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字叫爱迪的人,故事从结尾处爱迪死在阳光下开始。从结尾开始讲一个故事,似乎颇为奇怪。但是,所有的结尾亦是开端。我们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
爱迪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小时,像大部分其他时间一样,是在“红宝石码头”——壮观的灰色大海边上的一个游乐场里度过的。游乐场里有各种常见的游乐项目,一条木板搭成的海滨走道、一座阜氏摩天巨轮、疯狂过山车、碰碰车、一个卖太妃糖的小亭子,以及一间你可以往小丑嘴里射水柱的电子游戏室。还有一座名叫“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巨大的全新游乐车,爱迪将在这里发生的一次事故中丧生,这事故将登上全州的各家报纸。
临终的时候,爱迪是一个矮墩墩的白发老人,短颈阔胸,手臂粗壮,右肩上一个刺身军记依稀可见。此时的他,两腿瘦削,青筋暴突,战争中受伤的左膝,因关节炎而致残。他拄着拐杖走路。一副宽厚的脸膛被太阳晒得粗糙不平,胡子坚硬,下颚微突,使他看上去比实际上自负。他的左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皮带上挂着一串钥匙。他脚穿胶底鞋,头戴一顶旧布帽子。从他身上穿的那套褪了色的棕色制服看,他是一个工人。他也确实是一个工人。
爱迪的工作是“维修”游乐设施,实际上就是保证它们的安全。每天下午,他在公园里巡视,检查每一项设施,从“漩涡激流”到“黑管历险”。他四处查看,寻找断裂的木板、松动的螺栓、损耗的钢筋。有时,他会停下脚步,两眼呆呆地凝视前方,过往的游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只是在聆听,仅此而已。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他说,他能在这些机器的哼哼唧唧中听出问题来。
在地球上的时间还剩下五十分钟,爱迪最后一次巡视“红宝石码头”。他经过一对老夫妇身边。
“伙计们,”他嘟哝了一句,手触了触帽沿。
他们礼貌地点点头。游客们认识爱迪,起码常客认识。年复一年,他们都会在夏天里见到他,那是一张会让你想起某个地方的脸。他工作服衬衫的胸口上有一块补片,上面写着“爱迪”,下面是“维修部”,有时,人们喊他,“你好!爱迪·维修部”,他可从来没觉得滑稽。
今天,碰巧是爱迪的生日,八十三岁生日。上星期,医生告诉他,他患了带状疱疹。带状疱疹?爱迪从来没听说过。他过去身体强壮得可以一手举起一匹旋转木马。但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爱迪!”……“爱迪,带我!”……“带我!”
距离死亡还有四十分钟。爱迪走到排队等候疯狂过山车的人们前面。每座游乐车他一周起码坐一次,他要知道刹车和行驶都稳妥才放心。今天的节目是过山车——他们管这个叫“魔鬼过山车”——认识爱迪的孩子们嚷着要跟他坐一节车。
小孩子们喜欢爱迪。十几岁的少年不喜欢。少年们让他头痛。多年以来,爱迪估计,各式各样无所事事、出言不逊的少年他都见过了。但是,孩子们不一样。孩子们看着爱迪——他翘着下巴颏儿,总像海豚一样咧着嘴微笑——而且他们信任他。他们被他吸引住了,就像冰冷的小手伸向火焰。他们搂他的大腿。他们玩弄他的钥匙。爱迪通常只是哼哼,从不多言。他估计,就是因为他话不多,他们才喜欢他。
这会儿,爱迪用手拍了拍两个反戴着棒球帽的小男孩。两个孩子冲到车厢前,跌跌撞撞地坐了进去。爱迪将拐杖交给疯狂过山车的候车员,然后慢慢地放低身子坐进两个孩子中间。
“开车了……开车了……”一个孩子尖声叫着,另一个孩子把爱迪的手臂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肩上。爱迪把安全杆放下,压在他们的腿上,咔哒—咔哒—咔嗒,他们朝上面开去。
有一个关于爱迪的故事到处流传。当爱迪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在这码头边长大,有一回他卷进了一场巷斗。皮肯大街上的五个孩子把他的哥哥乔堵住,要揍他。此时爱迪正在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坐在门廊上吃三明治。他听到哥哥在大叫大嚷。他跑进巷子,抄起一个垃圾桶盖子,把两个男孩送进了医院。
过后,乔几个月没搭理他。他觉得没脸面。乔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长子,然而出头打架的却是爱迪。
“再坐一次行吗,爱迪?行吗?”
还能活三十四分钟。爱迪抬起安全杆,给两个孩子每人一根棒棒糖,拿回他的拐杖,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修理车间,避开暑热凉快一下。如果他知道死亡将至的话,他也许会去别的什么地方。但是,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照例忙活他每天做的那些乏味事,好像世上所有的日子依然会到来。
一个身体瘦长、颧骨突出的年轻人正在一个溶解池前,把一个轮子上的油腻抹掉。他的名字叫多米尼克,是车间里的一个工人。
“呦,爱迪,”他说。
“多米,”爱迪说。
修理车间里有一股锯屑味。低垂的天花板和挂满了钻头、锯和锤子的木板墙使车间显得昏暗狭窄。游乐设施零配件随处可见:压缩机、马达、皮带、灯泡,还有一个海盗脑袋的天灵盖。靠墙堆成一垛的是装在咖啡盒里的钉子和螺丝,另一面墙前堆着成桶成桶不计其数的润滑油。
润滑游乐车的轨道,爱迪说,跟洗碗一样不需要动脑筋;惟一不同的是,你本人会越干越脏,而不是越弄越干净。这正是爱迪干的活:抹润滑油、调整刹车片、拧紧螺栓、检查电路板。有多少次啊,他渴望离开这里,找一份不同的工作,建立另一种生活。但是,战争爆发了。他的计划落空了。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灰白,穿的裤子越来越宽松,便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这就是他,他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鞋里揣着沙子,生活在机械的笑声和烤香肠的世界里。就像从前他的父亲,像他衬衫上的补片,爱迪就等于维修——维修部的头——或者,像孩子们有时称呼他的那样,是“‘红宝石码头’的过山车人”。
还剩下三十分钟。
“嗨,生日快乐,听说是你的生日,”多米尼克说。
爱迪哼一声。
“没有生日派对什么的?”
爱迪望了他一眼,好像他有毛病。一时间,爱迪忽然觉得,在这个到处是棉花糖味的地方日渐老去,真是奇怪呀。
“唉,别忘了,爱迪,下星期我不来上班,从星期一开始。去墨西哥。”
爱迪点点头,多米尼克跳了几步舞。
“我和特丽萨。去见全家人。派——对。”
他注意到爱迪在盯着他,停下了舞步。
“你去过吗?”多米尼克说。
“去过什么?”
“墨西哥?”
爱迪从鼻孔里出了口气。“孩子,我除了扛着枪被人运去的地方以外,哪里也没去过。”
他望着多米尼克回到水池旁边。他沉思片刻。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纸币,抽出仅有的二十元票子,一共两张。他伸手递过去。
“给你老婆买点好东西,”爱迪说道。
多米尼克望着钞票,绽开满脸笑容,说道:“得了,老兄。你肯定?”
爱迪把钱塞进多米尼克的手掌里。然后,他走出车间,来到车间后面存放杂物的地方。多年前,海滨走道的木板条上被锯开了一个小小的“钓鱼洞”,爱迪掀起钓鱼洞上的塑料盖。他用力拽了拽那条坠进海里八十英尺深的尼龙绳。一小块红肠还挂在上面。
“钓到什么没有?”多米尼克叫道。“告诉我,我们钓到了。”
爱迪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这么乐观。那条绳上从来没钓到任何东西。
“总有一天,”多米尼克大叫着,“我们会钓起一条大比目鱼。”
“对,”爱迪含糊地应了一句,虽然他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将那么大的一条鱼从那么小的洞里拉出来。
还能活二十六分钟。爱迪跨过海滨走道,来到游乐场的南端。生意清淡。卖太妃糖的女孩子,正站在柜台后面,两手拄在胳膊肘上,吹着泡泡糖。
“红宝石码头”曾经是人们夏日的好去处,有大象、烟花和马拉松跳舞比赛。但是,如今人们不再热衷于到海滨公园来了,他们去主题公园,花七十五块钱买一张门票,同毛茸茸的巨型人物拍照。
爱迪拐着腿经过碰碰车,眼睛盯住一群身体趴在栏杆上的少年。好极啦,他自言自语道。正该我出场。
“下去,”爱迪说道,用拐杖敲打着栏杆。“马上下去,不安全。”
少年们朝他怒目而视。碰碰车上的长杆子咝咝作响,闪着电火花。
“不安全,”爱迪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们相互看了看。一个头发染着一缕橘黄色的男孩子,朝爱迪讥讽地笑了笑,然后,抬脚下到中间的横杆上。
“来呀,胆小鬼,撞我!”他大叫起来,朝开碰碰车的孩子们直挥手。“撞我——”
爱迪使劲地将拐杖敲在栏杆上,差点把它劈成两节。“滚开!”
少年们跑开了。
还有一个关于爱迪的故事广为流传。作为一个士兵,爱迪身经百战。他很勇敢,甚至得过一枚勋章。但是,在他服役快结束的时候,他同一个自己人打了起来。他就是那样负的伤。那个人怎么样了,无人知晓。
没人问过。
在地球上的时间还剩下十九分钟,爱迪最后一次在一张破旧的铝合金沙滩椅上坐下。他粗短的双臂像海豹的鳍一样抱在胸前。他的两条大腿被太阳晒得通红,左膝上依然露着疤痕。实际上,爱迪的身体就是一个幸存者的写照。他的手指七扭八歪,是各种机器造成的无数次骨折的结果。在他称之为“酒吧冲突”的殴斗中,他的鼻梁被打断过多次。他那张下颚宽阔的脸庞以前也许长得还不错,就像一个职业拳击手的脸,还没有被击中过太多次。
这会儿,爱迪看上去很疲倦。这是他通常在“红宝石码头”海滨走道上歇脚的地方,眼前是“杰克兔子”游乐车,这里,曾是八十年代的“电闪雷鸣”,七十年代的“钢铁鳗鱼”,六十年代的“摇荡棒糖”,五十年代的“神秘鬼屋”,再早,就是“群星荟萃音乐厅”。
那便是爱迪初遇玛格丽特的地方。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真爱的瞬间特写。爱迪心里的瞬间特写,发生在温暖的九月里的一个晚上,暴雨刚过,海滨走道上绵绵地积着雨水。她穿着一条黄色棉布裙子,头上戴着一个粉色发夹。爱迪言语不多。他紧张极了,觉得舌头好像粘到了牙齿上。他们随着音乐起舞,那是一个大乐队,“长腿戴乐尼”和他的“大沼泽地乐队”。他给她买了一杯柠檬苏打水。她说她得走了,不然她的父母该生气了。但是,在她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挥了挥手。
就是那个瞬间特写。在他的余生里,无论何时想起玛格丽特,爱迪便会想起那一瞬间,她侧过身朝他挥着手,乌黑的头发飘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于是,当年那份血脉沸腾的爱恋便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那天晚上,爱迪回到家,把他哥哥唤醒。他告诉他,他遇到了他要娶的女孩子。
“睡觉吧,爱迪,”他哥哥含糊地说道。
哗——一阵海浪涌到沙滩上,摔碎了。爱迪咳出一些东西,他不想见到,啐掉了。
哗——他过去总是想起玛格丽特。现在不想那么多了。她就像一块旧绷带下面的伤口,他对这条绷带已经习惯多了。
哗——
什么是带状疱疹?
哗——
还能活十六分钟。
没有一个故事是孤立的。它们有时在拐角相遇,有时它们一个压着一个,重重叠叠,就像河底的卵石。
爱迪的故事结局,与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故事紧密相连。几个月前,一个阴天的晚上,一个年轻人同三个朋友一起来到“红宝石码头”。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尼克,刚刚开始驾车,还不习惯带着钥匙链。于是,他把车钥匙单独摘下来,放进他的夹克衫口袋里,然后,把夹克衫围在腰间。
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坐遍了所有最快的游乐车:“飞鹰”、“滑浪飞船”、“弗雷迪自由落体”、“魔鬼过山车”。
“把手举起来!”一个孩子喊道。
他们把手都举到了空中。
后来,天黑了,他们筋疲力尽地回到停车场,一边笑,一边喝着藏在棕色纸袋里的啤酒。尼克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翻了一通。他骂了一句。
钥匙不见了。
离死亡还有十四分钟。爱迪用手帕抹了抹额头。海上,阳光如钻石般在水面舞蹈,爱迪凝视着它们轻灵的姿态。战争结束之后,他一直不太壮实。
但是,在“群星荟萃音乐厅”同玛格丽特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很潇洒。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唤回那首将他们带到一起的歌,朱蒂·加兰在那部电影里唱的那首歌。一时间,歌声,海浪的冲击声,疯狂过山车上孩子们的尖叫声,在他的脑海里融成一片。
“你让我爱上你—”
哗——
“——想,我没想这样—”
啪——
“—我爱你—”
咿——
“—你早就知道,早—”
哧——
“—知道—”
爱迪感觉到玛格丽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紧闭双眼,想把记忆拢得更近。
还能活十二分钟。
“对不起。”
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遮住了阳光。她一头鬈曲的金发,穿一双只卡着大脚趾的拖鞋,飞边的牛仔短裤,一件酸橙绿的T恤衫,胸前还有一只卡通鸭。艾米,他好像记得她的名字叫艾米。艾米或者安妮。今年夏天,她总在这里,虽然爱迪从来没见到她的母亲或父亲。
“对不起,”她又说。“爱迪·维修部?”
爱迪嘘了口气。“就是爱迪,”他说道。
“爱迪?”
“呃?”
“你能给我做……”
她将两只手掌合拢,好像在祈祷。
“行啦,小家伙。我可没有一整天时间陪你。”
“你能给我做一个动物吗?你能吗?”
爱迪抬起头,好像他得考虑一下。然后,他把手伸进他的衬衫口袋,拿出三个黄色的烟斗通条,他揣着这些通条就是派这用场的。
“太好啦!”小女孩拍手说道。
爱迪开始扭曲烟斗通条。
“你的父母呢?”
“在坐游乐车。”
“不带你?”
女孩耸耸肩。“我妈妈和他的男朋友。”
爱迪抬起头。哦。
他把烟斗通条弯成几个小圈,然后,再把小圈扭在一起。他的手现在有些颤抖,所以做的比过去慢了,但是,没过一会儿,烟斗通条就变成了脑袋、耳朵、身体和尾巴。
“一只兔子?”小女孩说。
爱迪眨了眨眼睛。
“谢……谢你!”
小女孩一转身跑开了,消失在那个孩子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在动的地方。爱迪又抹了抹额头,闭上眼睛,坐进椅子里,想让那首老歌重新回到脑海里。
一只海鸥从头顶上飞过,厉声地叫着。
人们怎样选择他们的临终遗言?他们知道这些话的分量吗?注定是智慧之词吗?
到爱迪八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他在意的人。有些人英年早逝,有些人得以颐养天年,然后被疾病或事故带走。葬礼上,爱迪听到哀悼的人们回忆起他们的临终遗言。“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有些人会这样说。
爱迪从来不信这一套。就他的理解,你的大限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仅此而已。在行将上路之际,你同样可能说些愚蠢的话。
为了记录起见,爱迪的临终遗言将是:“退后!——”
此刻,爱迪听到了他生命里最后几分钟的声音。海浪的撞击声,远处摇滚乐的嘭嘭声,还有一架嗡嗡作响的小型双翼飞机,机尾上拖着个广告牌。还有这个——
“哦,我的天哪!快看!”
爱迪感到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竖了起来。多年以来,他已经谙熟“红宝石码头”的每一种声音,这些声音像催眠曲一样能让他酣然熟睡。
这声音不是催眠曲。
“哦,我的天哪!快看!”
爱迪骤然挺直了身体。一个胳膊胖出窝窝的女人,手拎一个购物袋,指着前方,尖声叫着。一小群人围在她的四周,眼睛朝天上望着。
爱迪一眼就看到了。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顶端,那个新的“塔降”游乐车,其中有一部小车倾斜了,好像在卸货一样。四个乘客,两男两女,仅靠一根安全杆拦着,正狂乱地试图抓住任何他们能抓住的东西。
“哦,我的天哪!”胖女人大叫着。“那些人!他们要掉下来了!”
爱迪皮带上的无线电里传来一声嘶吼。“爱迪!爱迪!”
他按下键钮。“我看到了!叫保安!”
人们从海滩上跑过来,用手指着,好像他们演习过一样。看哪!在上面!游乐车中邪了!爱迪抓起拐杖,脚步咚咚地赶到了游乐车地面平台四周的安全栏前,一路上,钥匙串在他的胯上叮当作响。他心脏急速跳动。
“弗雷迪自由落体”一次降下两部小车,令人惊心动魄的降落在最后一瞬间会被一股强劲的液压气托住。一部小车怎么会这样脱轨呢?它倾斜在离顶部平台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好像就在它已经开始下降的时候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爱迪赶到了大门口,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多米尼克跑过来,差点撞上他。
“听我说!”爱迪说道,抓住多米尼克的肩膀。他的手抓得太重,多米尼克痛得咧了咧嘴。“听我说!谁在上面?”
“威利。”
“好。他肯定按了紧急刹车。这就是为什么车会吊在那里。从梯子爬上去,告诉威利用手解除安全控制,好让那些人出来。明白了吗?安全控制阀在车的后面,所以,你一定要拉着他,他才能将身体探出去。明白了吗?然后……然后,你们两个人——你们两个人,不是一个,明白吗?——你们两个人一起将他们拉出来!一个拖着另一个!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多米尼克迅速地点点头。
“然后,把那个该死的车放下来,我们好弄明白怎么回事!”
爱迪头痛欲裂。虽然他的游乐场从来没出过任何大事故,但他听说过他这一行里的恐怖事件。有一次,在布莱顿,一架缆车的螺栓松动了,两个人掉下去摔死了。还有一次,在“奇境公园”,一个男人想从疯狂过山车的轨道上跨过去,结果掉了下去,身体卡到腋窝处。他像楔子一样被卡在那里,尖声叫着,一辆疯狂过山车风驰电掣地朝他驶过来,然后……唉,那次最惨了。
爱迪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现在,他的四周都是人,手捂在嘴上,望着多米尼克顺着梯子往上爬。爱迪努力地想回忆起“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内部结构。发动机、滚轴、液压、密封垫、电缆。车怎么会脱轨呢?他的目光顺着游乐车,从顶部那四个惊恐万状的人,看到塔身,然后看到底座。发动机、滚轴、液压、密封垫、电缆……
多米尼克爬到了顶部平台。他依照爱迪说的,拉着威利,让他探出身去,解除游乐车后面的控制阀。一个女乘客扑过去想抓住威利,差点把他从平台上拉下来。人群倒吸了口冷气。
“等等……”爱迪自言自语道。
威利又试了一次。这回,他成功地解除了安全控制。
“电缆……”爱迪嘟哝着。
安全杆抬了起来,人群中发出“啊——”的声音。游乐车乘客被迅速地拉到平台上。
“电缆要断了……”
爱迪说得没错。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底座里面,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个月以来,拉动二号车的电缆,一直在一个被卡住的滑轮上摩擦。因为滑轮被卡住了,所以电缆的钢线在一根根地被扯断——像剥一粟玉米那样——直到整个电缆几乎被磨断了。没人注意到。怎么能注意到呢?只有什么人爬到机器里去,才能看到这令人难以想像的问题所在。
滑轮是被一个小东西卡住的。这小东西一定是在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瞬间掉进缝里去的。
那是一把车钥匙。
“别把车放下来!”爱迪大叫着,挥舞着手臂。“嘿!嘿——!是电缆!别把车放下来!电缆会断!”
他的声音被人群淹没了。威利和多米尼克将最后一个乘客从车里拉了出来,人群狂呼起来。四个人都安全无恙。他们在顶部平台上拥抱起来。
“多米!威利!”爱迪大叫着。有人撞到他的腰上,把他的对讲机撞到了地上。爱迪弯腰去拾。威利走到控制台。他将手指按在绿色的键钮上。爱迪抬起头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哇!”
爱迪转向人群。“退后!——”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大家停下欢呼,开始散开。“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底部清出了一块空地。
然后,爱迪看到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张脸。
她趴在游乐车的金属底座上,好像是被人撞下去的,她流着鼻涕,眼里充满泪水,是那个手上拿着烟斗通条做成的小动物的小女孩。艾米?安妮?
“妈……妈妈……妈妈……”她几乎有节奏地啜泣着,身体僵住了,就像那些站在原地不动号啕大哭的孩子们一样。
“妈……妈妈……妈……妈妈……”
爱迪的眼光从她身上飞快地射向游乐车。他还有时间吗?她离游乐车……
呼!太迟了。游乐车落下来了——天哪,他把刹车放开了!——在爱迪的眼里,周围的一切骤然变成了水底下的慢动作。他丢掉拐杖,蹬了一下那条坏腿,一阵刺痛几乎让他摔倒。一大跨步。又一大跨步。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里面,电缆上的最后一根钢线磨断了,散在液压线上。二号车飞驰而下,全无阻拦,像一块巨石滚下悬崖。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爱迪好像听到了整个世界的声音:远处的尖叫声、海浪声、音乐声、风声,以及一个忽高忽低难听的声音,他意识到,原来那是从他自己的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声音。小女孩举起双手。爱迪扑了过去。他的坏腿一瘸。他半飞半跌地朝她扑了过去,栽倒在金属平台上。金属平台撕开他的衬衫,擦破了他的皮肤,正好在那个写着“爱迪”和“维修部”的补片下面。他感到两只手握在了他的手里,两只小手。
一场惊人的震撼。
一道炫目的闪光。
然后,一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