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扑大会 第一节

据《今昔物语集》记载,海恒世是丹后国的相扑士。

夏日里的一天。恒世出门散步,信步而行。

恒世脚蹬木屐,硕大的身体披着一件和服单衣,腰带自然地缠绕着。

他带着一个随身侍应的小童。

在恒世居住的宅邸附近,有一条小河。那是一条古老的河流,绿漪清波。还有好几处水潭,深不见底。

他手中只有一根藜杖。

两人信步来到河畔。

他沿着河岸,趁着阴凉,踏着碧草前行。

太阳已经变大变圆,向西天倾斜,眼看快落山了。

恒世在一处大大的水潭前伫立了一阵子。

在水潭周围的岸旁,数株年深日久的大柳树布下一片浓阴,枝条垂落到水面上。

水潭里的清水,不堪重负般卷着旋涡,蓝靛靛的。深不见底。

在柳树的树根处,芦苇丛生,菰属繁茂,一片生机。

却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心里有点发毛。

就在这时,恒世看到一个匪夷所思的东西。

深潭对岸的急湍水面上,忽然腾起一条水柱。那条翻腾的水柱,眼看着就穿过潺谖的水流,朝恒世这边蹿了过来。好像有个顽童把头埋在水中,正在水中疾速地畅泳。

“喂——”

恒世站在河岸上,紧盯着这一场面。

当水柱靠近这边的河岸时,从翻腾的水波中,猛然出现了一条大蛇的头。

它眼中闪着幽绿的光,口中吐着鲜红的信子,在水面上狂抖着。

“哎呀!是一条大蛇。恒世大人,快逃吧。它会吃了我们的。”童子惊叫起来。

“嗬,那可太有趣了。”

海恒世平静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大蛇。

“恒世大人!”

童子大声叫着,终于飞奔而逃。

大蛇停止翻腾,幽幽的绿眼睛望着恒世。

那是一种欲将恒世撕成碎片般的恐怖眼神。

“呵呵,这怪物或许在掂量我有多大分量吧。”

恒世和大蛇对峙着。

从头部的大小来看,这无疑是一条相当大的虬蛇。

不一会儿,它把头潜入水中,恒世以为它收敛凶性,退怯了。水中的波澜朝对岸迤逦而去,到对面的芦苇丛中。消失了。

“原来是逃跑了。”

恒世刚这样想,却发现水面陡起波澜,再次朝这边疾速逼近。仔细一看,这次从水中渐渐露出的,不是蛇头而是蛇尾。

“嘿,不知道它准备干什么坏事呢。”

一股大力猛地向恒世的右脚袭来。

恒世提起右脚,蛇尾更用力地卷紧了他的脚。

“噢!”

恒世奋力抵住,脚下的木屐齿竟折断了两根。

真是力大无比呀!

“这家伙真了不得。”

大蛇力道越来越强,恒世拼尽全力抵抗,脸憋得通红。

他的脚慢慢陷入泥土中,竟达五六寸之深。

忽然——感觉像绳子猛然绷断一般,缠在脚上的力道忽然消失了。

“原来是大蛇断了。”

刹那间,水中泛起大片的血花。

恒世把腿一拉,蛇尾刺溜一下浮了上来。一打量,蛇身的确从中间绷断了。

把缠绕的蛇尾解开,取来水清洗已经变得青紫的脚。

洗过之后。大蛇缠绕的淤痕还是没有消失。

这时。逃走的小童领着仆从跑了过来。

“你不要紧吧?”

面对七嘴八舌的仆从,恒世轻描淡写地答道:“没事。”

“拿酒来。”

一个仆人拿来酒,用烧酒清洗蛇尾紧缠恒世的右脚留下的淤痕。

“太厉害了。”

“这条蛇好大呀!”

侍从们望着恒世提起的蛇尾,不禁大声赞叹。

一估量蛇尾断裂处的粗细,足有一尺左右。

“把蛇头找来看看吧。”

让人到水潭对岸去搜寻,发现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

大蛇的蛇头缠绕了数圈。就那么毙命了。大蛇与恒世非同凡响的强大力量对抗着,因为恒世的力量胜过大蛇的蛮力,蛇身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关于这一趣事,《今昔物语集》有这样的描述:“大蛇不知身之将断。犹自猛缠,心实异之。”

大家看了一阵子,决定试一试当时大蛇的力气究竟有多大。

与人相比,大蛇的力气到底相当于多少人的力气呢?

于是有人找来一条粗绳,把它紧绑在恒世的脚上,先让十个男子一齐拽。

“不对,不是这么丁点力气!”

恒世纹丝未动。

于是,加了三人,又加了五人,随后,又加上十人来一起拽。

恒世还是不当一回事:“还不够,不够,不是这样的力气。”

最后。让六十个人一齐试着拉绳子,恒世才点了点头:“嗯,对了,差不多吧。”

由此推断,海恒世不是有百夫之力吗?

《今昔物语集》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海恒世的比赛对手真发成村,也留下了不少逸事。

据《今昔物语集》和《宇治拾遗物语》记载,真发成村既是常陆国人,也是陆奥国人。

他是相扑士真发为村的父亲,真发经则的祖父。

宫廷相扑大会举办的那一年,就是各地的相扑士云集京城的时候。

宫廷相扑大会。是每年阴历七月举办的年度定例活动之一,由天皇亲自主持。

在大会前两天会举行小组赛。开幕当天是召合会(即左右对抗比赛),第二天是选拔赛和胜出赛。

这一盛事前后要花四天时间。相扑士们在大会开幕前一个月就抵达京城,分属左右近卫府,一直进行练习,直到活动开办的日子。

真发成村跟其他相扑士一同进京,在近卫府起居,等待比赛的那一天。

盛夏时节,每天都酷热难耐。

有一天——

“天这么热,还没练习就通身是汗,身体都要流干了。”

“我们去朱雀门一带乘乘凉吧。”有人这样提议。

于是,以真发成村为中心,数位相扑士结伴往朱雀门一带而去。

朱雀门位于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路的北端。在京城的中心地带。

楼门有七间五尺大小。

从左边的门柱数到右边的门柱,宽度约为十三米。有五扇大门。

整体的宽度相当于十九间和室,约三十五米,高度是七十尺,约二十一米,是一座两层的巨型重阁门楼。

城门下面,浓阴匝地。

朱雀大路宽达二十八丈,约八十四米,是极佳的通衢大道。

轻风拂过,他们在楼下浓阴里凉快了好一阵子。一伙人开始步行回住所。

他们从二条大路往东拐,到了美福门再往右折。顺着壬生大路向南走来。

右手边是大学寮。

一走动起来,又是暑气逼人,不觉大汗淋漓。

相扑士们身着礼服,但解开布扣,敞开了胸襟。这样,连戴黑漆礼帽的人也显得衣冠不整。

成村相当自律,衣衫仍是一丝不苟,不愧是相扑界的最手。

身躯庞大的相扑士们。如此这般形容不雅地招摇过市,确实有点不成体统。

当他们行至大学寮的东门前时。学生们正好也在东门下面乘凉。

相扑士们经过东门时,大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哎呀,真热啊!”

“真难以忍受啊!”

面对嚷着“真热”陆续走过的相扑士们,学生们不客气了:“太吵了。闭嘴吧。”

“别吵吵嚷嚷的,安静点!”

学生当中有人高声抗议。

“你们说什么?”

相扑士中,有人对此不满,站了出来。

如此一来,学生们纷纷来到壬生大路的中间,拦住了相扑士们的去路。

“别让这帮衣冠不整的家伙过去!”

这里的大学,是培养官吏的最高学府。如果不是出身官位较高的人家,是不可能入学的。这里的学生,用现代词语讲,就是尖子中的尖子,所谓人中龙凤。

说这里是本朝最高首脑集团的基地也不为过。

他们跟腕力过人、体力充沛、凭肉体的体质与能力一步步往上攀的相扑士们,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胡说什么?”

“你们想闹事吗?”

在炎炎烈日下,双方都盛气凌人,很快就剑拔弩张起来。

“把他们统统推到一边去。”

把强行堵在路上的学生们推开固然毫不费力,可是学生中身份尊贵者为数不少,在相扑大会前闹出事来反倒不美。

“算了算了。”

成村安抚着相扑士们,要往回走。

“想逃吗?”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大喝。

回头一看。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学生,虽然个子不高,可穿戴的冠带及礼服比其他学生更为华贵。

他用硬生生的、刺人的眼神,睨视着成村等人。

“相扑士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年轻的学生出言不逊。

相扑士们脸色陡变,火气更旺了。成村连忙挺身制止:“大家都回去!”

他领着这一帮人,又回到了朱雀门。

可是。其他人却气愤难平:“那些毛头小子,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就痛快了!”

“凭什么要忍气吞声?”

相扑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成村说。

“哦,大家安静一下!”

“他们给热天弄昏头了。”

成村安慰大家。

“就算他们是愣头青才毛里毛躁的,我们还是必须折回去。”

“是的,这一次折回让步,才是最关键的。”成村说。

“什么关键?”

“我们是折让过一回了。这样一来,如果下次再闹出事。我们就可以主动跟别人解释了。”

“下一次?”

“是的,今天我们绕道回去,明天我们还会走到朱雀门来,还会经过壬生大路。如果学生们还是出言不逊的话,到那时,再杀杀他们的风头不好吗?”

“噢,这太有趣了。”

相扑士们击掌称快。

“我最受不了那个斜眼瞧着成村大人的年轻学生。”

“是那个个子不高、面容清俊的小男孩吧。”

“是啊。”

“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大家都是这么一副德性吧。”

成村的表情,分明是一副回想起气可拿云的年少时的样子。

“成村大人,你不是想跟那毛头小子结成同盟吧?”

“怎么会,不是那么回事。”

“我对那小子倒是有些兴趣。如果明天他们还是找麻烦,不妨试试看啦。”

成村挺直身子,轻松地说。

“试什么呢?”

“看看那小子到底有几成功力。”

“什么意思?”

“你也可以的呀!”

“我也……”

“你呢,等那帮人再找茬儿闹事,不要跟其他人对眼,就挑那小子做对手。真的这么试一次也无妨啊!”

“可以吗?”

“没关系,你就朝那小子的屁股踹上一脚试试。”

“我懂了。”

点头的男子,是一位想晋升到相扑界的肋位、以力大无比自傲的相扑士。

在相扑界,最手是最高级别,其次就是肋,都是相当了不起的实力派人士。

到了第二天,跟前一天一样,相扑士们仍以成村为中心。朝朱雀门方向走去。

或许是听说了昨天的故事吧,好多人说着我也去、我也去的,结果人数成倍增加了。

在朱雀门逗留了一阵子,一群人跟昨天一样,从美福门来到壬生大路,到这里一看,在东门前,比昨天成倍增加的学生们聚集在一起,远远望见成村他们走来,就把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太吵了。别吵了!”学生们叫道。

领头的,就是那位年轻的学生。

在大学寮的东门前,相扑士们跟学生们对峙着。

“好了。上吧!”成村用眼神示意。

那位自恃力大无比的相扑士迅速跑到那位年轻学生面前,抬起右脚朝他狠狠地踹了过去。

年轻学生眼疾手快,一缩身躲开了那一脚,结果,猛扑上去的相扑士一脚踢空,就要跌个仰面朝天。

说时迟,那时快,年轻的学生伸出右手,倏地抓住相扑士踢到半空的右脚,朝上轻轻一提。年轻学生把相扑士的身体像掷棒子一样抡起来,把他的身体当做武器朝相扑士们扫了过来。

转眼间,好几个相扑士都被击倒在地。

“哎呀……”

“真顶不住了!”

有几位相扑士落荒而逃。

“想逃?”

年轻学生把相扑士的身体举起来,朝着夺路而奔的相扑士们扔过去,相扑士的身体飞过落荒而逃的相扑士们的头顶,在空中飞了大约两三丈远,跌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

掷其所提相扑士,投至二三丈许远,令其倒卧于地,身殒骨碎,几无活气,不可再起。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跌落在地的相扑士骨头碎裂,怒睁着双眼,就这样身亡了。

真是非同常人的神力啊!

“好大的力气啊!”

成村吃惊地望着这一场面。他原以为,这小子会有两下子,却没想到他的功力如此深湛。

周围是相扑士们跟学生们群殴的混乱场面。

当然相扑士一方略占上风,可学生们到底数量多,人多势众。

如果当初就把年轻学生放倒,或许他们会畏缩一点。

也不至于闹出太大的骚乱。可事到如今,想不到竟带来了相反的效果。

当初实在太轻敌了,以为意气用事的学生们连暑气都会顶不住的。相扑士们这次真的急眼了。如此一来,不仅有的相扑士会骨折耳裂,或许学生中也会有人毙命的。

“喂!”

成村一边招呼身旁的相扑士们,一边把倒在地上的相扑士扛在肩上。

“先退后一步!”

他朝相扑士们吼道。

“你是领头的吧?”

这时。有人向成村挑衅。

是刚才那位年轻学生。

“是你呀!”

成村跟那位学生对上阵了。

学生用不屑的眼神睥睨着成村。

“真可惜了!”

成村情不自禁地朝学生说。

“什么?!”

“这样好了,你别当学生了,来做相扑士吧。”

“你胡说什么?”

“你在这方面倒是挺合适的。”

“那我们试试看吧。”

“试什么?”

“我要试一下你到底有多大的劲力。如果你赢了我,我可以考虑你的建议。”

年轻学生说完,就用头部顶了过来。

成村用前胸接住学生顶过来的头,顿时响起一声岩石相击般的闷响,成村所穿木屐的底板全部踩到了土里。学生还在用力紧逼,这时,成村的双脚、连脚尖都哧哧地踩到土里了。

看样子,不认真对付。是无法获胜的。

可是,如果在这里跟学生卯上劲对抗,自己的身体也不一定会纤毫无损。如果受伤的话,召合会时的比赛就麻烦了。

“喂!”成村朝学生大喊,“我们在此约定,宫廷相扑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再继续比试吧。”

成村猛然发力把学生推开,拉开一定的距离,就飞快地撤离了。

“等等——”

那位学生居然紧追不舍。

成村朝朱雀门方向跑去,他跑到身旁的一道土墙边,翻上墙头。

踩在地上的右脚差一点就要翻过土墙时,竟让紧追而来的学生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了:“想逃?”

攥住的地方。正好是成村所穿木屐的鞋底板。木屐也好鞋板也罢,就像挨刀子削过一样,刺啦一声,连肉都被撕下了一块。

《今昔物语集》就是这样记载的。

哎呀。这是何等令人惊惧、力大无穷的勇士啊!

在土墙那边,成村抚摸着踵部滴血的右脚,不禁连连惊叹。

强忍着足部的伤痛,最终取得相扑大会桂冠之后,到第二天,成村如约来到原定的地方,等了整整一天,却连年轻学生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那一天,成村平安地回到住所,之后就回归故里了。

但成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当时那位年轻学生。

在第二年的宫廷相扑大会之时,他再次派人去寻找,学生的去向依然茫无所知,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哎呀,要是那个学生成了相扑士的话,大概会成为古今无人匹敌的最手吧。”成村时常这样感慨。

话又说回来——这次让真发成村和海恒世一决胜负,藤原济时施加了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