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九日——
羽生在八人帐篷内,拿出登山背包里的东西,在眼前排开。
因为强烈的日光照射,内部十分明亮。阳光穿透薄薄的蓝色帐篷布,内部充满了蓝色光线。
昨晚的风停息了。
雪崩的低沉声响不时从冰河的对面传来。
羽生丈二在帐篷内盘腿而坐,默默地做事。
即使深町把手中的相机对着他,羽生看起来也已经不在意镜头了。
他面无表情地排放登山道具。
检查单独挑战西南壁的装备。
最后的检查。
检查永远不嫌多。
每拿出一样,就用铅笔在清单上做记号。
一枝小铅笔。
之所以不用钢笔或原子笔,是因为那些文具不耐寒冷和高度。在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山上,墨水经常会结冻,而且墨水因低气压而溢出来的情况不在少数。
还有记事本大小的小笔记本。
深町的目光停在那上面。
那本笔记本和铅笔放在羽生脚边。笔记本比外表看起来更薄。
“那也要带去吗?”
深町问道。
“嗯。”
羽生回答。
他拿起小笔记本。
眼熟的笔记本。
和羽生爬大乔拉斯峰时,在岩棚上记录,交给岸凉子的笔记本是同一款。
“你拿拿看。”
羽生把那本笔记本递给深町。
深町试着拿在手中,好轻。翻页一看,明白了原因。因为内页有一半左右都被割掉了。
“这是?”
“因为要带上山的物品,最好尽可能地轻。”
羽生说,他把多余的页数割掉了。
“这也是。”
羽生给深町看手中的小铅笔。
铅笔的尾端削掉了。
“缩短了一点五公分左右。”
羽生说。
他从深町手中接过笔记本,当场撕掉灰色的封面。撕掉封面和封底,露出笔记本白色的内页。
“你想想看,这也是多余的重量。”
羽生把撕掉的封面挪到一旁,将笔记本放在一排装备的边缘。
排放在羽生和深町眼前的杂物,就是羽生这次的所有装备。
深町以广角镜头,把那些装备全部和羽生一起纳入取景器,按下快门。
“能让我看吗?”
深町拿起羽生用来检查装备的纸张,仔细看内容。
以原子笔仔细写着装备的项目。
连重量都记载着。
Millet登山背包30l
八毫米尼龙登山绳40m
替换的袜子五双
保温瓶1l
KAMOSHIKA单人帐篷1.2kg(远征规格)
高度计(瑞士梭曼登山表)
安全帽1
无线电对讲机1
头灯1
三号电池8
蜡烛1
打火机
EPI高山瓦斯筒3(炉头1)
万用锅1
小瑞士刀1
塑胶汤匙1
塑胶叉1(皆将柄削短)
抽掉芯的卷筒卫生纸1
全身羽毛睡袋(中国天山制。无睡袋套)
绳环,40公分15条
钩环10
冰楔钉4根
楔钉5根
封箱胶带(半卷)
笔记本(无封面)
铅笔(削掉部分)
防晒乳
含钙维他命锭5锭
粉末汤12包
婴儿食品
蜂蜜
葡萄干
软管包装炼乳
巧克力
糖果
携带式无线电对讲机
这就是出发时,羽生背在肩上的重量。
全部合计十四点五公斤。
接着是穿戴在身上的物品。
登山杖
冰斧
12爪冰爪(前踢式)
手表
ZERO POINT内衣裤
棉质内衣裤
厚人造纤维内衣裤
三重防水透气防风衣裤
内层手套(左、右手)
防寒手套(左、右手)
羊毛袜(左、右脚)
塑胶制双重靴(左、右脚)
长绑腿(左、右脚)
羊毛帽
护目镜
〈附地图-圣母峰周边图〉
以上是羽生要穿戴在身上,往上爬的装备。
左右手各握着登山杖和冰斧,一边敲进冰壁,一边用安装在登山靴上的冰爪前爪踢进冰中踩稳,然后往上攀爬。
在这种冬天的山上,内衣裤是决定生死的重点。
譬如说,在冬天爬山的情况下,让棉质内衣裤贴近肌肤是最糟的。棉虽然容易吸水,但是一旦弄湿,保暖效果就会急速下降。再者,虽然吸湿性强,但也会把水分留在纤维中。濡湿的棉衬衫会粘答答地贴在肌肤上。
假设选择羊毛内衣裤,羊毛能吸汗,并借着人的体温使汗水蒸发,从内衣裤排出去。
如果羊毛内衣裤和棉质内衣裤一样厚,干燥时的保暖效果相差无几,但湿掉时可就会出现莫大的差异。
冬天在山上遇难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得救的案例,得救的人清一色穿着羊毛内衣裤。
ZERO POINT是化学纤维,进一步提高羊毛的这种性质。
粮食几乎都是化为液状入口,或者做成糕点状,这是有原因的。
一旦超过八千公尺,人类几乎就会吃不下固体食物。
因此,蜂蜜和汤就会变成基本粮食。
粉末汤是因为轻。把汤制成质地轻的粉状往上搬运,食用时以水溶解加热。水可从雪而来,四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用不着带上去。
然而,无论行李再轻,羽生最后都要扛着比空手空脚重上将近二十公斤的行李行动。
因此,人类真的能够无氧单独地迈向圣母峰顶吗?
深町看着清单,到了这个节骨眼,仍感觉打从体内颤抖。
“喂,你在发抖!”
坐着的羽生对深町说。
深町垂下目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双腿不停地颤抖。
换穿的袜子的用处是,晚上就寝前,在帐篷内用来和当天穿了一天的袜子交换。
“这样不是反而会增加行李吗?”
深町问羽生。
“不会。”
羽生摇了摇头。
如果行动一天,脚会流不少汗。袜子会吸收汗水。那意味着袜子会被汗水弄湿。
“那种湿度会造成冻伤。”
羽生说。
爬上八千公尺,体力会下降。难以靠自己的血流暖和自己的脚,体温下降,濡湿处会结冻。因此而冻伤的话,在斜度高达五十度的冰壁上,会微妙地失去平衡。
若是失足滑落,就会没命。
顺带一提,羽生抽掉了带去的卷筒卫生纸的芯。也把记事本用的小铅笔从中削掉缩短。就连笔记本的封面,也视为多余的东西撕掉丢弃了。
因为羽生认为,多少要减轻自己亲身搬运的行李重量。
连塑胶汤匙、叉子的柄的一部分都视为多余的重量,而削掉了。
削掉的柄、卷筒卫生纸的芯、铅笔的一部分,这些加起来也只有几公克——就算稍微重一点,大概也不到十公克。
尽管如此,还是想减轻行李——
深町明白这种心情。
因为深町也在超过七千公尺的高度走过路。
一旦身处那种高度,就是稍微动一下也会喘气。那种时候,内心便会产生迷惘。
自己是否做了能做的事呢?
是否能够再减轻一点行李呢?
即使抱着这种不安,也只会妨碍攀登。即使什么都不做,思绪也会因为低氧和疲劳而变得迟钝。这时,如果脑海中再闪过一丝令人心烦的念头,就会导致意外发生。
假如好好完成那项工作,就不用做多余的思考。
“能做的都做了。”
因此,羽生彻底减轻了行李。
换句话说,为何羽生坚持轻巧到那种地步,却必须带着替换的袜子这个多余的重量上山呢?
深町对此感到好奇。
“即使多少会重一些,为了双脚,最好还是带替换的袜子去。”
这就是羽生的结论。
“重量会造成问题,是在八千公尺以上。到了那个时候,身上已经没有替换的袜子。”
因为每次替换后,会把旧的丢掉,到最后攻顶时,除了当时穿的之外,身上并不会带着其他袜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深町点了点头。
然而,还有令他好奇的事。
那就是羽生为了攻顶圣母峰所排的日程。羽生究竟想以怎样的日程,攻下圣母峰的西南壁呢?
“我有事想问你。”
深町说。
“什么事?”
“日程。我想知道你要用怎样的做法攻下圣母峰。”
深町一说,羽生看了帐篷顶一眼,然后把视线拉回深町身上。
“四天三夜——”
羽生嘟囔道。
圣母峰的西南壁长期拒绝人类攀登至今。
其中,有一段漫长的历史。
起先是一九六九年,日本登山会展开的侦查。包含这次在内,到一九九二年的乌克兰国际队为止,西南壁一共有二十三队侦查、攻顶。其中,成功登顶的只有三队,各自于秋天登顶。这三队当中,有一队虽然勉强踏上峰顶,但后来与其他攻顶队员会合之后,下落不明。四名登顶队员悉数一去不复返——也就是死亡。
登顶后,登顶队员完好生还的,只有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
一九六九年春季日本登山会(侦查)
一九六九年秋季日本登山会(侦查)西南壁试爬至八、〇五〇公尺
一九七〇年春季日本登山会在西南壁八、〇五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七一年春季国际登山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二年春季全欧国际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二年秋季英国队在西南壁八、三二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三年秋季日本第二次RCC在西南壁八、三八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七五年秋季英国队首度登顶西南壁从BC(基地营)花了三十三天
一九八二年春季苏联队从西南壁左岩棱经由西棱登顶
一九八四年秋季捷克斯洛伐克队在西南壁放弃第二次登顶南棱
一九八五年秋季印度队,在西南壁七、〇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五年冬季日本东京登山协会在西南壁八、三八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八五-八六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七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六-八七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七年春季捷克斯洛伐克队在西南壁八、二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八年秋季捷克斯洛伐克队从西南壁登顶,攻顶队员全部一去不复返
一九八八-八九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八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九年春季法国队在西南壁七、八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〇年秋季西班牙(巴斯克)队在西南壁八、三二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〇年秋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七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一年春季韩国队在西南壁八、三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一-九二年冬季群马县登山联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二年秋季乌克兰国际队在西南壁八、七〇〇公尺放弃
截至一九九二年为止,若撇开侦查的两队不提,有二十一队挑战西南壁,除了英国的一队之外,可以说是全数铩羽而归。
一九八八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队,虽有一人登顶,但包含一名登顶者在内,所有人死亡,无法从峰顶凯旋归来,所以感觉上等于是败北。
另外,包含羽生本身在一九八五年参加东京山岳协会的远征在内,有五队在冬季挑战,但全数无功而返。
近年来,登山用品陆续改良,技术和专业知识也日渐进步,但如此顽强地持续拒绝人类登顶的岩壁,倒是绝无仅有。
羽生要怎么在冬季,而且是以单人无氧的方式攀登呢?
从五千四百公尺的基地营,到八千八百四十八公尺的峰顶,概念上,攀登路线可以分成五个区段。
首先,是昆布冰河化为冰瀑崩落下来的冰瀑带。一般来说,会将第一营设在攀越这座冰瀑的正上方。
从基地营到第一营,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大约是三公里,但实际上人步行的距离却不止两倍远。这是一座宽一千公尺、落差七百公尺的冰河瀑布。这道斜坡上会有房子大小的冰块,从大约四栋新宿摩天大楼叠起来的高度崩落。冰块、冰隙、雪桥——而且在人经过的时候,也持续移动、崩落。
有一道超级巨大的冰河斜坡从冰瀑上方延伸到西谷。斜度虽然不高,但这条引道很长。
在海拔六千七百公尺一带,有产生于冰河与圣母峰岩壁之间的巨大裂缝:“冰峡”。到此为止是第二区段。
第三区段是从这座冰峡起,经由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到海拔七千六百公尺的“灰色岩峰”,高度相差九百公尺、穿越中央岩沟、斜度四十度至四十五度,是道由岩石与雪形成的斜坡。
从这里开始,就是所谓真正的西南壁核心地带。
名为“岩带”,是西南壁最大的难关。
岩壁几乎垂直。
必须穿过位于左边和右边的岩沟(Couloir)。
这是第四区段。
一旦穿越岩带的岩沟,就高达海拔八千三百五十公尺。
从这个地点向右以Z字形攀登黄带下方的岩壁。接着,来到东南棱上方,圣母峰主峰和南峰之间的山坳,海拔八千七百多公尺。这条东南棱是所谓的传统路线。只要来到东南棱上方,接下来到峰顶的部分在技术上并不困难。
攀爬圣母峰的顶端——山锥部分。这就是第五区段。
这段路程中,无法在任何地方搭帐篷。到处都是雪或岩石的斜坡,经常置身于雪崩、落石的危险之中。尽管疲惫不堪,但却不可随地搭帐篷。
譬如,位于四十度斜坡的军舰岩正下方,有个仅六十公分左右的空间,是少有的安全地带。
因为从广阔的斜坡掉下来的落石,会从军舰岩上方飞到半空中,从头顶上越过。然而,这里也不能算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假如受到拳头大小的落石直接击中,落石会砸坏安全帽,打破头盖骨,轻易地钻进人脑中。而且落石并非偶而产生,而是经常有。
会不会被击中,可以说纯粹是运气。
除此之外,还有吹打在圣母峰岩壁上的喷射气流,其风速时常高达六十公尺。喜玛拉雅山的巨峰顶,经常暴露在这种风中。
无氧。
单独行动。
雪崩。
落石。
高难度的岩壁。
零下二十度至四十度的空气。
高度障碍。
长引道。
天气恶劣。
以及强风。
在这种严峻的条件下,要怎么以四天三夜攻下圣母峰顶呢?
“四天三夜办得到吗?”
“因为四天三夜,所以办得到。”
“怎么可能。”
深町一说,羽生以挑衅的眼神看他。
“就是办得到。”
羽生说道。
“我拼命思考这面西南壁的事。自从一九八五年失败之后,我至今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西南壁的事。不曾一日或忘西南壁的事。”
深町心想,应该是吧。
羽生不可能放弃一度失败的岩壁。尤其那是还没有人爬过的岩壁,他绝对不可能忘记。对于羽生而言,忘不了指的是想爬那面岩壁的决心。不光是决心,而是实际去爬。
如同羽生所说,这八年来,他大概不曾一日或忘吧。
“若是西南壁的事,无论是再小的岩壁,我都一清二楚。哪里有怎样的岩壁,怎么突出,我全都了若指掌。就算闭上眼睛,我都能走在冰瀑中。怎么避开哪个冰隙,怎么用双斧,把冰杖打进哪片冰中,我全都晓得。要以哪一只脚踏进冰瀑中,哪一只脚踏出来。攀越冰瀑之后,在西谷中要选择中央的路线,接着把路线改成靠努布峰。冰峡的宽度也记在我脑海中。从那里开始,变成斜度四十度的冰坡。走那道斜坡抵达军舰岩之后,在冰坡上往左以Z字形攀登二十五公尺。从这里开始,斜度会变成四十五度。以双斧爬上那道斜坡……”
羽生的眼中闪烁着坚持的目光。
他的脑海中,肯定浮现了自己走在自己所说的画面中的景象。
“我再也不要和任何人搭档。我要单独去爬。就算是失败还是顺利进行,全部都是我的责任。站上峰顶也是一个人。要放弃、要撤退都是我一个人。”
羽生语气坚定地低喃道。
“死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他以冰冷的语气,附上这么一句。
“我不会替任何人扛行李,也不要任何人替我扛。我不会替其他队员铲雪开道,也不要其他队员替我铲雪开道。”
羽生痛苦地扭动身躯说。
“刚才,你说了因为四天三夜所以办得到,对吧?”
“我是说了。”
“那是什么意思?”
“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在秋天花了三十三天爬上西南壁。”
“但是,三十三天是至今最短的时间吧?”
“尽管如此,还是太长了。你听好了,如果单独行动的话,只要更短的时间就能在冬天爬上西南壁。”
“——”
“你知道英国队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吗?”
“为什么?”
“为了安全。他们为了安全,花了那么多的时间。”
“——”
“他们把八公里长的固定绳、八百瓶瓦斯瓶、七十瓶氧气瓶、一吨的粮食,以及其他杂物搬到基地营,再从那里搬到上面的营区。二十把梯子、三十顶帐篷。又是楔钉,又是登山绳,又是冰斧,把无法想象的大量物资往上搬,好让二十三名队员和雪巴人能够安全地行动、用餐。”
深町也能够理解羽生所说的。
以冰瀑来说,那里也要做开道的工作。在它宛如迷宫般的内部,拉起固定绳。为的是不在被冰塔包围的内部迷路,同时也是为了安全且有效率地通过那里。内部存在无数大大小小的冰隙,须根据其宽度架设铝梯固定。
至于危险的岩场,也是一样。
把楔钉打进岩石,装设钩环,再把登山绳穿过其中,使用上升器攀爬。
若是在雪上,一旦因起雾而使得视野变差,就会辨不清方位。因此,也要在那里竖立旗帜,拉起绳索。
以英国队来说,三十三天当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耗费在那种事情上:扛行李、搭登山绳,从C1、C2陆续朝峰顶爬。
这一切往往是为了让几名,有时候是一名队员安全地踏上峰顶。
然而——
那么做的不只有英国队。
许多队伍都以一样的方式爬喜玛拉雅山。
要攀登喜玛拉雅山的巨峰就必须做那么多事才上得去,然而即使做了那么多事,还是有人遇难、死亡。这就是喜玛拉雅山。
在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有几名登山家做到了无氧单独登顶,但这种单独登顶者,有许多人是利用同一时期入山的别队设置的那种路线。
“如果一个人的话,用不着三十三天。”
“可是,四天三夜是——”
“这八年来,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结论。我并不只是空想。而是实际攀附在西南壁上好几次所得到的结论。如果要单独爬西南壁,就要速战速决。”
“——”
“你听好了。假设到峰顶的所有开路工作都完成了。”
“假设的话题吗?”
“没错。天气良好,适应高度,体力和技术一流,身体状况良好,充分休养,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圣母峰的山区,攀附在西南壁上好几次,当然,也数度经历过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的高度。假如那种人使用氧气,走那条已经开好的路线呢?”
“——”
“四天三夜并非不可能。”
羽生仿佛要确认自己说的话,又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说道。
“从基地营到C2,实际上只要六小时半就能到。从C2到C3也只要六小时半就能到。从C3到C4是八小时。从C4到峰顶是八小时。从峰顶下到C4是三小时十分。这些全是英国队创下的记录。一天的行动时间从六小时半到八小时半不等。把这些时间加总,就是四天三夜。”
“可是,那是好几名队员分别在天气好的日子创下的记录吧。一名队员不可能在四天三夜内,连续移动那种距离。”
“至少,不是完全的天马行空。”
“——”
“深町,你听我说!”
羽生拉高音量。
“你听好了,早上从基地营出发,以双斧花两小时半穿过冰瀑,再以四小时前往西谷位于六千五百公尺的地点。在那里过一晚。”
“——”
“隔天,渡过冰峡,穿过军舰岩,到达七千六百公尺的灰色岩峰。这花八小时——”
“——”
“在灰色岩峰底下过第二晚,隔天早晨出发。以八小时通过岩沟,攀越岩带,在那里过一晚。那里就是我的最终营区。隔天早上,把帐篷留在那里,以八小时抵达峰顶,再以三小时回到帐篷——这样正好是四天三夜。”
“可是——”
“你听好了,第一天也能到达军舰岩。如果打算稍微加快步调,多走一小时半的话。可是,我不会那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羽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坚定的光芒。
“什么意思?”
深町问道。
因为深町问了,羽生心满意足地扭曲嘴唇。他看起来像是笑了。然而,实际上只是嘴唇右边像抽搐似地上扬,那里露出白色的牙齿。
他的眼神没有笑。
“为了尽量缩短待在海拔高的地方的时间。”
“——”
“就算那一天到军舰岩过夜,反正第二天也会在灰色岩峰过夜。日程不会有所改变。既然这样,比起在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最好在六千五百公尺的西谷过一晚。”
“——”
“你知道吗?人类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有无法完全适应的高度。虽然因人而异,多少会有所不同,但那正好是六千五百公尺一带。你听好了,一旦超越那个高度,不管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睡觉,就会越来越疲劳。所以,是六千五百公尺。如果在那里过一晚,就能以几乎不疲劳的状态,进入第二天的行程。反正如果顺利适应高度的话,在六千五百公尺之前,并不需要氧气瓶。也就是说,只有从第二天开始的三天两夜算是无氧攀登。”
羽生瞪着深町说。
但是——
深町结巴了。
即使理论上再怎么可行,到了现场之后,事情并不会按照理论进行——然而,那种事情不用深町指出,羽生自己大概也充分明了。
“那没有把天象列入考虑。你大概是假设连续四天好天气吧。说不定攀登过程中要等天气好转呢?”
“我多带了四天份的粮食。”
“可是,天气……”
“我知道。你说的没错,重点是天气。如果说得更具体一点,是风。圣母峰一带,一到十二月的圣诞节时期,就会暴露在比那之前更强的风之中。这个时期已经无法登山。就算半路上风停,顶多也是一、两天。第三天又会刮起强风,这种情形会一直持续到春天。如果走在圣母峰的棱线上时遇上这种风,立刻就会被刮走。所以,必须在吹起这种风之前,结束攻顶。但是,那种风也并非总是从十二月中下旬才开始。每年不同,有时候会比较早。所以,十二月十五日是一个基准。也就是说,必须在那一天之前结束登山。”
“一想到攀登过程中要等天气好转,就必须在十二月十日之前从基地营出发,对吧……?”
“没错。”
羽生点了点头。
深町心想,羽生大概会去吧。
羽生大概会去吧。
若是和井上爬上鬼岩,后来又单独爬上鬼岩的羽生,大概会去吧。
自己能够跟着他爬到哪里呢?
峰顶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能爬到哪里——?
冰瀑没问题。
虽然没有拉起绳索,但若是充分适应高度的人,应该能用双斧,以和拉起绳索相同的速度穿过冰瀑。
至于其他地方,应该也一样。
如果有相当于羽生的技术、体力,以及意志力的话……
但是,我——
深町咬住嘴唇。
十一月三十日——
白天,安伽林从山下上来了。
安伽林一卸下登山背包,便向深町伸出手。
“我要替Bisālu sāp拍照。”
深町握着安伽林的手说。
“我不会妨碍他单独行动。”
“我知道。”
安伽林一面用另一只手从上面轻拍两人交握的手,一面说。
“无论是谁,都有权利过自己的人生。”
这段简短的对话,变成了打招呼。
吃完饭之后,举行了普夏。深町在今年五月也体验过雪巴族祈求登山平安的仪式。
三人堆叠石头,搭起高及人胸口的祭坛,再在祭坛上竖起棒子,从棒子的顶端拉起附着许多祈祷旗的绳子到四方的地面。
红。
蓝。
绿。
黄。
白。
五色的旗帜随风摇曳。
三人坐在祭坛前。
焚香,在沁凉冷冽的空气中,传来杜松的气味。
安伽林开始静静地诵经。
诵经完毕。
安伽林站起身来,向两人递出装了白色粉末的锅子。
“把这个往天空洒。”
糌粑——藏人和雪巴族作为主食的青稞粉。
三人各抓一把。
安伽林一使眼色,三人把青稞粉扔向天际。白色粉末飘散在蓝天中,立刻随风四散,旋即恢复成原本的青空。
十二月一日——
进入十二月了。
从这一天起,终于可以算是冬季登山。
早上,气温零下十七度。
气温正在上升。
比昨天高三度。
天空晴朗,但努布峰上方的遥远高空处,有像用几只细笔刷过的卷云。
羽生在岩石上坐下来,注视着那片卷云。
美丽的白色雪烟从海拔七、八六一公尺的努布峰的岩峰,跃上蓝天。
强风在高空流动。
这一天,羽生显然没有意思要爬。
“怎么样?”
深町问道。
“不行。”
羽生简短地说。
羽生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进入十二月之后,羽生顿时不再多话了。
羽生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在某个时间点会变得多话。
他是个这么多话的男人吗——?
有时候说起话来,会令深町如此心想。
但是,话多的他消失了。
羽生变成一块坚硬的岩石。
默默地瞪着天空。
就像试图看见躲在圣母峰西棱背后看不见的圣母峰顶一样,瞪着高空的蓝天。
“三号不行啊……”
安伽林从深町身后对羽生说。
“一旦温度上升,上面出现那种云,天气就会转阴。接下来三天都不能行动。”
安伽林仿佛在替羽生的心声口译似地说。
羽生默默地瞪着半空中。
十二月二日——
零下二十度。
天气转阴。
乌云覆盖努布峰顶,七千六百公尺一带以上看不见。
云在头顶上,以铺天盖地之势往西藏方向流去。
云不时裂开,露出澄净得惊人的蓝天。一道粗大的光线从云缝中洒下来,可见光晕从灰色的冰河上掠过。
那片光晕穿过冰河,冲上圣母峰西棱的岩壁,从山脊往天际消失。实际上,消失在山脊另一头的那道光,会从西藏一侧的斜坡洒向昆布冰河,但若从地上看,看起来就像是冲向天际。
雄伟的动作。
那幕景象分量十足,令人喘不过气来。
在那幕景象的动态中,羽生孤伶伶地坐在岩石上。
深町拿着相机,从远方拍四周的风景和羽生。
羽生变得比之前更沉默寡言。
除非必要,否则几乎不想交谈。
即将准备上场比赛的拳击手,说不定就会变成此时的羽生这副模样。
羽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十二月三日。
气温,零下二十二度。
阴天。
风势强劲。
十二月四日。
气温,零下二十度。
上午晴天,下午偶而阴天。
风势强劲。
十二月五日。
气温,零下二十一度。
阴天。
风势强劲。
十二月六日。
气温,零下二十一度。
下雪。
早上,深町因下雪的声音而醒来。
淅留淅零,雪触碰着帐篷,发出冰冷的声音。
深町早就知道那是什么的声音。
是雪。
下雪了。
雪从天而降,触碰帐篷外帐的声音。
这个时期,空气干燥,雪不会经常下。
深町感到外帐不停地摇晃。
风忽而增强、忽而减弱。每当如此,雪触碰帐篷的声音也会一阵强、一阵弱。没有一定的节奏。
深町在温暖的睡袋中,听着那个声音许久。
防水透气的睡袋。
没有套上睡袋套。
若是套上睡袋套,虽然能够有效防止外来的湿气,但是内侧的湿气就无法顺利排出去。
即使身在超过五千公尺的高度,人类的身体还是会流汗。那些汗水会因体温而蒸发,被羽绒吸收,再由GORE-TEX薄膜排出去。
GORE-TEX的布料缝隙小于水粒子,大于空气粒子。换句话说,具有让空气等气体通过,但不让汗水等水分透过的性质。
汗水因体温而蒸发的水蒸气排出GORE-TEX薄膜外时,一旦那里有睡袋套,就会在那里冷却,在内侧结冻。
那些冰会因体温而溶化,濡湿睡袋,或使睡袋结冻。
羽生的装备中也没有睡袋套。
深町拉开睡袋拉链,坐起上半身,检查相机。
确认镜头对焦的动作,轻轻按下快门键。
会动。
放下相机,从睡袋爬出来,穿上放在帐篷内、冻得像冰一样的登山靴。
接着穿上羽绒外套。
帐篷内的温度是零下十五度。
外面应该更冷。
帐篷内侧结冻。
深町拉开入口的拉链,走进寒气之中。
一整片的雪。
视野大概不到一百公尺。
努布峰的岩面和冰河都看不见。
只有从天而降的灰色的雪填满了巨大的空间。
脚边的岩石上,雪也积了将近三公分。
一旁就是基地营的帐篷,随着风轻轻摇晃。
对面是羽生的帐篷和安伽林的帐篷各一顶。
风不停吹动羽绒外套的帽子。
深町往羽生的帐篷方向看了一眼。
入口一带的雪上面,有脚印。
是羽生从帐篷出去的脚印,而不是回来的脚印。
羽生似乎出去了哪里。
深町决定试着追寻那道足迹。
走了十公尺左右,在对面看见人影。
羽生坐在老地方,平常坐的岩石上。
他坐着,瞪着降下雪的天空。
这个时期会下雪吗?
深町如此心想。
空气干燥。在风抵达这个高度之前,空气中的水气就会在半路上彻底蒸散,所以很少下雪。
然而——
并非绝对不会下。十二月的中上旬,基本上不会下雪,但那充其量只是基本上。还是有几天会下雪。下雪那几天当中的一天,就是这一天。那就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六日——羽生在圣母峰的基地营,心里十分焦躁的日子。
基地营上空几百公尺处——超过海拔六千公尺一带的地方,似乎狂风大作。
风发出怒吼,从高空呼啸而过。
仿佛有一群数不清的野兽,在头顶正上方的灰色空中跑来跑去。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不好的念头。
难道照理说十二月中下旬才会来的暴风雪,在十二月中上旬此时提早报到了吗?
若是如此,羽生就必须放弃登顶。
但若非如此,这场雪和风都是暂时的话,就还有希望。
十二月七日。
早上,七点。
零下十九度。
下雪。
风势强劲。
羽生不发一语。
十二月八日。
早上,七点。
零下十九度。
下雪。
风势强劲。
羽生默默无言。
十二月九日。
早上,六点三十分。
零下二十度。
下雪。
风势强劲。
十二月十日。
早上,六点三十分。
零下二十二度。
下雪。
下午拨云见日,蓝天露脸。
风势强劲。
十二月十一日。
零下二十三度。
晴天。
深町在睡袋中睁开眼。
不同以往的明亮光线,充满了帐篷内。明亮的程度,令人忘记了这十几天。
没有风。
不停摇晃帐篷的风消失了。
挺起上半身。
拉开睡袋的拉链。
冻结在睡袋表面的水蒸气结晶,沙沙地往下掉。
穿鞋之前,先拉开帐篷的拉链,把脸探出外面。
放晴了。
头顶上是蓝得发黑的天空。
穿鞋走到外面。
努布峰的岩峰就在眼前。
纯白色的雪烟,从那座岩峰被吹向蔚蓝的高空。
即使地上没有风,那座高耸的岩顶仍处于强风之中。
此外,阳光并没有洒落到基地营。西谷左右的岩棱、冰瀑都还沉于微暗的蓝光之中。
尚且只有努布峰和毗连的岩棱的一部分照射到阳光。
羽生丈二和安伽林站在正对面的岩石旁边,抬头仰望天空。
深町走向两人,对他们说:
“放晴了。”
“嗯。”
羽生眺望努布峰的上空点头。
脸上当然没有笑容。
用力地紧咬牙根。
明明放晴了,羽生却露出比之前更严肃的表情。
“怎么办?”
深町问道。
“什么怎么办?”
“今天要出发吗?”
“不要。”
羽生摇了摇头。
“今天一整天要等刚下的雪稳定,明天再出发。”
“明天的天气是?”
“当然是晴天。”
羽生说。
“温度也下降了。这是好征兆。”
深町说。
“比起温度,有必须更注意的事。”
羽生瞪着天空一隅如此说道。
“冬天的西南壁最大的敌人不是寒冷。而是风……”
“是啊。”
“无所谓,反正又不是要一天内前往那里。要看从明天开始算起,四天三夜后,风会如何变化。”
羽生看了从努布峰顶吹起的白色雪烟一眼。
好美。
然而,深町也十分清楚,不管从远方看起来如何,实际上处于那片雪烟之中,会是多么骇人的状态。
风速是四十公尺,或者五十公尺。
说不定那里正刮着瞬间风速更快的强风。从这里看不见圣母峰顶,但想必会把同样的雪烟吹得更高吧。圣母峰顶比努布峰更高上一千公尺。
深町思及要去那片雪烟中的羽生。
这个男人要去那阵风中吗?
到了棱线之后,八成连半步都走不动吧。
必须在那道棱线上移动时,要将腹部毫无缝隙地紧贴在岩坡或雪坡上。如果有一丁点缝隙,风就会灌入那里,使得身体浮起来。一旦身体浮起来,大概就会被吹到半空中,立刻被抛到西藏的空中。
要好好固定身体,趁风平静下来时移动。风有节奏。并不是经常以同样的强度吹,而是有强弱之分。虽然不会停止,只有转弱时能够行动。
然而,深町猜不透风停止的瞬间,长一点是十多秒,还是三十多秒。
如果是自己,无论有任何理由,都不想前往处于那种状态下的棱线上。
因为前往那种风中,等于是一种自杀行为。即使是羽生,应该也是一样。
如果那不是十二月中下旬会来的喜玛拉雅山特有的风,就还有希望。如果做好心理准备,要在顶端的营区待三天,等待风止息,八成会有机会。
“明天吧……”
安伽林嘀咕了一句。
“明天可以出发。”
安伽林拍了拍羽生的肩。
“Bisālu sāp啊,明天,你将从这里出发,然后知道——”
“知道什么?”
羽生眯着眼睛抬头看白色的雪烟问道。
“自己是不是受上天眷顾的人……”
“受上天眷顾啊……”
“你必须去那里,问上天那件事。”
那里——
前往那片美丽而狂野的雪烟之中。
前往超越人类领域的众神领域之中。
“有资格能问上天那件事的人少之又少。但是你有那个资格。”
安伽林又拍了拍羽生的肩。
羽生只是沉默地,眯着眼睛眺望斜吹上蓝天的白色雪烟。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零下二十二度。
晴空万里。
早上七点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