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登用脑门顶住镜子,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这是唯一可以解决的办法了,他对自己说。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子凉凉的触感上,令他难以理解的是,明明理智一直都清醒而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却要强迫自己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他搞不懂,既然没有什么可以难住自己,为什么现在居然没有一点力气,把浆洗过的白衬衣上面那几颗黑色珍珠纽扣系好。
这是他的结婚纪念日,早在三个月前,他已经知道了庆祝聚会将像莉莉安所希望的那样,在今晚举行。他答应了她,觉得反正还早得很,他可以从排得满满的日程里脱身,像参加其他活动一样,到时候去参加就是了。他在接下来每天十八小时工作的三个月里,乐得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直到早就过了吃晚饭时间的半小时以前,秘书走进他的办公室,态度坚决地提醒了他,“你的聚会,里尔登先生。”他顿时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天啊!”他急急赶到家里,冲上楼去,拽下他的衣服,开始更衣着装,只是想着赶快而忘记了做这一切的目的。然而,当他猛然彻底地意识到自己要去做什么时,他停住了。
“除了生意,你什么都不关心。”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像诅咒的判决一样,让他听了一辈子。他一直觉得生意是被当成了某种神秘、可耻的忏悔祭仪,不能让它影响那些无辜的外人;觉得人们认为它是一种丑恶的必须,做归做,但不能说出来;觉得三句话不离生意是对高雅情感的冒犯;觉得正像机器清洁工回家前要洗净手上的油泥一样,人们在进入起居室前,也应该把脑子里的生意念头清扫干净。他从不这样教条,但觉得他的家人这么想是很自然的。他觉得本来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如同幼年时被灌输的感觉那样,不用去多问,也不用多想那究竟是什么——他像某些邪教的受难者一样,把自己献给了他信仰的事业,那既是他的挚爱,也让他成为了人群之中的流浪者,尽管他并不想得到人们的同情。
他接受了一种说法,就是他有责任给他的妻子某种与生意无关的生活方式,但他从来没能做到,甚至也没有愧疚感。他既不能强迫自己改变,也不会怪她对自己的谴责。
在八年的婚姻生活里,他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和莉莉安在一起了——不对,他想道,是好几年了。他没兴趣去花时间分享她的那些乐趣,甚至连去了解的兴趣都没有。她有一个很大的朋友圈子,他听说这个圈子里的人代表了全国文化界的精华,不过,他连去了解和认可他们成就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去见他们了。他只知道自己经常看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书报摊的杂志封面上。如果莉莉安厌恶自己的态度,他想,那她是对的,如果她对自己表现出讨厌的话,是他咎由自取,如果家里人称他无情,事实就是如此。
他从不让自己在任何事情上分心。工厂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出了什么差错,他只去找自己的错,他是对他自己要求做到完美。而此时,他不会对自己心软,他把这归咎于自己。不过,在工厂里,这会立刻促使他去改正差错,而此时,却没有任何作用……就几分钟,他站在镜子前,闭着眼睛想着。
他怎么也止不住自己脑海里涌现出来的那些话,那简直就像赤手空拳去把断开的消防栓重新插好一样。词语和画面混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几个小时,他想道,要花几个小时,瞧着那些客人们在严肃的时候无聊得睁不开眼,一旦不严肃,他们又呆呆地发愣,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没话的时候绞尽脑汁地想些话出来和他们说——而他其实正需要时间去找人接替突然毫无理由就辞职了的轧钢厂主管——他不得不立即着手去找——这样的人实在太难找了——不是别的,正是在轧制中的塔格特钢轨使得轧钢厂的作业陷入了中断……他想起了家里的人一见到他表现出的工作热情就会有的那种默然的责备、控诉般的神情,以及压抑许久的忍耐和蔑视——还有他自己徒劳的沉默,希望他们不要再觉得里尔登合金对他还像过去一般重要——如同一个酒鬼假装对酒精无动于衷,而看着他的人带着轻蔑的嘲笑,心里都很清楚他那可耻的弱点……“我听见你昨天夜里两点才回家,你到哪里去了?”他母亲在吃晚饭的时候问,而莉莉安替他答道,“怎么,当然是在厂里。”就像别的妻子会说“在街角的酒吧里”一样;或者,莉莉安脸上半带着精明的笑意问他,“你昨天在纽约干什么了?”“和那帮家伙在宴会上。”“生意的事?”“对。”“当然了”——而莉莉安调过头去,不再说什么,却让他惭愧地意识到,他几乎宁愿她认为他是去了那种只有男性才去的下流场所……一艘装载着几千吨里尔登矿石的货轮在风暴中沉没在了密歇根湖里——那些船都年久失修了——如果他不亲自出面帮他们搞到替代船只的话,船主就会破产,而密歇根湖上已经没有其他的运输船队了……“是那个角落吗?”莉莉安指着摆在起居室的长靠背椅和咖啡桌说道,“怎么了,不是,亨利,那不是新的,不过,我应该感到荣幸的是,你只用了三个星期就注意到它了,这是我自己根据一座法国有名的宫殿里早餐室的样子设计的——但这种东西不可能让你感兴趣,亲爱的,股票市场里可没有对它们的报价,根本没有。”……他六个月前下的铜订单,还没有交货,保证的日期已经被推迟了三次——“我们无能为力,里尔登先生”——他不得不再去找另外一家公司,铜的供应越来越不稳定了……菲利普在向母亲的几个朋友讲着他参加的什么组织的时候,并没有笑,当他抬起头看着菲利普时,他松弛的脸上却透出一丝优越的笑意,说道,“不,你不会在乎这些的,这不是生意,亨利,根本就不是生意,它是严格的非商业性的努力。”……一家在底特律的承包商获得了重建一座大型工厂的工程,正在考虑用里尔登合金的结构骨架,他应该飞到底特律去和他面谈——他一星期前就应该过去了——他本来今晚也可以过去的……“你没在听,”在早餐桌上,他母亲在讲着她昨晚做的梦的时候,他的脑子开了小差,想着目前的煤炭价格指数,“你从不注意听任何人的话,你只对自己感兴趣,对谁都不在乎,对这个上帝创造的地球上的任何人都不在乎。”……躺在他办公桌上打印好的是一份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飞机发动机检测报告——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读这份报告——它已经在他的办公桌上待了三天,他一直没时间去看——他为什么不能现在去看,并且——他使劲地摇摇头,睁开了眼睛,从镜子前面向后退去。
他伸手去找衬衣的扣子,却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衣柜上的一摞信件。那是筛选出来的紧急邮件,必须今晚看完,但他在办公室没时间去读,秘书在他出办公室的时候塞进了他的口袋里,换衣服的时候,他把它们扔在了那儿。
一块从报纸上剪下的小纸片飘到了地上,那是一条社论,被他的秘书用红笔气愤地划了道杠,社论的题目是《机会的平衡》。他必须要看看了:过去的三个月里充斥着有关这个题目的讨论,多得有种不祥的兆头。
他读了起来。说话声和干干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在提醒着他,客人们陆续都到了,晚会就要开始,而他下去时将要面对家人怨恨的、责备的目光。
社论说道,在生产下降、市场萎缩、谋生的机会渐渐消失的时候,一个人拥有几个企业,而其他人一无所有的状况是极其不公平的,少数人占有全部资源而不给其他人任何机会,是有破坏性的。竞争对社会极为重要,而社会的职责就是要确保每个竞争者都没有太多的竞争优势。社论预言,已经被提议的一个法案将得到通过,该法案禁止任何个人和企业的规模压倒他人和别的企业。
他安排在华盛顿的韦斯利·莫奇曾告诉里尔登不用担心,他说斗争是会非常激烈,但那项提议会遭到否决。里尔登对这种争斗一窍不通,任由莫奇和他的下属去处置,他几乎没时间去浏览从华盛顿发来的报告,以及签那些莫奇要求他为这场争斗付出的支票。
里尔登不相信这个议案会被通过,他没办法相信。他同金属、技术和生产这个黑白分明的现实打了一辈子交道,相信人应该去关注那些理性的,而不是愚蠢疯狂的东西——人必须要寻求正义,因为正义的答案总是会赢得胜利——那些毫无意义的、错误的、畸形的、不公正的东西不管用,不会胜利,只会自取灭亡。同类似这种提案去作斗争看来简直是荒谬,甚至令他感到有些难堪,如同突然让他去和一个用算命公式来计算钢铁配比的人竞争一样。
他曾告诫过自己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话题,不过,这份歇斯底里喊叫的社论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波动——而在实验室里,里尔登合金的测试报告中出现的一个小数点后的细微变化,都会让他急切或者忧虑地跳起脚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散到其他事情上。
他把社论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他感到,在工作时从未有过的疲劳感正在沉重地袭来,这疲劳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等着他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他似乎只想睡一觉,其他什么都不想做了。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参加这个晚会——他的家人有权力这样要求他——他必须学着去喜欢他们喜欢的东西,那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他自己。
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动机根本推动不了自己。在他的一生中,只要他确信行动的理由是正确的,那么接下去把它完成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次是怎么了?他感到纳闷,明明这件事是对的,自己却居然感到极不情愿——这难道不就是最常见的丧失良知的表现吗?意识到了罪责,却极其冷漠和无动于衷——这不就是对推动他生命的动力和他骄傲的自尊的背叛么?
他不愿意再多想这个问题,只是匆匆地、冷冷地收拾停当。
他挺直了身板,缓缓地迈步下楼,走向楼下的客厅,一块精致的白手帕插在他晚礼服的上兜里,他魁梧的身躯在走动间流露出一种从容淡然的自信和不经意的威严,他向那些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贵妇人望去,俨然一副企业大亨的形象。
他看见了在楼梯脚处的莉莉安,她身着柠檬黄的皇家晚礼裙,贵气的线条衬托着她优雅的身段,矜持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地掌控着周围的一切。他笑了,他愿意看到她高兴,这就是晚会的目的。
他走向她——又突然停住了。她对首饰向来很有品位,从不滥用。但是今晚,她穿戴得很鲜艳:钻石的项链、耳环、戒指和胸针,相形之下,她赤裸的胳膊则格外惹人注目。她的右手腕上只有一件饰物,她戴了那只里尔登合金手镯,在浑身的珠光宝气映衬下,那看起来像是一件廉价小店里卖的粗鄙首饰。
当他把视线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脸上时,发现她正在看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无法形容那种眼神,似乎既隐秘又极有目的,有什么东西闪烁着藏在那里,难以被发现。
他想扯下她手腕上的手镯,然而,却依照她大声欢快的宣布和介绍,面无表情地向她身边的贵妇人弯腰施礼。
“人?人是什么?只不过是化学元素的合成,带着一种了不起的错觉而已。”普利切特博士对着屋子里的一群客人们说道。
普利切特博士从水晶盘中取过一块小点心,用两个指头夹着送进自己的嘴里。
“人类意识中的自负,”他继续说道,“是荒谬的,这种可悲的原罪,充满了丑陋的概念,没有什么感性意义——而且还自我感觉很重要!真的,你们知道吗,这就是世界上产生一切问题的根源。”
“可是教授,哪些概念是不丑陋和不卑鄙的呢?”一个汽车制造厂厂主的太太急切地问。
“没有,”普利切特博士说,“在人的能力范围内,它根本不存在。”
一个年轻人犹疑地问,“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任何良好的概念,又怎么知道我们有的这些概念是丑陋的?我的意思是,依据什么标准呢?”
“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标准。”
听众们全都哑口无言了。
普利切特博士继续讲下去,“过去的哲学家们都很肤浅,现在需要我们来重新定义哲学的目的。哲学的目的不是要去帮助人们寻找生活的意义,而是要证明它根本就不存在。”
一个父亲是煤矿主的漂亮女子愤愤不平地问道,“谁能告诉我们这些?”
“这就是我正在做的。”普利切特博士答道。他在过去的三年,一直任帕垂克亨利大学的哲学系主任。
莉莉安·里尔登走了过去,她的一身珠宝在灯下熠熠闪光。她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保持得像她头上的波浪发卷。
“正是人对于意义的反抗使得他难以被驾驭,”普利切特博士说着,“一旦他认识到他在无穷宇宙中的微不足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有多重要的意义,他的生与死都无关紧要,他就会变得更……听话了。”
他耸耸肩膀,又抓了一块小点心。一个商人局促地问道,“教授,我想问你的是,你对机会平衡法案怎么看?”
“哦,那个啊?”普利切特博士回答说,“不过,我相信自己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支持它的立场,因为我赞同自由经济,自由经济离不开竞争,所以人们被迫去竞争,因此,我们必须要对人有所控制,确保他们的自由。”
“可是,你看……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从更高的哲学角度来看就不是了。你必须要从老式思维的死板定义里看出去,在宇宙里,没有静止不变的东西,一切都是流动的。”
“但那可以推论出,假如——”
“推论,伙计,是所有迷信中最幼稚的,不过,至少它在我们这个时代是被广泛接受的。”
“可我不太明白我们怎么能——”
“你有的是常见的那种认为可以明白一切的错觉,你没有抓住宇宙是一个矛盾体这样的事实。”
“和什么矛盾?”那位太太问道。
“和它自己。”
“怎么……怎么会呢?”
“亲爱的夫人,思想家的任务不是去解释,而是要去表明任何东西都无法解释。”
“是的,当然……只是……”
“哲学的目的不是寻找知识,而是去证明知识是超出人的理解范畴的。”
“但是,我们证明它之后,”那个年轻女子问,“又会留下些什么呢?”
“本能。”普利切特博士虔诚地答道。
在房间的另外一端,一群人正在听巴夫·尤班克讲话。他挺直身体,屁股只是稍稍沾了一点儿椅子,这样,他的脸和身子就不会因为过于放松而瘫成一团。
“过去的文学,”巴夫·尤班克讲着,“是一种浅薄的欺骗,为了取悦它所服务的金钱大亨们而对生活涂脂抹粉。道德、自由的意志、成就、幸福的结局,以及某种英雄般的人物——我们可以嘲笑所有这些东西。我们的这个时代揭露了生活的实质,头一次赋予了文学深刻的内涵。”
一个穿白裙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什么是生活的实质,尤班克先生?”
“忍受苦难,”巴夫·尤班克回答说,“失败和受苦。”
“但是……为什么?人们是幸福的……有时候……不是吗?”
“这只是感情肤浅的人们的一种错觉。”
小姑娘脸红了。一个继承了炼油厂的阔妇人内疚地问,“我们怎样才能提高人们的文学品味呢,尤班克先生?”
“这是个很大的社会问题,”巴夫·尤班克答道。他被称做这个年代的文学领袖,但他写的书,却从没卖出过三千本以上。“我个人认为,机会平衡法案在文学方面的应用将是解决办法。”
“噢,你赞成在企业界使用这项法案吗?我对这个可说不好。”
“我当然赞成,我们的文学已经陷入了物质论的泥沼。人们在追求物质生产和技术欺诈的同时,丢弃了所有的精神价值观念,他们过得太舒服了。如果我们教导他们去忍受苦难,他们就能重新回到崇高的生活中来。所以,对他们在物质上的贪婪,我们应该加以限制。”
“我怎么就没这么去想呢。”那个妇人歉疚地说。
“但是,你打算怎么样把机会平衡法案用在文学上呢,拉尔夫?”莫特·里迪问道,“这我可是头回听说。”
“我的名字是巴夫,”尤班克恼怒地说,“你头回听说,是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好的好的,我不是在争什么,对不对?我只是问个问题。”莫特·里迪笑着,在许多时候,他都是紧张地笑着。他是个作曲家,经常为电影配些老掉牙的曲子,也给少量听众写些现代派的交响乐。
“方法很简单,”巴夫·尤班克说道,“应该有法规把任何一本书的销量限制在一万本以内,这样,文学市场就会开放给那些新的人才、新的观点,以及非商业化的写作。如果禁止人们去买上百万本同样的垃圾,就会逼他们去买更好的书了。”
“这想法很独到,”莫特·里迪说,“不过,作家在银行账户里的钱会不会就有点紧张了?”
“这样才好,应该只允许那些不以赚钱为动力的人写作。”
“可是,尤班克先生,”那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问道,“如果有不止一万人都想买某一本书呢?”
“一万读者对任何书都足够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如果他们想要,又怎么办呢?”
“这毫不相干。”
“可是,如果一本书里有很好看的故事——”
“情节是文学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巴夫·尤班克轻蔑地说道。
正打算穿过房间去吧台的普利切特博士停下了脚步,说,“的确如此,就像逻辑是哲学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一样。”
“就像旋律是音乐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一样。”莫特·里迪接着说道。
“吵什么呢?”莉莉安·里尔登带着一身的珠光在他们旁边停下问道。
“莉莉安,我的天使,”巴夫·尤班克懒洋洋地打着招呼,“我跟你说没说过,我新写的小说是为你写的?”
“啊,谢谢你了,亲爱的。”
“你的新小说叫什么名字?”那位阔太太问。
“那颗心是送牛奶的人。”
“讲的是什么?”
“挫折。”
“可是,尤班克先生,”穿白裙子的小姑娘脸蛋通红地问,“如果一切都是挫折,还有什么值得为之去活着呢?”
“兄弟之情。”尤班克冷酷地回答。
伯川·斯库德无精打采地倚在吧台前,他那张又长又瘦的脸看上去似乎是向里萎缩了一样,只剩下嘴巴和眼珠,像三个软软的圆球凸出在外面。他是一家名叫《未来》的杂志的编辑,曾写过一篇题为《章鱼》的关于汉克·里尔登的文章。
伯川·斯库德拿起空酒杯,无声地向酒吧服务生摇了摇,示意添酒。他灌下去一口新加的酒,注意到站在身边的菲利普·里尔登面前的杯子是空的,便朝服务生命令般地弯了下大拇指。他没去注意站在菲利普另一侧的贝蒂·波普面前的空杯子。
“你看,芭德,”伯川·斯库德的眼珠朝着菲利普的方向,说着,“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机会平衡法案代表了向前迈进的一大步。”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喜欢它呢,斯库德先生?”菲利普低声下气地问。
“哼,那是会有点疼的,是不是?那只社会的长胳膊会清理一下这儿的零食开销。”他的手朝着酒吧的方向一挥。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反对?”
“你不反对?”伯川·斯库德丝毫不感兴趣地反问道。
“我不反对!”菲利普激动地说,“我向来把公众的利益放在任何个人利益之上,我把我的时间和钱都贡献给了全球发展盟友组织,帮助他们对机会平衡法案的支持运动,我认为一个人享尽了好处,却一点也不留给其他人是绝对不公平的。”
伯川·斯库德沉吟着打量了他一会儿,并没有显出什么兴趣,“是么,那你还真是挺不错的。”他说道。
“的确有人在道德方面是很认真的,斯库德先生。”菲利普在说话时,稍微加重了一些骄傲的语气。
“菲利普,他是在说什么呀?”贝蒂·波普问,“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拥有超过一个的企业,对不对?”
“噢,你消停点儿好不好!”伯川·斯库德不耐烦地说。
“我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个机会平衡法案有那么多的大惊小怪,”贝蒂·波普毫不让步,带着一种经济学专家的口吻说,“我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商人会反对它,那是对他们有好处的啊。如果大家都穷,他们就不会有他们产品的市场,可是如果他们不再自私,把他们囤积的财富和大家分享——他们就有机会努力地工作,生产出更多的东西。”
“我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考虑那些企业家,”斯库德说,“当大部分人很贫困,但还有现成的东西时,让人们受制于一张叫做财产契约的废纸简直是愚蠢。财产权只是一种迷信,一个人之所以还能拥有财产,只是因为别人没去收缴它而已,人们随时可以去把它收缴回来。如果他们能的话,又为什么不应该呢?”
“他们应该,”克劳德·斯拉根霍普插进来说,“他们需要它,只考虑需要就足够了,如果人们需要,就必须先把它夺过来再说。”
克劳德·斯拉根霍普不知不觉地从斯库德旁边凑上来,挤到他和菲利普中间。斯拉根霍普个头不高,也并不胖,但却很敦实,鼻梁还带着伤。他是全球发展盟友组织的主席。
“饥饿不等人,”克劳德·斯拉根霍普说,“理想只是热空气,肚子空空才是实实在在的。我在所有的讲话中都强调过,说太多的话没有必要,现在的社会缺少的是商业机会,所以我们有权利把现有的这些机会夺过来,权利才是社会的财富。”
“他不是单枪匹马就能致富的,对不对?”菲利普突然厉声嚷道,“他必须得雇几百名工人,是他们做到的这一切。他凭什么觉得自己那么了不起?”
他身边的两个人都看着他,斯库德的眉毛扬了扬,斯拉根霍普则面无表情。
“噢,是这样!”贝蒂·波普也想起了什么。
在客厅尽头一个光线黯淡的角落里。汉克·里尔登站在一扇窗前,他好不容易刚摆脱了一个同他大谈巫术的中年女人,此时,只想自己待一会儿。他向远处望去,里尔登合金冶炼的火光在天边跳动,看着它,他感到了一阵欣慰。
他回头看着客厅。对莉莉安选的这所房子,他一直就不喜欢。不过今晚,晚礼服的五光十色溢满了整个房间,带来一种欢快的色调。尽管他并不理解这种欢乐的方式,但他还是喜欢看到人们高兴的样子。
他瞧着鲜花、闪闪发亮的水晶杯、女人们赤裸的胳膊和肩膀。屋外,寒风卷过空旷的原野,他看见一棵树上单薄的树枝被狂风拧得扭曲着,如同在挥舞求救的手臂。那棵树的后面,就是工厂上空闪烁的光亮。
他也说不清自己突然涌上来的情绪是什么,找不到词语表达它的来由、特征,以及含义。这情绪里虽然有快乐的成分,但却肃穆得令他简直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却又不知道能给谁看。
他回到人群里,脸上挂着笑容。突然,他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看见了刚刚走进入口的客人:达格妮·塔格特。
莉莉安迎了上去,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们曾见过几次面,可当她看到身着晚裙的达格妮,还是感到很惊讶。这件黑色紧身礼服的一边像披风般的下垂,盖着肩头和手臂,另一边则没有遮盖,裸露的肩膀成了礼服唯一的装饰。人们见到穿套装的达格妮时,从来不会联想到她的身体,这件黑色礼服显得异常暴露——因为她肩膀的线条显现出一种令人惊奇的孱弱和优美,而她裸露的手臂上佩戴的钻石手链,使她有了最具女性化的味道:就是被束缚了的样子。
“塔格特小姐,见到你真是太惊喜了,”莉莉安·里尔登招呼着,脸上挤出个微笑,“简直不敢想,我的邀请能让你从那么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真是受宠若惊。”
詹姆斯·塔格特跟随在他妹妹身后走了进来,莉莉安冲他笑着,像是头一回注意到他一样,急急地补上一句。
“你好,詹姆斯,这就是你太招人喜欢要受的惩罚了——人家见到你妹妹,一吃惊就会把你给漏掉了。”
“谁也比不上你那么让大家喜欢,莉莉安,”他微微笑着回答道,“谁都不可能漏掉你。”
“我?哦,可是我早就退居二线,把风光都留给我丈夫了,我给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做妻子,能沾光就应该很知足了,你不是这么认为吗,塔格特小姐?”
“不,”达格妮说,“我不是。”
“这是恭维还是责怪呀,塔格特小姐?如果我承认我已经彻底放弃了,还请你原谅才是。我该给你介绍一下谁呢?这儿恐怕只有作家和艺术家,你肯定是不感兴趣的。”
“我想找汉克,和他打声招呼。”
“当然了。詹姆斯,你还记得你说过想见巴夫·尤班克吗?——哦,没错,他在这里——我要告诉他你曾在惠科太太的晚宴上大谈过他的上一部小说!”
穿过屋子的时候,达格妮纳闷着自己进来的时候明明看到了汉克·里尔登,为什么还假装没看见一样地说想找他呢。
里尔登站在这间长长的屋子的另一端,注视着她。在她走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迈步上前去迎。
“你好,汉克。”
“晚上好。”
他彬彬有礼、例行公事般地鞠了个躬,动作与他那身格外正式的礼服非常般配,他面无笑容。
“谢谢你今晚请我来。”她高兴地说道。
“我恐怕并不知道你会来。”
“哦?那么我很高兴里尔登夫人还想着我,我想破个例。”
“破例?”
“我不怎么参加晚会。”
“我很高兴你选了这个场合来破例。”他没有接着说“塔格特小姐”,但听上去却像说了一样。
他这种正式的举止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令她难以适从,“我想庆祝一下。”她说。
“庆祝我的结婚纪念?”
“噢,是你的结婚纪念吗?我不知道,恭喜你,汉克。”
“那你本来打算庆祝什么的?”
“我觉得我可以让自己放松一下,是我自己的庆祝——为了你和我。”
“因为什么呢?”
她想到了在科罗拉多崎岖不平山坡上的新轨道,慢慢朝着远处威特油田的终点铺过去;她看到了钢轨的蓝光闪烁在冰冻的土地上,在干枯的野草、裸露的顽石和饥饿的移民的破窝棚中间闪烁着。
“为了初次铺设的六十英里里尔登合金轨道。”她回答说。
“我非常感激。”他的语气倒像是在说另外一句话,“我从没听说过。”
她觉得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那样,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了。
“嗨,塔格特小姐!”一声欢快的叫喊打破了他们的沉默,“这就是我说过的,汉克·里尔登可以创造任何奇迹!”
他们认识的一个商人高兴地向她笑着走了过来。他们三个就钢材运输和运费的问题经常在一起开紧急会议。此时,那人看着她,观察到了她与以往不同的打扮后,心里的想法立刻在脸上表现出来。她暗想,她的这个变化里尔登根本就没留意到。
她边笑边与那个人寒暄着,无暇顾及袭上心头的失落,以及她不愿承认的想法,她确实曾很想看看里尔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她和那个人聊了几句后,再回头一看,里尔登已经走了。
“这么说,她就是你那个出名的妹妹了?”巴夫·尤班克远远地看着达格妮,问詹姆斯·塔格特。
“我不知道我妹妹还出什么名。”塔格特的声音里有种不易觉察的刺痛。
“得了吧,大好人,她在经济领域里可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人们肯定是要谈论她的。你妹妹是我们这个时代疾病的一个症状,是机器时代的颓废作品。机器毁掉了人的人性,让人离开了土壤,剥夺了他原有的艺术性,扼杀了他的心灵,把他变成了毫无知觉的机器人。这里就有个例子—— 一个女人去管铁路,而不去做像纺线和养孩子这样雅致的工作。”
里尔登在客人们之中穿行,尽量不让自己被什么谈话缠住。他看了看这个房间,找不到一个他想与之交谈的人。
“嗨,汉克·里尔登,在你自己的狮子笼里走近看看你,你可一点都不坏,你应该经常给我们开开新闻发布会,我们就全都能被你拉过来了。”
里尔登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说话的人。他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记者,为一家激进的小报工作。他这种粗鲁的举动似乎在暗示,他之所以对里尔登无礼,是因为他知道里尔登从不会把自己和他们这种人扯到一起去。
若在工厂,里尔登是绝对容不得他的,但他是莉莉安的客人,他控制住自己,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你还不算太坏,你有才能,技术才能,不过当然了,有关里尔登合金的问题,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我没请你同意过。”
“呃,伯川·斯库德说你的政策——”那个人毫不让步,指着酒吧的方向说,但似乎是说走了嘴,一下子住了口。
里尔登望着那个懒散地倚在吧台上的人。莉莉安给他们介绍过,但他根本没去注意那个名字。他猛地转身,像是要甩掉这个无赖一样,快步走开了。
里尔登找到正在一群人当中的莉莉安,莉莉安仰起头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免得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是那个《未来》杂志的斯库德吗?”他手指了指,问道。
“啊,是呀。”
他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他简直没法相信,甚至也找不出能让他想明白的一点头绪来。她一直在看着他。
“你怎么能邀请他来这里?”他问道。
“好了,亨利,别这么荒唐。你不愿意那么心胸狭窄吧?你得去容忍别人的意见,尊重他们言论自由的权利。”
“在我自己的家里?”
“噢,别自以为是了。”
他没说话,因为他的意识此时正在被别的东西占据着,那不是什么有条有理的语言,而是始终出现在他眼前的两个画面。他又看到了伯川·斯库德写的名为《章鱼》的文章,这篇文章不是在表达什么见解,而是把一桶烂泥扣在了大众面前——里面没有任何事实依据,通篇充满了冷嘲热讽和各种形容词,除了毫无根据和蓄意的恶毒指责,便再没什么其他的了。他也看到了莉莉安侧面身影的轮廓,看上去是那样的高傲和纯洁,他当初就是为此着迷而同她结了婚。
等他再注意到莉莉安时,她正面对着他看,他明白了,那幅她的侧面肖像,只能是存在于自己的心里。在他猛然清醒、回到现实的一瞬间,似乎看到她的眼中有种快意,他紧接着就想到,自己已不可能保持理智。
“这是你第一次邀请那个……”他冷静而准确地说了一个脏字,“到我家里,也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敢用那种——”
“别吵了,莉莉安,否则,我现在就把他轰出去。”
他停了一下,等着她回答、抗议或是大喊大叫。她一声不吭,看也不看他,但她光滑的两颊却像泄了气一样,瘪了进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身旁的声色喧哗,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他觉得他应该想一想莉莉安,解开她的性格之谜,因为他不可能对今天的这个意外视而不见,但他却不是在想她,他感到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这答案早就不再对他有任何意义了。
疲倦又像潮水一样升起,他觉得似乎能看见它潜在上涨的浪涛之中;它并不在他的身体里,而是在外面,笼罩着整个房间。他感到自己有一阵儿像是独自迷失在灰色的沙漠之中,急需帮助,但又清楚没人会来帮他。
他突然一愣,站住了。在房间另外一头明亮的门厅处,他看见一个高大、傲慢的身影正要走进来。尽管从没见过他,但在报纸上出现的那些臭名昭著的面孔之中,这张脸是他所看不起的。那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从来不把像伯川·斯库德这样的人放在心上,却用他生命中的每一刻,用他的肉体和心灵挣扎之后的每一个紧张和骄傲的时刻,用他迈出明尼苏达矿山、努力换来金钱的每一步,以及他对金钱和金钱的涵义的高度尊重,用所有这些,来鄙视那些不配继承丰厚财富的放荡公子。此时出现在那里的,他心想,就是这类人最卑劣的代表。
他看见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走了进来,向莉莉安躬身致意,然后走向人群,仿佛是进入了他从未去过,但却属于他自己的房间。人们的头纷纷转向他,好像是他睡醒后用线牵动的玩偶一般。
里尔登再次走向莉莉安,说话时已经没有了怒气,语调中的轻蔑已经变成了调侃似的,“我不知道你还认识那个家伙。”
“我在几次聚会上见到过他。”
“他也是你的一个朋友?”
“当然不是!”她那股强烈的憎恶感绝对是实实在在的。
“那你为什么邀请他来?”
“呃,只要他在这个国家,不邀请他,你就没法搞什么聚会——那就不算是真正的聚会。如果他来,是很讨厌;如果他不来,就是社交的败笔。”
里尔登大笑起来。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戒备了,而通常,她是不会承认这类事情的。“你看,”他厌倦地说,“我不想搅了你的晚会,不过,让那个人离我远点,别凑上来介绍,我不想见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是有经验的女主人,这事你就去应付吧。”
达格妮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弗兰西斯科走过来。他向她弯了弯腰,走了过去。尽管他脚下没有停,但她知道,他在内心已经止住了那一瞬。她从他脸上微微透出的笑容里,看出他故意在强调他其实明白,只是有意不说出来罢了。她转开了身,希望今晚能躲开他。
巴夫·尤班克已经加入了围在普利切特博士周围的人群,正在愠怒地讲着,“……不,你别指望人们能理解哲学更高的境界,那些追逐钱财者的手中不应该掌握文化,文学需要国家的资助。艺术家被像小贩一样地对待,艺术作品成为肥皂一样的廉价货,这太不成体统了。”
“你是在抱怨,它们不是像肥皂一样出售吗?”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问道。
他们都没注意到他来,谈论像是被拦腰斩断一样戛然而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见过他,但全都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的意思是——”巴夫·尤班克恼怒地刚开了个头,就闭上了他的嘴。他看到了听众们脸上露出迫切想知道的兴趣,但那已经不再是对哲学的兴趣了。
“啊,你好,教授!”弗兰西斯科向普利切特博士弯了弯腰,说道。
普利切特博士在应答着他并做引见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高兴的表示。
“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那位态度诚恳的主妇说道,“普利切特博士告诉我们,没有任何东西是有意义的。”
“他应该会这么讲,毫无疑问,他对此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弗兰西斯科严肃地说。
“我真想不到你这么了解普利切特博士,德安孔尼亚先生。”她一边说着,一边纳闷为什么教授对她说的话很不高兴。
“我曾是帕垂克亨利大学、也就是现在聘用普利切特博士的大学的学生,不过,我的老师是他的前任——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那个漂亮女子惊呼着,“但你不可能,德安孔尼亚先生!你还不够那个年纪,我觉得他是……是属于上个世纪的大名鼎鼎的人物。”
“夫人,也许在精神上的确如此,但实际不是。”
“可是,我想他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什么,没有,他还健在。”
“那我们为什么再没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他九年前就退休了。”
“这奇怪不奇怪?政治家和电影明星退休的时候,我们可以从头版读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可在哲学家退休的时候,人们却根本不会注意到。”
“他们慢慢会的。”
一个年轻人惊讶地说,“我以为除了在哲学史里,已经没人再研究休·阿克斯顿这样的古典人物了。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里面称他是最后一位伟大的理性倡导者。”
“休·阿克斯顿教的到底是什么?”那个主妇问道。
弗兰西斯科回答道,“他是在教导人们,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你对你老师的忠实非常值得钦佩,德安孔尼亚先生!”普利切特博士冷淡地说,“我们能不能把你当做他教学实际成果的一个例子?”
“我就是。”
詹姆斯·塔格特走近人丛,希望自己能被注意到。
“你好,弗兰西斯科。”
“晚上好,詹姆斯。”
“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巧了!我一直急着想和你谈呢。”
“这倒是新鲜事,你可不是经常如此。”
“你又开玩笑了,和过去一样,”像是随意地,塔格特慢慢从人丛中踱了开去,希望弗兰西斯科能跟过来。“你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不想和你说话的。”
“真的?我倒怀疑恰恰相反。”弗兰西斯科听话地跟了出来,不过却停在了一个其他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我用了各种办法和你联系。”塔格特说,“可是……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成功。”
“在我面前,你是不是不想说我拒绝见你的事实?”
“呃……那是……我是说,你为什么拒绝?”
“我想象不出来你会想和我说些什么。”
“当然是圣塞巴斯帝安矿的事了!”塔格特的嗓门升高了些。
“哦,那怎么了?”
“可是……现在,你看看,弗兰西斯科,这是非常严重的,是场灾难,一场空前的灾难——没人对此能讲出什么道理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一点也不明白。我有权力知道。”
“权利?你是不是太落伍了,詹姆斯?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呃,首先,国有化的问题——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没有。”
“没有?!”
“你肯定也不希望我做任何事,我的矿和你的铁路是被人民的意愿夺走的,你不会想让我反对人民的意愿吧,对不对?”
“弗兰西斯科,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我从不觉得这是。”
“我有权得到一个解释!你必须向你的股东们把这件丢人的事情说清楚!你为什么挑了一个一钱不值的矿?为什么白丢进去上百万元?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堕落骗局?”
弗兰西斯科站在那里,非常礼貌而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詹姆斯,我还以为你会同意这么做呢。”
“同意?!”
“我想,你会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当成一个具有最高道德水准的理想在现实中的实现,想到你和我过去经常存在着分歧,我觉得当你看到我按照你的原则行事,是会感到欣慰的。”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
弗兰西斯科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把我的行为叫做堕落。我还以为你会承认这是一种坦诚的努力,是在实践全世界都在宣传的那种精神。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自私是罪恶吗?在圣塞巴斯帝安的工程中,我是彻底无私的。追求个人利益不是罪恶吗?我在这个项目中没有任何私利。追求利润不是罪恶吗?我没有去追求利润——我承担了损失。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企业的目标和合理性并不是生产,而是它的员工的生活吗?圣塞巴斯帝安矿是工业历史上最杰出的成功探索:这个项目没有生产铜,却让成千上万的人只用一天的劳动就得到了他们一生也达不到的生活;不是都说业主是寄生虫和剥削者,而员工们才是真正干活、并生产出产品的吗?我没有剥削任何人,没有让我毫无用处的存在去加重圣塞巴斯帝安矿的负担,我把矿交给了那些管用的人。我没有把对这份资产的估价强加给别人,我把这个交给了一个矿业专家。他不是什么优秀的专家,可他非常需要这份工作。不是都认为在雇人的时候,真正要考虑的是他的需要,而不是他的能力吗?大家不是都认为只要是需要,就应该得到想要的东西吗?我履行了我们这个时代当中的每一条道德规范,还指望着能得到些感激和荣誉提名呢。我没法理解我为什么受到谴责?”
在所有听者的静寂当中,只有贝蒂·波普突然刺耳地“咯咯”笑了起来:她什么也不明白,但却看到了詹姆斯·塔格特脸上那种气急败坏的恼火。
人们都在看着塔格特,等着他回答些什么。他们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只是觉得看到一个人窘迫的样子很有意思。塔格特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笑着问道:“你不会指望我拿这当真吧?”
“过去,”弗兰西斯科答道,“我是不相信有人会拿它当真。我错了。”
“这太过分了!”塔格特的嗓门开始大了起来,“如此不加思考和轻率地对待你负有的公众责任,简直是太无礼了!”他掉头就走。
弗兰西斯科耸了耸肩,摊开双手,“看见了吧?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话。”
里尔登独自远远地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菲利普注意到了他,边走过来,边向莉莉安招了招手,让她也过来。
“莉莉安,我觉得亨利不开心啊,”他笑着说,看不出他这笑里的嘲弄是冲着里尔登还是莉莉安,“要不要帮帮他?”
“噢,胡说八道!”里尔登说。
“我真希望能知道该怎么做,菲利普,”莉莉安说道,“我一直希望亨利能学着放松点,他对什么都严肃得让人害怕,实在是个太古板的清教徒。我一直想看他喝醉的样子,哪怕只是一次。不过我是放弃了,你有什么主意?”
“哦,我才不知道呢!只是他不应该一个人站在这儿。”
“省省吧,”里尔登说道,虽然他心里在想着不应该伤害他们的好意,还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你们不明白,我费了多大劲才能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
“瞧——你看见了吧?”莉莉安冲菲利普笑着,“享受生活和与人相处不是像浇出一吨铁水那么容易,性情的修养是没法在市场上学会的。”
菲利普乐出了声,“我担心的不是性情的修养,莉莉安,你对你刚才说的什么清教徒有多肯定?如果我是你,才不会让他那么自在地东张西望呢,今天晚上的漂亮女人实在太多了。”
“亨利会背弃神吗?你过奖他了,菲利普,太高估他的胆量了。”她笑着,冷冷地、狠狠地看了里尔登片刻,就走开了。
里尔登瞧着他弟弟,“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哦,别来清教徒那一套了,你开不得一句玩笑吗?”
达格妮在人丛中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纳闷着她为什么要来这个聚会,而答案却让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很想见到里尔登。注视着他在人群之中,她头一次感觉到了这种反差。其他人的脸看上去像是集中了可以互相替换的五官,每张面孔都可以混合成类似所有人的样子,所有的面孔似乎都在融解。而里尔登的脸上有着瘦削分明的棱角、苍白的蓝眼睛和带着灰颜色的金发,有着冰一般的坚定;清晰的线条使它在其他人的面孔之中,看起来像是带着一束光,在大雾中移动着。
她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从来没见他朝她这边瞟过一眼。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是在有意避开自己,这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她很肯定他的确是在这么做。她非常想走过去,证实是自己想错了。但是,有什么东西让她停住了,没有动,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
里尔登正在耐着性子陪他的母亲和两位夫人谈话,为助谈兴,母亲希望他能聊一聊他年轻时候的奋斗。他一边照办,一边心里想着母亲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来为他自豪。但是,他隐约感到,她的言谈之间似乎是在暗示着在奋斗的过程中,是她在一直扶助着自己,她是成功的关键。他很高兴母亲终于放开了他,便又回到了窗前,让自己可以喘口气。
他倚靠着这种独处的感觉,像是扶着什么支撑的东西,就那样站了一会儿。
“里尔登先生,”他身边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平静的声音,“允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一惊,转过身来,德安孔尼亚的谈吐和声音里有一种他以前很少见到过的气质:一种真正的自尊。
“你好。”他回答说,声音非常的生硬和冷淡,但他还是答话了。
“我注意到里尔登夫人一直在避免着把我介绍给你,我能猜到原因。你是否希望我离开你的家?”
面对难题没有躲开,而是直接挑明,这和他认识的人的惯常举动真是大相径庭,也让他有一种突然和惊讶后的轻松感,他在一阵沉默中盯着德安孔尼亚的脸。弗兰西斯科简简单单地说出了这句话,既不是在责备,也没有请求,但谈吐间,却不可思议地体现出里尔登和他自己的尊严。
“不,”里尔登回答道,“你猜其他任何原因都可以,但我没有那么说过。”
“谢谢你。既然如此,你得允许我和你谈谈。”
“你为什么想和我谈话?”
“你目前不会对我的动机感兴趣的。”
“和我的这种谈话,你是根本不会感兴趣的。”
“里尔登先生,你对我们中的一个人,或者我们两个,存在着误解。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你。”
里尔登的语调中一直有种淡淡的、感到可笑的意味,现在,它变成了一丝生硬的蔑视,“你既然已经是开门见山了,就别再兜圈子。”
“我没有。”
“你为什么想见我?是想让我亏本赔钱吗?”
弗兰西斯科直视着他,“对——逐渐地。”
“这次是什么?一座金矿?”
弗兰西斯科慢慢地摇摇头,在这个明显的动作里,有一种近乎悲哀的成分。“不,”他回答,“我不想向你兜售任何东西。实际上,我也并没有向詹姆斯·塔格特去兜售铜矿,他主动找的我,而你不会。”
里尔登不禁笑出了声,“如果你能明白这些,我们就有了一个还算明智的谈话基础,那你就继续说吧,如果你想的不是什么天花乱坠的投资,为什么要见我?”
“为了能认识你。”
“这算什么答案,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
“不完全是,里尔登先生。”
“除非你的意思是——为了获得我的信任?”
“不,我讨厌人们用获得谁的信任的方式来讲话和考虑问题。如果一个人的行为诚实,就不需要得到其他人事先的信任,仅仅是人们理智的感知就已经足够。渴望得到这种品德上的空白支票的人,无论他自己是否承认,都有不诚实的企图。”
里尔登用惊呆了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是一只处在绝境中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抓住一些支撑的东西。他急于了解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在这个眼神中一览无遗。接着,里尔登将目光垂了下去,几乎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把他的想法和需要关闭在内。他的脸色严峻,有一种剧烈的神情,这种剧烈的自我内心活动,看上去严厉而孤独。
“好吧,”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如果不是我的信任,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试着去了解你。”
“为什么呢?”
“出于我自己的原因,目前与你无关。”
“你想了解我什么?”
弗兰西斯科沉默地望着外面的黑夜,工厂的炉火渐渐熄灭,天边只剩下一缕淡淡的红晕,勉强把暴风中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几块碎云边缘镀上了些颜色。模糊的阴影不断扫荡着天空,然后又消失。这些树枝的黑影似乎使得暴怒的狂风历历可见。
“这个夜晚对于那些野地里没有遮挡的动物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开口说,“只有在这个时候,人才会对自己作为人感到幸运。”
里尔登没有马上回答,然后带着不解的语气,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地说道,“有意思……”
“什么?”
“你说的,正是我刚才想到的……”
“是吗?”
“……只是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它。”
“要不要我把剩下的那些话也说出来?”
“说吧。”
“你是带着无比的骄傲站在这里看着风暴的——因为,你可以在这样的夜晚让自己的家中有夏天的鲜花和半裸的女人,来显示你战胜了风暴;而且,如果没有你,这里的大多数人就会在野地里,毫无希望地任凭狂风去摧残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一出口,里尔登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说出的并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他隐藏得最深、最私人的情感,他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承认这种情感,但却在他刚刚提出的问题中承认了。他发现弗兰西斯科的眼睛不易被察觉地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是笑,又像是打了个记号。
“你对那种骄傲又能了解多少?”里尔登严厉地问,似乎这后一句问话中的轻蔑可以抹掉刚才那句问话里的信心。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里尔登注视着他,弗兰西斯科的脸上既没有嘲讽,也没有自怜,如雕刻般精致的面孔和清澈的蓝眼睛显示出平静的镇定。他的面孔是那么坦然,在任何打击下都不会退缩。
里尔登一时间不由得浮起一股同情,便问道,“你为什么想谈这些?”
“就算是——出于感激吧,里尔登先生。”
“对我的感激?”
“假如你接受的话。”
里尔登的声音突然生硬了起来,“我没要求过感激,我不需要感激。”
“我没说你需要,但在你今晚从暴风中拯救出来的所有人里,只有我会表示感激。”
沉默了一会儿后,里尔登用低沉得近乎是威胁的声音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是在让你注意,看看你为之付出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有一辈子从没老实干过一天活儿的人才会这么想和这么说。”里尔登声音的轻蔑中含着一丝欣慰。他曾经怀疑自己对这个对手的人格的判断,并一度放松了警惕,而现在,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原先的看法,“即使我告诉你,哪怕是一直拖着你这种卑鄙的家伙,我也是在为自己而工作,你也不会理解的。现在我倒要猜猜你正想说的,你随便去说好了,这是种罪恶,我自私、自负、没有同情心、冷酷无情,我是。我才不想听什么要为其他人而工作之类的废话,我不会。”
他从弗兰西斯科的眼睛里头一次看到一种带有感情的反应,有一种渴望和朝气。“你刚才说的只有一个错误,”弗兰西斯科回答道,“就是你允许人们把它叫做罪恶。”在里尔登面带疑色的沉默当中,他指了指客厅里的那群人,“你为什么情愿拖着他们?”
“因为他们是一群苦苦求生的可怜孩子,在绝望地挣扎,而我——我甚至连一点负担都感觉不到。”
“你怎么不告诉他们这些?”
“什么?”
“你不是为了他们,而是纯粹为自己在工作。”
“他们明白。”
“哦,对了,他们明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但是他们觉得你不明白,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不让你明白。”
“我干吗要在乎他们怎么想?”
“因为这是—— 一场战斗,必须要明确立场。”
“一场战斗?什么战斗?是我手里拿着鞭子,我不会去打赤手空拳的人。”
“可他们是吗?他们有对付你的武器。那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也是致命的。有时间的时候,自己想想那是什么吧。”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就从你现在这么郁闷这个无可原谅的事实。”
里尔登受得了别人对他的责备、辱骂和诅咒,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一种感情就是怜悯。一种冷冷的抗拒感让他重新回到了此时的现实,他竭力不去承认内心中涌起的真实情感,质问道,“你想干什么厚颜无耻的勾当?你的动机何在?”
“这么说吧——是给你些忠告,你以后会用得着的。”
“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个?”
“是希望你能记住它。”
让里尔登生气的是,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对这场交谈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他隐隐感到了一种背叛,感到一种无名的恼火,“你指望我会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吗?”他问道,同时心里明白,他的确是已经忘记了。
“我希望你连想都不要想我。”
里尔登拒绝承认的情感依然原封不动地隐伏在他的恼火下面,他知道那是一种伤痛。一旦面对它,他就知道自己还会听到弗兰西斯科的声音,“只有我会表示感激……假如你会接受的话……”他能听到这些话,听到这平静的声音奇怪地转换成庄重的语调,并且难以理解地听到了他自己的回答,他内心中有一种东西想要呐喊,是的,承认吧,告诉面前这个人,他承认了,他需要它——尽管他也说不出他需要什么,但那不是感激,而且他明白,这个人所指的并不是感激。
他大声地说,“我没有主动要和你说什么,是你要谈的,所以你得听着。对我来说,人类的堕落只有一种形式——没有目标的人。”
“不错。”
“我可以原谅其他的一切,它们并不恶毒,只是无药可救罢了。而你——你是不可饶恕的。”
“我警告你,这可是违背了宽恕罪恶的教义。”
“你的机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可你用它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你懂得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怎么还有脸和我讲话?在你任性毁掉了那个墨西哥项目之后,怎么还有脸见人?”
“你完全有权力来诅咒我,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达格妮站在休息窗的角落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她。一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就在无法解释和无法抗拒的冲动下跟了过来,知道这两个人之间谈些什么是很要紧的。
她听到了他们最后说的几句话。她从来没想到弗兰西斯科居然也会甘心被骂。他此时毫不抵抗地站在那里,她明白他并不是满不在乎,她太熟悉他的面孔了,看得出他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保持住平静——她看见他脸颊的肌肉隐隐地紧绷着。
“在一切依靠其他人生活的人当中,”里尔登说道,“你是一条真正的寄生虫。”
“我给了你这样认为的理由。”
“那你有什么权力来讲什么做人的意义?你已经背叛了它。”
“如果你对此感到无礼,我对自己的冒犯非常抱歉。”
弗兰西斯科鞠了个躬,转身就要离开。里尔登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乃至他都不清楚他的问题是在否定着自己的怒气,还是在请求让这个人留下来,“你想要了解我些什么?”
弗兰西斯科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严肃和尊敬的表情,回答道,“我已经知道了。”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端着水晶盘的大厨和正在弯腰去拿点心的普利切特博士将弗兰西斯科从他的视线中挡住。里尔登看了一眼黑黑的窗外,除了狂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从休息窗前走过来时,达格妮面带着笑容走上前去,明显是想和他讲话。他站住脚步,在她看来却似乎极不情愿。她为了打破这沉寂,连忙说道,“汉克,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给掠夺者当说客的文人?我是不会让他们到我家里的。”
她其实并不是想和他说这些,但是她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她以前从没有在他面前觉得无话可说。
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正在关闭的大门一般,慢慢地眯成一条缝,“我不觉得不应该请他们参加聚会。”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并不是批评你怎么来选择你的客人,但是……呃,我一直克制着让自己不去知道谁是伯川·斯库德,如果知道了,我会扇他耳光的。”她尽量若无其事地说着,“我不是想惹事,但我可说不好能不能控制我自己。别人告诉我是里尔登夫人邀请了他之后,我简直难以相信。”
“是我请的他。”
“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为什么?”
“我从不把什么严肃的事和这类场合联系在一起。”
“对不起,汉克,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大度,我可不行。”
他没说话。
“我知道你不喜欢聚会,我也一样。不过有时候我想……也许只有我们才能真正享受这些聚会。”
“恐怕我没这个才能。”
“不是说这个,你觉得这些人里有谁是真正开心的吗?他们只是被折腾得比平时更愚蠢和更没主见,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你知道,我觉得只有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特别重要时,才能真正体会轻飘飘的感觉。”
“我不会知道的。”
“这只是时不时骚扰我的一个想法……我想起我的第一次舞会……我一直在想,聚会应该是为了庆祝些什么,而庆祝应该是只给那些有东西来庆祝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他这种僵硬、拘谨的举止令她无法适从,她没法彻底相信,在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彼此非常轻松,而现在,他却像是被箍上了一件紧身衣。
“汉克,你看看,假如你不认识这些人,那一切看起来不是就很美了吗?漂亮的灯光和衣服,还有想象,就会使它成为可能……”她向房间内看去,没注意到他并没有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去看,他正在盯着她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在那上面,灯光从她的长发间隙透过,留下了一汪蓝色、柔软的影子。“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给那些傻瓜?那应该是属于我们的。”
“以什么方式?”
“我不知道……我总是希望晚会是激动人心和精彩的,就像难得的好酒一样,”她笑了起来,那笑声里隐隐有种悲哀,“不过我也不喝酒,这不过是词不达意的另外一个象征吧。”他沉默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我们错过了一些东西。”
“我没注意到。”
突如其来的,她的大脑突然出现了荒芜的空白,她隐约感到自己流露得太多了,却弄不清楚她都表达了些什么,只是暗自庆幸着他没有明白回答。她耸了耸肩,肩头的曲线微微地起伏着,“那只是我过去的幻想,”她不动声色地说,“只不过是每一两年就冒出来一次的情绪而已,我一看到最近的钢铁价格指数,就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开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她谁也不看,慢慢地从房间走过,注意到一小群人围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房间里并不冷,但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像是从并不存在的炉火中得到了温适。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怕黑。不,现在不,那只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让我害怕的是夜晚,像这样的夜晚。”
说话的是一个未婚的老女人,神态里显出几分教养和绝望。这群人中的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都是衣着光鲜,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光滑,但举止却很紧张和小心,这使得他们的嗓音比正常时候要低一些,让人难以分辨他们的年龄差别,并让他们都显得有一种筋疲力尽的苍老的感觉,和人们到处都能见到的那些有身份的人一模一样。达格妮停下来,听着他们的谈话。
“可是亲爱的,”他们中的一个人问,“你害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那个老女人答道,“我不怕像小偷和劫匪那样的事情,可是我晚上就是睡不着,只有看到天泛白的时候才睡,很怪。每天傍晚的时候,我就有种末日的感觉,觉得天不会亮了。”
“我那个住在缅因州的表妹写信也这么说。”一个女人插了句。
“昨天夜里,”老女人继续说着,“我睡不着是因为枪声,远处的海边整夜都有枪响,没有闪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每隔一阵才响起的枪声,是在大西洋海面上雾气里的什么地方。”
“我今天早晨从报纸上读到了这件事,是海岸卫队的演习。”
“才不是呢,”老女人不为所动地说着,“住在海边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是海岸卫队在抓他。”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在达拉威海湾么?”一个女人惊呼道。
“嗯,是的,他们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抓到他了吗?”
“没有。”
“没人能抓得住他。”一个男人说。
“挪威已经悬赏一百万美金要他的脑袋。”
“这个海盗的脑袋,可是值很大一笔钱呀。”
“可是让一个海盗到处跑,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秩序、安全感和计划呢?”
“你们知道他昨晚抢了什么?”老女人说,“是我们为法国运送救援物资的一艘大船。”
“他怎么打发抢来的那些货物呢?”
“哦,那个呀——没人知道。”
“我碰到过一个被他抢过的船上的水手,他恨不得能立刻把他关进监狱。他说,拉各那·丹尼斯约德长着全世界最纯的金发和最吓人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假如有人生下来就没长着心的话,那就是他了——这是那个水手说的。”
“我的一个外甥有天晚上在苏格兰海岸边看到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船,他写信说,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船比英国海军的任何一艘船都好。”
“他们说,他躲在挪威海岸边一个连上帝都找不到的峡湾里,中世纪的维京人就是藏在那儿的。”
“葡萄牙政府也悬赏要他的人头,还有土耳其。”
“他们说,这是挪威的丑闻,他们家是挪威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尽管好几代以前就家道破落了,但仍然是一个贵族,他们家的城堡废墟依然还在。他的父亲是个主教,虽然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并且把他赶出了教会,但于事无补。”
“你们知道吗?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是在这里上的大学,而且就是帕垂克亨利大学。”
“不会吧?”
“哦,没错的,你可以查得到。”
“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你们知道,我是很不愿意看到的。我不愿意看到他此时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们的水域里。我本来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能发生在欧洲。可是,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强盗居然就出现在达拉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他还在南塔克特和巴湾出现过,而且禁止报纸对此进行报道。”
“为什么?”
“他们不想让人知道海军对付不了他。”
“我感觉很不好,太滑稽了,这像是黑暗时代才有的东西。”
达格妮抬眼一瞧,发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正用嘲讽的眼神非常好奇地看着她。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老女人声音低沉地说道。
“我看了一篇文章,”其中一个女人木讷地说,“那上面说动荡不安的日子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人们变得贫穷是好事,安于贫困是一种美德。”
“我想是的,”另一个女人随口附和着说道。
“我们不必担心。我听过一个讲演,它说担心和责备任何人都是没用的,人无法控制自己想做什么,他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我们什么也管不了,必须去忍受一切。”
“究竟什么叫有用?什么是人的命运?难道不就是一直去希望,但永远无法做到吗?聪明的人是不会去抱什么希望的。”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嗯,谁是约翰·高尔特?”
达格妮愤然转身离开了他们,其中一个女人跟了过来。
“不过我知道。”那女人轻声地、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谁?”达格妮停下来,紧张地问。
“我认识一个人,他和约翰·高尔特认识。这人是我伯祖母的一个朋友,他当时在那儿,看到了一切。你知道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吗,塔格特小姐?”
“什么?”
“亚特兰蒂斯。”
“怎么了……我大致记得。”
“就是几千年前古希腊人所称的赐福群岛。他们说,亚特兰蒂斯是英雄们灵魂的快乐的居所,一直不为外界所知,那个地方只有英雄的灵魂才能进入,因为他们都懂得生活的奥秘,所以他们可以活着到达那里。即使在当时,亚特兰蒂斯也是不为人们了解的。但希腊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并试图找到它。他们中有的人认为它在地下,藏在地球的心脏,但大多数人认为它是个岛,是个坐落在大西洋上的光彩夺目的岛屿,或许他们当时想的就是美洲。他们从未找到过它,几个世纪过去后,人们觉得这只是一个传说,尽管他们不相信,却一直在寻找着它,因为他们知道,它就是他们必须要找到的东西。”
“呃,约翰·高尔特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找到了。”
达格妮顿时没了兴趣,“他是谁?”
“约翰·高尔特是个富翁,财富多得数不过来。有天晚上,他在大西洋上驾着游艇,正在和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搏斗时,他发现了它。他看到它就在海底深处,在人无法到达的地方,看到亚特兰蒂斯的灯塔在海底闪耀着光芒。那种景象可以使人只看上一眼,就再也不想去看地球上其他的地方了。约翰·高尔特沉了他的船,和全体船员一起沉了下去,他们全都心甘情愿。我的那个朋友是唯一的生还者。”
“很有趣。”
“我的朋友可是亲眼目睹的,”那个女人感到了冒犯,“只是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但约翰·高尔特的家人没有声张这件事。”
“他的财富后来怎么样了?我不记得听说过什么高尔特财产。”
“和他一起去了,”她又不甘示弱地补充道,“你不信就算了。”
“塔格特小姐不信,”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我信。”
她们转过身。他一直跟在后面,此刻正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傲慢的脸上带着非常夸张的认真的表情。
“德安孔尼亚先生,你信仰过任何东西吗?”那个女人生气地问。
“没有,夫人。”
他看着她愤然离开的样子,哑然失笑。达格妮冷冷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的是那个女人。她都不知道她讲的确实是真的。”
“你希望我相信吗?”
“不。”
“那你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哦,是这里发生的好多事,你不觉得吗?”
“不。”
“嗯,这就是我觉得好笑的一件事。”
“弗兰西斯科,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可我是这么做的呀,你难道没注意今晚是你先开口和我说话的?”
“你干吗老跟着我?”
“好奇。”
“对什么?”
“你对自己不觉得好笑的事的反应。”
“你为什么管我对什么事有什么反应?”
“这是我自己开心的方式,不过,你不是这样,对不对,达格妮?另外,你是这里唯一值得去看的女人。”
他看着她的神态简直要令她一怒而逃,但她仍不服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她平常的样子,紧张地挺直了身体,头似乎不耐烦一般地扬起,是一种毫不女性化的当头儿的姿态。但是,她裸着的肩膀暴露了她那裹在黑色晚装下的身体的娇弱,而这姿势使她更像个女人。骄傲的勇气变成了对那股超人力量的挑战,而她的娇弱则在暗示着,这种挑战将会崩溃,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她还从没遇到过能看穿她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身体,说,“达格妮,这是多大的浪费啊!”
她头一次感到全身羞得通红,只好转身逃掉:因为她突然发觉,这句话道出了她今天晚上的全部感受。
她什么也不想地跑开了,但突然从收音机中响起来的音乐声让她刹住了脚步。她发现拧开收音机的莫特·里迪正在向他的一群朋友挥手喊着,“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就是想让你们听听这个!”
雄浑而起的声音正是哈利第四协奏曲开始的乐章,在对痛苦的拒绝和对遥远未来的赞美声中,它随着历尽苦难的胜利的降临而更加嘹亮。随后,乐句破裂开来,音乐里像是被扔进了一把烂泥和碎石,接踵而来的便是泥浆翻滚和滴落的声音,哈利的协奏曲摇身一变,成了通俗的调调,原来的旋律被撕得粉碎,孔隙被打响嗝的声音填满,对快乐的伟大宣言变成了酒吧间里的调笑。只是,它依旧借助着哈利那已被打碎的旋律,这旋律成了支撑着它的主干。
“很不错吧?”莫特·里迪带着几分炫耀和不安,笑着对他的朋友们说,“很不错,呃?我得了年度最佳电影音乐奖和一份长期合同。是啊,这就是我为《后院的天堂》配的音乐。”
达格妮站在原地,向房间中怒视着,仿佛一种感官可以被另外一种所替代,仿佛视觉可以把声音全都抹掉。她缓缓地环视四周,竭力想找到某种依靠。她看到弗兰西斯科双手抱肩,倚着一个柱子,正直直地盯着她,大笑着。
别抖成这样,她心里说道,离开这里。她无法抑制这股袭来的怒火,只是想着:什么也别说,稳稳地走,离开这里。
她小心地、慢慢地开始走着,莉莉安的说话声让她停了下来。今晚,莉莉安已经对这个问题回答了很多遍,但达格妮却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个么?”莉莉安一边说着,一边把带有金属手镯的胳膊伸给两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看,“什么,不是,不是从工具店里买的,这是我丈夫送给我的特殊礼物。哦,当然,它是很难看,不过你看不出来么?它可应该是无价之宝啊。当然了,我可以随时用它来换一条普通的钻石手链,只是,它虽然非常非常有价值,却还没人愿意同我换。为什么?我亲爱的,这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第一样东西。”
达格妮的视线已经看不见这个房间,她也听不到音乐声,只能感到死一般的寂静紧紧地压迫着自己的耳膜。她浑然不知身边发生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莉莉安和里尔登,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这句话是她唯一听到的,她此时只盯着那只蓝汪汪的金属手镯。
她感觉到有个动作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什么东西,听到了自己异常平静、像骷髅般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如果你不是我想象中的胆小鬼的话,你就来换。”
她向莉莉安伸出的掌心里,正是她的钻石手链。
“你不是当真的吧,塔格特小姐?”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那不是莉莉安的声音,她看见莉莉安的眼睛正注视着她,莉莉安知道,她是当真的。
“把那个手镯给我。”达格妮说道,同时把她的手掌向上抬了抬,那条钻石手链泛射出灿灿的光芒。
“这太可怕了!”有个女人惊呼着。奇怪的是,这喊声居然这么刺耳,达格妮意识到,人们站在了她们周围,全都鸦雀无声。她现在可以听到声音了,甚至连音乐声也听见了,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是哈利那首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协奏曲。
她看到了里尔登的脸,看上去,他内心里的什么东西也像音乐一样被毁掉了,她不知道那是被什么毁掉的。此时,他正盯着她们。
莉莉安的嘴角向上翘成一轮笑模样的弯月,她“啪”地打开金属手镯,把它放在达格妮的掌心,然后拿起了钻石手链。
“谢谢你,塔格特小姐,”她说。
达格妮的手指握住了金属,除了它,她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莉莉安掉过头去,里尔登正向她走过来,他从她手中拿起钻石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并把她的手抬到唇边吻了一下。
他没有看达格妮。
莉莉安快活地笑起来,笑得那么肆意和诱人,使得房间内又恢复了原来的气氛。
“假如你改主意了,还可以拿回去,塔格特小姐。”她说。
达格妮转身走开,她感到平静和自在,压力不见了,离开这里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
她把那个金属手镯扣在了手腕上。她喜欢这种皮肤上有些分量的感觉。令人费解的是,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女性的虚荣心:渴望别人能看见自己戴着这个别致的首饰。
远远的,她听到了愤愤的说话声时断时续地传来:“这是我所见过最无礼的行为……太恶毒了……我很高兴莉莉安没有让步……如果她喜欢白扔几千美金的话,倒是正合适……”
在此后的整个晚上,里尔登一直待在他的妻子身边,加入到了她的谈话圈子里,同她的朋友们一起笑着。他突然成了一个忠实、殷勤和令人羡慕的丈夫。
他正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莉莉安的朋友要的饮料,从屋子里走过——还从来没人见他有过如此的举止,简直与平常大相径庭——达格妮迎了上去,在他面前站下,像是他们俩独自在他的办公室里一样,抬头看着他。她仰着头,像一个总裁那样站在那里。他垂下眼睛看着她,从她那只手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脸,目光所及,她赤裸的身上只有那只他的金属手镯。
“我很抱歉,汉克。”她说道,“但我只能这么做。”
他的眼睛依然毫无表示,但她忽然一下子清楚了他的想法:他想扇她一记耳光。
“没必要。”他冷冷地答道,走开了。
里尔登走进妻子的卧室时,已经很晚了。她还没睡,床头亮着灯。
她背靠着淡绿色布套的枕头倚在床上,她身上的淡绿色丝绸睡衣像橱窗里模特的穿着那样挺括,闪亮的折痕看上去像衬垫的纸板还附在上面。苹果色调的灯光罩在床头的小柜上,那上面放了一本书,一杯果汁,几样洗浴用品,像手术盒里的器械一样闪着银光。她的手臂像瓷器一般的光滑,嘴唇上薄薄地抹了浅粉色的口红。她看不出一点晚会后疲惫的样子——也看不出有什么活力会被耗尽。这里的一切都显示出女主人已经梳洗完毕,准备就寝,不希望再受打扰。
他依旧穿着他的礼服,领结已经松开,一缕头发垂到脸上。她瞟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吃惊,似乎知道他刚才在他的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他默默地看着她。他已经很久没进过她的卧室了,此刻,他站在那儿,真希望自己没有走进来。
“是不是又该说说了,亨利?”
“如果你想说的话。”
“我希望你能让你们厂的大专家来看看咱们的取暖炉。你知不知道,晚会中间它就坏了,西蒙斯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重新弄好……威斯顿夫人说今天我们的厨师是最棒的——她特别喜欢那些点心……巴夫·尤班克讲了一句关于你的很有趣的话,他说你是个靠工厂烟囱的黑烟打扮起来的十字军……我很高兴你不喜欢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我受不了他。”
他并不在乎去解释一下他此时来这里的目的,或者假装没受到什么挫败,或者干脆用离开的方式来承认这种挫败。忽然之间,她是如何去猜测和感觉的,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心想。这是一个他在八年前结婚的那天都没有问过自己的问题。从那时起,他在孤独的苦闷中曾经问了无数遍,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他想,这不是为了地位和金钱。她的家庭渊源很深,并不缺少这两样东西,尽管她家并不是最有名望的,财产也只是平平,但已经足以让她跻身于纽约的上流社会圈子,他也正是在那里认识了她。九年前,他的里尔登钢铁公司取得令人目眩的成功,让城里的专家们大跌眼镜,他也因此一步进入了纽约城。真正使他备受关注的是他的无动于衷,他不懂得需要花钱打进上流社会,不知道他们正巴不得地想要借此机会,痛快地奚落他一番。他根本没工夫去注意到他们的失落。
他在几个想靠他帮忙的人的邀请下,极不情愿地参加了几次社交活动。他并不知道,但他们很清楚,他那彬彬有礼、拒人千里的举止极大地刺激了那些想冷落他的,以及那些说过成功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的人们。
莉莉安的朴素吸引了他——是她的朴素和她的举止之间的矛盾。他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从没希望过被谁喜欢,却发觉他被这个女人吸引了,她明明是在追求他,却又明明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是违心,是在和自己厌恶的欲望抗争一般。是她安排好他们应该去见面,然后却给他冷脸,似乎不在乎他怎么想。她话很少,带着一股神秘的气质,似乎在告诉他,他永远无法破解她骄傲的另一面;而她那种消遣的态度又在捉弄着他和她自己的欲望。
他认识的女人不多。在向着自己目标迈进的道路上,他把与这个世界和他自己无关的东西统统扫到了一边。他对工作的奉献就像是他经常打交道的火一样,把一条白炽的金属烧得没有一丝杂质。他无法做到三心二意。但是,他有时会突然感到一股欲望,强烈得无法随随便便地给出去。在那些年里只有极少的几回,在他觉得喜欢的女人面前,他向这股欲望屈服过,只给他留下了愤怒的空虚——尽管他不懂那是什么,但他是在寻找一种胜利,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女人对于偶然欢愉的欣然接受,他很清楚,他所得到的没有任何意义。留给他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他自己的堕落感。他开始恨自己的欲望,与之抗争,并开始相信这欲望纯粹是生理上的,与意识无关,完全是物质的。对于他的肉体应该能够自由选择,而且选择不受大脑支配的想法,他进行着反抗。他把时间都用在了矿山和工厂上,用他的大脑把一切都调理清楚——并且发现他不能容忍对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他同它对抗着,赢得了他同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的每一场战斗。然而,与莉莉安的这场战斗他却输掉了。
越不容易征服,越使他想得到莉莉安。她似乎期望被尊重,而且也应该被尊重,这就更使得他想把她拽倒在他的床上。把她拽倒,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句话让他感到一种黑暗的愉悦,感到这个胜利值得他去争取。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一种猥亵的冲突,是他身体里某种秘密的堕落的信号——为什么与此同时,一想到要把妻子的称呼授予一个女人,他又感到无比的自豪。这感觉非常庄重而耀眼,几乎就像他希望以占有的方式来向一个女人表示敬意。莉莉安似乎让他悟出,他脑海中还有这么一幅情景,他还想要去寻找。他看到了优雅、骄傲和纯洁,其余的就是他自己了,他并不清楚,他面对着的其实是一个影像。
他记得莉莉安从纽约去他办公室的那天,她一时兴起就来了,并让他带她去厂里转转。她就工作问他一些问题和不断顾盼的时候,他听到了她嗓音中发出的一种柔柔的、低低的、喘不过气来的语调—— 一种爱慕的语调。他瞧着她在喷射的炉火前走动的优雅身段,瞧着她紧紧偎在自己身边,穿着高跟鞋的脚在流淌的熔渣间灵巧地跳跃着;望着正在出炉的钢水,他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他自己,而她抬起双眼注视着他的时候,也带着同样的眼神,只是更加紧张,让她显得楚楚可怜和安静。就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向她求了婚。
婚后,他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向自己承认这是一种折磨。他至今还记得他承认的那天晚上,他站在床边看着莉莉安,浑身的血液还在沸腾,他告诉自己,这折磨是他应得的,而他要去忍受。莉莉安没有看他,梳理着她的头发,“我现在可以睡了吗?”她问道。
她从未反对过,从未拒绝过他任何事情,随时顺从着他的需要。似乎她是在顺从着一条规定,她的责任就是要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随时让她的丈夫摆弄。
她没有责怪他,明确地表示了她向来认为男人有一种低等的本能,用来完成婚姻里神秘而丑陋的内容。她谦恭地容忍着,对于他体验到的强烈感觉,她露出厌恶和感到可笑的笑容,“这是我知道的最无聊的消遣了,”她曾跟他说过一次,“但我从来没幻想过男人会比动物更高等。”
结婚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对她就失去了欲望,剩下只是他无法毁掉的需要。他从未进过妓院,他有时候想,在那种地方对自己产生的厌恶感,要比这股驱使他进入妻子卧室的感受更糟糕。
他常常会发现她在读书,会把书放在一旁,用白丝带做好书签。当他筋疲力尽地躺倒,闭上眼睛还在喘气的时候,她就会打开灯,拿起书,继续读下去。
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受到折磨,因为他曾经想再也不去碰她,却总是坚持不住,为此,他瞧不起自己。他瞧不起不带有一点欢愉或者意义的生理需要,这已经变成仅仅是需要女人的身体,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身体,属于那个他抱在手里、却一定要忘掉的女人。他越发相信这需要是一种堕落。
他没有去诅咒莉莉安,对她,他只有一种沉闷的、不偏不倚的尊重。他对自己欲望的愤恨使他越发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女人是纯洁的,纯洁的女人无法得到生理上的享受。
在他这些年平静而痛苦的婚姻生活中,他从不允许自己去想一个念头:背叛的念头。已经说了的话,他就要去兑现。这并非是对莉莉安的忠诚,他不希望背叛的并不是莉莉安这个人,而是他的妻子。
此刻,他站在窗前想着这一切。他原先没想来她的房间,脑子里一直在斗争。他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忍不住,却斗争得更加剧烈。然而一见到她,他顿时就明白自己是不会去碰她的——而这恰恰是今晚促使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令他明白这一切是绝不可能的了。
他的欲望散尽,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想着他的身体,不再想着这个房间,甚至不想他此时此地的存在,这让他有了苍凉的解脱感。他转过身来,不再顾及她完好无瑕的纯洁,而是离开了她。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感到敬佩,却觉得一阵恶心。
“……但是,普利切特博士说我们的文化正在消亡,因为大学所依赖的资助是来自于那些肉类包装批发商人、炼废铜烂铁的和那些征购早点麦片的商人。”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在想。她那副明亮、清脆的嗓音所说的并不是无心之话,她很清楚他为什么来这里,很清楚当他看到她一边磨着指甲,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她谈着晚会上的事,却闭口不提伯川·斯库德——或者达格妮·塔格特。
她嫁给他是另有所图么?他在她身上感到一种冷酷的企图——却找不到什么可以诅咒的东西。她从未试图利用过他,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
大企业的权力带来的名望并没有令她满足——她对此十分藐视——更愿意和她自己圈子里的朋友打交道。她并不图钱——她的花费很少——对于他可以提供的那些奢侈无动于衷。他想,他没有权力去指责她什么,或者撕毁他们的誓约。在他们的婚姻中,她是位值得尊敬的女人,不想从他的身上获取任何物质上的好处。他回过身,恹恹地看着她。
“下次你办晚会的时候,”他说话了,“叫你自己的那群人,别请那些你认为是我的朋友的人,我不想和他们搞什么交际。”
她大笑起来,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我不怪你,亲爱的。”她说。
他走了出去,再没说什么。
她想要他的什么呢?——他想,她到底想要什么?他绞尽脑汁,还是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