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很难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而当无法确定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时候,就是从犯罪现场开始查起的时候了。或许犯人会在现场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比方说印有他们姓名以及地址的名片。在夜城,再诡异的事情都曾发生过。离开会议室后,我转向管家霍伯斯,以强硬的语气提出要求。
“我需要去梅莉莎的房间看看,霍伯斯。”
“你当然需要,先生。”他冷冷说道。“但是恐怕在那里找不到什么线索。”
霍伯斯再度领头穿过一连串走廊。我开始考虑是否该讨份地图,免得霍伯斯突然决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所有走廊都给我一种不自然的宁静感。这座殿堂极其巨大,但当真居住在里面的人却少之又少。我们一路上只遇见身穿制服的仆役,而他们通通对我和霍伯斯保持距离,低头快速通过,不敢直视我们的目光。尽管我拥有极差的名声,但这次我不认为他们怕的人是我。
最后我们来到一座老式电梯前,具有洛可可风格黄铜滑门的那种电梯,呈现出强烈的装饰艺术风味。霍伯斯随手拉开沉重的电梯滑门,我们随即踏入其中。电梯内部大到足以举办一场亲密晚宴,四周的墙壁都是品味独特的彩绘玻璃。霍伯斯拉起电梯大门,大声说了声“顶楼”。电梯地板微微一震,接着我们就开始向上移动。对这样一座年代久远的机器而言,上升的过程堪称十分平稳。我四下寻找显示楼层的面板,结果发现整座电梯并没有任何控制装置和指示灯。
“我发现整座电梯都没有任何控制装置和指示灯,霍伯斯。”
“的确,先生。葛里芬殿堂里所有的电梯都预设为只针对授权的声音产生反应。这是一项安全措施……”
“那么梅莉莎的绑匪是如何抵达顶楼的?”
“这是一个好问题,先生,我相信你迟早会帮我们找出答案的。”
“不要再和我说这些废话了,霍伯斯。”
“是的,先生。”
电梯停了下来,霍伯斯拉开滑门。我走出电梯,踏入一条两边墙上都是房门的长廊。光线柔和舒适,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品跟雕饰,地上铺了一层波斯地毯。所有的房门看起来都十分坚固,我心想不知道葛里芬家族的人晚上会不会锁门。在这种环境下,在这种家族之中,换成是我的话一定会锁门。霍伯斯关上电梯滑门,迎上前来,站在离我非常近的距离。侵犯他人的私人空间是标准的挑衅策略,但是我曾面对过许多诸神之街的怪物,并且把他们搞得像婴儿般嚎啕大哭,凭他一个目中无人的管家是绝对吓不倒我的。
“这里是顶楼,先生。所有家人的卧房都在这里。当然,并非所有家人都住在家中。威廉少爷跟爱莲娜小姐都在城里拥有自己的住所。保罗少爷跟梅莉莎小姐没有。葛里芬先生限制他们必须住在这里。”
我皱眉。“他不允许小孩跟他们的父母同住?”
“这也是一项安全措施,先生。”
“带我去梅莉莎的房间。”我说,提醒他是谁在发号施令。
他带我沿着走廊前进。走廊很长,房门很多。
“客房?”我指着那些房门问道。
“喔,不,先生。客人不得在此留宿,先生。只有葛里芬家族的人才能在这个屋檐下过夜。这也是为了安全考量。这些房间都是家族卧房,让所有家族成员能够随时换房,免得他们觉得受困于同一间卧房中太久。我很可以了解卧房对于永生之人来说是个大问题。”
我们继续前进。“那么,”我说。“你认为梅莉莎发生了什么事,霍伯斯?”
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真的不清楚,先生。”
“但是你一定有点想法吧?”
“我尽量不要有任何想法,先生。自我的想法只会阻止我为葛里芬家族提供适当的服务。”
“你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霍伯斯?”
“喔,我一直都在当管家,先生。”
我相信。如果不是多年在职训练的成果,没有人能够练就那副高傲的神色。“其他仆人呢?他们在梅莉莎失踪之前都没有听见或看见任何可疑以及不寻常的事情吗?”
“我已经很详细地盘问过所有仆人了,先生。如果他们有任何线索的话,一定会告诉我的。任何线索。”
“梅莉莎失踪当晚,你有接待任何不寻常的客人或是不速之客吗?”
“葛里芬殿堂总是有人来访,先生。”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总是如此规避问题吗,霍伯斯?”
“我尽力而为,先生。这就是梅莉莎的房间。”
我们在一扇跟其他房门没什么两样的门前停下。坚固的木质门面紧紧关闭,没有明显的攻击或是强行进入的迹象。我拉了拉黄铜门把,轻轻一扭立刻转动。我推开房门,看向其中。面前的房间空无一物。墙上没有男孩团体的海报,没有绒布娃娃,没有家具,只有四面空白的墙壁,一张简单的床铺,以及一张更简单的椅子。没有任何青少女曾经居住在这里的迹象。我看向霍伯斯。
“告诉我她的房间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她的房间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先生。”
“是葛里芬下令清空这个房间吗?”
“不,先生。事发之后,这个房间就是这个样子了。”
“请解释。”我语气不善地说道。
“是的,先生。梅莉莎小姐当晚本应下来与其他家人共进晚餐。主人跟太太一直都很坚持所有家人只要在家都应该一起用餐。威廉少爷和爱莲娜小姐都已出席,她的儿子保罗少爷也是,但是梅莉莎小姐迟到了,而她通常是不会迟到的。当我们发现她没有出现的时候,主人就派我去找她。抵达卧房时,我发现房门留有一条缝隙。我敲敲门,没有回应,于是我探头进去察看,以免她身体有什么不适,结果就发现里面变成这个样子。梅莉莎小姐从来都不沉溺物质生活,但即便如此,这个样子还是太夸张了。我立刻按下警报,安全人员彻底搜查整座宅邸,却完全找不到梅莉莎小姐的下落。”
我看着他一会儿。“你是说,”我终于开口说道。“绑匪不但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之下带着梅莉莎离开葛里芬殿堂,还顺便把她房里的东西通通带走?完全没有人看见?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我很想给你一巴掌,霍伯斯。”
“我认为我该提醒你除非葛里芬家族的人授权,不然任何魔法都不可能在葛里芬殿堂之中发挥作用,先生。所以梅莉莎小姐不可能是被魔法传送出去的……”
“除非有她授权,或是她的家人授权。”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不,霍伯斯,把活生生的章鱼钉入墙壁之中才是不可能的,其他事情都只是非常困难而已。”
“你的见识令我钦佩,先生。”
我还是认为是自己人干的,但是我仍不打算公开这个想法。
我再度看向空荡荡的房间,试图召唤我的天赋,期待可以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但是我的心眼说什么就是睁不开。某个力量强大的人物真的很不希望我利用天赋解决这个案子。我已经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和我玩游戏了……
身后的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头望去,看见一名身穿制服的女仆来到霍伯斯面前行屈膝礼。可恶,这里的仆人个个无声无息。这时女仆也对我行了个屈膝礼,仿佛在突然之间想到一样。
“对不起,霍伯斯先生,”女仆说道,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是夫人吩咐我来告诉你,她想要在泰勒先生离开之前见他一面。”
霍伯斯看着我,扬起一边眉毛。
“喔,请教教我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说。“我一直都很想学会像那样扬起一边的眉毛。”
女仆轻声娇笑,偏过头去。霍伯斯继续凝视着我。
“喔,有何不可。”我道。“跟夫人谈谈也好。她可能会知道点什么。”
“我不抱太大期望,先生。”霍伯斯说道。
女仆去忙她自己的事,霍伯斯带我沿着走廊往回走,朝玛莉雅·葛里芬的卧室前进。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见我,以及她知道些什么关于孙女的事是杰若米亚没有告诉我或不愿意告诉我的。女人常会在男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另一名家族成员分享秘密。我们终于在另一扇毫不起眼的房门前停下脚步。
“玛莉雅·葛里芬的房间,先生。”霍伯斯说道。
我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不是杰若米亚和玛莉雅的房间?他们分房睡?”
“是的,先生。”
我没有继续追问。反正他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
我点点头,他随即在门上轻轻敲了敲。一个女人大声说:“进来!”霍伯斯跟着推开房门,后退一步,让我先进去。我摆出一副考虑租下这间房然后拆掉的模样,从容不迫地踏入房内。尽管此刻在夜城之中已是下午过去一半了,玛莉雅·葛里芬却依然待在床上。她身穿白色丝质睡衣,坐在一堆粉红色的枕头之中。房间的墙壁也是粉红色的。事实上,整间大房间都散发出一股粉红色的气息,仿佛走入一间育儿室。床铺大到一次可以睡好几个人,如果大家有那么好的交情的话。玛莉雅·葛里芬身边围绕着许多女仆、顾问以及社交秘书,其中几个在我挤进床角的时候,颇不情愿地让出一个位子给我。
雅致昂贵的床单上摊有几块吃了一半的肉片、几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以及十几本封面华丽的八卦杂志。一个触手可及的冰桶内插有一瓶已经开瓶的香槟。玛莉雅沉浸在围在床边的人声中,刻意装作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我默默站在床角,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她。
玛莉雅·葛里芬是个丰满美女,身材微胖但不失性感,全身绽放出一种传统美。盘在头上的长发异常明亮,几乎没有任何色彩,但是她的脸上却画了一个十分庸俗的彩妆。鲜红色的厚实嘴唇,浓妆艳抹的脸颊,暗紫色的眼影,以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遮蔽视线的浓密睫毛。玛莉雅看起来像是三十出头,好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是三十出头。她的骨架明显,脸部线条分明,只可惜声音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整体而言,她比较像是让人包养的情妇,而不是结婚许久的人妻。
许多男女仆役围在她身边,在她想到之前已经满足她的需求——叠起她的枕头,打开新的巧克力,或是帮她的杯子斟满香槟,任何需求。玛莉雅忽视他们的存在,全神贯注地检视今日的信件,同时更新她的社交日志。不久我就发现她很喜欢摆出一副臭脸,而且只要一个不高兴,就会伸手殴打最接近她的人。挨打的男女仆役全都甘之如饴。至于时尚跟社交顾问,则是尽可能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一条手臂的距离。站在我身边的人以眼角偷偷瞄我,片刻过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始以让我听得见的声音对我品头论足。
“好哇,好哇,看看是谁来了——大名鼎鼎的约翰·泰勒。”
“是恶名昭彰吧,我说。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更高一点。你知道,更强壮一点。”
“那件风衣实在太过时了……我可以帮他搭配一点紫色的东西。”
“那就去问问他的三围!”
“喔,我不想问!”
夜城具有某种能够让人做出许多刻板行为的魔力。为了确保我的确遭受到侮辱,一个身穿全套黑皮衣的彪形大汉神色不屑地向我瞪来。
“哎呀,瞧瞧哇——夜城最有名的私家侦探……总是喜欢出现在他没有资格出没的地方。”
“瞧瞧哇?”我说道。“你要我瞧哪里,我就瞧哪里,但是如果要瞧瞧的话,你得先教教我该怎么瞧。我一直不太清楚瞧是什么意思……他们应该出本教人瞧瞧的工具书:《初学者的瞧法》,或是《瞧瞧指南》。”
“敢对我动手,约翰·泰勒,我就找警卫来,你看我敢不敢。到时候你麻烦就大了!”
“他们也会进来瞧瞧吗?”我满怀期待地问道。
“这个女人为什么还在和我通信?”玛莉雅·葛里芬大声询问,挥舞着手中的一张信纸,试图唤回某人的注意。“她明明知道我不会跟她讲话的!我的规矩简单明了,错过两次我所举办的宴会,就再也不用来了。我才不管你的孩子有没有得麻疯病……”
她的目光停留在房里所有人的脸上,除了我之外,但是这句话很显然是说给我听的。她继续对她各式各样的顾问抱怨,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听她说话。玛莉雅极度想要维持尊严,却缺乏维持尊严所需的注意力。她总是提起一个话题,转向另一个话题,接着又再度离题,最后完全忘记一开始在讲什么。她像只蝴蝶在话题之间游走,总是被其他看起来似乎更加有趣或更加美丽的东西所吸引。我等得无聊,于是开始在房内乱逛,看看其中的摆设,将东西拿起又放下,而且举手投足之间都非常不小心。
如果这样还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我就要开始把东西丢出窗外。
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奢华的饰品,细致的陶土娃娃,古董娃娃,玻璃动物以及脆弱到似乎不堪一碰的精致瓷器,全都小心翼翼地陈列在极品古董家具上。我内心深处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拿一把大锤或是铁链,将这些东西全部打成碎片……为了压抑心里的原始渴望,我从一个巧克力盒里拿了一颗巧克力吃。好吃的已经被拿光了,幸好我不太挑嘴。
从床上那堆还没有拆封的信件判断,她还有很多信件要回。夜城并不流行电子邮件——太容易被拦截或是遭到骇客入侵。而且电脑总是可能自行发展出感知,或是遭受外界的黑暗力量附身……科技驱魔并不便宜。这年头,手写信件才是正途,特别是上流社会更是如此。永生不朽的葛里芬家族是夜城之中最高不可攀的贵族,这表示这里所有试图提升社交地位的人,都必须想办法接近他们。只要和他们攀上关系,其他人就不能不卖面子。硬充派头是一种可怕的罪恶,就跟海洛因一样容易上瘾,而且往往难以自拔,必须经历一段漫长的戒毒过程才能戒除。
就连王公贵族都会来向葛里芬家族谋求好处。夜城里面有很多王公贵族——遭到放逐的国王跟王后,这家的公主或是那家的地主,所有想得到的阶级这里都有。他们穿越时间裂缝,打从其他世界、其他时空而来,永远与他们的人民、权力以及财富断绝关系。有些人入境随俗,再度闯出自己的名号,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办不到。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依然期待他人将自己视为王公贵族,只因为他们曾具有这样的身份。可惜在发现夜城完全不在乎他们曾经是谁之后,他们就变得非常苦闷。他们会在私人会员俱乐部集会,以旧有的头衔称呼彼此,把时间都花在尽力取得参加葛里芬的晚宴或聚会的邀请函之上。因为只要葛里芬认同他们的地位,就等于所有的人都认同了他们的地位。不幸的是,等待被葛里芬挑选的人选实在太多了。他们必须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才行。你只有一次机会能够证明自己具有足够的娱乐性,错过就没有了。肉格,小精灵之王,就是因为常常试图破坏葛里芬的宴会而声名大噪,即使是葛里芬已经表明他不受欢迎,永远都不会受欢迎,不管他跟谁一起参加宴会都一样。
(原因是他会在地板上尿尿。显然在他的世界里,随时会有个仆人提着水桶和抹布跟在他的身后。)
玛莉雅总是喜欢追逐品味与风格,只可惜她本人既没品味又没风格,只好仰赖一群时尚及社交顾问来决定谁能够加入上层社会的社交圈,以及每一季的时尚潮流为何。但是唯一有权力决定这些事的只有玛莉雅,而且都是凭一时之兴所做的决定。于是顾问们推挤拉扯,想尽办法接近她,以极大的音量及夸张的手势争论每一个问题。而这些手势三不五时就会演变成肢体冲突。这些顾问只要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就能够决定一个人的社交地位。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而这也是这些可怜的家伙之所以有一大堆熟人,却没有几个真正朋友的原因。事实上,他们或许比那些随时注意他们一举一动的家伙还要偏执,还要缺乏安全感。
最后玛莉雅终于不想继续假装我不存在,突然命令所有人离开房间,包括依然等在门旁的霍伯斯。所有人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离开前还不停地鞠躬、争吵、飞吻,直到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关上房门为止,只留下玛莉雅·葛里芬和我两个人在房里相互凝视。她以冷酷的目光打量着我,试图判断我是属于可以随意使唤的那种人,还是需要先灌几句迷汤才能予取予求的人。最后她露出甜美的微笑,搔首弄姿地眨眨眼,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绒毛被单。
“过来陪我坐坐,约翰·泰勒。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朝她走去,拉起一张椅子,面对着她坐下,小心维持一定的距离。她对我撅了撅嘴,稍微拉开睡衣的前领,在我面前展现她的乳沟。她对于我谨慎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我可以从她的眼中看出这一点。她是那种喜欢欣赏猎物挣扎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她的体味令人十分难耐,有如压碎的花瓣浸泡在动物的麝香中。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我说。
“你当然会有……约翰。你们私家侦探的工作就是找人问问题,不是吗?审问你的嫌犯?我想我从来不曾见过任何私家侦探。这真是太刺激了……”
“你似乎不太在意孙女失踪的事。”我开始进入正题。
玛莉雅耸肩。“她是个麻烦,一直都是。假道学的小浑蛋。她这辈子唯一的乐趣就是干涉我的生活,打乱我的计划……失踪只是想要吸引大人的注意罢了。离家出走,让她的爷爷担心,过个几天再开开心心、平安无事地出现,满嘴花言巧语,那个小荡妇。然后杰若米亚就会再度接纳她,好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她总是有办法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你认为她不是遭到绑架?”
“当然不是!这栋房子内建的安全系统已经守护我们家族好几个世纪了。没有人能够在不触发各式警报的情况下自由来去,除非有内贼事先帮他解除警报。这是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诡计,那个自大的小婊子。”
“我想你们两位相处得并不愉快?”
玛莉雅大哼一声,发出绝非淑女应该发出的声音。“我的儿女一直都很令我失望。我的孙子跟孙女更是令人失望透顶。对我来说,杰若米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唯一真正关心过我的人。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的过去,在他和我结婚并且赐我永生之前的一切。你当然不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了。相信我,我花过许多心力确保这一点。但是我还记得,他也记得,为了这一点,我将会永远爱他。”她发现自己越说越大声,于是试图恢复冷静。“梅莉莎此刻身在何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约翰。”
“就算她将会继承整个家族的财产,而你跟其他人一毛钱也分不到也没关系?”
她扬起鲜红似血的厚唇对我微笑,以其深邃难明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我。“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而且还更帅,从某些角度来看。你觉得我很美丽,是不是,约翰?你当然这么觉得。所有人都这么觉得。数个世纪以来都是如此……我不会变老,约翰,不会失去美貌,失去青春。我可以活过很多个世代,依然保持永恒的美貌。他当初就是这样向我保证的……告诉我你觉得我很美丽,约翰。过来一点,当着我的面说。触摸我,约翰。你这辈子都不曾摸过像我皮肤这般年轻柔顺、恒久不衰的东西……”
我唇干舌燥,双手颤抖。欲望冲击着我们之间的空气,有如元素能量一般地原始强烈。我不喜欢她,但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要她……我强迫自己僵坐在原地,疯狂的欲望迅速消逝。或许是因为玛莉雅已经失去注意力了。既然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征服我,她如同蝴蝶一般,心思立刻飘往他处。
“时尚来来去去,但是我始终永恒不坠,约翰,有如夏天的白昼一般青春永驻……我真的非常怀念白昼,你知道。永恒的夜晚或许十分迷人,但是不变的事物总是令人厌烦……我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或是和煦的微风吹过我的发梢……”
她不停地说,我用心地听,但是没有听见任何有用的讯息。在葛里芬赐予永生之前,玛莉雅就已经是个肤浅的人,而数百年的生活经验完全没有改变这一点。或许改变并不存在于她的天性之中,或许她的一切在杰若米亚取走时间的影响时就已冻结,有如受困于琥珀里的昆虫。她是夜城社交界的女王,这才是她唯一所关心的事。或许会有其他社交女王挑战她的地位,但她始终是最后的赢家,只因为她不会死,而她们会。
她突然停止说话,仔细凝视着我,仿佛这才想起我还在这里一样。“所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约翰·泰勒。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传言……你母亲真的是《圣经》中的神话人物?你真的在最近那场大战里拯救了全人类?他们说只要你愿意,就能够成为夜城之王……来谈谈你那些迷人的助手们吧,剃刀艾迪、死亡男孩、霰弹苏西。”
“迷人?”我忍不住微笑。“我不会这样形容他们。”
“我在八卦报纸上读过关于你还有他们的文章。”玛莉雅说道。“我很喜欢听八卦,除非是关于我的八卦。有些记者真的非常残酷……我一直试图叫杰若米亚买下《夜城时报》,还有毒舌至极的《非自然询问报》,但他总是告诉我一大堆愚蠢的借口。他不在乎他们是怎么写他的。他只阅读财经版面。如果我不在身边,他根本认不出任何社交名人。”
“谈谈你的孩子。”我趁她停下来呼吸的时候说。“谈谈威廉和爱莲娜。”
她再度撅嘴,在身边寻找巧克力跟香槟杯。我又再问了两次,她才终于开口回答。
“我是在一九二○年代怀了这对双胞胎,因为当时流行生孩子。当年社交界里所有人都怀孕了,我没有办法不跟随潮流。所有朋友都向我保证生孩子是世界上最神圣、最超然的经验……”她大声嗤之以鼻。“但是后来我可爱的孩子们却变成如此窝囊的两个废物。我实在想不出理由。我帮他们找了最好的保姆,最棒的家庭老师,并且提供他们所有想要的玩具。我甚至每个周末都挤出一点时间陪伴他们,不管我的社交行程排得有多满。”
“杰若米亚呢?”
“喔,他当时气炸了,气到不能再气,竟然抬高音量和我说话。他从来不曾大声对我说话。他不想要孩子。”
“所以呢?”我问。
“他逼我结扎,不让我怀更多孩子。”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显然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不在乎。潮流过了,小孩又和我想象中大不相同……而且我绝对不打算再次经历怀胎的过程……”
“你没有朋友吗,亲密的朋友,胆敢帮助你起身对抗杰若米亚的朋友?”
玛莉雅微微一笑,目光顿时冷酷异常。“我没有朋友,约翰。平凡人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对所有葛里芬家族的人都没有意义。因为你知道,约翰,你们的生命都太短暂了……就像蜉蝣一样。你们来来去去,停留的时间从不曾久到足以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痕迹,就算有,结果也不愉快。因为他们会死,就跟宠物一样。很久以前,我喜欢养猫。但是现在我完全受不了它们。花也是……葛里芬殿堂四周的花园是我在一七五○年代栽种的,当年造景花园蔚为风潮,但是等我种出花园之后,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人不能老是在同一座花园里面散步……到最后,我放任它们自行发展,只为了看看会有什么结果。我觉得现在的丛林比之前的花园有趣多了——总是在改变,总是产生新鲜的品种……杰若米亚将之当作我们最后的防线,以免野蛮人再度壮大,打算掠夺我们家的财产。”她哈哈一笑,听起来十分难听。“让他们来吧!尽管来……没有人能够抢走任何属于我们的东西!”
“有人抢走了你的孙女。”我说。
她冷冷地瞪视着我,再度扬起诱惑的微笑。“告诉我,约翰,我丈夫花多少钱雇你寻找梅莉莎?”
“一千万英镑。”我说,声音略显沙哑,因为我还是难以相信这个事实。
“我要再出多少钱才能让你……作作样子,不要找她?我可是很大方的……而且,当然,这将会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杰若米亚永远不会知道的。”
“你不希望她回来?”我问。“你自己的孙女?”
她的微笑消失,目光转为冰冷,非常冰冷。“她根本就不应该出世。”玛莉雅·葛里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