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大人不是在逢坂山搭了间小庵隐居吗?最近我开始有点体会蝉丸大人的心境了。”博雅边喝葡萄酒,边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
“别看我是老粗,其实我也有自己的感慨。”
“什么感慨?”
“我觉得,人的欲望是一种悲哀的东西……”博雅不胜感喟地说。
晴明凝视着博雅。
“发生了什么事吗?博雅……”
“倒也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前些天,横川的僧都因病过世了,你知道吧?”
“知道。”晴明点点头。
所谓横川,是比叡山三塔之一,与东塔、西塔并列。
“那位僧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不但博学多闻、信仰虔诚,连卧病在床的期间,仍然每天不忘念佛。所以,当那位僧都过世后,大家都认为他一定前往了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嗯。”
僧都的葬礼结束后,七七之期也过了,其中一位僧侣弟子接收僧都的僧房,住了进去。
某天,那位僧侣偶然抬头望向架子,发现架上有个白色小素陶罐子。那是已故僧都生前用来盛醋的罐子。
僧侣随手拿下罐子,打开来看。
“晴明啊,听说那罐子里竟然盘踞着一条黑蛇,还不时吐出红色舌头。”
那晚,已故僧都出现在僧侣梦中,涕泪纵横地说:
“诚如你们所知,我专心一致想极乐往生,真心诚意地念佛,临终前也心无杂念。不料,就在断气那一刻,突然想起架上那个醋罐,想到自己死了之后,不知道那罐子会流传到谁的手中。仅仅一次在临死前浮现脑中的杂念,竟然成为对尘世的执着,化为一条蛇,盘踞在罐子里。因此,我到现在还无法成佛。能不能请你以那个罐子为颂经费,为我祭奠一段经文?”
僧侣依照嘱托去做,结果不但罐子里的黑蛇消失了,那以后,僧都也不再出现于僧侣的梦中。
“连叡山的僧都都如此了,于是我想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就更难舍弃欲望吗?”
“嗯……”
“话说回来,晴明啊,难道只不过心怀欲望,就难以成佛了吗?”
此时的博雅,已经酒酣耳热、双颊泛红了。
“我总觉得,毫无欲望的人,似乎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
博雅干下酒杯内的酒:“我宁愿当个普通人。晴明,这就是我最近的感慨……”
薰在空杯内又注入葡萄酒。
夜色已经造访庭院。不知不觉中,宅邸内也已点起无数摇曳的烛光。
晴明以体贴的眼光望着满脸通红的博雅。
“人,是无法成佛的……”晴明轻声细语地说。
“不能成佛吗?”
“是,不能成佛。”
“德高望重的僧侣也不行吗?”
“唔。”
“再怎么束身修行也不行吗?”
“正是。”
博雅深思着晴明的话,沉默了一阵子。
“那不也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吗?晴明。”
“博雅,人可以成佛的说法,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自有一套条理井然的理念,只有‘人可以成佛’这一点,长期以来我始终无法理解。不过,最近我总算开窍了,原来正是这个幻想在支持佛教的;正因为有这个幻想,人才会得到拯救。”
“……”
“将人的本性比喻为佛,其实是咒的一种。所谓芸芸众生皆能成佛的说法,就是一种咒。如果真有人成佛了,那也是咒的力量让人成佛的。”
“是吗?”
“你放心,博雅,人只要是人就可以。博雅也只要是博雅就行咯。”
“我不大懂咒的道理,不过只要听你的话,每次都可以宽下心来。”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突然提出欲望之类的问题呢?是不是跟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有关?”
“对,你说得没错。晴明啊,刚刚因为薰而岔题了,没机会说出来。我正是有事要找你帮忙。”
“什么事?”
“老实说,这事很麻烦。”
“怎么麻烦?”
“我有位友人住在下京,名为寒水翁,是个画家,你就这样认为吧。”
“唔。”
“他虽然自称寒水翁,不过年纪约三十六岁。不但会画佛画,而且只要有人请他画,他也可以在纸门或扇子上挥洒自如地画些松树、竹子或鲤鱼之类的。那男人目前正遭遇很麻烦的事。前些天,那男人来找我商量,听他述说了来龙去脉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晴明啊,因为那问题似乎是你的分内工作。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这儿找你……”
“我们先不管那问题是不是我的分内工作,博雅,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有关那寒水翁的事?”
“嗯。”博雅点点头,“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