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今日的夜也很长。
叶晚樱是被光亮醒的,但叫醒她的不是明媚的日光,而是李家村冲天的火光。
她走出庭院,见到的便是城中心窜天的火,夹杂着纷乱的脚踏声、惊叫声和呼救声。
身后的两位师弟也跟了上来,叶晚樱叹了口气,“去看看吧。”
越是靠近城中,那股子烟熏炭烤的味道越是浓重。
叶晚樱心情也是很沉重,却听到身旁凌川的肚子突然传来“咕噜”一声。
叶晚樱:“……”
凌川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住,我是想起了小倌馆里的烤肉,味道着实有些像。撒上一把孜然,再淋上些胡椒,这滋味,嘶。”
“别说了。”叶晚樱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堵住凌川的嘴,“再说我也饿了。”
被凌川这么一搅合,叶晚樱沉重的心情莫名轻快了起来,得到了一种诡异的期待感。
等三人真正来到城中央的时候,本是做足心理准备的叶晚樱还是有被吓到。
湖边的大片空地上,几十个面容模糊的女子正将一个男子扔到了自制的火堆之上。直冲云霄的大火便是从这处传向了远方。
火焰中,男子凄惨的嚎叫冲天,翻滚之中,带下来的火星点点尽数沉入湖底,消失不见。无论男子如何挣扎,却逃不出那诡异的火苗,直至声音减弱。
在此过程中,无一人上前施救,那些女子见此,反倒是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直至这男子化为一滩灰烬,那些女子才又丢进去下一个幸运儿。
叶晚樱在那群女子中,很不出意外的看到了李彩儿。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装作没看见。
环视四周,附近的商铺几乎已被移位平底,所有房屋都已人去楼空,没来得及走的——
只剩下跪在湖边的这一大片,大概率也是被掳了过来,手脚都被麻绳绑缚住,动弹不得。
但竟没有堵上他们的嘴,于是这大片空地上,哀嚎的有、谩骂的有,求饶的有,非常之嘈杂。
叶晚樱眉头微挑,她之前竟没发现李壮实有这样奇怪的爱好。
对,就是李壮实。
“叶仙人,”李壮实一袭黑衣,站在岸边回头看向步行来的三人。他此时不装作憨厚的样子,眼眸深邃,倒显得有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和梦境里那个被藤条绑住,动弹不得的男子身影诡异地重合了,“看来你不是很惊讶的样子。”
叶晚樱心头一跳,所有的线索在一瞬间串联了起来。
“连你都找不到芸娘,更何况我们。”叶晚樱在李壮实身后五尺停下,“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芸娘本就一直和你在一起,你昨日那样刺激我们,便是拖延时间罢了。”
“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李壮实承认得很是直接,“那既然叶仙人昨日未曾阻止,那今日前来又是为何?”
“若是来阻止李某人,”李壮实眼里的厉色随着话语落下尽显,手里举着的剥皮刀在火光之下反射着光亮,“那恕鄙人便也不再以礼相待了。”
一旁跪着的男人听闻此话,膝行着凑到了叶晚樱身边。
叶晚樱认出此人正是梦境中压住粉衣少女父母的其中之一,那人此时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身上的衣料早已被汗水浸湿,尤其是□□那里,有一滩颜色不明的色素沉积。
叶晚樱嫌弃地后退一步。
那人手脚捆着,却是咣咣磕头,“仙人,您是仙人,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周围人听到此话,也纷纷转过身来,学着那人疯狂磕头,一时间,救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另一边,李壮实嘴角讽刺笑意更深,把玩着手里的剥皮刀,看好戏般得看着叶晚樱。
叶晚樱顿了顿,随即叹了口气,缓缓蹲下身。
那人以为有救,充满希冀地凑了上来。
谁知叶晚樱却是道:“阿弥陀佛。施主谬赞了,贫尼修习佛家心法,并不会道术,救你们怕是有心而无力啊。”
说着,叶晚樱拽过凌川,取下他脖子上跳艳舞时带着的珍珠项链,盘腿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开始转珠子,嘴中还念念有词。
关键时刻,佛道双学位还是很有用的。
李壮实:“……”
被绑着跪地那人被这反转给惊懵了,下意识问道:“那大师您这是?”
“人生百苦,死后帮你们超度一二。”叶晚樱睁开普度众生的睿智眼眸,“不用谢我,贫尼应该做的。”
“……”
冲天的大火一直没灭。
叶晚樱看着一个个在火中惨叫的男子,越发觉得有些无聊,还有些热。
生前再坏的人,投到火里,也都一个样,黑漆麻乌的,没有什么意思。
叶晚樱从站着开始,累了便蹲着,以至于现在,已经靠墙坐着了。
她拿着扇子不停地扇着风,内心腹诽:也不知李壮实这么个大汉是怎么在火堆面前站三个时辰不带动弹的。
黑色多吸热呀。
直至还剩下最后三个跪着的人。
那三个人看着同伴一个个化为灰烬,早已丧失了生的希望,瘫在地上开始做咸鱼了。
叶晚樱走到李壮实的身边,火光在他的眼眸里疯狂跳动。叶晚樱能感受到他的眼神不断地变得狂热,仿佛下一秒就可以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跳出来连城火眼金睛了。
“你不怕抓错了人?”叶晚樱和李壮实并排站到了一起,问出了横亘在心中一夜的疑问。
“怕?为何要怕?”李壮实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他转过头,即使背对火堆,叶晚樱发现他眸中的火却依旧没有熄灭,反倒是愈演愈烈,“当年那些人抓芸娘走的时候未曾怕过,将芸娘沉塘的时候未曾怕过,把我打死的时候亦未曾怕过。”
李壮实向前迈步,靠近了叶晚樱,嘴边带着讽刺的笑瞬间变成撕心裂肺的狰狞,
“他们都不怕,那我今日,为何要怕?”
“兄台,淡定。”叶晚樱将快疯了的李壮实往后推了推,“芸娘应该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听到芸娘的名字,几近在疯狂边缘的李壮实沉默了一瞬,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没再说话,静静地站在火堆边,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看来你这么做,是为了芸娘?”叶晚樱看向李壮实,“我们一直没有见到她,排除她不愿见我们的情况,那便只剩下了一种——”
“她死了。”
“她没死。”李壮实难得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答应过我,会和我一直在一起的。她不会死。更何况,她很快就能醒来了。”
叶晚樱看着跳动着的火堆,开口道,“还有两个人,反正终归是要等,说说你们的故事吧。”
那是一个很简单俗套的故事。
明媚娇憨的少女,才华横溢的少年,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相识、相知、相爱,两家人门当户对,更是默许着两人往来,便这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那日我去求亲,却得知芸娘被西街官大人的儿子看上了,想纳回去当第七房小妾。”忆起往事,李壮实嘴角勾起嘲讽一笑,“哦,刚刚抓着你求饶的那位,就是西街官大人。”
“呵,”那人的面容在脑海中浮起,李壮实都嫌得脏,“当年我跪着求他,磕头,以死相逼,换来的就是一顿毒打。”
少女满心欢喜得等待着她的少年郎,等来的却是一纸纳妾聘书。
她满心绝望,可官大人家大势大,不是她能应对的,便与少年郎在当初定情的寺庙里告别,却不知,被山上砍柴火的路人看到了。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很快,少女便被定上了□□的标签。
上街被谩骂、父母被□□,少女经受着这一切的压力,但她心中却放松了下来。
官大人的儿子看不上她了,那么她和他的少年郎便还有一丝希望。
她盼啊盼啊,盼来的不是少年郎的八抬大轿,而是官大人被欺辱后的愤怒。
她被架上了浸猪笼的囚车,在自家少年郎绝望的目光中,在冰冷的湖水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水里的水草裹挟她,鱼虾啃食她,幸得一位路过的狐仙,从湖水里将脏烂的她救出。
狐仙命不久矣,便将自己半生妖法传授给她,助她活了过来,但代价就是,那张被湖水腐蚀的娇俏的脸,再也回不来了。
但她不在乎,重活一次便已是上天对于她的恩赐,她不敢奢求更多。
当她步履蹒跚地去寻找她的少年郎时,却在乱葬岗里找到了他的尸身。
原来,官大人将她沉塘之后,仍不解恨,硬是将和她“苟且”的少年郎活生生用藤条打死了。
她悲愤欲绝,抱着少年郎的尸身在雨中哭了三天三夜。
可能是上天怜悯她悲惨的遭遇,第三天的午夜,她猛地吐出心头血,滴在了少年干涸的唇上。
少年突然苏醒了。
于是她便得知,狐族的心头血,有续命的奇效,只是非常消耗灵力。
但她并不在乎。
所幸的是,少年并不嫌弃她皲裂发麻的整张脸,依旧待她如初。
两人改头换面,在李家村的边界住了下来,却见苛待女子、沉塘之风愈发盛行,两人琢磨着,能救下一个是一个。
未曾想,第一个救的便是自己昔日好友——蓝衣少女。
蓝衣少女哭着将她拥入怀里,说着我要走,我不要这张脸了。
她自是答应。
从此之后,无论是从湖水中救起,还是在私奔的时候拦下,她都会问那些不幸的姑娘,是否愿意改头换面,重新过自己的人生。
答案都是肯定。
她有些欣慰地笑了,帮着她们一个个取下了原先的人皮,用着自己生疏的法术助他们金蝉脱壳。
叶晚樱见到的李彩儿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灵力总有消耗完的那一刻,更何况她一直在帮着少年郎续命,帮助完李彩儿,她早已油尽灯枯。
卧在床前,她最后一次轻抚少年郎的脸庞,将自己的心,放入了少年郎的胸腔之中。
自此以后,她的少年郎便可不惧风雨,茕茕独行。
却是再也没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