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 第二节

那道观位于五条大路与六条大路间的马代小路。

两人前往那道观的理由——

“为了《白氏文集》。”

“《白氏文集》?”

“嗯。”晴明点头。

《白氏文集》是一本专门收录唐代诗人白乐天作品的书。简单说来,就是诗集。

“书中有一首《寻郭道士不遇》……”

“唔,嗯。”博雅点头。

在宫中,通读《白氏文集》是基本教养,所以无论是谁均大致熟悉里面的诗。

博雅当然也读过《白氏文集》。白乐天的《琵琶行》与《长恨歌》,都是宫廷的基本教养之一。

《寻郭道士不遇》一诗,是白乐天于某天拜访一位郭姓道士,不巧对方不在,白乐天只得返回。内容如下:

郡中乞假来相访,

洞里朝元去不逢。

看院只留双白鹤,

入门唯见一青松。

药炉有火丹应伏,

云碓无人水自舂。

欲问参同契中事,

更期何日得从容。

“这首诗又怎么了?”

“诗中有个‘院’字,指的正是道观……”

道观——正是道教寺院,也是道士修道起居的场所。

那晚,信好和桓亲两人边喝酒边聊白乐天的诗。

当时,也聊到《寻郭道士不遇》这首诗。

这首诗与白乐天其他诗相比,例如《长恨歌》或《琵琶行》,并非特别有名。

然而,两人碰巧对这首诗的意思各持己见。

两人争执的问题,是白乐天到道观拜访郭道士时,郭道士当时到底在或不在?

“在。”源信好如此主张。

“不,他不在。”这是藤原桓亲的主张。

作诗当时,白乐天约已四十五岁左右,任职江州司马。

虽是官员,却是闲职。

诗中说是“乞假”,亦即特意请假出门去拜访郭道士。但白乐天明明有的是时间,根本不用夸张地写成“乞假”。

可是,来到道观一看,在世人眼光看来应该比官员清闲的郭道士,竟然忙得不见踪影。因而白乐天回家后,就做了这首诗。

“你听好,所谓‘药炉有火丹应伏’,意思不正是为了制作丹药,在现场忙东忙西吗?比如说,你为了做饭,不但生起火也汲了水,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会出门到哪儿吗?”

“所以我说过了,那是因为突然发生很重大的紧急事。”

“桓亲啊,你没理解那首诗的真意。”

“这话怎么说?”

“郭道士可能不在现场,但一定还在道观内。而白乐天大师也知道郭道士还在道观内。可是即便是闲职,自己却特意请假来拜访,这令白乐天感到羞耻,才故意不见郭道士而回来。”

“既然感到羞耻,为何又特地做了这首诗?”

“这不正是白乐天大师的文才吗?”

“文才?”

“感到羞耻时,如果写下‘羞耻’一词,不是太白了?正因为他写成‘更期何日得从容’,才显得典雅啊。他故意把自己写成绰绰有余的‘总有一天遇到你’,而事实上,应该暗自在取笑自己。难道你无法理解这点?”

两人讨论此问题时,桓亲突然说:“对了,京城内有道观。”

“道观?”

“嗯。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道观,但六条附近的马代小路,的确有栋唐式青瓦屋顶宅子。”

“喔?”

“这样好了,我们现在去那儿看看如何?到那儿后,再继续讨论我们现在的问题。这才是真正的风雅。”

“我想起来了。那儿的确有一栋你说的宅子,但听说现在没人住,荒废得很。”

“嗯。”

“而且我又想起另一件事。听说那道观会出现不祥之物,所以大家都不敢挨近。”

“不敢挨近是当然的。没人住又荒废不堪的话,谁肯特意去玩?”

“可是……”

“胆小鬼。我不是叫你单独去,我是说,我去,你也去。”

桓亲这么一说,信好再也无后路可退。

“那么,走吧。”

如此,两人各自搭上牛车,带着自己的随从,踏上夜路出发到那道观。

抵达目的地一看,泥墙到处崩塌,夏草无所顾忌地茂密丛生。

所幸月光明亮,从毁坏的大门往里探看,可见屋檐翘曲的唐式道观。

信好与桓亲乘牛车晃到这儿来时,兴头早已退去。对桓亲来说,虽然方才嘴硬地坚持到这儿来,但现在也已失去在这荒废道观内讨论问题的兴致了。

可以了,回家睡觉吧——桓亲很想如此说。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启齿。

当着随从面前就这样回去的话,也太没体面了。

这种事,必定会成为宫中八卦而传开。

两人到了现场却没了胆量,没进去就逃回家——事后宫中风言风语地传出这种八卦,岂不令人懊恼?

怎么办?

信好和桓亲都僵立在大门前。

“你们进去看看。”

最后只得选出两名随从,让他们举着火把进去。

可是,随从迟迟没回来。一时辰过了,二时辰过了,还是没回来。

在外面呼唤,也没任何应答。

本来打算再命其他随从进去看看,但两人只各自带两名随从来,其中两人已一去不返,现在身边只剩两人。

若再让这两名随从进去,无论后果如何,现场只剩信好和桓亲了。

两人说服其中一名随从,答应要是找到先前那两名随从,必定给予奖励,硬让他进去。

但是,这随从也一去不返。

三人在外面大声呼唤,依旧没有回答。

就在众人慌乱无措时,月亮逐渐西倾,东方上空隐约开始泛白。

到了早上,四周亮起来后,最后一名随从进去一看,发现三人都无恙。据说,三人都各自呆立在庭院草丛中。身上无伤。

但三人都像掉了魂,叫他们名字,他们浑然不知那正是自己的名字。

“变得像刚落地的婴儿一样。”晴明说。

“婴儿?”博雅问。

“也就是说,除了‘生而为人’这个咒以外,其他的咒都自三人身上消失了。”

“又是咒?”

“有人喂他们才会张口吃饭。有人带他们到茅房,他们才会在茅房拉屎撒尿,若没人带他们去的话,就当场……”

“唔……”听晴明说毕,博雅也无言以对。

“于是,大家都说,三人是被妖鬼抽走了魂魄……”

“晴明啊,那,纪道孝大人和橘秀时大人,也去过那道观了?”

“去了。”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去?”

“因为听了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桓亲大人的事。”

“可是,听了应该就不会去吧?明知危险,为什么有去呢?”

“听完后,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讥笑信好大人、桓亲大人。”

“胆小鬼!”秀时先说。

“真是胆小鬼!”道孝也随声附和。

“为什么不马上进去救随从?如果早点进去,或许随从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听说你们在外头慌张失措,吓得一直抖到早上。”

被讥讽的桓亲和信好,当然心里不好受。

“没吓得发抖。”

“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如果你们也在现场,应该跟我们一样。”

两人如此辩解。

“不,我们不会那么胆小。”

“没错。”

“既然如此,那你们自己去试试。”

“对,你们两人亲自到那道观试试。”

“对呀,你们敢去吗?”

信好和桓亲如此挑拨。

“当然敢!”

“喔!”

道孝和秀时均乘兴如此说。

“结果,后果就那样了。”晴明说。

“原来如此,所以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真的去了那道观?”

“嗯。”晴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