袋,显出一副不解的神态。
“还有,为什么偏偏晚上发车?白天就不行吗?”
此时,我正忙着四处张望。
前往那里的观光车只有一趟,是晚上的末班车。而且,现在已近深夜。在宽敞的长途车站内,指定的候车处是最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似乎被人知道村子的地点,就会招来麻烦似的……”
“现在说这些干吗,地图上不是标得很清楚嘛!”
“村子又没有多大,什么人乐意去那儿玩!”妻子啰唆不停。
“你又想改变主意了吗?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而且人家那儿又没有禁止游人前往。”
“组团工作由村子直接经管,并没有把参观其他村庄纳入日程。而且,允许游客进村的时间还不固定,一个团最多也只允许20名成员……”
“反正我们就在那儿待上一个晚上。平时村里的人都忙着干活儿,估计也没法接待观光团!”我想了想,接着说了一句。
“再说,想去的人多的是。现在可是凭抽签决定是否能参团的。而且别忘了。我们可是经人介绍才被优先考虑的。”
周围还站着几个人,人们大多一副谨慎的,鬼鬼祟祟的模样儿,相互之间偷偷窥视着。
“这些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什么呢?难道打算晚上干点什么勾当?”
“嘘……”我连忙止住妻子,示意她,“看,车来了!”
远处闪烁起车灯的亮光,终于,一辆老旧的中型汽车吭哧吭哧地,夹杂着刺耳的杂音向车站方向驶来,不久,缓缓地停在众人面前,等候多时的人们纷纷挺直了身子。
那是一辆异常老旧,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古老与苍凉的一部车。我依稀记起当年的情景:我抬头向车里望去,暮色笼罩中,祖母正颤巍巍地从车上走下来。
车门开启,一个面色黯淡、手腕上套着绿色腕章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请问是去W的客人吗?”
站在前面的人点点头。
“好的,请尽快上车!”
中年男子手持名册,一面核对客人,一面催促着,几乎在最后一名游客刚刚踏上车的一瞬间,车门“吧嗒”一声关闭了,司机猛地一踩油门,车体“呼”地一下便冲了出去。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了。
“怎么这么着急?……”
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快,打算向站在司机一侧的中年男子搭讪,还没来得说话,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向车内的乘客们鞠了一躬,然后环视了一圈,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大家好,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W村村公所的工作人员,我叫户田。近来,我们W村的旅行观光和我们村的这趟旅行线路逐步升温,到W村观光的游客络绎不绝,在此,谨代表W欢迎诸位光临……”
“你们的观光路线人气不错嘛!”
一个坐在我们前面,穿着举止气派,看上去像个有钱人的男子,半嘲讽地对户田说。
“……对大家的到访我们表示诚挚的欢迎,但是说实话,对于向外界开放旅游,我们村的意见并不统一。”
听到这句出人意料的开场白,目光集中在户田身上的全车游客,一时间都愣住了。户田的表情更为奇特,他虽然面带微笑,却有一种说不清的率真。
“但是,W村的存在确实需要有些东西来支撑,所以我们才想出这个办法。”
“打扰一下……”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我从朋友那里听说,不允许把村子的位置告诉别人,这是为什么?”
户田的脸上再次浮现一丝淡淡的苦笑。
“这样做是为客人们着想。”
我不由自主地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为客人着想?什么意思?
这时,后座传来一个含蓄的声音。
“真的。就是……”那人随即便停住不说了。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户田,没错儿,人们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户田不由得沉默下来,然后,郑重地低下头,向众人表示歉意。
“真的很抱歉。我现在不能讲,诸位看了自然会明白!”得到这么清楚的答复,人们再也不便开口了。户田看了看手表。然后补充道,“已经很晚了,请大家暂时休息一下。座位上有毛毯,按计划,明早天亮时分会抵达目的地。现在,车内要熄灯了。晚安!”
随即,不容分说便关掉了车内的照明,顿时,周围的一切陷入黑暗之中。
我不由得感到一丝不安,户田脸上那复杂的表情也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车外漆黑一片,一点儿也看不清现在身处何地,只觉得车子在黑暗中行驶,道路颠簸不平,随着车子的左右摇动,身体也不由得一起一伏。这是打算把我们带往何方?会不会一下车,全身上下便被扒得精光,然后再也回不去了……我惴惴不安地胡猜乱想着,意识也渐渐模糊,不久便昏昏睡去。
咿,好像从哪儿传来一片波涛翻滚的声音,我被满车吵吵嚷嚷的乘客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你快起来,看!看!”
妻子的声音透着一股兴奋劲儿,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活动活动身体,顺她手指的方向朝车窗外望去。
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晨暮中,远处有什么东西隐约可见。
“咦?那是什么?”
只见狭长道路的尽头坐落着一片树林,树林对面的丘陵正中,一根柱状的物体拔地而起。向上望去,柱子顶端绽开成五瓣,并形成一个奇妙的弧度。
“手!”
一个乘客兴奋地嚷道。
不错,那是一只手。巨大的手掌像要攫住什么似的,从地面斜刺伸向天空,孤立高耸而上,那是一只灰色的、粗粝的巨大石手。
“真的是手吗?还是一个石雕?”
“不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没准儿是从哪儿运过来,找雕刻家刻的!”
这时,后座窸窣的低语传人耳畔。
嗯,我比较赞成后座的意见,那东西不大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
但是,户田和司机对这一切不置可否,他们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两人脸上的表情更令人费解,还很快地交换着什么意见。
“……这可难办了。突然间,那儿……该不会……”
“才一个晚上就变成那样……要么说晚上不能离人,得报告村长,危险……”
“但是……少两个人的话……”
他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到底在说什么,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这地方真奇特,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山庄。”
妻子看着在丘陵对面铺展的村落,咕哝道,这一点,我完全赞同。
“地形也很奇特,就像一个遗失的世界。”
村落四周耸立着陡峭如屏风的山峦,嶙峋的怪石随处可见——说它不像山谷,却隐匿在圆柱状山体的底部。
“你觉得像不像火山喷发后留下的远古世界的一角?这种地形结构,难怪和周围的村子不通信息。”
“说不定现在我们进来的这条路,是进村的唯一入口。”我和妻子交换着看法。
随着车子前行,周围的一切也越来越清晰。随着村子里不同寻常的景观渐渐显露,乘客们也渐渐屏住呼吸,紧张起来。
丘陵和道路上,随处可见那种奇妙的柱子。
看来看去,全是手的形状,而且毫无例外,一律指向天空,而耷拉下来的都是拳头。
那东西,既不像田地,也不像路崖,一个个傲然高耸,直插天空。位置间隔不同,有的密密挨在一处,从远处望去,犹如巨大的海蜇。这景象太奇特了!
“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搬来的?”
“别出心裁地安在这种地方,怎么想的?”
后座的乘客颇有点怀疑精神,一副不以为然的腔调,弦外之音像在说,这个观光不过是一个特意设计的骗局罢了——故意搞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激起游客的兴趣,借此达到吸引游客的目的。
曲折迂回处,道路在石手组成的墙壁尽头继续延伸,看来马上就要进入村子的正面了。那里,正是刚才从远处眺望时,最初看到的那只巨大的石手。
石手从道路的一侧斜插而上,不偏不倚,恰好从侧面挡住进村的道路。等车开近时一看,硕大的石块和地面之间竟然裂开一个大大的三角形缝隙。
“这样能过去吗?”
“勉勉强强,估计得擦着边儿!”
户田和司机嘀嘀咕咕地交换意见,然后,只见司机慢慢地减速,接下来,一点一点向前蹭着。乘客们无一例外,不由自主地缩着脑袋,蜷起身子,紧张地等待着。刺啦刺啦……刺啦刺啦……车顶响起一阵阵摩擦的刺耳噪音,终于,车从石手下挤挤挨挨地蹭着钻了过去。人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户田代替司机向人们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表示谢意,然后开口说道,“谨此,我代表W,欢迎诸位到此一游!”
所有的客人都被带到村公所的一间招待室里。
小小的餐桌上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此外,还摆着咖啡和茶。
正面的黑板上贴着村子的地图,地图上有一处打上了醒目的×字,怎么看都觉得像刚才立着石柱的地方。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划×的位置。但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地图右上角刻着的昨天的日期。
我想起了祖母曾经娓娓道来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其他有一个巨人国。有一天,那里飘起了雪花,雪不停地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能吃的食物都吃光了,巨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只剩下一家人。这家人在雪地里挖出一个很大的洞躺了进去,他们决定在沉睡中默默等待巨人时代的重新降临。时光流逝,在这个巨人家族曾经沉睡过的地面上,人们建起了一座村庄。而沉睡在地下的巨人们,时常会做一些怀念过去的梦。于是,村子里常常有巨人们的手冒出来。那些手看起来就像一些由石头堆砌而成的柱子。于是,村民们四处散播流言:看呐!巨人们又梦见过去的事了……
难道,果真有地下睡着巨人的村庄吗?但是,当我重新把视线转向那些形状各异的石手时,眼前隐隐浮现出躺在地底,身材硕大的巨人们,他们或平躺着,或在梦呓之中翻身探出手……
户田一边和我们一起用餐,一边向客人说明注意事项。
“从现在开始,我将带领大家逐个观赏村里的石头,其间有一些庭院或田地属于私人所有,这些地方请诸位谨慎留步。对您来说,这只是一次短暂的观光旅行,而对村民们来讲,则是他们赖以生活的家园。所以请不要贸然搭讪,或造成一些意外的不必要的喧哗,谢谢!”
多数客人没有异议,但有人提出了问题,“请问我们住的地方在哪儿?行李需要安置一下。”
“行李暂由我们保管,大家不用担心。至于住宿,现在还没有确定。傍晚时分应该可以安排好。”
“还没有确定?”
“是这样——一般情况下,从下午开始新长出来的石头比较多,如果不根据当时的情况判断,我们无法为诸位提供住宿的场所……”
户田的话声刚落,整个房间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客人们惊慌失措地叫着,纷纷站起。
“请大家镇静,一会儿就没事了。”户田的声音还是显得那么不紧不慢、从容有度,安抚着客人们的情绪。
“唉,那……那是什么?”有人惊叫。
房间还在微微地晃动着,偶然向窗外看去,我注意到户外的景色似乎也在变化着。
“今天早上,村公所地基下面有石头冒出来,明天可能会直接冲垮地基,所以,村里人现在正在派拖车移开村公所。”户田若无其事地解释说。
“什么?!”
“不用担心,我们这里的人操作起来很娴熟的。”
户田的回答和客人们的疑虑牛头不对马嘴,简直扯不上边。
在户田的引导下,观光开始了。
村里随处可见拖车穿梭于待转移的住宅和店铺之间。打眼看去,整个村子就像配备了机械装置的玩具一样。
据户田说,村里所有的建筑风格都是效仿火撑子(炉上支锅用的一种灶具)建造的,在距离地面一定距离的地基上搭建起高脚屋式的房屋。看起来就像因为不知道石头会从哪儿冒出来,所以很早就形成了这种特殊的建筑风格。村民们每天早晚都要确认地基下是否有石头冒出来,一旦发现,便立即上报村委会,并借来拖车,开始搬家。有的房屋稍微错开一点儿距离即可;有的则不行,由于石头从屋子正下方冒出,这时,就只能移动整个房子,选择村里的其他地方重新安家。
“但问题是,石头生长的速度快慢无法预知。”户田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有人插问了一句,“村口的那根石柱,长到那么大用了多久?”
“两个晚上!”
户田的一番话,引起一片哗然。
“昨天早上刚冒出三根手指,而且只看到指尖。谁知才过了一个晚上就长成那么大,连我们也万万没有料到。有的石头则长得很慢,往往一个月过去才刚刚冒出点儿尖儿,一般情况下,大都需要长五六天。”
客人们面面相觑,对户田说的一切都半信半疑,一面走一面转着脑袋瞄着那些石柱。有一条名为“猜拳小道”的地方,放眼望去,沿着坡道两面,清一色形如“石头——剪子——布”般的石手排成一列,齐刷刷地排开,景象蔚为壮观。另一处被命名名“对折广场”的地方则更为奇特,两根冲天而起的石指和斜刺过来的石手交叉,恰好握在一起,形成一个折叠的怪异形状。
“石头像这样疯长下去,那村子里岂不是全被石头占了?”有人不解地问道。
户田点了点头,“这些石柱各自都有一定的寿命,个别的石柱相当长寿,它们会无限期地长在某个地方;但普通的石柱,一般只要经过几个月到半年的光景就会自然倒塌。”
这样的解释,地图上的日期标志就不言自明了。也就是说,村里住宅的位置和石柱所在的位置因日期不同发生变化,所以,村里就没有固定的地图了。
中途经过一些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破碎的石手,村民正忙着把它们收集起来,加工制成类似砖瓦的东西。不用说,那些石材都是一些已经倒塌的,或者石柱的三分之二业已碎裂的石头,用这些石料制成石材或许也是W村长久以来形成的传统吧。这些制成的石材,既能用来修补被新长出来的石柱破坏的石墙,还可以充作建造新家所需的材料。据村里有学问的人讲:这样做也能将村里石头的数量控制在合理范围。
那么,石头的生长或长出的位置有规律可循吗?有人问。
户田摇了摇头,“村子对多年的数据进行过分析,但是直到现在仍没有找到可以遵循的规律。今后也一样,没有人知道什么时间,石头会从哪儿冒出来。”
“地下的情况怎么样?没有人挖开试试吗?”
仍旧是那个怀疑者发问道。
瞬间,户田的目光黯淡下来,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他再次摇摇头,答道,“很久以前,村子里的一位长老曾经试着挖过,可是不管怎么挖,最终石头还是会冒出来。后来,就没有人那么做了。据说挖开的地下只能看到古老的岩石,除了弄明白石头是从岩石里长出来的外,其他的仍一无所知。”
听他讲得这么肯定,怀疑者略微露出一丝不满,然而也只好沉默着作罢了。
世界上竟然存在如此奇妙的景观:有的石柱刚刚长出一半,有的生长速度很快,有的生长缓慢,而长出来的石手却多达30根之多。沿途所见,景色各异。最后,户田带领观光团向村子的最深处走去。
那是一片葱郁茂密、狭小而阴郁的黑森林。其中,赫然竖立着一只硕大的石手,手掌张开,伸向空中,仿佛时刻准备接受来自上天的馈赠一般。从远处眺望,拔地而起的石手仿佛笼罩着神秘的黑光,耸立在众石之间,显得格外卓尔不群。
“这块石柱应该是村里最古老的石头了,迄今为止,它从来没有倒塌过。村里有一种说法,婴儿出生时,只要把孩子放在这块石头上,就能保佑他平安健康地长大。”
说到这里,户田虔诚地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神秘虔诚,也许被他的举动感染,游客们也纷纷效仿,向石头恭谨地施礼。
冬天的暮色卷走了最后一抹夕阳。干瘪但密如天幕一般的树林朦朦胧胧地遮掩了石手。石手似一位历尽苍桑的老者,在默默地述说什么。
观光团在村里的餐厅里歇脚,一面慢慢用餐,一面听村里的老人们说闲话。
听着那些和长出来的石头交织在一起的奇闻轶事,不由得令我再次回忆起祖母讲的故事。
村里有一个老妇人,住在一栋小巧的房子里。有一天早晨,当她推开门想抬脚走出去,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老人居住的房子居然被地下长出的一只巨大石掌高高托起。更奇怪的是,仅仅一个晚上,石掌竟然长到10米。这所房子也拔地而起,悬在半空。眼见老妇人只要一只脚踏到门外,就随时可能摔下来。最后,村里的消防队紧急出动,搭上梯子,这才把她救出来。
村里老人的闲话比祖母的故事还要神奇。出生在这座村庄的孩子们,如果哪个做了坏事,他家的地底下就会长出石柱来——冥冥中,似乎以此警告那家的孩子。
此外,据说如果有哪个村民的牙齿脱落,没关系,只要向刚刚长出一半的石指撞去,不久就能长出结实的新牙来。
最令人奇异的是:在这座村庄出生的人,如果想搬到其他地方,过不了多久,新居的庭院里也会冒出石头来。因此,村人们很少迁往别处。而且,因为村子里总有新的石柱冒出来,即使有人希望离开这里,也难以实现。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这几年,村里想举办短途观光旅行呢?”
我忍不住问道。
听了我的问题,老人们缄默下来,一语不发。后来,其中一个人开口说,“时代所趋啊!环境闭塞久了,村里的人与外界打交道的机会少了,村子的生存能力就渐渐衰弱了。”
“人也越来越少。”
坐在一旁的一位低低地插了一句。
“年长的人多起来了,有的人甚至来不及躲避长出来的石头……”
“你这么说,我反对……”
“有什么办法,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
也许是酒精在体内发挥作用的缘故,老人们纷纷开始抱怨。
在一旁坐着的户田,急忙站起来阻拦,“是啊。正是时代所趋。我们村子的农业收成也算到头了。村里也希望利用其他途径增加一些收入。虽然这儿比不上城里,但至少有一些现成的资源可利用。为了能让外面的人有幸观赏我们这儿特有的风景,同时,也能为村里补贴一部分财政,所以,我们决定开办这条短途观光旅行线。”
听到这冠冕堂皇的话,客人们知道“闲话”到头了,就各自举起酒杯,痛饮起来。白天看到的风格迥异的景色,让客人们个个兴奋不已,沉浸在对刚才沿途所见景物的回味之中,至于老人们和户田话中隐含的深意,这时,也实在无需过多深究了。
晚宴一直持续到很晚。
客人们各自沉沉睡去。夜里,我突然被什么人悄悄走进来的响动惊醒,“出什么事了?”
其他客人也睡眼惺忪地从被窝中慢慢爬起来。
一行人晚上的住宿被安排在两个宽敞的房间里,男女分开,分别备好了床褥等寝具。因为观光以及夜行车的缘故,人们都累坏了,几乎一挨枕头,便倒头睡下。
我从床上坐起身,恰好望见两个身影走进来,正是那两位富有怀疑精神的客人,定睛一看,两人的裤腿上沾满了斑斑驳驳的泥巴。
“你们干吗去了?”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两位怀疑家则悻悻地答道,“都是用来搞鬼的骗人把戏。那些石头是埋进去的,才挖到地下1米深就断了,底下根本是平的!”
说到这里,两人的眼中放出异样的光来。
其他的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听一个人呆呆地问了一句,“你们俩跑出去,就为了挖那东西?”
接下来,其他的人也连连打着呵欠,不耐烦地接过话来,“这有什么不好。管他骗人,还是确有其事。我们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图个新鲜。反正奇特的东西也看到了,钱也花出去了,大家玩得高兴。总之,我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管他什么呢!”
“可是,咱们被涮了。”
两人看上去还是怒不可遏,我也忍不住打起呵欠,随声附和刚才那位仁兄的意见。
撇下两个人继续喋喋不休的争论,其余的客人们重新钻回暖融融的被窝,不久又沉入梦乡。
黎明时分,“砰”的一声巨响撕破晨曦的沉寂,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房间里到处弥漫着灰尘和木屑,四处飘散。还畅游在梦中的人们吃了一惊,纷纷跳起来。
“地震?!”
“喂,没事儿吧?”
等灰尘渐渐散去,我们才注意到房间里赫然立起一件异样的东西,一只巨大的石手冷冰冰地伸了出来。
再仔细看去,两位怀疑家的床铺早已翻过来,可怜他们两个,像从床上被掷出去一般,正埋在木屑里动弹不得。石手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从两人床铺之间钻出,这时已经迫及屋顶了。
其余的人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慢慢地从刚才的惊吓中醒过神儿来,呆呆地抬头仰望破土而出的石手。那只手,端端正正地直插屋脊。
村子的人都来了,动手修缮被破坏的旅馆,观光团的人们也参与进来,等忙完一阵休息下来时,已经是晚上。我们再次登上夜行车,告别了这座村庄。临近拂晓时分,车终于抵达城里,观光团就此解散。
离开时,户田再次叮嘱道,“请诸位千万不要对他人泄露W村的位置,更不要提及您在村里的经历。巨人们一直躲在背后,监听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不管您身在何地,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千万不要抱着侥幸心理,否则,诸位家里的地面就会经历同样的遭遇!”
客人们都默默无言地低着头,连两位怀疑家也垂下了头,一语不发。
这些就是我们在W村的全部经历。
直到现在,我和妻子尚未对那座村庄的经历是真实抑或还是幻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但是,从短暂的观光旅行中感受到的快乐记忆犹新。不过,也许因为曾经亲眼目睹巨大的石手冲破地面、拔地而起的骇人情景,那真切的一幕仿佛在冥冥中仍蕴含着警示,至今我们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在那座村庄的所见所闻。
某日清晨,突然间,正在读报的妻子失声叫起来。
“怎么了?”我诧异地问她。
“这两个人,不是那次旅行时同行的人吗?”
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报纸,眼光向报纸扫去。报上赫然登着两个人的照片。不错,那照片不是别人的,正是从床上被掷出去的两位怀疑家的。
据报道称,两人于同一天,莫名其妙地从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
“太奇怪了!”
妻子耸了耸肩,很快便兴味索然地撇开这个问题,洗起衣服来。
我一面注视着那篇报道,一面紧张地思索着。
这两个人会不会返回W村了?或者,他们因为某种力量的胁迫而不得不回到W村?
这时,我不禁想起那些半醺的老人们不经意间透露的只言片语。
……从村里走出去的人们,他们移居的地方常常有石头长出来。
恐怕,这两个人不知出于什么念头,把村里的石头偷偷带出村子,打算当做护身符,而一旦石头被带往村外,它们为了索回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必然会出现在那些被带到的地方。
直觉告诉我,我的推测不会有错。
他们一定把石头的碎片带出来了。
两人虽然遭受了那样的不测,仍然对亲身经历的事件抱有一种怀疑甚至某种玩世不恭的心态。为了证明是否存在骗局,他们把石头偷偷带出来,打算做个彻底调查。
我叼起一支香烟,继续思索着。
接下来,其实隐藏在一系列诡秘事件幕后的——是那座村庄的真实目的。
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插在开襟羊毛衫的口袋里,四处摸索着,试图找到打火机。
……村里的人口不断减少,老人们越来越多,人们时常躲避不及那些新生出来的石头,甚至有人不幸被石头击中,并因此丧命,类似情况不断增多。而且,村子和外界之几乎完全隔绝,必须有新的人口补充进来,于是,才开设了这条观光旅行线路,面向都市的人们开放。也就是说,现金收入并非村子的真正目的,他们早已想到观光客中有些人会悄悄地带着石头离开,而一旦石头被带出村外,石头就会追着带走它们的人不放。结果,凡是不幸带出石头的人最后都为势所迫,重新返回村庄。这样一来,村里的人口就能增加了。
我的手继续摸索着,终于摸到了打火机,但在打火机旁,我触到了一枚坚硬的物体。
我曾经打算拿它来供在心爱的祖母坟前。
一道冷森森的气息,直向心口袭来。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取出那枚坚硬的物体端详。
那是我在W村石料工厂的一个角落里拾到的,一枚小小的石块碎片。
我缓缓地转过头,朝明亮的庭院望去。
从妻子精心培植的水仙之间,三根巨大的石指毫无顾忌地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