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欲晚。
苏涿光穷尽山水寻到乔时怜时,唯见她发髻散乱,衣衫残破,污迹遍满,身上淌就的鲜红更是刺目得惊人。
偏偏就是这素日里拘谨又胆怯的女子,纤柔双手握着一把锃亮短刀,毫不犹豫地往那刺客砍去。
明明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她的眼不断有泪涌出,她的害怕彰显无余;明明她那日郑重言之于他,她惜命,现在却是主动将命献给了敌人。
彼时苏涿光对怀中之人所问答得理所应当:“地上血很多,我抱你过去。”
“我自己能走!”乔时怜驳道。
不就是地上有血吗?反正自己身上都那么脏了,踩过去也没什么。
却听他一本正经:“我衣袍太长,怕你弄脏。”
乔时怜:“…?”
他在说什么?她身上不是更脏?
苏涿光抱着她入山洞后,始才明白她此前异举,是为了护住山洞里的人。只是见到这传闻中与她私奔的男人,他觉着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苏少将军…快放我下来,这样成何体统?”
乔时怜已不知闷声对他说了多少回,待她拉下罩住头的袍子,抬眼见昏黄天光里,那人不为所动,好似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她只得恼怒地拔高了声:“苏涿光!”
默然跟在其后的风来闻此,不由得一激灵,他还是头一回听别人这么直呼主子大名。风来生出几分钦佩,暗叹道:不愧是乔姑娘!
苏涿光侧过身,淡淡道:“你确定要这么大声吗?”
只见山洞外已有禁军赶至,尚未发现此处有人。而此番她依偎在他怀里,若是她再放声,便能引他们朝这边靠近,一睹二人贴身相拥的暧昧姿态。
乔时怜:“……”
是他蛮横不讲理抱了她,怎么现在像是成了她和他于此偷情,不敢让旁人看到的样子?
苏涿光抬手拢了拢她身上的衣袍,将她轻放至地,眼神示意风来去招呼外面的禁军。
乔时怜顾不上跟苏涿光计较,径自走至角落里搀起受伤昏迷的周姝,“得赶紧回去请大夫处理伤势。”
随后禁军统领陆昇带着手下有条不紊地入内,确认人皆活着后松了口气,抬来担架把周姝置于其上。
陆昇见乔时怜满面关切地望着担架上的人,不禁回想起猎场里的传言。他并不认识女扮男装的周姝,今此循苏涿光发出的信号至山洞,发现乔时怜搀着是一“男子”,他对那传言也信了几分。
怪就怪在,苏涿光竟将自己衣袍给了乔时怜。陆昇瞧着少女身上披着的雅青锦袍,眼里满是意外。据他了解,苏涿光从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否则也不会京中每有女子接近他,他便出手把人家吓得胆散魂飞之事。
却听苏涿光蓦地问他:“陆统领,我的小厮可还满意?”
陆昇始才收回瞄向乔时怜的目光,哂笑道:“苏少将军的近卫自是出挑。那群小兔崽子车轮战都没能拿下风来,回去后备受打击,这几日论及练武,比谁都勤快。”
苏涿光漫不经心拭着剑上血色,“我帮了你,你也要管好眼睛和嘴。”
陆昇:“……”
原来在这给他挖坑呢!
“这几个都是我亲随,向来嘴严。”
陆昇无奈,谁叫他这个禁军统领看似职阶高,在皇城地位却略显低了些。
西北与东北之境,各有虎狼眈眈,苏家与周家分镇守边境,得来暂平之势,这两年未受外敌侵扰。这论功绩,他是比不上两家久经沙场之辈;论皇宫防卫,圣上有独掌的奉天军。如今禁军受各方势力挤压,地位大不如从前。
若非自己出身西北军营,他和苏涿光怕也难以谈上交集。
另一处,乔时怜见苏涿光步至眼前,问道:“我遇刺竟惊动了守在猎场的禁军前来,这件事应该闹得挺大吧?”
也不知猎场里的父母与长兄如何了,此等险事,他们若是知了,定也在为她着急吧?
苏涿光:“是我叫他来的。”
乔时怜:“?”
苏涿光竟有权调用禁军?
苏涿光对上她惊异的眼神,睨了眼不远处的陆昇,“他欠我人情。”
乔时怜松了口气,想来苏涿光当时知她在林中遇刺,便以她失踪为名托禁军四处寻她。不管如何,自己平安无事,乔家要是不曾知自己遇险,也省去白白担心。
苏涿光目视前处,眸中不易察觉的情绪闪过:“不过,确实挺大。”
乔时怜顿住了步,腹诽着他怎么不一口气说完?
但见苏涿光绷着嘴角,神情严肃,面上恍有霜雪覆过,他的模样并非是有意戏弄自己,更像是此前未想好言辞。
同行返回猎场行宫的路上,苏涿光将白日里猎场所见,尽数述与了乔时怜。
他未隐瞒分毫,也没试图弱化那些伤人的恶言,只是把事情始末呈现在了她眼前。包括东宫对此的不表态,秦朔与乔相密谈后暗中撤了寻她的侍卫之事。
余晖渐没的山野里,他话落时,见她面上劫后余生的庆幸化作了沉郁之色,少女眼里几许烂漫在那一刻消得无形,失了光,唯有浓重的暗影。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马车内,她以那般眼神问他:“少将军可知,女子若在这世上未能守礼,稍有差池,一朝便可被夺得性命?”
仿佛她真的在那样的差池里死过一样。
东宫、乔家…这就是他们待她的“呵护至微”?苏涿光不免觉得讽刺。
而乔时怜久久未言,她定睛看着林梢迷蒙,长夜将至。
又是这样。
在她被诋毁后,他们各自选择了对其最有利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从不在意她的感受,她的死活。在利益与权欲面前,她不过是牺牲品。
胸口堵得发闷,她踽踽独行于这条夜路里,又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几近窒息。
她只觉眼角发酸,胀痛得难受,却是如何也哭不出来了。许是前世哭得够多了,泪流到最后也没能求得生机;又许是她早就对他们失望透顶,连着此生重回都不敢寄付过多感情。
她乔时怜重活了又怎样?只要世事人心未变,悲剧重蹈覆辙,不过朝夕。这一世在九暮山的猎场里,他们用最锋利的刀,再次把她杀死了。
忽有一瞬,她觉得疲惫极了。连着今日绝境求生得来的种种都让她提不起兴致,只觉生如嚼蜡,无味却又弃而可惜。
旁侧忽有竹哨声响,少顷远处传来马蹄声若鼓点,只见霞光潋滟里,野风踏过泥尘,驻足二人跟前。
“上来。”苏涿光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
乔时怜见黄昏晕影里,他郑重其事地问着她,向来漠然的眼中含了些许她不解的情绪。
陆昇识趣地在旁道:“我这边走回猎场尚有距离,苏少将军不如带着乔姑娘先行吧。”
似是瞧出她忧心周姝,苏涿光续言:“风来在,不会有事。”
旋即乔时怜搭着他的手,由着苏涿光把她搀扶上了马鞍。
乔时怜本以为他又想教她骑马,却是坐稳后,她察觉苏涿光从后揽过了她的腰身,他握着缰绳驱使野风驰骋起来。
遥岑出寸碧,山野尽于晖色揉成一团朦胧。迎面凉风簌簌,草清花香藏于其间,乔时怜胸中闷堵之感渐缓,耳畔传来苏涿光的嗓音。
“我少时心情不好时,就会纵马长奔。”
他敛下眼,望着她心绪不宁的面,“那些扰人的事,只会被困在原地,追不上马。”
他这是在劝解她的心结?
乔时怜闻言,若有所思地睨着远去的猎场,问道:“那你骑完马回去呢?”
苏涿光未答,扬鞭而起间已至九暮山峰顶,他勒马停立,俯瞰世间万景。
苍穹之下,浩浩天地尽览无余,极目眺望里,乔时怜见着自己生长了十余年的繁华京城不过一叶,更遑论她欲逃离的金丝笼,微渺得不见其影。
“去过别处,就不会再在意。”苏涿光始才答道。
乔时怜在抵达山顶之时,便知晓了答案。
世间辽辽,那所牢笼困不住她,里面的人也无法桎梏她。良景无处不有,她不是非要栖在原地那片林。
眼见熏风解愠,她眸中阴翳渐散,苏涿光捏着缰绳的手终是松了几分。
落日西沉,月出东山。
夜影徘徊里,苏涿光策马疾驰,带她越过了许多地方。即使视线昏昏,难窥林景,他亦是言语寥寥,但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在她陷入无助时,有人同她伸出手,就足够。
“你打算如何?”苏涿光问。
“阿姝现在昏迷不醒,我没有证人。更何况,她女扮男装混入林猎,往大了说就是欺君,我不能拿她来冒险。”
乔时怜知,只要传言中私奔的“男人”为假,此事便不攻自破。但她若是拿周姝洗脱嫌疑,便会把周姝置于风口浪尖,故她特意请求了陆昇瞒住周姝一事。
回至猎场行宫附近时,乔时怜心中烦绪已纾解大半。她由衷对苏涿光道:“谢谢你。”
她无声轻叹,这次又欠下了他恩情。
却是下马之时,不想踩着的蹬脚一滑,她攀着苏涿光的肩,抓着他的衣襟便往他怀里扑了去。
苏涿光接住她,觉着颈间露出的一截微凉:“…谢我不必扒我衣服。”
乔时怜:“……”
她站直身,凑上前替他拢好衣襟,又利落脱下衣袍还给他。
苏涿光只觉颈间残留的指尖温度久久不散,连着接过她递来的衣袍时,他仍有几分怔神。
她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为他捋衣襟了?连眼也不眨,她以前不是还矜持得不敢正眼看吗?
乔时怜只当他回了此地,依旧是众人眼里的冷面将军,连着话也不同她多说,故而她匆匆离开,径自走进了行宫。
不多时,一哭哭啼啼的声音断续传来:“乔姐姐同一男子私奔离开,是一众姑娘们亲眼所见,殿下怎的就给我扣上罪名,要赶我下山?”
呵,果真是方杳杳。
乔时怜缓着步,悄无声息地往其处走去。
只见方杳杳跪身在地,卑微乞求着她跟前背身而立的秦朔,哑着声:“乔姐姐现在都不知同那男人在哪里逍遥自在…”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彻响,破开寂夜。
方杳杳尚在茫然吃痛之时,抬头见掌掴她的人,正是归来的乔时怜。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开始打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