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尼泊尔有许多问题。
贫穷。
人口增加。
森林破坏。
若是追根究柢,这些问题最终都会指向经济这一因素。
一九八八年夏天——
孟加拉的三角洲地带,遭受大洪水肆虐。
这个区域原本就是由大洪水——河水暴涨泛滥——所带来的泥土而形成的土地。
流经欧亚大陆的大河——恒河、布拉马普特拉河(雅鲁藏布江)、梅克纳河,汇集于这个三角洲地带,每逢雨季就会泛滥成灾。基本上,从七月到九月的雨季发生洪水是往年的惯例,并不稀奇。然而,一九八八那年的洪水却不同以往。
河的水位从七月开始上升。进入八月之后,水位因为连日豪雨而更加上升。
孟加拉政府察觉苗头不对是在八月中下旬。位于首都达卡北方一百六十公里处的步兵营传来紧急联络。
嘎泰尔郡的三万名农民,来到那座步兵营避难,把家当驮到山羊和驴子等大约一万两千头家畜身上,舍弃土地而来。
军方的直升机飞去视查状况。
“到处都看不见陆地。”
直升机机长如此报告。
那个地区周遭成为水乡泽国,三十八万名居民弃家逃命。
淹水区如此迅速扩大,是前所未见的事。
九月——
淹水情形遍及全国。
除了三大河川之外,连与其交汇的大大小小两百五十条河川也一起泛滥,百分之六十二的国土没于水中。
一千五百座桥梁被冲走。
被水淹没的道路长达三千五百公里。
一亿一千万名国民当中,有三千万人因水灾而舍弃家园。
造成这场洪水的原因之一,正是喜玛拉雅山区的森林遭到破坏。
尼泊尔的人口,约以每年四十三万人的速度持续增加。
人口越多,国民使用的能源量也随之增加。尼泊尔的主要能源不是石油,而是木柴。
在尼泊尔,有两千多万人是住在山区的农民。这些人光是准备早、中、晚三餐,就要用掉许多木柴,换句话说,森林日渐减少。
只有都市和少数村庄有电,照明也要依赖柴火。每人每年大约需要消耗一吨的木柴。
由于家畜粪便几乎当作燃料使用,因此可作为农田肥料的量减少,土地日渐贫瘠。
因为人民砍伐树木,森林从山区消失,每当雨季降雨,表土就会渐渐流失。尼泊尔的农业产量由于表土流失,每年下降百分之一。
那些表土被冲刷至喜玛拉雅山麓,流进恒河,淤积于孟加拉境内的恒河下游,形成河床。孟加拉境内的恒河河床,比从前高了两公尺多。
河床上升,使得洪水的规模扩大。
根本原因之一是尼泊尔境内喜玛拉雅山区的森林砍伐不减反增。
部分日本人开始在南奇市集一带植树,但规模仍小。
一九九〇年,到了每一公顷耕地得养活九人的地步。
人口增加使得粮食不足的情形更加严重,一九八九年三月,由于印度拒绝两国通商、通关协定,使得柴油进不了孟加拉,造成孟加拉人民得进一步仰赖树木作为能源的局势。
这个经济贫困的国家,赚取外汇的大型经济支柱是观光。
圣母峰、马纳斯卢峰、卓奥友峰,包含世界最高峰在内的八千公尺高峰,都集中于地球上的这个地区。
以喜玛拉雅山为主的观光——健行者、外籍登山队的花费和入山费用,成为一大收入来源。
除此之外,这个国家另一根赚取外汇的大型经济支柱,就是名为廓尔喀、号称史上最强的士兵。
深町、羽生,以及安伽林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面对面坐在那栋建筑物二楼的房间。
几天前,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见面的同一间房间。
小木桌上放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手下送上来的四个杯子,大吉岭的香味随着水气从杯口散发出来。
另一名腰上插着柴刀的男人,站在拉占德拉身后,瞪着三人。
来到靠近苏瓦扬布拿神庙、拉占德拉住的这间房子时,深町他们被五个男人围住。
“我们想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羽生如此告诉那群男人。
那群男人问羽生:
“有什么事吗?”
羽生压低音量说:
“我要当面对拉占德拉说。他在,还是不在?”
“你那是什么态度!”
男人们面露怒色,当羽生说“他在还是不在”时,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从建筑中走了出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马上发现到深町,对那群男人说:
“请他们上来!”
让三人上了建筑的二楼。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要手下准备茶水,命令想留在房里的男人退下,只留下一个人。
于是现在,深町跟羽生、安伽林一起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坐。
“老虎安伽林特地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以低沉、冷静的嗓音说。
羽生和安伽林都默默无言。
深町也不发一语。
“对了,有何指教?”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问道。
“我听说,不丹的激进分子经常进出这里。”
羽生正视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想请你告诉我,那种人可能去的地方。”
“为什么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反问羽生。
“因为我想知道。”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既然这样,我问得更具体一点。能不能告诉我,玛嘉族的蒙汉或塔芒族的穆格尔在哪?”
“为何?”
羽生把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话当作耳边风。
“我知道蒙汉经常进出这里。他现在在哪里?”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耸耸肩一笑。
羽生以平静的口吻问:
“你有什么不想说的理由吗?”
接着闭上嘴巴,瞪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两人屏息几秒钟,注视着对方的脸。
“你知道吧……?”
羽生问道。
“你知道蒙汉和穆格尔做的事吧?”
“你指的是,他们俩和佝塔姆联手绑架日籍女性的事吧——?”
“是你要他们做的吗?”
“怎么可能。如果事前知道的话,我早就阻止他们了。”
“马尼库玛也说:如果在他们那么做之前知道的话,你大概会阻止他们吧。”
“哎呀,他真是太了解我了。”
“那,他们在哪里?”
“我正派人去找他们可能的去处。迟早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派人去找?”
“我也多少觉得自己有责任。何况他们三人经常进出我的地盘。”
“——”
“我十分清楚,他们没有把货拿来我这边卖,而是拿去马尼库玛的店卖。我十分清楚这一点,但是——”
“马尼库玛也不是笨蛋……”
“我不会说他是好人,但他不是笨蛋。至少就做生意而言,他很聪明。好歹他一听就知道,以那种做法不能把相机换成钱。不过,也有人搞不清楚状况……”
“佝塔姆、蒙汉跟穆格尔——”
“正是。”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点头时,有人敲门。
“进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说,一个男人进入房内,环顾在场的一干人,以询问的眼神望向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以眼神示意,男人走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旁,将口凑近他的耳畔。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侧耳听男人说了半晌,点点头站了起来。
“刚才找到佝塔姆了。他在楼下的房间——”
“你说什么?”
羽生站了起来。
“你们要一起来吗?”
“可以吗?”
“无妨。质问佝塔姆,大概就会知道他们和凉子的所在处吧。但问题不在于知不知道所在处。我原本以为,只要他们待在加德满都,迟早会知道他们所在之处。问题是,比起所在处,凉子的安全更重要。”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帮助?”
“嗯。”
“你会错意了。这不是在帮你们。我是为了我们自己好才这么做的。贩卖来路可能不明的赃货也就罢了,但是万万不能和外国人绑架案扯上关系。如果这件事闹大了,我们也会吃不完兜着走。我们不希望事情闹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已经迈开脚步。
“怎么样?来是不来?”
他停下脚步回头。
“去。”
羽生语气坚定地说。
深町也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佝塔姆被三个男人围住,一脸惴惴不安,神情畏怯地站在房间角落。
地面是潮湿的泥地,墙壁是红砖墙。左右有两个小窗户,但木门合上。
光源只有从木板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一道像刀刃的细长光柱,抵在佝塔姆的脸颊上。
一张桌子——
没有椅子,泥地上放着空罐和空瓶。
深町也熟悉的那张脸,因恐惧而扭曲。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隔着小木桌,和佝塔姆面对面站着。
“我们在因陀罗广场发现他拿着绳子四处游荡,就把他带来这里了。他想逃跑,但我们有三个人,所以他插翅也难飞。”
刚才的男人这回以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说明。
“我知道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举起一只手,阻止男人说下去。
他对佝塔姆说:
“你做了天理难容的事啊。”
佝塔姆垂下目光。
“蒙汉跟穆格尔,还有被你们绑走的小姑娘在哪?”
佝塔姆不回答。
“拿柴刀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伸出右手,身在那只手前方的男人马上从挂在腰间的刀鞘抽出柴刀,递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那是一把磨得吹发可断的沉重铁刀。
“押住佝塔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声令下,三个男人当场从两侧和背后抓住佝塔姆,使他动弹不得。
“手伸出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说,三个男人一面押住佝塔姆的右手臂,一面将他的手掌放在桌上,撑开五根手指。
“不、不要!住手!”
佝塔姆瞪大双眼,高声讨饶。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不予理会,动作自然地举刀砍下。
佝塔姆发出尖叫。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举起宛如劈刀的沉重柴刀砍下,重击佝塔姆的右手拇指。用于重击的不是刀刃,而是较厚的刀背。
响起骨头和肉被打烂的刺耳声音。
“如果你想说就说!”
再次举刀砍下。
这次是食指。
那根手指也被打烂了。
肉被刨开,血溅一地,露出白骨。
下一根手指要遭殃之前,佝塔姆叫道:
“我说。我说就是了。我全都招了——”
佝塔姆哀求别打烂他的手指。
这时——
之前一直默默看着事情演变的安伽林,低声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我还以为在哪里见过你,原来你是廓尔喀啊。”
车行走在巴格马提河右岸。
路况险恶难行。
路面凹凸不平,满地石头。前导的车扬起大量尘埃,所以后方的车必须将窗户完全关上。
深町不愿想象,要是下雨,这条路会变得多么泥泞。
他坐在后座,闻着外国人浓烈的体臭。
流经加德满都市内的巴格马提河,与由北往南流的维什努马蒂河汇流,然后改变流向往南。车离开加德满都,沿着巴格马提河一径往南。这条路从加德满都南下十七公里左右,绵延至达克辛卡里。达克辛卡里是祭祀湿婆神的妻子迦梨神的神庙。女神迦梨是嗜血的黑色地母,教徒们在每周二和周四,都会向这位湿婆神的妻子献上山羊血或鸡血,作为活供品。
深町以前远征喜玛拉雅山时,看过信仰女神迦梨的印度教教徒陆续砍掉山羊头或鸡头的景象。这次是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目睹。
印度教认为:献给迦梨的动物,来世会诞生为位阶较高的动物。但是对深町而言,那是怵目惊心的血腥景象。
路在达克辛卡里到了尽头,车无法从那里再往前开。
佝塔姆说:蒙汉跟穆格尔应该是和岸凉子一起待在巴格马提河沿岸、还没到达克辛卡里的一间房子里。
因为绑住凉子的老旧绳子快断了,所以佝塔姆来加德满都买新绳子和粮食。就在那时被发现,被带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
司机是向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通报抓到佝塔姆的男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坐在副驾驶座,深町、羽生、安伽林坐在后座。
在他们五人乘坐的车子后方,跟着另一辆车。有四个男人和佝塔姆一起搭那辆车。
“蒙汉那家伙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吗?对那台相机的事颇感兴趣。他问我那台相机的事,我说那台相机似乎挺值钱的。于是,蒙汉便向穆格尔提起那件事——”
佝塔姆说:于是我们计划了这次的绑架案。
他说:起初原本想把货卖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但是怕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不定会反对,于是到马尼库马的店提起那桩买卖。
但是,马尼库玛也不肯当买家,走投无路之下,才和马尼库玛商量:哪怕是一点钱也好,总之想把钱弄到手,然后逃到印度一带。
他们似乎会视情况,决定要不要杀害看到自己长相的女人,把尸体埋在某座山中,钱也不拿地逃亡。
问到为何拐走女人,佝塔姆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
“因为想要钱……”
车不停地摇晃。
如果是像日本的柏油路,不用二十分钟就能抵达,但走这条路却要将近一小时。
“拉占德拉先生……”
安伽林忽然打破沉默,对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看着前方说。
“为什么像你这种人,会不惜涉足肮脏的地方,也要照顾激进派的不丹难民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被安伽林这么一问,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忽然低喃道:
“因为贫穷……
“因为这个国家贫穷。因为贫穷,所以我成为廓尔喀;因为这个国家贫穷,所以许多尼泊尔人前往不丹讨生活;因为同一个原因,现在又必须回尼泊尔来。若是追根究柢,蒙汉他们之所以绑架她,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
“可是,如果是钱,你现在应该……”
“钱是有一些。毕竟我曾经是廓尔喀……”
“英国甚至颁发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给你。”
安伽林一说,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似乎浅浅一笑。
“如果要提当年勇的话,你也是吧,安伽林。英国也颁发了老虎徽章给你——”
这次换安伽林沉默。
“怎么样?老虎徽章替你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安伽林没有回答。
沉默再度造访。
“廓尔喀啊……”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羽生,以压抑感情的低沉嗓音嘀咕了一句。
“我活在一个和勋章、老虎徽章无缘的世界。”
通称廓尔喀——也就是俗谓廓尔喀佣兵。
廓尔喀佣兵是指设立于英国陆军、由尼泊尔籍士兵组成的外籍佣兵部队,人称肉搏战无敌、世上最强的部队。
主要成员是住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西方、尼泊尔东部的喜玛拉雅山区和波卡拉周边,以古伦族和玛嘉族为首的五个部族。总称古伦族和塔帕族等部族为廓尔喀族,他们也居住在印度这一边的大吉岭和噶伦堡附近的地区。催生“廓尔喀公国”,创立目前的尼泊尔王国的就是廓尔喀。
一八一五年——当时,统治印度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和“廓尔喀公国”利益冲突,于是廓尔喀与英国开战。在这场战役中,英国对廓尔喀的骁勇善战大感震惊,便征召他们成为殖民地军的一员,即是英国陆军廓尔喀部队的开端。
廓尔喀族原本是住在山区的民族,身体的强韧性、肺活量、抗压性等基础体力,远胜于其他民族。
从奔跑中转为匍匐地面、架枪射击的时间约〇.五秒。
在英国历史中,廓尔喀佣兵总是在最前线最严苛的地方战斗。
一八五七年,在士兵叛变事件中,英国为了镇压印度兵,最先投入战场的就是廓尔喀佣兵。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派出二十万名廓尔喀佣兵上战场,死了四万人。第二次大战时,约有三十五万名廓尔喀佣兵为了英国而战。当时,尼泊尔的人口约九百万人。
第二次大战中,在撒哈拉沙漠击败隆美尔将军率领的德国机甲师团的,也是廓尔喀佣兵;粉碎日本军的一号作战,也是廓尔喀佣兵。
战后,廓尔喀佣兵也和共产党游击队交战于马来半岛和婆罗州的热带丛林。
一九八二年的福克兰战役时,被送往最前线的果然还是廓尔喀佣兵。
自从一八一五年以来,廓尔喀佣兵可说是待在英国征战的各个战场上。
廓尔喀佣兵在其历史中,不只为了祖国尼泊尔,也经常为了英国这个外国,赌上生命作战。
一九九二年,其人数约为五大队七千三百人。这批士兵在一九九七年香港归还中国之前,减至两大队两千五百人。
要成为廓尔喀佣兵,必须通过严酷的考验。光凭通过考验这点,在当地就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对象。
除了有高额的外币收入之外,退役后还保证年金,并获准学习英语出国。
廓尔喀佣兵在一年内汇款至尼泊尔的外币,总计约达一千七百万美金。
作为尼泊尔这个国家获得外币的手段的廓尔喀,与喜玛拉雅山的观光资源并列为尼泊尔的二大财源。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曾是廓尔喀佣兵。
“你杀……”
深町说到这里,把话硬生生吞下肚。
你杀过人吗?
深町想那么问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但是作罢。
看着眼前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背影,那不是一时兴起能问的。
那就像是进茶馆,问店员有没有茶一样。
深町觉得,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或许会这样回答,或者不作任何回应。
他是获颁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英雄人物。
在英国,那是最具权威的勋章。
得到它的外国人屈指可数。
“是那里吧?”
驾驶忽然说。
男人们的眼神转向前方。
一度偏离河川的马路,再度接近河岸一带,在马路左侧有一栋红砖砌成的房子。深町立刻明白,司机说的是那栋房子。一辆烤漆剥落、变得破破烂烂的旧车停在那前面。
“有人。”
用不着他说。
因为深町也看着那一幕景象。
两男一女。
一个男人正要坐上驾驶座,另一个男人和女人正要一起坐上后座。
女人的手被反剪在后,手腕似乎被绑住了。
和女人在一起的男人似曾相识。
“是蒙汉。”
司机说道。
深町当然知道女人是谁。
是岸凉子。
蒙汉先让岸凉子坐进后座,正要上车时,往这边看了一眼。他似乎马上知道这辆车是谁的车。蒙汉对着驾驶座上的男人喊了什么。
蒙汉还没完全上车,车就发动了。
深町坐的车猛踩油门加速前进。
然而——
深町他们还未抵达那栋房子,岸凉子被押上的那辆车便已开到马路上,朝达克辛卡里的方向疾驶而去。
扬起了漫天灰尘。
他们在那片灰尘中追着蒙汉一行人的车。
恐怕——
是因为佝塔姆迟迟未归,他们心生不安,正要换藏身之处。
他们慌了阵脚。
超过马车加速。
路并不宽。
他们如果不想被超车,是十分有可能办得到的。
车穿过尘埃,深町知道蒙汉不时隔着后车窗回头看。
“他们逃不掉的。因为这条路是死胡同——”
司机说。
这深町也知道。
问题在于走到尽头,车不能动之后。他们大概会以凉子的性命要胁,试图逃跑吧。要怎么从狗急跳墙的他们手中,将凉子平安无事地救出来呢?
凉子乘的车跑在前头,向右转。
是上坡。
而且是山路。
路况变得更差,路面缩窄。
两辆车追一辆车。
路肩没有护栏及任何安全措施。
“这条路再走不了多久,车就没办法开了。”
早已不是车能顺畅行走的路了。
大小石块从左侧绝壁掉落路面,轮胎不断辗上那些石块,车腹也碰撞到了它们。
真令人受不了。
必须抓住前方的座椅。
就在这个时候——
前方忽然发出猛烈的煞车声,和汽车甩尾打滑、轮胎在泥地上磨擦的声音。
尘埃变成几乎和泥土一样的颜色,视野豁然开朗。车穿越了尘埃。前方没有车。
深町坐的车,超越了岸凉子坐的车。
岸凉子坐的车呢?
“掉下去了!”
司机停车叫道。
这时,羽生已经打开门冲下车。
深町呼吸着尚未落定的尘埃,和羽生并肩站在悬崖边。
俯看下方。
好高的悬崖。
下方是一条涓细小溪。
高度约六十公尺。从悬崖边缘开始是将近六十度的斜坡,到了下方十公尺处,变得宛如刀削般往下切削。
在那道切口前方,长着两棵榕树。
掉下去的车斜斜卡在那两棵树中间。石子和沙砾沙沙地一直洒落在那辆车上。
深町和羽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石子和沙砾从他们的脚边往车的方向掉下去。
非常脆弱的悬崖。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抛出去的,看似穆格尔的男人紧紧抱住稍远处的灌木树丛,仰望着上方。血从他的额头流了出来。
八成是这个男人打电话到饭店的吧。
后座的车门依然关着。蒙汉和凉子大概还在车上吧。
“凉子!”
羽生对着那辆车叫道,但是没有回应。
要下这道斜坡,很危险。
踩下去,沙石便会从脚边崩落。尽管如此,如果这道斜坡以六十度左右的斜度一路延伸到谷底,总还有办法可想,但是它中途忽然变成峭壁,就算能够往下滑到那里,也会从那里一口气往下坠落。
如果往下爬到汽车或树的位置,把体重施加在树上即可,但可能会因而使得树的负荷加剧,导致树撑不住重量让人连车摔下去。糟就糟在垂直的岩盘难对付。
说到六十度,从上方俯看时,几乎和垂直的悬崖一样。
“绳子。”
羽生低声告诉安伽林。
安伽林回到车子。
原来如此。
深町心想,后座应该有绳子。佝塔姆被抓到时拿着的绳子。
另一辆车上的人走过来一字排开。
有几个人试图爬下悬崖的斜坡,泥土立刻从脚边开始崩解,他们连忙回到崖上。
树发出声音向下倾斜,汽车动了。
沙石大量落下。
原以为车就要这样和两棵树一起掉下去,但只是倾斜,车没有掉下去。另一棵树似乎勉强支撑了车的重量。
安伽林拿着绳子回来了。
“你是登山专家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问道。
“嗯。”
羽生边回答,边把绳子从肩膀缠到背部,再绕过胯下。
这是在准备悬垂下降。
“可以交给你吧?”
“我是打算那么做。”
安伽林负责在崖上拴住绳子,深町跑到安伽林身后帮忙。
那是一条麻绳。
细归细,但只要不磨擦岩角,应不至于马上断掉。并不是要在悬空的状态下把两个人的重量拉上来。若作为辅助,提供给打算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斜坡的人使用,应也能够充分发挥功能。
准备就绪时,羽生已经背对着悬崖,一脚踏上斜坡。
沙石沙沙地从羽生的脚边落下,量还不少。
羽生以小鸟般的轻盈步伐,立刻到达了汽车旁。
小心不将自己的体重加在车上,打开车门。
羽生先从车上揪出一个男人。
是蒙汉。
蒙汉还活着。
血从鼻子流出来,从他的动作来看,左肩似乎受了伤。左臂好像几乎不能动。
羽生让蒙汉紧紧抓住附近的灌木之后,上半身再度埋入后座中。看来蒙汉靠近车门,岸凉子似乎在内侧。
这时,又响起了那阵令人不悦的声音。
树弯折的声音,和大量沙砾碎石洒落的声音。
咯吱。
吱嘎。
仿佛有一条冰凉的大蛇窜过深町的背脊,令他打了一个大寒颤。
羽生从车上救出双手手腕仍被反绑在后的凉子,那一瞬间巨大声响响起,一棵树倾斜,接着第二棵树的根部离开地面,伴随大量的沙土往下落。
羽生的脚边被挖开一个大洞,一股强大的冲力传至深町手边。细麻绳整个绷紧。
恐惧感窜过深町的背脊。
羽生只是让绳子稍微钻过腰带,并没有绑紧,而且就算绑了,这条细绳也不可能承受得住人的体重下坠时的冲力。更严重的是,因为支撑岸凉子,更使得绳子的负荷加剧。虽然严格来说,与其说是下坠不如说更接近滑落,但尽管如此,还是会有相当大的重量施加在绳子之上。
车和树一起坠入溪谷,发出巨响。
深町手上的重量告诉自己,至少羽生的体重还施加在绳子上。
然而——
绳子纤维接连断裂的触感,传到了手上。
要断了。
大概已经撑不了几秒了。
正当那么想之际,重量忽然从深町手上消失。
“羽生先生!”
深町站了起来。
他站在悬崖边往下望。
“他还活着唷!”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高声说。
在渐渐散去的尘埃中,深町也看见了那一幕景象。
土石崩落之后,之前原本藏于其下的岩盘露出一部分,一棵大树最粗的树根仍紧紧抓住那块岩盘。枝叶的部分往溪水垂落,但树没有掉下去。掉下去的是另一棵树和车。
羽生将右手搭在那条粗树根上,双脚站在岩盘上,左臂抱着岸凉子。
多么强大的臂力啊。
幸运?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这个字眼,但是予以否定,事情并非如此。
羽生若得救,那并非幸运。而是羽生强行以自己的臂力,将自己的生命从命运上摘了下来。
绳子再度垂到羽生所在之处。
羽生把两人份的体重寄托于双脚,放开抓住树根的右手,再以右手抓住那条绳子。
安伽林和深町慢慢将那条绳子拉上来。
羽生以右手抓住绳子,缓缓用双脚从崩塌的斜坡上爬上来。
他看起来毫不疲惫。步伐强而有力,而且节奏规律。他的身体轻盈地动着。
爬上来了。
安伽林用刀子割断绑住岸凉子手腕的绳子。
“羽生先生。”
岸凉子站在羽生面前说。
“凉子……”
羽生像个纯情的国中生,畏畏缩缩地将手伸向岸凉子的肩膀。
“总算见到你了。”
岸凉子紧紧抱住羽生。
深町望着这幕景象,心中伴随高温萌生一股闷闷的痛楚。
深町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房间里,喝着刚从壶中倒出来的热咖啡。
傍晚——
不久之前,替岸凉子诊疗完毕的医生方才回去。
医生说:有几处擦伤、撞伤,出现瘀血,但骨头和内脏别无异状。
那位医生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有交情。
医生留下一些伤药和贴布,离开了房间。
剩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汽车驾驶,以及羽生丈二、安伽林、岸凉子、深町等六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手下替六人准备椅子,各自坐在椅子上。
灯亮着。
日光灯的灯光。
蒙汉和穆格尔没有掉入溪中,勉强获救,现在乖乖地被押进了这栋房子的一楼。
“幸好没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声如洪钟地说。
“我不晓得是不是欠你一份恩情,但总之跟你说声谢。毕竟凉子是托你的福才获救的……”
羽生不动声色地说。
“用不着道谢。我有我的立场,希望事情尽可能不要闹大,平息下来,所以我要感谢她平安无事。”
“我也一样。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这话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闹上警局。不过若她觉得不能这样善罢甘休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羽生看了岸凉子一眼。
“我无所谓。只要今晚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就好……”
“那,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羽生将视线拉回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上。
“这么说来,他们三个可以任凭我处置喽?”
“随你怎么处置。要是他们再搞一次相同的花样,我可吃不消——”
“你用不着担心。我会请他们离开加德满都两三年。要是擅自回来,他们就等着后悔吧。”
“既然这样,我们要走了。”
羽生一准备起身,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便说:
“回去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当然,我问了你不见得一定要回答。如果你想回答就回答。”
“这个顾虑是多余的。反正不管你问什么,我不想回答时就不会回答。”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微笑道:
“关于相机的事。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想把那台相机弄到手,但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的吗?”
说完,他注视着羽生。
羽生沉默,闭上嘴。
“怎么样?”
“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这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充分回答了我的问题。谢谢。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挺令人兴奋的答案嘛。”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
“今天的你真英勇。利落的动作令人看傻了眼。廓尔喀也没几个人能采取那么冷静的行动。就战士而言,你还完全站在第一线上。”
“被廓尔喀的前中尉那么说,我觉得很荣幸。”
“我隐约猜得到你接下来想得到什么。”
“是喔——”
“从你舍弃的、即将舍弃的事物大小来看,就知道你想得到的事物有多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边说,边看了岸凉子一眼。
“人若是双手捧着行李,就无法拿更多行李。如果不先舍弃双手捧着的行李,就无法抱起下一件行李。”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变得饶舌。
“上战场前的士兵,表情都跟你一样。我想对你说一句‘Good Luck’,但你大概连幸运都会拒绝吧。不,你大概不会拒绝,而是不指望它。如果最后能给你一个忠告的话,就是:休息是必要的。”
“休息?”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我会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
羽生说完,缓缓起身。
深町、安伽林和岸凉子陆续站了起来。
羽生对岸凉子说:
“我送你。”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开我的车送她。然后,我以我的名字在同一家饭店多订了两间单人房。我想,务必请Bisālu sāp和老虎安伽林住上一晚。”
羽生停下脚步,盯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我做了令你不高兴的事了吗?”
“没那回事。”
回答的是安伽林。
“我有地方非回去不可,Bisālu sāp今晚有空。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去住一晚吧。”
安伽林轻轻拍了羽生的肩膀一下。
羽生默默点头。
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
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禁叹了一口气。仿佛在高山钻进帐篷中时,因氧气不足而下意识地深呼吸,然后吐气。
明明应该疲惫不堪,意识却很清晰。
深町仰躺瞪着天花板。
地点是在自己饭店的房间里。
凉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房间吗?还是羽生的房间呢?深町只知道,无论凉子在谁的房间,总之她不是一个人。如果她在自己的房间,羽生应该在她身旁,而她如果在羽生的房间,羽生也应该在那里。
深町和两人在大厅道别。
两人不可能各自睡在自己房间。他们应该在一起。在一起聊天吗?他们当然会聊天吧。两人都有一箩筐的话题可以聊。即使在一起一晚、两晚,话题也聊不完。
而对男女而言,有一种比任何对话都更能畅所欲言的沟通方式——
自从濑川加代子消失了之后,深町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她。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想她。
来到尼泊尔之后也是如此。
然而,自从岸凉子来加德满都之后,深町总觉得自己刻意淡忘和加代子之间的事。因为岸凉子在身旁,仿佛受到她的吸引,他一点一点地远离了濑川加代子的引力圈。
尽管岸凉子是来找羽生,深町内心却萌生一种念头,希望岸凉子就这样找不到羽生。
但是,现在找到羽生了,现在他和凉子在一起。
那就是事实。
到了明天——
必须和羽生聊一聊。
在哪里发现那台相机?原本装在相机里的底片去哪了?还有,现在羽生丈二究竟想用Bisālu sāp这个名字做什么?一九九〇年,羽生和长谷这两名天才登山家到底在加德满都聊了什么呢?
必须询问这些问题。
那就是这次自己来到尼泊尔的目的。不能忘了这个目的。其他的事、岸凉子和羽生丈二之间的事,都与自己无关。
羽生丈二——
据说,他在这之前去了西藏。
晒黑的脸。
乌黑的皮肤。
长时间曝晒于强烈紫外线下,人的容貌就会变成那样。
坏死的黑色皮肤,正从整张脸上剥落。连嘴唇的皮都变黑坏死,正在剥落。
深町知道,究竟去了怎样的地方,人的脸才会变成那样。
喜玛拉雅山的高峰——
空气的浓度是平地的三分之一。
穿透稀薄空气的紫外线,会晒黑裸露的皮肤,使其坏死。
为何跑去西藏那种地方——
种种念头在深町心中盘旋。
明明应该是重度疲劳,但疲惫却迟迟不将身体拖进沉睡的深渊。
深町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进入浅眠。
他梦见了山。
在寒冷的雪中,躲在帐篷里。
在睡袋中听着暴风雪的声音。打在帐篷上的风,和小石头般的雪的声音。
这时,深町想看信。
濑川加代子寄来的信。
那封信,自己应该带在身上,但是找不到。把手伸进口袋或登山背包中也找不到。
收到之后,自己应该看过了那封信。
然而,内容却想不起来。因为想不起来,所以想再看一次。可是,自己说不定没有收到那封信。只是觉得看过了,并没有收到那种信,所以才会想不起内容。
那封信,是加代子说她安顿好之后要写给自己的信。
噢,且慢,如果有那种信,自己应该一定会记得信上写了什么。因为不记得内容,所以果然没有收到。但是,为什么会一心认定收到了那封信呢?
深町不太明白。
认真说来,他可以把脚从睡袋里伸出来,搜寻一下帐篷里面就好,但是因为好冷,所以只把手伸出睡袋找信。这种找法不可能找得到。
哎——
不过话说回来,实在好冷。
帐篷内侧冻得硬梆梆。
如果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就好了。
女人的身体究竟有多暖和呢?
深町怎么也想不起来。
理论上,应该和自己的体温一样,总觉得那相当温暖。
然而,不管想什么还是很冷。
睡袋的某个地方好像有洞,外头的空气从那里钻了进来。
起来想个办法吧。
起来,如果有洞,就必须塞住那个洞。
要起来。
必须起来。
快,起来——
眼睛睁开了。
听见了敲门声。
有人正在敲房门。
深町坐起身子。
看了床头柜上的时钟一眼。
时间是上午八点多。
深町只穿着短裤、T恤。
刚起床,脸色肯定很糟糕。
“哪一位?”
深町边下床,边以日语问道。
“我是岸。”
是岸凉子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吗?
深町把T恤下摆塞进短裤内,边朝房门走去,边把双手手指插进头发梳理。光是这样并不可能梳好乱翘的头发,但这是心情的问题。
但是,凉子为何来找我?
没有打电话,直接来房间,难道是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吗?
走到房门之前,深町拉开窗帘。
早晨的阳光照亮了整间房间。
城市已经动了起来。
车声及人声传了进来。
深町打开房门。
一身牛仔裤搭T恤的岸凉子站在眼前。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已经想起床了,刚在床上发呆。”
深町撒了谎。
“请进。”
深町招呼凉子进房。
房内依然乱七八糟。
情况跟昨天和羽生两人待在这间房间时一样。
深町关上房门。
凉子站在房间中央,盯着深町。
深町看见她的眼睛时,霎时以为凉子会哭出来。然而,凉子没有哭出来。
她看起来像是——有话想说,但是在自己心中找不到适当的语言。
“怎么了吗?”
深町问道。
“他……”
凉子顿了顿,然后又开口说:
“羽生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
“今天早上我醒来,发现羽生先生不见了,房里留下了这个……”
凉子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是饭店房里的便条纸。
深町从凉子手中接过打开。
上头以铅笔写着字。
深町也看过的、那种像是用手随性折弯铁丝的字。是羽生丈二的笔迹。
谢谢。
只写了这样的内容。
一封没有署名收信人和写信者本人的信。
只写了道谢的话,羽生丈二就不告而别了。
“我睡在他的房间里——”
凉子如此说道。
“即使我钻进被窝,他也不肯上床。”
我睡这里就好——
凉子说:羽生这么说,把椅子拉到床头边,坐了下来。
我想看你睡觉的模样——
凉子一伸出手,羽生就握住她的手。
凉子说:两人以这种姿势聊天。
“你为什么要待在尼泊尔呢?”
当时,凉子如此问道,羽生回答:为了登山。
“登山?”
登山——
羽生说。
“你还……”
凉子说,噤口之后,看着羽生又说了一次。
“你还不肯放过自己吗?”
羽生没有回答。
他稍微使力握凉子的手,代替回答。
那股力道在说:还没。
我还不满足。
不管怎么爬,心里还住着一头猛兽。
野兽不肯离开内心。
鬼栖息在心中。
那只鬼说:还不够。
羽生应该已经四十九岁了。
若是一般人,差不多到了思考自己的工作、退休和养老的时刻。然而,羽生对于某事仍站在第一线上。他努力站在第一线上。
他还不肯放过自己。
所以,他继续爬山。
凉子一句一句地对羽生说了至今的事。
她等了羽生好长一段时间。
正当她觉得该整理心情时,深町透过水野和她联络。
不久,深町出发前往尼泊尔,自己也跟随其后,来到了加德满都。
不管说再多话都嫌不够。
说着说着,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渐渐被拖进睡梦中。
忽然转醒,羽生仍以温柔的力道握着自己的手,目光低垂地看着自己。
又聊一阵。
又闭上眼。
睁开眼睛。
羽生还在。
又聊几句。
聊着聊着又困了……
反复如此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凉子真的睡着了。
于是——
早上一觉醒来,羽生不见了,信放在桌上。
羽生怎么了吗?
凉子连忙换上牛仔裤,下楼到饭店大厅。她心想:或者说不定会在那里看到羽生的身影,但是他不在那里。
回到房间之后,凉子原本想打电话给深町,但是心里着急。说不定羽生在深町的房间。总之,她想尽早告诉深町,羽生不见了,而跑来敲深町的房门。
“这样啊——”
深町点点头。
“原来如此,羽生不见了啊。”
羽生断然地消失无踪。
为何消失无踪呢?
为何不告诉凉子自己消失的理由呢?如果要消失,可以尽管告诉她。为何对凉子不告而别呢?
深町内心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愤怒。
如果是我也就罢了。
对羽生而言,我是外人。
我是擅自闯进羽生人生的人。对我什么都不说,我可以理解。他可以不说。但是,凉子不是外人。她是羽生以自己的意志产生关系的人。
羽生不想和凉子发生关系。
他只是待在凉子身边,直到她睡着为止,一直看着她的睡脸到早上,然后离去。
只有一句道谢的话——
谢谢
像从前在羽生的手札上看过的字。简短但笨拙的字,令人感觉羽生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他。
深町认为,那句话的涵义强过告别的话语,好像要告知一件事。
那一件事是道别。羽生留下那句话,当作道别的话语。
凉子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因为感觉到了,所以没有打电话,而是先跑来我的房间。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话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羽生结束片刻的休息,回到战场上了。
深町如此心想。
他总觉得,那句话中恐怕包含了不打算再见面的意志和决心。
“混账东西!”
强烈的愤怒令深町发出咆哮声。
激情涌上心头。
“我们走!”
深町牵起凉子的手。
“去哪?”
“羽生丈二的身边。”
“可是——”
“你有权利去找他。对于羽生为何逃避,为何现在又默默地消失无踪,你有权利知道。”
“——”
“岂可让他不说出理由就消失无踪!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深町言词激动地说。
“可是,羽生先生在哪里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
“羽生先生在他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他大概知道羽生丈二所在之处。这他应该调查过了。”
深町说道。
“是喔,羽生丈二消失无踪了吗?”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语调平静地如此说道。
地点是昨晚大家在一起的那间房间。
现在,只有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深町和岸凉子三人。深町和凉子隔着桌子,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坐。
“你早就知道羽生会消失无踪了吗——?”
“我只是有想到,他大概会那么做。”
“既然这样,你猜想得到羽生为什么必须消失无踪吗?”
“我没有问过他。如果你不介意我用想象的话。”
“你在卖什么关子?”
“那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来。他没说过的话,我凭什么说呢?”
“告诉我。”
“我不能说。你们如果想知道,应该直接去问他。”
“我们也想那么做。可是,我们不知道羽生在哪里。”
深町老实说。
“我知道他的所在处。”
“哪里?”
“帕坦。”
“果然……”
“果然的意思是,你猜到他在帕坦了吗?”
“嗯。”
深町点了点头。
因为羽生寄给岸凉子的邮件上,盖着帕坦的邮戳。
然而,深町听到帕坦,想起自己曾在靠近查特拉巴蒂广场的地方跟丢了安伽林,如果认为安伽林当时是从那里往帕坦的西边而去,一切就合乎情理了。
“能不能告诉我们地点呢?”
“我带你们去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站了起来。
开着和昨天一样的车。
司机也是同一个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坐在副驾驶座,深町和岸凉子坐在后座,岸凉子仍旧不发一语。
发车后不久,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忽然低喃道:
“我啊,很羡慕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深町问道。
“羽生丈二啊。”
“为什么?”
“因为我和那个男人的生活方式几乎正好相反。”
“这话怎么说?”
“我是廓尔喀。你多少知道廓尔喀是怎样的人吧?”
“稍微知道——”
“廓尔喀佣兵明明是由尼泊尔人组成的军队,我们至今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祖国战斗过。”
“——”
“羽生丈二和我相反。我想,他总是为了自己,一路奋战过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感慨万千地说。
“二十八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闭上眼低喃道:
“自从一九五五年,我十七岁志愿成为廓尔喀佣兵,到一九八三年四十五岁退役为止,当了二十八年廓尔喀佣兵。我升到中尉,英国甚至颁发勋章给我……”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睁开眼睛。
眼前是加德满都市区。车仿佛拨开一大群人、车、人力车、牛和狗似地,慢慢往前移动。
“我也去了婆罗州的丛林。也和后线支援婆罗州的家伙开战。一九八二年的福克兰战役时,我也待在最前线。许多战友、部下都死了,而我活了下来。我也当过白金汉宫的卫兵。身为廓尔喀,我爬到了最高的阶级。在我四十三岁那年,妻子撒手人寰。当时,我在英国担任女皇陛下的卫兵,妻子也在英国。她三十九岁,死于癌症。妻子在死前一再地说她想回尼泊尔。但她没有回故乡,而是死于英国。当时,我第一次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己至今的人生算什么呢——?”
车穿过人群,缓缓地开始加速。
“我想回尼泊尔。尼泊尔的贫瘠山河,真的令我无比眷恋。我想回到这个令人怀念的贫困环境中——”
汽车引擎声攀高,逐渐加速。
“我下定决心,去告诉长官我要辞掉廓尔喀。我见了长官。当时,我还来不及开口,长官就抢先一步对我说:好消息!听说女王陛下要颁发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给你——”
说到这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闭上嘴巴。
加德满都的风景往后方流逝。
十字勋章——
对廓尔喀佣兵而言,那是最具权威的勋章。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是获颁十字勋章的第十三名廓尔喀佣兵,也是战后第一个。而且,那八成是最后一枚勋章。
“我没有成功离开军队,结果,退役是在两年后,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我在英国皇室的手底下待了二十八年,丧妻,没有孩子,到头来,我手边只剩下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深町从后照镜中,看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瞪视着前方。
“我还记得在婆罗州的战役。那是一九六五年,我们的小队在丛林中和敌人的部队交战。部下在我周围陆续中弹身亡。我的伙伴在我身旁装填子弹。当时,伙伴的头稍微抬了起来,那一瞬间,子弹贯穿他的脑袋。他只是抖动了一下身体,哼都不哼一声就倒地死了。我拿起伙伴的枪不停击发,拔出手榴弹的保险插销,投进敌人的壕沟,开枪疯狂扫射,杀光了所有敌人。我的队伍包含我在内,只有两人幸存……”
车即将抵达帕坦。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接着说。
除非说完,否则他似乎不打算停止。
“不当军人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鳏夫一个,也没有孩子。于是最后,我总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不该为英国作战,而是该为我和我的同胞,以及尼泊尔的人们而战……”
车停了。
停在被红砖瓦房围起来的小巷口。
一只狗和两头山羊就随性躺在一旁的屋子后。
“讲了枯燥乏味的事。我们到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道。
深町等三人下车,把司机和车留在那里。
“这边。”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朝小巷里迈开脚步。
住宅区——
有人从屋舍入口,对深町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那间屋舍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深町那么说完后,将目光投向凉子。
“这里?”
凉子声音嘶哑地说。
“是的。待在加德满都盆地时,羽生就是住在这里……”
说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往后退。
“我能做的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深町和凉子被留在门前。
已经没有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事了。
深町和凉子面前有一扇门。
一扇木门。
并非一片木板。
而是把好几块木板组合起来,钉成门的形状。门上涂着蓝色油漆,但一半以上都剥落了。
打开这扇门不是深町的事,而是凉子该做的。
她会走上前去推开门,或者就此回去呢——?
凉子自己必须下定决心。
这件事凉子本人应该最清楚。
凉子仿佛下定了决心,朝门走去,站在门的正前方,手搭上黄铜制的门把。
正当此时——
凉子明明没施什么力,门却往内侧开启。
里头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皮肤晒伤破皮的男人——留着满脸胡子的人——羽生丈二就站在那里。
“羽生先生。”
“凉子。”
两人互相呼喊对方的名字。
凉子没有打开门。
打开门的是羽生本身。然而,羽生好像也完全没有想到,一打开门,凉子会在门前。
两人相视无语了几秒钟。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羽生的表情中明显流露出动摇的神色。
他察觉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后方——
“原来是你带他们来的啊……”
他说道。
“有什么事吗?”
从屋内发出声音。
是安伽林的声音。
安伽林站在羽生背后。
“是你们啊?”
安伽林说道。
最先下决定的是安伽林。
“要请他们进来吗?”
羽生听见安伽林的话,好像也下定了决心。
“进来。”
羽生说完,往后退了一步。
岸凉子、深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依序进门。
阴暗的房间。
只有一间狭长的房间。
一个窗户。
墙壁是红砖瓦墙,一颗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
地板是泥土——形成泥地房。
三张床铺靠着墙,似乎兼当椅子用。
一口灶。
墙上挂着许多铝制和铜制的锅子。
那里是一个看似厨房的区域。
有一个大瓮,上面盖着木盖,再上面放着一支木柄的杓子。看来那个瓮中似乎装着水。
一张椭圆形的桌子。
靠近灶的墙壁有柜子,里面放着一些餐具,餐具旁的剩余空间则放着盐、胡椒等调味料和辛香料。地上放着装了蔬菜的瓦楞纸箱。
放糌粑的铜制容器。
内侧有佛坛,佛坛上放着小佛像,其前方有两个佛灯盘。盘中点着烛火。
像是住着西藏人的屋内摆设。
类似日本的公寓。
佛坛下有十多个收纳箱。其中一个收纳箱开着,看见了冰爪的爪头。
看来那个收纳箱中装的似乎是登山用品。
挂在墙上的旧登山绳。
冰杖。
放着地上的十个氧气瓶。
尽是深町熟悉的物品。
而——
屋内不止羽生丈二和安伽林。
还有一个女人——正确来说,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在那间房内的阴暗处。
西藏人——雪巴族的女性。
年龄约莫三十岁。那名女性将一岁左右的婴儿抱在怀里,让婴儿含着自己的乳头。
女子抱着婴儿,盯着深町和凉子,眼中发出强烈的目光。
难不成——
深町的脑海中涌现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仿佛想问什么似地,张开嘴看着羽生,但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深町终于察觉到羽生背着登山背包。
深町紧盯着那个登山背包,问羽生:
“你要去爬山吗……?”
“对。”
羽生点点头。
“我要先出发,打算再也不回来这里了。因为我知道,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出发?去哪里?”
深町把话题转向爬山,好像要刻意忽略“这种事”。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羽生说话的语气变得和之前不一样。
羽生没有回答深町的问题。
“珠穆朗玛峰——圣母峰吗!”
深町又问了一次。
羽生不发一语地缩起下颔,等于是默认了。
“单独一个人……?”
深町声音沙哑地问。
羽生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无氧吗……?”
羽生轻轻点头。
深町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心跳声变大,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这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如今正身在某种意想不到的现场。
“走传统路线……?”
羽生轻轻地摇头。
不会吧?
不会吧?
“那,哪里?你想爬哪里?”
深町问道。
羽生缓缓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干脆地说:
“西南壁。”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涌上心头的那句话,撼动深町全身。
不会吧?
这个男人是来真的吗?
羽生仿佛在学涌上深町心头的那句话,将它说出口。
“我企图挑战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仿佛脸颊被人用力甩了一巴掌。不,不是脸颊。羽生的那句话用力击打深町的全身,不,是灵魂本身。
羽生丈二就在眼前。
第一个在冬天登顶鬼岩的男人。
经常只向新的困难岩壁挑战的男人。
感觉已经变成神话或传说的男人。
但既非神话,也不是传说。
羽生丈二仍以羽生丈二的身分,站在第一线上。
近十年内,羽生独自一人在尼泊尔这块土地上,一直追逐着这个前人尚未达成的梦。
梦?
没错。
这正是梦。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深町再度在心中反刍那句话。
那恐怕是喜玛拉雅山的巨峰剩下的最后一个梦。
假如实现的话——
将会是该与第一个登顶八千公尺高峰、第一个登顶世界最高峰——这种写在喜玛拉雅山登山史上的事件并列的事件。它恐怕是该被记录于喜玛拉雅山攀登史最后一页的梦。大概永远无法被记录的梦——
布鲁士。
乔治·马洛里。
艾德蒙·希拉瑞。
丹增。
雷恩霍·梅斯纳。
完成此项创举的人,名字将并列于那些辉煌的名字旁边。
如此一来,喜玛拉雅山——不,地球这颗行星的登山史将画下句点。
这趟登山是如此地意义非凡。
无论是技术上或装备上,登山发展已臻高峰,仍没有人挑战过以这种方式攀登。
一个异想天开的梦。
因为连携带氧气的团队都尚未成功办到。
羽生却企图完成它。
深町因为极度的兴奋与感动,险些落泪。
他明白羽生那么做所代表的意义。
那是多么困难、多么艰辛啊。
不解风情、虬髯满面、皮肤晒伤破皮的男人。
那一瞬间,深町八成被羽生丈二这个男人胸怀的梦,或者应该说是被羽生丈二这个人本身,吸走了魂魄。
迷恋——说不定用这个字眼形容最贴切。
深町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要对这个男人说什么呢?
该问他什么呢?
当下,有人从身后走到自己身旁。
是岸凉子。
“羽生先生……”
岸凉子说。
羽生缓缓地将视线移到岸凉子身上。
羽生和岸凉子的眼神注视着彼此。
“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回来呢?”
语气僵硬。
羽生没有马上回答那个问题。
他将视线转向让婴儿吃奶的女人,然后视线又回到岸凉子身上。
羽生丈二深吸一口气,然后下定决心,说:
“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凉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轻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