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荒之介酣睡了两天两夜。他自从记事以来,还从没有这样贪睡过。
第三天,他睡够了,睁着大眼凝视着天花板。但是,他并不起床,好象连年征战度过的岁月积累下的疲乏,一下子全袭上身来。
只有小解的时候他才出屋,站在廊子上。住宅的旁边好象有流水竹管,水声潺潺,除此之外,寂然无声。
到处都是陡峭的山崖,很难想象在这群山之间,有这样一个窪处,真是山做屏障了。
荒之介现今住在一个小小的农家,他家之外还散住着几家差不多大小的农家,都撒在这条狭窄的、高低不平的区域里。
然而,他伫立良久,也听不见村落里有人声;既听不见说话,也看不见炊烟。自从荒之介被送到这里,那些送他来的男女们也踪迹杳然了,他所见到的只有一个早晚两次送饭、野武士模样、四十来岁的矬子。
荒之介几次向他搭讪,他从不理睬。开始荒之介还以为是那矬子被禁止开口的,后来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哑子。自从荒之介意识到不可能从那个矬子口中探出任何情况,他就下了决心,任何事都不做、呆呆地把天赐的机会混过去吧。
荒之介可有点儿不象过去了。
如在往常,在这不知底细的山间农家,他是一天也不会安闲的。但是,现在的荒之介不同了。
“女人就是夜叉!”他不时嘟嚷着。
他去和千里相会,来人不是千里,却换了一个可怕的、本领高强的袭击者。荒之介对于这件事非常懊恼;不愿相会就不来罢了,何必一定要动刀杀人!
荒之介虽然心中对千里怒火燃烧,但他却无法从眼中消除她的面影。越是恨她,反而在眼里越发觉得她美。
第三天的晚上,荒之介又呆呆地睡下了。但是,深更夜半时刻,他忽然发觉屋前喧闹起来,就从被窝里爬起来。
他听见了马嘶。
荒之介立刻拿起枕边的长刀和短刀,悄悄地走到廊子上去。
荒之介从木套窗向外偷偷一看,只见三个野武士模样的汉子在地上坐着;有一个似乎负了伤、直挺挺地躺着,死了一般不动一动。
那三个人大概都是骑马来的,旁边有三匹马,朝着不同的方向站着。马好象也疲劳了,死钉钉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老六!”有人大喝了一声。
“老六不在吗?”
老六不知是谁的名字,叫了五六声之后,那个哑巴矬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笨蛋!快送水来!”
矬子听他们这样说,傻乎乎地愣了一会儿,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慢腾腾地朝对面屋走去。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荒之介看清楚对方只有三个人,他就推开木套窗走了出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
荒之介一边问着,向他们走近。有一个人还躺着,另外两人忽拉一下站了起来。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喝道。
“三天以前我就来啦,刚才那个哑吧,就是给我送饭的。”
“唔,新来的呀。”他好象释去了怀疑:“你把他弄进屋去,调治一下。”
他说着用下颏指着躺在地下的那个人。
荒之介冷不防打了他一个耳光,揪住他的衣领问道:“你们干什么去啦?快说!”又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三巴掌。
对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你们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去啦?”
“惨透啦!”他别别扭扭地说。
“怎么惨透啦?”
“去攻打织田信长,大伙儿东逃西散啦。”
“打织田信长?”荒之介猛地一惊,叫了起来。
“攻打织田信长?刚才你是这样说的吧。”荒之介不知不觉在手上用劲儿。
“哎呀,受不了……”
那人的手脚挣扎了一阵,又不作声了。
荒之介又打了那人一个耳光。
“你把所有的情况都如实招来,不招就杀你!”他摆出一副凶相,瞪着那人。
这时,远处传来从陡坡上急驱而下的马蹄声。马刚刚停步,从马背上窜下来弥弥。
“左卫门,你倒早回来啦!”她精疲力竭地说。
“谈不上什么回来不回来,其实是逃到这儿来啦。我早就说,太冒险,别干。不自量还要逞能,后悔也迟啦。”
刚才和荒之介打交道的左卫门,转过去朝着弥弥忿忿地说。
“事到如今,说那些也无济于事。就逃回这几个?我爹呢?”
“不知道。”
“不知道?路上你们不是走在一起的吗?”
“什么在不在一起,被人家半路赶上,全都东逃西散啦。”
“只求不出事就好啦……兵太呢?”
“兵太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他也半路被人家赶上遭殃了吗?这是怎么啦,我还以为他早就回来了。”
“逃不出来啦。”
“怎么逃不出来?他是兵太!”
“不管你是什么兵太,又不是神仙。”
“你说什么?”弥弥生气地问。
“随你怎样说好了,反正你先溜啦。”
这时她才发现荒之介,就对他说:
“你也在这儿。愣在那干什么,烧饭去嘛!”
荒之介刚才一直默默地听着弥弥和左卫门的对话,忽然吃惊地说:“你们干下大逆不道的事啦,一群混蛋!”
“真糟糕,要不是加十次发呆枪走了火,早就利利索索地要了信长的命啦。真可借。”弥弥说时,显得非常后悔。
“你敢再说一遍!”荒之介手握刀柄,目瞪弥弥。
“哎呀,你是织田的同伙?”弥弥嚷起来。“难道不是我救了你的命?不要那么大的口气,你要在这儿胡来,可就没命啦。”
荒之介不听弥弥的话,向她凑近,问道:“你们在哪儿袭击信长老爷的?”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揪住弥弥的头发,就把她提起来,然后松手,连续打她的两颊。
弥弥向左一晃,向右一晃,最后被荒之介用刀鞘扫腿,身子腾空扑倒在地上。
“左卫门!”弥弥叫道。
“我可不行!”左卫门根本没有斗志。
“左卫门!”
弥弥躺在地上,还在呼叫左卫门的名字。当她认识到这也是妄然时,就委屈地说:“要是兵太在这儿,这家伙根本不是对手!”
这样一来,弥弥又被荒之介揪着头发站起身来,和刚才一样打得她双颊作响,然后又用刀鞘扫她的腿,摔得她平躺在地面上。
“这叫干啥?”她仍旧不畏怯,挑衅地说。
“你还不悔改?”又把她揪着头发提起来。
“得啦、得啦……”弥弥为了避免两颊再次受苦,不再嘴硬了。
“你要不老实,我就叫你多受几回苦。”
弥弥面带忿恨,默默不语。
左卫门和另外一个人对弥弥所受的灾难毫不理睬,在那儿拣了些枯枝,点起火来。
周围一下子亮起来,荒之介把手里揪着头发的那女人扭过脸来一看,吓了一跳。她既象他那头一个女人,也象千里。但是,她比那两个女人脸长,也比她俩眼神精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野性美吧。
三四天前,他是被这个女人送到此地来的。但是,那时是夜里,他又是半死不活,顾不上去看那女人。象这样逼近,仔细端详她的面貌,还是头一次。她那一双眼里闪烁着敌意,在他脚前挣扎的那两条细腕,象雪一样暂白。
荒之介被弥弥的美貌所打动,他定了定神,问道:“你们在哪儿偷袭信长老爷的?嗯?老实招认。”
“信长一行从古府中出来,沿着富士川,往大宫开拔。我们在半路上攻打三次,三次都失败了。”她的话虽然说得坦率,眼里依然充满敌意。
荒之介一向不曾得知织田信长驻扎在古府中,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止一次。统帅织田信长的行止,从来不是荒之介这等身分的武士所能知道的。
综合一下弥弥的话,那就是:织田信忠的大军仅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平定了信州甲斐方圆之地,消灭了延续二十六代的武田氏。织田信长接踵而至,进驻甲斐,在古府中设下了大营。
后来,信长大约停留了一个月。这期间,处理了武田的旧时领地、剿退浪人、给将士们论功行赏、颁布新政和致力于怀柔当地人士。
信长从古府中开拔,沿着富士川指向骏府的日期是四月初十。此行是为了凯旋安土,出骏府,取道东海道而西去的。也可以说这是信长的凯旋旅行。
这些野武士们策谋狙击信长的事,就发生在信长从古府中向骏河进发的三天当中。本来弥弥带着两三个人接受了留守任务,但在救回荒之介的那天夜里,得知同伙遭到织田的武士们袭击,前去营救的。
幸好她们和结伙逃跑的伙伴们相遇,可是追击甚紧,不久就东逃西散了……这就是从弥弥口中得到的大致情况。
“谋害主上,事属大逆,本无活命之理。不过,先前对我有过救助的情义,可以饶你不死。可是,得听从我的命令。”荒之介说。因为他想到要把身子完全将养好,还是在这里住上两三天才好。
“立刻去把浴桶烧热。”荒之介向弥弥发号施令。弥弥又向左卫门下令:“左卫门,立刻去烧浴桶。”
那个左卫门又向另一个伙计喝道:“喂,烧浴桶!”
荒之介问弥弥:“你叫什么名字?”
“弥弥。”
“好怪的名字。弥弥,这是命令,不许推给别人,你亲自去烧浴桶,左卫门去烧饭,准备酒筵。你们把酒藏起了吗?我预先警告你们,要是不顺顺当当地听话,我扭断你们的胳膊。”
弥弥和左卫门满心不乐意,拖着疲倦的身子向后门走去。
荒之介支使留下的另一名伙计,把炕炉烧上,他自己坐在炉旁。他心想:既然要在这山里耽搁两三天,干脆就享乐一番吧。
当弥弥给浴桶燃起了火,回到堂屋地来时,荒之介再一次看着她出神;她那噘着嘴,别别扭扭的神态,在荒之介眼里是那样撩人。
夜已经深了。但是,浴桶既然烧热,荒之介就头一个入浴了。他叫来老六,给他搓背。
自从离开石山,他就未曾洗澡,雷雨之夜的伤痕也没有平愈,被热水浸泡得很疼。
荒之介对老六大声叫骂,老六似闻非闻,只顾闷着头给荒之介搓背。荒之介从浴桶里出来进去好几回,他重新感受到了忘怀了多日的舒适。
“叫左卫门来!”荒之介命令老六。老六立刻走到房间里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左卫门别别扭扭地走了出来。
“给我按摩肩膀!”荒之介说。
“肩膀?”左卫门气忿得眉毛微颤。
“按摩肩膀!”荒之介又说一次。看看左卫门仍然原地不动地直挺在那里,荒之介抄起手桶舀上浴桶里的热水朝他头上泼去。可是,左卫门仍然直挺挺地站着不动。脸色发青,双手颤抖。他猛然翻身向房里奔跑,立刻操起一杆宽刃扎枪,跑了回来。
“坏蛋,越是不做声你还倒越逞能。”他一边说着,一边直冲着洗澡间飞奔而来。
荒之介虽然赤裸着身子,手无寸铁,也并没有多大惊慌,因为他着出那人使枪的招数完全是外行。
荒之介在浴室里跑了两三圈儿,忽然用身子把直冲过来的左卫门一搪,左卫门手中的枪就落地了。这时荒之介唤来老六和弥弥,命令他们:“把这厮捆在松树底下。”
“松树底下可太好啦!”弥弥怪声怪气喜滋滋地回答着,走进堂屋取绳子去了。
荒之介用弥弥取来的绳子把左卫门倒背手捆起来,把绳子的一头递给了弥弥。
“你说捆在松树底下?不是柯树?”弥弥说。
“哪个都行。”
“那就捆在柯树上啦。老六帮一把……”弥弥又说:“想开点儿,走吧,输给人家啦没说的。”
她说着用手在左卫门的脑后戳了一下。
荒之介从浴桶里出来,就到炕炉旁盘腿大坐。老六仍然是呆头呆脑地走过来,跪坐在荒之介身旁。
“那些家伙去哪儿啦?”荒之介问道,老六并没有回答,弥弥却在库房里替他回答:“也许逃跑啦。”
“你在那儿干嘛?”
“我也想洗洗澡。等一等。”
荒之介顾不上等她,独酌独饮起来。锅里好象燉着鸡肉,咕嘟咕嘟直响。
过了好大一会儿,弥弥从浴盆里出来,干干净净地走了过来。
“啊,可洗干净啦。”弥弥说着跪坐在荒之介身旁,用眼向老六一瞥说:“顺手把老六也绑了吧。”
荒之介不答,把酒杯送到唇边。
“他碍事,捆起来呀。”
“捆谁?”
“老六,他又哑又聋。可是,又不能把他塞到旮旯里。”弥弥说完,荒之介忽地把弥弥的手臂扭起来说:“要捆先捆你。”
“你捆我,好哇,赶快捆呀。”
弥弥的手臂还被扭着,上半身弯屈着,仰望着荒之介。那淫荡的欲火在眼里燃烧。
“你愿意让我绑?”
“绑起来我也情愿。”弥弥柔顺地说。
“好吧,顺着你的心愿,绑起来。”荒之介唤老六:“拿绳子来!”
老六立刻站起身,到堂屋的屋角里取来绳子。
荒之介用绳子象刚才绑左卫门一样把弥弥绑了起来。当那绳子一道一道地捆在弥弥身上时,似乎她才醒悟过来荒之介是当真要把她捆起来。
“好疼!”弥弥叫苦了。
“疼又怕什么,忍着吧。”
“你当真要绑我?”
“谁还和你说着玩?”
“唉,真糟糕,左卫门!”
“左卫门在柯树上捆着。”
“老六!”
“吵死人啦,不许乱闹。”荒之介又对老六说:“把她也捆到柯树底下。”
老六顺从地站起来,毫无表情地、但是狠狠地把弥弥拽走了。
荒之介心想这下子可以安静了。荒之介和老六两人对酌,真是一场奇妙的酒宴。
“斟酒!”荒之介说完,老六就呆头呆脑地把酒壶递给他。
“烫热了吗?倒在碟子里。”
老六又按荒之介的吩咐做了。荒之介不由得对老六感到很满意。看起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这个矬子都不会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既不会去干越轨的事,可也不畏畏缩缩。
荒之介完全和独酌一样,只不过偶而叫一声“斟酒”或者“添柴”罢了。虽然听不到回答,却能按照他的愿望斟满酒、把火烧得通红。
因为多日不曾喝酒了,转眼之间,荒之介就酩酊大醉了。
“那个夜叉!”荒之介喃喃自语。因为千里的所做所为,象一把锥子刺在他心上。
他想起来就气忿,打发刺客来要把他杀掉,这叫什么事情?难道这种行为不是太阴险、太无情了吗?
她娘的!脸蛋儿漂亮的女人,全都是夜叉!
荒之介咕噜一下子躺下,昏昏沉沉地立即入睡了。
可是,寒冷使他立刻睁开眼睛。
“添火!”他吼叫着,又闭住眼睛。
不大工夫,他的下身暖和起来,大概火已经添好了。
但是,过一会儿,又冷了。
“老六,添火!”
虽然他又吩咐过了,可是,这次过了好大半天也没有暖和。
“老六!”荒之介呼唤着欠身一看,老六也在他身旁烂醉如泥了。
荒之介用手摇撼老六的肩头,他也不睁眼,已经睡成死人一般了。
这样冷可吃不消。没有烧火的人,荒之介可受不了。不过,他想起了弥弥,他心想,叫她来烧火吧。老六不顶用了,当然,除此之外也别无良策了。
荒之介站起身,下到堂屋地,打开了门子。外面不知何时早已皓月当空,银光洒地,风刮过树梢,发出音响。
“弥弥!”荒之介呼唤。但没有回答。
“弥弥!”荒之介又呼唤她的名字,依旧没有回答。
左卫门和弥弥绑在哪儿,荒之介并不知道。他踏着月光,在后门挨屋挨门寻找着。
“弥弥!”
“唔。”
这回有了回答。听来不象弥弥的声音,可能是左卫门吧。荒之介向房后的山坡上走去,因为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弥弥!”
“唔。”
声音接近了。
“在哪儿?”
“在这儿。”
定睛一看,在荒之介面前三尺多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柯树,左卫门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树上。
“弥弥在哪?”
“大概在背后。”
荒之介按照他的话向柯树背后走去,果然,弥弥捆在那里。她嘴里堵着手巾,所以不能答出声来。在大树两侧分别捆着一男一女,这倒是奇观。
月光透过周围的树枝,稀疏地洒落在地上。
荒之介首先把弥弥嘴里堵着的手巾掏出,弥弥马上就嚎叫了一声:“救命啊!”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救救我!”
“这不是正在救你嘛。”
荒之介一说话,弥弥才看出来是荒之介,好象放心了似地悲悲切切地抽泣起来。
“我饶了你,回去烧火吧。”荒之介说。弥弥吃了苦头,看来是服贴了,马上深深地点了点头。
弥弥身上的绳子解下了,得到自由了,她用双手抚摸着浑身上下的骨节儿,叫了一声“好冷!”直打冷战。
“左卫门怎么处置?”
“把他就丢在那儿。”
“哎呀!”左卫门连忙叫苦。
荒之介回到屋里,又咕咚一下子躺在炕炉旁。弥弥默默地烧火。荒之介一暖和过来就又昏睡过去。
大概睡了好长时间,荒之介睁眼看见弥弥还在一旁给炕炉添火。弥弥的巨大的身影随着炉火的光亮摇曳。
“弥弥,再添一次火就去睡吧。”荒之介说。
“咦,你醒了?”弥弥细声细气地说。她用火箸捅了一下在一旁酣声大作的老六:“老六,起来呀!”
老六睁了睁眼,又要睡去。
“叫你起来,你就得起来。”她又用火箸捅他。由于有刚才把她绑在柯树之仇,所以她下手颇狠。
老六疼得暴跳,看见弥弥坐在身边,猛地一惊,往后倒退。
“赶快回你家去。”
老六在弥弥的怒目之下站起身来。然后和往常一样呆头呆脑地走下堂屋地,弯着腰身从门口走出去。
老六去后,弥弥也站起身走下堂屋地,用棍棒从里面把门顶死。
“这回就没有人来啦。”她说着又从堂屋地走回来。弥弥给荒之介收拾好被窝,说了一声:“请安歇。”自己又去添火。
“火不必添啦。”荒之介进了被窝。
“你可以去歇啦。”他又叮咛着。
“我就去睡。没想到您真会休贴人,又把我松了绑,又叫我去睡……”
“那是我叫他们绑你的。”荒之介纠正说。
“可是,救我的是你,那没有错吧。”
“我没有救你。”
“那是为什么?我可认为是你救了我。”荒之介心想:这个人也真会胡思乱想。
“别絮叨啦,悄悄儿睡吧。”
“叫我睡,可是,只有那一条被子。”
弥弥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走过来,在荒之介睡着的枕旁噗哧一下坐下。荒之介欠起身瞪着她说:“你想用色相讹人吗?”
话音未落,弥弥象发疯一样搂住了荒之介。
“混蛋!”一声怒骂,弥弥已被推了个仰面朝天。但是,她爬起来又去搂荒之介:“我喜欢你。”
“你再罗嗦,就把你再绑起来。”
“你愿意绑就绑吧,我让你绑。”弥弥的目光闪闪,但她的话却很平静。
“我爱上你啦,简直爱得没法形容。”弥弥越是兴奋,说出的话反而越是平静。
“爱呀、不爱呀,谁管得那些。”荒之介说。
“就连你这几句话我都爱听。”
“什么?你这个母夜叉!你想骗我睡下砍头的吗?”
“疑心太重啦。”
弥弥第三次又搂住荒之介。这次可是死皮赖脸不肯松手了,荒之介推开弥弥,把她的右膊扭上去。
“给你折断!”
“折断也情愿。”
“好吧!”荒之介当真要给她折断。
这时,从山坡上跑下马来,这里听到了马嘶。
“等等!”弥弥说。“快躲起来!”她的脸色变了。
“为什么躲起来?”
“不躲就没命啦!那个人可厉害,快藏起来!”
“能藏住吗?”
弥弥一看荒之介根本不听话,就跑到门口,从门缝向外窥视。
好象有好多匹马停在房门外。
弥弥偷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情况,自言自语地说:“加十次啊,没关系。”她又对荒之介说:“没关系,跟加十次比也许你要强些。你是真正的武士嘛。”她说时声音很大,毫无忌惮。然后,她好象想了一想,把门子哗啦一声拉开,朝着外面叫了一声:“爹在哪儿?”
“不知道。”荒之介听见外面说。
“兵太呢?”
“不知道。”
“你们只顾自己逃回来啦,你们可真能干啊!”弥弥又把门子关上了。于是,外面把门子敲打得山响。“开开,给我开开!”
“到后边屋里去吧。”
“别说那样狠心的话,身上可冷啦,给我喝点热水。”
“别唠叨啦。”
弥弥皱着眉头,走近荒之介,把声音压低着说:“索性把他们都绑起来!”
荒之介站起来把廊子上的木窗开了一条缝,向外看;加十次筋疲力尽地呆在门口,另外三条汉子也一样无精打采地坐在他对面的地面上。
荒之介走下堂屋地,打开房门,走出屋外。
“哎”加十次看见荒之介,一边说:“他妈的,怪不得不开门嘛!”急忙站起身,手按刀柄。但是,也许是过于疲劳、也许是受了伤,他摇摇晃晃,浑身无力。可能也颇有自知之明,重新又坐在地下。他说:“你不要太得意,当心吃家伙。小心点儿,年轻人!要是左卫门到来……”
这时,弥弥插嘴说:“左卫门绑在后门大树上啦。你要再说不中听的话,连你也捆起来。”
“绑起来啦?左卫门?”加十次吃惊地说。“他有时也发呆。不过,等兵太来了再瞧吧!”
“兵太,兵太,你光知道叫人家的名字。见了人家的面你又缩成一团啦。”弥弥又说:“喂,赶快去后边房里去,要比绑在松树底下好得多。”
她又朝着坐在地上的那三个人说:“别坐在那儿啦,你们也快些回去吧。”
“我不能走。”加十次抬起嫉妒的双眼,望着弥弥。又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荒之介说:“喂,年轻人,我可警告你,你用不着装模做样!”
这句话惹恼了荒之介。荒之介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一把揪起加十次的衣领,掴了他两三个耳光,从背后照着他屁股上一脚踹出去老远。
加十次象落水似地一溜趔趄,好不容易才收住脚,回过头来向荒之介恨恨地瞅了一眼,从后门消失了身影。另外三个汉子也慌忙追着加十次去了。
“这回可投有人打搅啦。来,进屋吧。你看,多冷啊。”
弥弥想起自已的事,挨近荒之介,悄悄地捏着他的手。荒之介在这时才领略到弥弥在月光中具有魅力的美。
也许只有这女人不是夜叉……,不知为什么,荒之介有这样的感觉。她虽然粗野无知,但她具有夜叉所绝对不会有的魅力。
走进屋里,弥弥又搂住荒之介,简直是揪住不放。她的手臂很有力,在弥弥纤细的身子里竟蕴藏着男人般的力气。
荒之介在这种情况下已不似刚才那样从容了,他虽然还在推脱弥弥,但奇怪的是并不坚决了。
“我喜欢你。”
这句话听了好几次了,弥弥好象迷住心窍,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喜欢又怎么样。”
荒之介说着攥住紧紧缠着他的弥弥的手臂。她放荡吗?在荒之介的眼目中反而觉得弥弥格外纯洁。
好漂亮的脸蛋儿!年轻的荒之介想到这里一下子就失去反抗的能力了。
后来,发生什么事情,荒之介就说不清楚了。他用双臂拥抱着,甜美的、长时间地睡在那里……
“唉,我干了件蠢事!”荒之介心情不快地自语着。
“你、你刚才说啥?”弥弥责问他。但是,她好象马上醒悟过来,又说:“好吧,不管你怎样说,最后,你总会喜欢我的。”
“我不会喜欢你。”
“可是,你叫什么名字呀?”
“大手荒之介。”
“这名字真好。”
“有什么好?”荒之介说着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猛烈的敲门声弄醒了荒之介。敲门敲得很凶。荒之介想要起身,弥弥的双腕还搂在他的脖子上。
“喂,有人来啦。”荒之介摇撼着酣睡的弥弥。
“真讨厌。”她立刻注意到敲门声:“谁?”她朝着门口问道。
“是我。我要把门子砸烂!”
弥弥听到这声音马上从被窝里起来说:“你赶快逃!”她紧张地望着荒之介。
那门很快就要砸开了,哗啦啦地发出很大的声响。
“等等,就开门!”
弥弥答应着走下堂屋地,却又走上坑来对荒之介说:“快逃……”
“能逃得了?”荒之介感到措手不及了。
“不行,非逃不可!他可不同寻常,简直厉害得很。”
“大不过是个野武士!”
“不,不行,你会吃亏。”
“吃亏?你看着吧,你不是说喜欢有本领的男人吗!”
“从前是那样来着。不过,好啦,你没有本领我也喜欢。”
“有没有本领,要你看看再说。”
荒之介站起来,弥弥拚命地抱住了他的两腿。
“使不得,快逃!他平常就很厉害,要是以为我被你夺去,那就不得了啦。”
“你是他的老婆?”
“是啦。”弥弥并不掩饰,坦率地回答。
“什么,外边的家伙是你的男人呀。”荒之介说时忽然感到自惭形秽,看来是自己理亏啦。
在这当中,外面的怒号并未稍停。最后随着轰然一响,门子向屋内倒下了。
“快逃!”弥弥绝望地叫道。
“来吧!”荒之介拔刀等候,他偷眼看了一下闯进来的对手,果然十分强悍。
藤堂兵太在胸前端着宽刃枪,一步迈上了上炕的门槛。
兵太一言不发,缓缓地走上地板,弥弥满脸绝望:“我全对你说清楚。”
她把一切都置诸度外了似地冲着兵太的枪尖走去。
忽然,弥弥被枪杆挑了一下,她一下子跳出去五六尺远。
“快逃!”弥弥倒下大叫。荒之介看到弥弥那副不顾一切的样子,他决心逃跑了。
“把女人还给我!”兵太的话还没落地,荒之介也叫了一声:“还给你!”抬腿就跳到堂屋地。他从堂屋窜到月光下,拖着自己的身影,一溜烟把敌人甩在背后了。
兵太并不想追赶逃走的荒之介。他气急败坏地喊叫:“弥弥!”走近正站在门口望着荒之介向后山逃走的弥弥。
“弥弥!”
“真讨厌。”
弥弥不高兴回答,连头也不回,兵太还从来也没看到过弥弥这样不痛快。
“你又放荡啦。”
“谁放荡?”
“那,那个男人是咋回事?”
“我喜欢他,打心眼儿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说几遍也行。我喜欢,打心眼儿喜欢。”弥弥仍然背着他说。但她忽然想起:“我爹哪?”这才面向兵太。
“不知道。也许马上就回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真让我心烦,爹不回来,那个人又不知去哪一方啦。”
“欧咿!”兵太用劲攥住弥弥的手臂。“我知道你刚才干什么啦。不过,我可以装做不知道,当做没有这回事。”
“那是为了啥呀?”
“所以,你也要说没发生任何事情。”兵太说时口气并不那么坚定。
“我可说不出那种话,本来有事嘛。”
“你说什么?”兵太不由自主地要把弥弥推倒在地,可是,马上又用双手把倒下去的弥弥抱住。
“有事也无妨,只要你嘴上说没有就行。”兵太死盯着弥弥。
“哎呀,你这样子真吓人。”
“你不这样说吗?”
“说了又有什么用,实情就存在嘛。”
这样一来,兵太一败涂地了。
“到底是哪儿来的贼骨头?”
“那谁知道。”
“名字总该知道吧。”
名字虽然知道,但是弥弥不愿说出口。大手荒之介这个名字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愿告诉。
“我知道,可是不愿意说。”弥弥坦率地说出之后,忽然要只身独处了。弥弥结识了很多男人,只有荒之介是她有生以来头一个打心里爱的人。
藤堂兵太爱弥弥,他自从有了弥弥,才懂得女人可爱,这还是他呱呱落地以来头一回。
弥弥的一切,藤堂兵太都觉得可爱;她那诡谲多变的性格,粗野和无知,象个疯丫头等等,兵太看来都觉得很美、很有魅力。
还有一点;那就是兵太直到这般年纪,从来和“怕”字无缘,只在结识了弥弥之后,才初次感受到“怕”这种情感——他怕弥弥,因为他不知道哪一天弥弥会从他的手心里飞掉。
自从他认识弥弥,直到今日,这种恐惧一刻也没离开过他。本来嘛,他能够使弥弥打心眼儿喜欢的,也只有他那无比的强悍罢了。
对于强悍这一点,他的确有自信;但是,审视一下自己,除了单纯的强悍之外,再也没有足以使自己心安和自恃的地方了。
论容貌,他没有自信,他生就的体态魁伟、须发蓬生,连自己都觉得丑陋,别人看上去就更可观了吧。而且,他还是无与伦比的拙嘴笨腮,不论压哪儿、挤哪儿,也掏不出一句动听的话。尤其是一想到年龄,那更令人绝望了,把弥弥说成他的女儿,也并不过分。
除了强悍这一点之外,兵太对弥弥根本没有把握。
他觉得弥弥总会有一天离开自己,这一天肯定迟早会到来,那就是弥弥对他的强悍已经感到失去了魅力的时候。
兵太虽然惴惴不安地熬到今天,但他毕竟没有料到他所俱怕的命运会如此迅速地就变为现实。
“那算什么,那个年轻家伙!堂堂男子汉还溜之乎也,真是太不够意思啦。”兵太说。
“不是他逃跑啦,是我叫他躲开的。”弥弥在袒护荒之介。“我费好大劲儿才劝他躲起来,不然碰上你就吃亏啦。”
“这么个孬货,你袒护他做啥?”
“孬货我也喜欢!”
兵太绝望了。
“你不是讨厌没有本事的家伙吗?”
“那,我是喜欢有本事的人;不过,这个人例外。”弥弥坦然地说。
兵太心想:必须杀掉那个人。
“喂,你到后边屋去!”弥弥命令兵太。
兵太感到事情对于自己来说正一个劲儿往坏处发展。
“你为什么说这样心狠的话?我要睡在这儿。”
“讨厌!”
“我不会因为有人来过,就找你的麻烦。”
“不管怎样,我不愿意。我想单独在这儿。你到后边房里去!加十次也在那儿。”
“你今天夜里怎么啦?”
“怎么啦?你知道。”
兵太没有着落了。
“你和那男人在这儿睡了吗?”兵太目光炯炯,瞪着炕炉边铺着的被褥。
“哪有那种事!”弥弥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说话时有点儿口吃,她还是头一次感到羞耻。
“我不爱听你的怪话!”
她的脸颊有点儿红晕,突然走下堂屋地,独自到门外去了。她怕兵太看见她的脸色,难为情。
弥弥踏着月色走到院里,她想起了还绑在树上的左卫门,忽地慈悲起来。她绕到后门,走上后山,果然,左卫门依旧绑在那里。他似乎发现有人向他走来,忽然发出和他的形体不相称的尖叫:“救救我!”
“笨蛋,别乱号乱叫,夜深人静的。”弥弥责怪他几句,替他解开绳索。
“冷坏了吧?”
“那家伙还在这儿吗?”看他那神态,如果那人没走,他就不能安生。
“己经走啦。”
“还回来吗?”
“大概不回来啦。”
弥弥说出这句话,给自己心中刮了一阵凄凉的风。
左卫门一听说荒之介不在,眼里立刻闪出了光亮。
“一会儿绑人,一会儿又解开,简直是胡作非为。本来不能饶他,可是,还是饶了他吧。”他说着抓住弥弥的手。
“兵太!”弥弥大叫起来。她又说:“你要起坏心,这回可就没命啦。兵太在家哪!”
“什么?他回来啦?”左卫门又闷声不响了。弥弥在左卫门的脸颊上打了两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