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町咬紧牙根攀爬。
他咬定牙关向上爬。
咬在齿间的是意志。咬着坚强的意志攀爬。
每向前跨出一步,高度就往上升。不久前渡过的奶河(Dudh Kosi River)水流,已经在遥远的下方。Dudh在尼泊尔语是指牛奶,Kosi是指河川,所以Dudh Kosi是一条像牛奶的河。这大概是因为从冰河融化的水呈乳白色,所以被人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今天早上,深町从南奇市集出发。
爬了十分钟左右,爬上鞍部,来到一间小规模的小学前面。从那里走上蜿蜒于山腹的道路,奶河在右侧向下切削的深谷谷底流着。
山谷对面的山脊上,出现了在此之前只露出峰顶的丹瑟库山全貌。突兀的岩峰顶覆盖着雪。
六、六〇八公尺。
其左侧是六、七七九公尺的康提加峰。
正面看到的是阿玛达布蓝山。这座山在尼泊尔语中,意思是母亲的首饰,宛如建立于进入圣母峰山域入口的门柱。
六、八五六公尺。
岩壁犹如海浪般从四面八方朝平流层翻卷,其顶端是积了雪的岩峰,岩峰带有女人美丽浑圆的肉感。
穿越那座山的山麓,进入了圣母峰的结界之中。
道路一度下降两百五十公尺至谷底。在那里渡过奶河,又往上爬。一口气垂直攀爬六百公尺,爬上去的地方就是天波切。
如今,深町诚正在爬那道斜坡。
肩膀承受着登山背包的重量。
身在许多针叶树的森林中。
上次爬这道斜坡时,出现了高山症的症状。
这次因为在南奇市集花了充分的时间,所以适应得很顺利。
身体状况良好。
能够切身感觉到空气变得稀薄,但却不觉得痛苦。因为有更强的能量源源不绝地从体内涌现出来。每跨出一步,就有力量从细胞内渗入肌肉中。刻意压抑稍嫌过快的步调。
深町心想,这是什么呢?
比疲劳更强而有力的事物。能够切身感觉到肌肉的耐力提升了——然而,不光是如此。
不同于肌力、更粘稠的情感——不,比情感更原始的事物。
某种莫可名状的事物。
真要说的话,就像是饥渴的感觉。
饥渴地走路。
无论喝再多水也填不满的渴望。
不被满足的饥渴。
体内深处存在着那种饥渴。
它存在体内底层。
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满足它。像是被那种饥渴驱动般,让自己的身体往上爬。目的似乎是要让自己的身体疲惫。险些加快步调。
深町克制冲动地爬。
一面安抚内心的野兽,一面爬。
别搞错了!
一旦误以为自己身体状况良好,不小心加快脚步,一定会出现反作用力。深町知道好几名登山家因此打乱步调,而得了高山症。
深町一面爬,一面盯着自己的身体。
冒出来的汗水被合成纤维的内衣彻底吸干,化为蒸气排出衣服外。
在合成纤维内衣外面穿着羊毛衫。不用穿外套。身体在动的时候,这样就足够保暖了。若是在太阳直射下走路,甚至会觉得热。但在阳光从树叶缝隙穿射下来的森林中,这样刚好。
有时候视野辽阔,能够看见覆雪的丹瑟库山和康提加峰。
这些岩峰属于比这座森林更高的世界。而圣母峰的岩峰则是属于更高的天上。
圣母峰顶再往上,已经空无一物。那里的上方只存在天空。
名为大气层的世界顶层。
地面朝天空攀升的尽头——那上面是宇宙。
“人为何要爬山呢……?”
这句话忽然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昨天临别之际,达瓦·奘布嘀咕的一句话。
噢,那是昨天发生的事吗?
总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天。
深町心想,往上爬或许是为了把在山底下发生的事,一一遗忘在时间的彼端。
不,不是那样。
有些事物距离越远就会日渐淡忘,但相对地,有些事物则是愈发清晰。许多事物远去,在疲惫中逐渐消逝,但尽管如此也不会消失的事物、留下来的事物,却会看起来更加清楚。
那是——
加代子的事吗?
还是凉子的事呢?
凉子触碰到自己左肩时,她右肩的颤抖、体温。
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车上,凉子压低声音呜咽的身体。
自己为何没有搂住她的肩呢?
这种念头掠过深町的脑海。
羽生为何把柔弱的凉子留在日本,来到尼泊尔呢?
“那是一九八六年九月的事吧——”
昨天,达瓦·奘布终于决定诉说Bisālu sāp的事,对深町开口说道。
据说一九八六年,接近九月中旬,安伽林带着一名日本人来到达瓦·奘布家。
说到一九八六年,前一年一九八五年十二月,日本队挑战圣母峰的西南壁。
羽生丈二和长谷常雄参加了那趟远征,羽生引发问题的那趟远征。攻西南壁的途中,羽生主动下山了。
攀登西南壁未果,但挑战传统路线的长谷站上了峰顶。
一九八六年一月,羽生回日本,但仅仅半年后,又从日本消失。
只有岸凉子知道,这段期间羽生待在尼泊尔。因为羽生每个月都会从尼泊尔汇款来,所以她知道羽生的住处。
虽说知道,但汇款是单方面的,因此,岸凉子也不晓得羽生在尼泊尔的哪里。
每次有机会,岸凉子都告诉羽生不用再汇款了,但羽生去了尼泊尔之后也没有停止汇款。
深町理解到:让凉子的哥哥岸死于山上——在羽生的心中,变成不会消失的伤痕,一直留了下来,那大概变成了汇款给凉子的赎罪形式。
虽说汇款是一个月一次,但也经常某个月没汇款,隔月汇两个月的份。
那笔汇款持续到一九九〇年,于该年结束。从一九九〇年起,连凉子也不知道羽生的消息。
“我叫做羽生丈二。”
日本男人主动告知姓名。
“喔,你是那位——”
达瓦·奘布点了点头。
达瓦·奘布也记得他的名字。
前一年十二月,日本登山队进入圣母峰,安伽林以雪巴人头头的身分参加。攀登中,安伽林发生意外,被羽生救了上来。
达瓦·奘布知道那件事,也听过救安伽林的日本人名字。说知道其实有语病,因为达瓦·奘布是听安伽林本人说的。
“我把他安置在我家——”
安伽林对达瓦·奘布说。
“表面上,我想让他以我雪巴族亲人的身分,替登山队工作……”
这个男人因故想隐姓埋名,所以,他不能替日本登山队工作。但如果是其他国家的登山队,他就能以雪巴族的身分参加工作。我想尽量让他以登山队所雇用的雪巴人身分,进入圣母峰。
安伽林如此说道。
若就语言来说,羽生能以英语充分沟通。登山队和雪巴族之间的对话,基本上是英语,就这点而言没有问题。他会说日常会话程度的尼泊尔语,也能说片断的雪巴语。
雪巴族和日本人,人种相近。同样是蒙古人种。外表一模一样,基本上无法区别。
所以,羽生佯装雪巴人并不会显得不自然。
雪巴人进出关防不用检查。如果快要引发问题,就塞钱给关防的官员,总会有办法蒙混过关。
即使不是雪巴人也无所谓。只要能跟着进入圣母峰的登山队,从事雪巴人在做的工作即可。
“怎么样?”
安伽林问道。
达瓦·奘布和安伽林对于这个地区的雪巴人而言,是高耸的两座巨峰。
达瓦·奘布虽然从第一线退了下来,但在雪巴族内富有盛名,影响力强大。如果达瓦·奘布和安伽林有意帮羽生,刚才说的事十分可能瞒天过海。
至于日本人和雪巴人一起工作,只要薪资和雪巴人一样,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隐瞒羽生是日本人这件事。
如果只是对登山队隐瞒,这也没有问题。
若有可能发生问题,就是在隐瞒政府上。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要怎么通关。
从卢卡拉到圣母峰、俗称圣母峰大街的一路上,有几道关防。
再怎么向登山队隐瞒羽生是日本人一事,如果羽生通关时,在那里接受检查,登山队就会知道他不是尼泊尔人。
达瓦·奘布和安伽林是朋友。
达瓦·奘布十分能够理解,安伽林被羽生救了一命,想要回报这个日本人的心情。
然而——
“为什么呢?”
达瓦·奘布问安伽林。
为什么这个日本人想在昆布从事雪巴人的工作呢?
为什么必须把那件事当作秘密呢?
达瓦·奘布不能理解这一点。
“告诉我理由。”
达瓦·奘布说道。
当时,羽生丈二像是要端正姿势,起身看着达瓦·奘布。
“因为我想,在冬天单独,无氧攀登圣母峰的西南壁。”
羽生结结巴巴地说。
“因此,我想习惯圣母峰这座山。我想事先认识她的每一寸角落。如果是以雪巴人的身分,就能跟着各国登山队,进入圣母峰好几次。”
起先,达瓦·奘布好像没有马上了解那句话的意思,开口想问什么。然而,那句话的意思慢半拍地一点一点渗入了他的心中。
哎呀——
理解言下之意时,达瓦·奘布久久发不出声。
达瓦·奘布也以雪巴人的身分,出发前往圣母峰好几次。曾经踏上她的峰顶,也曾攀附在西南壁上,更体验过冬天的圣母峰。
他能够理解,羽生说的话具有多么重的分量。
但是——
多么有勇无谋啊。
然而,那句异想天开的话,却具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足以撼动知道个中意义的人的灵魂。
那恐怕是属于人类这种物种的人,能够单独办到的极限行为。
人类这种物种能够到达那种地方吗?
奥林匹克比赛的世界纪录,也是人类这种物种的一个目标。以长跑或短跑刷新世界纪录的跑者,正是站在人类这种物种的顶点的人。
然而,达瓦·奘布认为,无论是多么努力,且有天分的人,光凭努力与天分仍不可能实现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要达成那项目标,行动者必须受到上天的眷顾。
天气是左右那项行动成功与否的一大重点。
如同字面所说,那是进入神的领域,要将自己委托给神的意志。
这个日本人是受到上天眷顾的男人吗?
达瓦·奘布以那种眼神看着羽生。
我不晓得这个男人办不办得到那件事。
然而,论资格——
我知道这个男人走过的足迹。
实际成绩、体力、技术、意志力——就这些条件而言,这个男人大概有资格挑战那件事。
乍看之下,他看起来甚至显得懦弱。虽然说起话来音量小,而且嗫嗫嚅嚅的,但和他的脸部表情正好相反,骨子里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条硬汉。
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什么的男人的表情。
虽然历经千回百转,但最后确切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赌上生命——带有那种决心的表情。
“为什么要把那件事当作秘密?”
“因为很麻烦。”
羽生答道。
“什么很麻烦?”
“我不会说。”
羽生咬紧牙根。
日本人以雪巴人的身分,跟着登山队入山。
“为什么呢?”
许多人大概会在现场那么问吧。
大概所有遇见羽生的人,都会问那个问题。
羽生没办法对他们一一说明。
他企图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的西南壁。
如果说出来,一定会在登山界成为话题。
成为话题之后,大概会出现声称自己从以前就企图那么做的人,也会出现想实际尝试那么做的人。
“我不想被其他人抢先一步。”
羽生说:我想成为第一个做那件事的人。
如果问到心中是否曾经想过那件事,只要是登山家,应该都曾一度想过。然而,空想和持之以恒、实际行动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或者,那种人当中说不定也有人像羽生一样,想尝试那么做。
如果那些人的技术和体力赢过羽生,那也就罢了。然而,大概也有比羽生更擅长筹钱的人吧。羽生没有钱。他不希望因为那笔钱而左右了谁是这世上第一个完成那项尝试的人。
羽生是全球知名的登山者之一。
他在圣母峰独自一人下山的事,也曾一时成为话题。达瓦·奘布也知道那件事。
除了喜玛拉雅山之外,无论是世界上的哪一座山,羽生大概都不可能再度以队员的身分参加任何一种远征吧。
深町心想。
可能的情况有两种。
一是羽生自己出钱,成为远征喜玛拉雅山的赞助商,而且自己成为队员。
和两、三个肯听从任性妄为的羽生的人,企图进行小规模登顶,也是一种方法,但羽生大概不会那么做吧。不,他是不能那么做。哪怕只是一、两个人,都没人想当羽生的绳友。就算有,若没有和羽生同等级的技术和体力,这件事也办不到。即使有那种人,依照羽生的臭脾气,也十分可能拒绝对方。说不定岸是唯一有可能成为那种绳友的男人,可惜岸死了。
另一种情况是单独行动。
独自一人,凡事自己来。独自一人排预定行程,独自一人为了踏上峰顶而做各项准备。
羽生适合这么做。
然而,就算要这么做,也需要某种程度的后援阵营。
大概有许多困难吧。
然而,羽生选择了单独行动。
如果羽生的点子在登山界广为人知,那件事也会传进日本的登山相关人士耳中。
这么一来——
那个男人大概也会知道那件事吧。
深町心想。
那个男人是长谷常雄。
如果长谷知道那件事,很可能抢先羽生一步那么做。
换作长谷,会有许多企业当他的赞助商。
深町知道。
羽生说的“其他人”,并不是指某个地方的某个人这种不特定对象。
当时,羽生的脑海中肯定出现了长谷常雄这唯一一个男人的脸。
“我早就知道了。”
达瓦·奘布对深町说。
“这个日本人为了唯一一件事,抛弃一切来到这里。”
岸凉子大概也包含在那一切之中吧。
比起让岸死在山上的责任感,羽生更舍不得凉子,所以才会每个月持续汇款给她。
结果,达瓦·奘布不是用默认,而是以更为积极的形式,同意安伽林照顾羽生这个日本人。
安伽林和达瓦·奘布私底下找关防的相关人员沟通,向他们介绍羽生。
南奇市集也有关防,那里的人原本就跟达瓦·奘布和安伽林有交流。他们是朋友。但果然不能隐瞒他们。
他们开出的条件是,只要护照没有问题。
外国人不能长期以观光签证滞留于尼泊尔。
每四个月就必须出境一次。所以,羽生每四个月会从尼泊尔到印度去一趟。话虽如此,也只是去尼泊尔和印度的国境,在那里办一次出境和再入境的手续而已。
如果塞某种货币给负责官员,任谁都办得到。只要羽生不是非法滞留在尼泊尔,就可以和雪巴人一样通关。
通关在这个国家,原本就是大概做个样子,并不会特别严格检查。即使是外国人,也有许多人能够不接受检查,直接通关。
一九七四年,法国队利用这一点,佯装要健行,踏上了昆布地区无人履及的山峰——六、五四二公尺的塔维锥峰顶。
后来,政府当局知道这件事,对法国队处以六千卢比的罚锾,并宣告队长五年内不得入境,七年内禁止登山、健行。其他成员则是宣告四年内不得入境,五年内禁止登山、健行。
尽管发生了这种事,但关防的检查并没有比以前严格,而且和以前一样宽松,这是这个国家的有趣之处。
无论如何,羽生没有犯法,可以住在安伽林的家。
关防的人和雪巴人知道羽生是日本人。
而只有安伽林和达瓦·奘布知道,羽生的目标是成为第一个在冬天单独无氧登顶圣母峰西南壁的人。
关于首度在冬天无氧单独首度登顶圣母峰西南壁,必须正式获得政府的许可。要在两年以前提出申请,获得许可之后方能挑战圣母峰。
准备一到两年,第三年不顾一切地执行计划——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羽生应该展开了那项登山行动。
“一九八七年,他在加德满都提出了那项登山计划的申请。但是,没有获得许可。”
达瓦·奘布说道。
“为什么?”
“因为那项登山计划太过危险。”
据说羽生和政府当局经过了激烈的辩论。
政府官员说——如果发生意外,这会演变成国与国之间的问题。
官员还问羽生:隶属于日本登山会吗?希望能跟他们联络,针对这件事的许可问题进行讨论——
羽生没办法进一步争取下去。
如果把日本的登山会卷进来,羽生的计划到最后大概会化为乌有。
既然如此——
羽生接着思考的是,和已获得许可的登山队联络,以联合登山的形式去爬。
实际上,那是常有的案例。
譬如说希望在某一年冬天,把登山队送进喜玛拉雅山的某座巨峰。然而,那一年的那个时期,已经有好几支登山队预约了。喜玛拉雅山在同一时期,能入山的队数有上限。超出上限的队伍不能进入同一座山。
因此,有不少后申请的队伍,和已获许可的队伍联络,询问是否能以两队联合登山的形式入山。以此方式实现了入山愿望的队伍不在少数。
因为那对双方都有好处。
先申请的队伍藉由加入另一支队伍,入山费用会减半。有时甚至会开出条件,让后申请的队伍支付全额。
站在后申请一方的角度来看,即使金额高昂,最好之处是能在预定的时期入山、攻顶。
于是两支队伍就这样联盟,各自在符合自己目的的路线展开登山。
然而,在羽生的情况,却是单独一个人。
即使让单独行动者支付一半的入山费用,但接下来的部分并不理想。
选择同一条路线的情况下,单独行动者如果比小组稍微晚一点入山,将会在所有开道工作都已经完成的情况下爬山。
而小组也像是在替那名单独行动者做开道工作。
而且,如果登顶,好处全会被那名单独行动者占走。
单独行动者不是其他登山者感谢的对象。
站在羽生的立场,也必须告诉那个小组,自己要“在冬天单独无氧登顶”的点子。
而且不是在决定前往之前,而是在两年多之前——
如果说出这个点子和自己的名字,转眼间,那大概就会传遍日本。
“结果,Bisālu sāp没有那么做。”
达瓦·奘布说道。
“你的意思是,他放弃了?”
“怎么可能。”
达瓦·奘布摇了摇头。
“Bisālu sāp按照预定行程执行了计划。”
“他去爬了吗?”
“偷偷地。”
“什么时候?”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许可呢?”
“他没有取得许可。Bisālu sāp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和安伽林两个人出发,从基地营以上,由Bisālu sāp独自一个人爬——”
“他成功了?”
“没有。”
“他失败了?”
“Bisālu sāp爬到八千公尺,从那里折返。他在冰瀑用尽了时间和体力。因为那一年的冰瀑特别不稳定。天气在八千公尺的地方骤变,Bisālu sāp在那里露宿两天,然后折返回来——”
据说,羽生一回到基地营就倒了下来,安伽林看到,和前来看状况的女儿朵玛轮流把羽生扛下山。
达瓦·奘布说:只有安伽林父女和我知道那件事。
一九九〇年,羽生再次计划卷土重来。
那一年,羽生在加德满都见到了长谷常雄。
然而,达瓦·奘布好像不知道羽生和长谷常雄见了面。
一九九一年,羽生数度穿越朗喀巴山,进入西藏,侦查西藏这一边的圣母峰——珠穆朗玛峰。
朗喀巴山是位于西藏和尼泊尔国境的喜玛拉玛山山岭。
雪巴人们攀越那座山岭,把在加德满都买的佛具卖到西藏去,以那笔钱买地毯回来。那些地毯在加德满都可以卖到好价钱。
半路上,只有一个简陋的关防,国境的山岭没半个人,是雪与冰河的荒凉世界。
雪巴人几乎可以免检查通关。
羽生攀越接近海拔六千公尺的这座山岭,往来于西藏与尼泊尔之间。
一九九二年夏天,羽生从西藏这一边进入圣母峰,无氧踏上了峰顶。
他并非单独一个人。这时,安伽林与他同行至五千七百公尺的高度。
羽生的目标不管怎么说都只是在冬天无氧单独爬上圣母峰的西南壁。
当时的圣母峰行,是为了确认无氧在圣母峰的高度行动时,自己的精神和身体会变得怎样。
“当时,Bisālu sāp得到了那台相机。”
“马洛里的相机吗?”
“是的。”
“怎样的情况下呢?”
“似乎是在八千一百公尺一带。Bisālu sāp说,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具白人的尸体。”
“八千一百。”
据长谷川良典所说,那是王洪宝说他看见白人尸体的高度。
据说,那名白人躲在大岩石后面躺着,一碰衣服,衣服就碎成了一片片。
王洪宝在说出详细位置之前,就被卷入雪崩丧生,关于那件事,就此成为一个谜。
一般人认为:王洪宝看见且告诉长谷川良典的那具白人尸体,会不会就是马洛里的尸体呢?
羽生也抵达了那个现场吗?
“Bisālu sāp从那具尸体身上的登山背包中,把相机带了回来。”
达瓦·奘布说道。
“他为什么没有向任何机关报告那件事呢——?”
“因为他是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进入西藏。如果说出他是怎么得到那台相机的话,他会被强制遣返日本。他大概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吧。”
“底片——原本装在相机里的底片,去哪里了呢?”
“你没有听他说这件事吗?”
“没有。”
“既然这样,我在这里也不好多嘴。你最好见到他,再详细问他本人。”
达瓦·奘布没有多说,深町知道,这意味着羽生想把那台相机的事当作秘密。
如果相机出现在世上,媒体大肆报导,羽生即使不愿意,他的名字也会跃上媒体版面。
这么一来,羽生非法入境西藏爬圣母峰的事也会被人知道。这样的话,羽生就必须放弃原本的目的——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西南壁。
“大概是今年五月吧。和你们的队伍同一时期,英国队进入了Sagarmatha,其实Bisālu sāp也在那支队伍之中。”
当时,一名挑夫因身体不适,在半路上下山。
那名挑夫下山时,住宿在安伽林位于德波切的家的庭院。据说当时,他从安伽林的家偷走了马洛里的相机和佛具等物品。
安伽林和Bisālu sāp知道这件事,下山到加德满都寻找相机和那名挑夫。那名挑夫就是佝塔姆,透过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关系,把相机卖到马尼库玛的店。
“那么,现在相机回到了Bisālu sāp身边喽?”
“是的。应该放在安伽林的家里。”
“您说,他家在德波切是吗?”
德波切位于从天波切往下走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是一个小型的雪巴族村落。
“是的。说不定朵玛拿着那台相机,下山去加德满都了。”
“位于帕坦的那间房子吗?”
“没错没错。安伽林和Bisālu sāp在帕坦租了一间房子。朵玛和孩子说不定在那里。”
“朵玛和Bisālu sāp结婚了?”
深町问道。
“没有。就我所知,好像没有。”
“真的?”
“但是他们形同夫妇地在一起生活。”
“孩子们是朵玛和Bisālu sāp的?”
“是的。已经两岁了吧——”
“他们俩为什么会变成那种关系呢?”
“因为一九八九年十二月,Bisālu sāp在圣母峰失败时,朵玛一直陪在Bisālu sāp身边照顾他。两人大概是自然而然地变成那种关系的吧。”
“您知道Bisālu sāp在日本有个交往多年的女性吗?”
“我听说过。Bisālu sāp似乎经常汇钱给她。有时候换算成日圆,是不到五百日圆的金额吧——”
是哦。
这么一来,就和停止汇款给岸凉子的时间重叠。
难道羽生是因为和安伽林的女儿变成那种关系,而想斩断对岸凉子的眷恋吗?
无法同时脚踏两条船——
未免太过洁癖。
“Bisālu sāp说他再也不回日本了?”
“不晓得。那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一件事,不管怎么样,在征服Sagarmatha的西南壁之前,他大概会一直待在这里。”
“是嘛。”
“今年冬天,Bisālu sāp终于打算展开行动了。”
“爬西南壁?”
“是的。为了这件事,Bisālu sāp在今年秋天去了西藏。”
“西藏?”
说到这个,马尼库玛是不是也说过那种事呢?
“为了什么?”
“为了适应高度。为了事先适应八千公尺的高度,Bisālu sāp从西藏这一边,单独无氧去爬卓奥友峰。”
达瓦·奘布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简直是乱来。
深町仔细玩味内心的激昂情绪。
这真的是乱来。
竟然为了无氧攀登圣母峰,提前适应高度,无氧单独去爬卓奥友峰?
尽管如此,仍不改那是一项超乎常人的登山行动。
就八千公尺高峰而言,卓奥友峰确实不算高。海拔八、二〇一公尺,她的峰顶只比八千公尺高出了两百公尺左右。
而且,从尼泊尔这一边经过朗喀巴山,先穿越高山到西藏,再从北方接近会较为轻松。然而,虽说轻松,仍是八千公尺高峰。只是比起圣母峰或其他八千公尺高峰,较为轻松罢了。
难道羽生只是为了适应高度,而站上了那座卓奥友峰顶吗?
如果是在十月爬完卓奥友峰回来,如今,羽生的身心都达到了接近完美的境界。
从卓奥友峰回来,在身体完全忘记八千公尺这个高度的感觉之前,待在加德满都休养生息将近一个月,仔细检查身体。
然后,总算进入昆布,在十一月中旬之前,慢慢爬六千公尺到七千公尺等较为轻松的山。
而在十一月中下旬,进入圣母峰的基地营,就不能再奢望进一步的事。
如果完全实践那些事,羽生会不会去爬西南壁呢?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是否达成了那项如梦一般的登顶呢?
仿佛被这种强烈的亢奋之情煽动,深町离开了达瓦·奘布的家。
而如今,深町即将抵达天波切。
爬完一段长长的坡道,深町站在天波切。
站在那里时,他看见了。
圣母峰。
在尼泊尔名为Sagarmatha。
在西藏名为珠穆朗玛峰。
从正面看见了她的峰顶。
以直线距离计算,大约二十三公里。
阿玛达布蓝山座落在右手边,在连接努布峰七、八六一公尺高峰和洛子峰八、五一六公尺高峰的巨大岩棱对面,圣母峰的岩峰刺向蔚蓝的天际。
狭窄的木头楼梯浮现木纹。
深町每往上踩一步,就会发出吱嘎声。
上了二楼,眼前站着一名年轻的僧侣。
“Namaste.”
深町一点头致意,对方也低声回应:
“Namaste.”
房间并不宽敞。
以日本的说法,大概是八张榻榻米(约四坪)大小的房间。那间房里摆着桌子、灶,墙边有柜子,柜子上放着盘子、锅子等日常生活中的器具。
有一张小桌子,从放在桌上的茶杯冒出水蒸气。酥油茶的香味溶入了房间的空气中。而房内有一股比那更浓、更香的味道。
僧侣似乎已经知道深町的来意,举起右手指示内侧的方向。
那里有一扇门,那扇门开着。
一扇小门。
深町来到开启的门前,在那里停下脚步,往门内看了一眼。
那里是一间小房间。
大概不到一坪半吧。
一扇窗。
一张床。
床上端坐着一名老僧侣。
他闭着双眼。
那是遗体。
圆寂之后,已经过了五天。
不久之前,深町才知道天波切僧院里的一位高僧,在几天前圆寂了。
深町抵达天波切,从走在前头的挑夫手中接下行李,搭起帐篷。
因为在南奇市集购买各式各样的粮食,所以行李增加,又租了一头牦牛。挑夫把行李堆到两头牦牛身上,先抵达天波切,对在搭帐篷的深町说:
“五天前,这间僧院里的高僧好像往生了。”
春天挑战圣母峰时,深町也在天波切住宿。当时,大家一起前往僧院,捐了一小笔钱,请老僧侣替大家超祓。
站在坐着的僧侣前面,合掌低头,僧侣便以拿着五钴杵的手轻碰额头。这是名为按手礼的西藏仪式,雪巴人称之为“Chakuwan”。
然而,深町一直将它解读成日式的消灾祈福。
他记得那位满脸皱纹、脸格外小的僧侣。
深町心想,大概是当时的那位僧侣吧。
虽然称不上是缘分,但事隔半年左右再来,不久前还活着的人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令深町莫名感到人生无常,但那种感觉还不到可称之为悲伤的强烈情感。
深町认为,称之为感慨是最贴切的。
“好像有大批人潮,从四处前来参拜。”
挑夫说道。
深町以蹩脚的尼泊尔语和挑夫对话。
“参拜?”
深町问道。
“是的。地位崇高的喇嘛一往生,大家都会前来膜拜。”
挑夫如此说道。
“日本人也能膜拜吗?”
“可以。”
听挑夫这么一说,深町决定试着去和那位僧侣的遗体面对面。
一半是基于好奇心。
深町去到僧院,问遇见的僧侣:
“往生的喇嘛的房间在哪里?”
就是那名僧侣告诉深町,他现在身在二楼的这间房间。
看见遗体,深町在心里点头:噢,果然是那位僧侣。
五官端正的小脸很眼熟。
头部看起来比当时更缩小了。不光是头部,看起来整个身体都缩水了。如果不看脸,感觉甚至像是小孩的尸体。
脸颊的皮肤宛如干巴巴的树皮。头上长着短发,眼睛闭上,脖子微微弯曲。
看起来像是有人问他什么,作出偏头不解的姿势,就那么过世了。
肩膀、脖子和身上,披着好几块名为哈达的白布。
僧侣坐在床上,半倚在墙上地圆寂,膝盖上放着托盘。托盘上放着数颗橘子,以及纸钞和零钱。零钱不止放在托盘上,也放在僧侣的身体、缠着他身体的哈达上,除此之外,更散落在床上和地上。
他究竟几岁呢?
感觉像八十岁了,但尼泊尔人看起来比日本人的感觉更老,所以说不定出乎意料之外地年轻,才七十多岁。
深町从口袋中拿出几张美钞,放在老僧侣的遗体上。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深町既不晓得该念什么经文,也不知道这种时候的礼仪。就做了在日本时一样的动作。
默默地祈祷。
闭上的眼皮内侧,浮出加代子的脸。
令人怀念的一张脸。
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
深町事先告诉几名共同的朋友,自己要去尼泊尔,或许这件事也传进了加代子耳中。
接着浮现的是凉子的脸。
在加德满都的机场道别时的那张脸——
睁开眼睛。
老僧侣的身姿再度映入眼帘。
接近黄昏的橘红色夕阳从窗户照进来,停留在老僧侣的膝上。
他恐怕至今为止,几乎没有离开这里过吧。在这个村落出生,进入这间寺庙,在这间寺庙修行,就那样成了这间寺庙的僧侣。
从跑腿到每天念经——每天反复做这些事。
起码去过加德满都吧,但许多僧侣大概都在这间寺庙中,耗费掉自己一生的岁月。
于是在这里终其一生。
眺望喜玛拉雅山的雪峰之地。
荒凉的风景。
稀薄的空气。
雪与冰。
天空。
深町认识的都市喧嚣、三教九流。
这里没有那种事物。
没有电影、杂志、居酒屋。
那么,这里有什么呢?
一无所有……
原来也有这种人生——
自己的一生又是如何呢?
深町一面在心里这么想,一面向后转身。
年轻僧侣看着自己。
“师父圆寂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呢?”
深町以尼泊尔语问道。
“和平常一样。”
年轻僧侣回答。
“一样?”
“师父和平常一样,在做早晨的冥想,然后就那样——”
“就那样是指,在冥想中?”
“是的。因为师父的冥想时间比平常长,所以我出声叫他,但他没有回应。我试着碰师父的身体,他已经——”
“圆寂了吗?”
“是的。”
“地点是?”
“那里。”
“那里?”
“师父是在你现在看到的地方,以你现在看到的姿势往生的。”
那名僧侣说道。
深町再度看了老僧侣的遗体一眼。
表情安详。
真的只能说是在冥想中圆寂的。
深町上次从雪巴人口中听到,这间寺庙在好几年前发生过火灾。
当时,许多寺里的宝物和唐卡(佛画)被带出寺庙,其中大多在加德满都被卖掉,没回到寺庙。僧侣本身谎称它们因为火灾付之一炬,其实是把它们拿去卖钱了——
那固然是谣言。
然而,那种谣言听起来太具有真实性,令人觉得是大概真有其事吧。
这位僧侣大概也做了那种事吧。
但即使做了,这个国家的人民也早已司空见惯。僧侣把佛画和佛像卖掉换钱——纵然听到那种行为,也不会带给听者任何负面的观感。
“现在每天也有好几个人来参拜——”
年轻僧侣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
楼梯发出吱嘎声,一名雪巴族的女人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进入房间。
从她手上拿着白布——哈达来看,她似乎是为了参拜老僧侣的遗体而来。
她以深町听不见的雪巴语,和僧侣简短交谈,站在小房间的门前。
她没有和深町一样进入小房间。
那间小房间似乎已经开始当作祭坛本身来用——是神圣的空间。
深町和女人擦肩而过,一度朝楼梯迈开脚步,但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的脸似曾相识。
深町在僧院外眺望高山。
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三座岩峰在北方。世上没有几个地方,能够同时将喜玛拉雅山两座邻近的八千公尺高峰尽收眼底。
夕阳已经西斜。
太阳迟早会没入西方的山后。
大概还能待在阳光下两小时左右吧。
深町用全身感受阳光的温度,时而转身,让阳光照射另一面。
过没多久,刚才的雪巴族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出来。
深町深吸一口气,朝女人举步前进。
站在女人身旁对她说:
“Namaste.”
女人仿佛没听见似地想往前走。
“Namaste,朵玛。”
深町把心一横,呼喊女人的名字。
女人这才死心地停下脚步。
她以黑色的眼珠子盯着深町。
愤怒、不安、畏怯在她的眼中交相晃动。
“我早就认为你认出我了。”
女人说。
“你也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深町问道。
“嗯,在喇嘛的房间看见你时,我马上就认出你是谁了。”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想要闷不吭声地离去呢?”
“因为,我不想再和你们扯上关系了。”
“可是,你已经和我们扯上关系了。”
“那是你们单方面地纠缠不清。你从日本找女人来,介入了我们的生活——”
朵玛用力握紧孩子的手,把孩子拉向自己。
她说的没错。
强硬的口吻,令深町不禁心生忌惮。
深町忽然意识到,朵玛的视线注视着自己的脖子一带——
深町把右手抬到脖子附近,用指尖拎着它。
凉子留下来的那条土耳其石项链。
“这个吗?”
深町握着它说。
“那是?”
“在帕坦遇到的那个日本女人寄放在这里的。这是Bisālu sāp送给她的,她要我还给他——”
“还给他?”
“因为她说,这八成是贵重的物品……”
“那是家母的遗物。”
“令堂?”
“我母亲。家母去世时,家父把那给了他……”
朵玛的语调变得比一开始更柔和。
“他问家父,可以把家父送给他的那个,寄给人在日本的朋友吗?”
女人吗?
据说,安伽林当时这么问羽生。
是的——
羽生如此回答。
——心爱的女人吗?
——是的。
——寄给她吧。
据说,两人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变成这样之前的事。”
“这样啊。”
“当我知道那个女人追着Bisālu sāp来到尼泊尔时,我心里动摇了,心想,他会不会跟那个女人一起回日本呢——?”
“——”
“我很害怕事情会变成那样。”
“可是,Bisālu sāp选择了留在这里……”
朵玛将视线落在脚边,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我不知道……”
她忽然开口说了日语。
“日语吗……?”
深町也下意识地以日语说。
“是的。我长期和他在一起。想要知道更多他的国家的事……”
朵玛说,她跟羽生学了日语。
或者,她是否想到说不定会跟羽生一起回日本呢?
这么想时,深町明白了她为何突然改说日语。
因为她不想让开始牙牙学语的孩子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孩子会敏感地了解到,自己的母亲在说什么。
“那个人呢?”
“那个人?”
“和你一起来的女人。”
“她不久前从加德满都搭机回日本了。”
“是喔。”
朵玛点点头。
交谈以来,深町觉得自己这才触碰到朵玛女人家的一面。
深町切身感觉到,虽然文化风俗不同,但西藏人与日本人拥有相同的心理结构,本是理所当然。不,不止是日本人或西藏人这种层次。无论是哪一国人,人的内心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深町能够充分理解朵玛的不安与内心的动摇。
朵玛身穿灰黑色的藏袍,类似日本的和服。衣襟左上右下,拉拢前襟,为了当作置物袋,而将腹部之处拉松,系上腰带。上面再搭一件类似围裙的横纹邦典。
虽然衣服因泥土和灰尘而脏了,但却不像别的村姑一样灰头土脸,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我原本以为他在加德满都……”
深町说道。
“羽生先生,有困难的时候,我和他,一路携手走了过来。”
“他要去爬Sagarmatha,对吧?”
深町问道。
朵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他,是为了爬山,而留在这里的。并不是因为有我……”
朵玛一脸哀伤地说。
对于这件事,深町没办法用任何言语安慰她。
深町询问别件事。
“Bisālu sāp现在在家吗?”
“你知道家的事……?”
“知道。我在南奇听达瓦·奘布说了。”
“他……”
“我想见Bisālu sāp,我想见羽生——”
“他,现在,不在家。”
“他在哪里呢——?”
“——”
朵玛又噤口了。
深町看了紧握朵玛的手的孩子一眼,以尼泊尔语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尼玛。”
回答的是朵玛。
“男孩?”
“是的。”
朵玛的脸上首度露出笑容。
一笑起来,看上去忽然变得年轻了。
她的年纪应该是三十二岁。
五官算是端正。
纯就外观而言,顶多只有服装和发型不同于日本人。
“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朵玛问道。
再度变成尼泊尔语的对话。
“你尽管问——”
深町微笑道。
如果对方有事情想问自己,深町打算全部回答。
“那个人在日本,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刹那间,深町以为“那个人”是指凉子,但旋即会意过来,朵玛指的不是凉子,而是羽生。
“这该怎么说呢——”
深町支吾其词。
他不曾在日本和羽生直接说过话。他是从许多人的口述、印刷而成的出版品,以及记录中,认识羽生的。
即使说出羽生在鬼岩的记录,她又能理解多少呢?
“怎么样呢?”
朵玛的表情变得比一开始更柔和许多,问道。
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
“我还没准备晚餐,今晚,要不要去我家用餐呢?”
“方便吗?”
“如果你不嫌弃马铃薯、奶油和茶的话,我家倒是有很多。”
“那就打扰了。”
“你可以边吃饭边告诉我他在日本的事吗?”
“当然。”
深町稍微提高音量,点了点头。
一间不算太大的房子。
从天波切的僧院往下走二十五分钟左右的地方,是一片平地。这片平地沿着河川扩展,形成森林。虽说是平地,也有几处高低起伏,道路在高低起伏间穿梭绵延。
左手边是映佳河。从道路看不见河,但近在咫尺,不时会听见水声。
安伽林的家就位于道路与河川之间,开拓森林而成的平地上。
岔出道路,走在树林间,没想到房子就出现在那里。
墙壁是以石头堆叠、涂上灰泥的石墙。灰泥剥落了三分之一以上,露出墙里的石头。
阳光已经照不到这个谷底,但四周尚且明亮。
深町告诉挑夫,今晚说不定不回去,便下山来到这里。
把现金、相机、护照,以及水壶、睡袋、简单的盥洗用具、干粮等塞进小型登山背包,背在背上。
朵玛边走,边断断续续地诉说孩子的事,和父亲安伽林的事。
但是几乎没有提到羽生。
朵玛也说,迟早想让孩子去上学,接受完整的教育。
她也问了深町,有没有可能让孩子学日语,进入日本的学校就读。
深町仔细地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
比起见面时,朵玛对深町敞开心扉了许多。
关键在于深町挂在脖子上、原本戴在安伽林妻子颈上的那条土耳其项链。对朵玛而言,是母亲的遗物。
朵玛看见它之后,深町才得以与她像这样交谈。
达瓦·奘布也是如此。
那位老雪巴人也是看见这条项链,才敞开心胸的。
看人怎么想,这或许是一颗幸运之石。
深町和朵玛母子一起站在房子前面。
朵玛打开一楼的门,邀请深町进屋。
“请进。”
屋内阴暗,有庞然大物的影子在动来动去。
是牛——牦牛。
以及两头山羊。
在这一带,这是一般雪巴人的房子构造。一楼是牛羊猪舍,二楼是人的住处。
“你们不在这间房子的时候,家畜怎么办呢?”
“拜托附近的亲戚,或者请谁来这间房子顾家。”
朵玛抱着孩子,先行上了二楼。
深町跟在她身后。
二楼——
比达瓦·奘布的家小上两、三圈的房间。
窗户。
一口灶。
两张床。
一张桌子。
以及壁橱。壁橱上并排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铜锅、塑胶罐、油灯灯罩、饼干盒、放糌粑的容器。
几本日语的书——
说到会令人想到有日本人住在这里的事物,就只有那些书。
这里啊——
深町心想。
羽生丈二在这里生活吗?
一种奇特的心情,充满深町的胸臆。那种心情类似怀念,又像是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安心感。
微暗的房间。
霎时,有一种对不起羽生的心情向深町袭来。
羽生大概不喜欢自己不在的时候,被其他日本人看见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深町心想,他肯定非常讨厌这样。
自己现在等于是瞒着羽生,偷看了他的秘密。
当深町心中抱持这种伤感时,朵玛忽然小声地说:
“奇怪……”
“奇怪?”
深町问道。
“是的。”
朵玛一脸不安地环顾四周,说:
“床的位置移动了。放在橱子上的东西移位了,桌子摆的地方好像也有点不一样。”
这时,响起了孩子的尖叫。
深町和朵玛同时把脸转向那声尖叫传来的方向。
二楼内侧——那里摆着尼泊尔风的柜子。
一个男人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
男人的左手里抱着朵玛和羽生的儿子——尼玛,右手拿着刀子,刀尖抵在尼玛的喉咙上。尼玛在男人的手臂里高声尖叫,哭了出来。
“Garnosu Sāb(不好意思,先生)……”
那个男人说。
这是那个男人第二次这样对深町说。上一次,是在加德满都通往因陀罗广场的路中间。
蒙汉站在那里。
“蒙汉,你……”
深町为之语塞。
“你要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吗?”
蒙汉把嘴唇扭曲成讨人厌的形状,面露僵硬的笑。
“听说你要我去印度,浪费两、三年的时间再回来?”
蒙汉像在问自己似地说。
“休想!我才不干。谁要去那种鬼地方,又没有好工作,只能当乞丐……”
“放开尼玛!”
朵玛打断蒙汉的话说。
“要我放开他也行。如果你们照我的话做。”
“照你的话做?”
深町问道。
“我想要那台相机。”
“相机——”
“少给老子装傻!就是你一度在马尼库玛的店里买的那台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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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事件的起源就是那台相机。
“我搜遍了帕坦的那间房子,都没有找到。我想,既然如此,绝对在这间房子,所以跑来了。正好没人在家,所以我原本打算花时间慢慢搜,没想到搜到一半,你们就回来了。而且,居然连先生你也一起回来——”
说着说着,或许是嘴唇干了,蒙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在哪里?”
“你得到相机,要做什么?”
“卖啊。去印度卖给外国人。卖给英国人。不然的话,卖给日本人也行。如果先生肯跟我高价收购的话,卖给你也无所谓。我要用那笔钱在印度悠闲度日一阵子,这招如何?”
“还不赖。如果是用你自己的钱的话。”
“呿——”
蒙汉对地板吐口水。
“快点,把相机拿出来。事到如今,我反而应该认为,等你们回来会比较容易找到相机。”
“喂!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什么地方?”
“就算你往内陆逃,也会被圣母峰挡住去路。就算你得到相机,又能逃到哪里去?能逃的路只有一条。你逃走之后,只要我们以无线电跟卢卡拉的警方联络,你一定会在半路上被逮捕。”
“你真蠢……”
蒙汉哧哧笑道。
“我不就是为了逃跑,才抓住这孩子的吗?”
“你说什么!”
“要是你们那么做,这孩子可是会先没命唷!”
“你这家伙……”
“先把相机拿出来!不拿出来的话,这孩子现在就会没命!”
蒙汉更用力地把刀子抵在孩子的喉咙上。
“有吧?”
“有。”
回答的是朵玛。
“有。那台相机肯定在这里。”
“拿出来!”
“在、在下面……”
“在下面?”
“在一楼——”
“在牛舍那里吗?”
蒙汉以试探的眼神看朵玛。
“是、是的。”
“好,那,我们下去。你们给我听好了,我先下去。我先下去之后,你们再下来。空手下来。手上不准拿任何东西!”
蒙汉从房间角落,抱着尼玛靠了过来。
“靠旁边一点!”
深町和朵玛紧靠在有窗户的墙边。
蒙汉背对着另一边的墙壁——橱子,跟深町和朵玛面对面错身而过,步下楼梯。
“女人先。”
楼下发出声音。
朵玛和深町依序下楼。
“快点,在哪里?”
朵玛依言环顾四周,把门往外推开。
“Si?”
她在口中发出尖锐的磨擦音,然后对着家畜高喊:
“Zau、Zau。”
牦牛缓缓起身,走到屋外。两头山羊和鸡跟着走出去。
朵玛走到刚才牦牛躺着的地方。一把铲子立在那面墙上。
她拿起它。
“你拿那要做什么?”
“挖出埋起来的东西。”
朵玛说道。
“既然这样,由我来吧。”
深町走向朵玛,伸出右手想接过铲子。
“不行。由女人挖。”
蒙汉说道。
这男人十分谨慎。
即使挖出相机的时间久了些,他也不想让男人手中握有武器,或者相当于武器的物品。
铲子能够充分变成武器。
朵玛握着铲子,走到内侧一隅,拨开稻杆,开始挖那里的土。
不久之后,那里出现了装在两层塑料袋中的东西。是马口铁的箱子。朵玛把铲子放在地上,用双手捧起箱子,拿掉塑料袋,将马口铁箱放在地上,打开盖子,把手伸进去,从中拿出一台旧相机。
虽然是在微暗中,但深町也清楚地感觉到。
是自己也一度到手的那台相机。
“是那个吗!”
蒙汉目光一闪。
“拿过来!”
朵玛拿着相机,慢慢走向蒙汉。
“就算你得到那台相机,你要怎么卖钱?你没有听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的话吗?非法弄到手的相机,是不能公诸于世的!”
深町说道。
“白痴,买家哪会察觉卖家是不是非法弄到这台相机!一旦卖掉,钱就是我的了。之后的事,不管怎样都与我无关。”
蒙汉看了出现在眼前的相机一眼,语气兴奋地嘀咕道:
“这个吗?这就是那台相机吧。”
他移动身体,一面换手拿刀,一面把背在背上的过时小背包扔在地上。
“把相机装进那里面!”
朵玛将相机装进小背包之后,蒙汉手脚利落地把它背到背上。
深町原本打算,如果有机可趁,就扑上前去,但蒙汉握在手上的刀子片刻不离地抵在尼玛的脖子上。即使刀子离开他的脖子,自己在紧要关头是否有那个勇气呢?
小背包再度背到蒙汉的背上。
“放开孩子——”
朵玛说道。
“我去到安全的地方之后,会把他丢在某户人家前面。”
蒙汉边说,边背对出口慢慢往后退。
他背对出口走出屋外。
就在这时——
蒙汉背后发出声音。
“蒙汉,别动!”
那个声音响起时,蒙汉的背抖动了一下,吓得缩成一团。
蒙汉向后转身。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站在那里,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扶着右手腕,把枪口对准了蒙汉。
蒙汉高声发出像野兽的呻吟声,和枪声响起,是在同一时间里。
他叫出声向后仰时,深町忘我地扑向蒙汉,从他左手里抢走尼玛。
蒙汉仰倒在门外的地面上,边哀号边挣扎。
左肩被轰得皮开肉绽,大量鲜血从那里奔流出来。
他身旁站着的是人应该在加德满都的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抱歉。是我的疏失,让蒙汉跑掉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