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些吕西安的女保护人按照雅克·柯兰的指令行动时,司法大厦里出现了如下情景。
几名警察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带到卡缪索先生的办公室,坐在窗牙对面一张椅子上。卡缪索先生坐在办公桌前的扶手椅上。科卡尔手执羽笔,坐在离法官几步远的一张桌子边。
预审法官办公室的布局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如果不是有意安排,也该承认这种偶然极为有利于执行法律。法官好比画家,他们需要来自北面的均匀纯正的光线,因为犯人的面孔就是一张画,需要不停地进行端详。因此,几乎所有预审法官都像卡缪索这样放置他们的办公桌,让自己背光,而叫他们的审讯对象的面孔始终朝着亮光。由于审讯时间长,他们如果干了六个月以后还不戴上眼镜,个个都会显出心不在焉,毫不在乎的神情。卡斯坦犯下的罪行,就是在法官与总检察长长时间协商后,因为没有证据,即将把他释放时,突然向他提了一个问题,用这个方法观察到他的脸部表情的急剧变化而发现的。这一小小的细节可以使最不能谅解的人指出,刑事预审是一场多么激烈,多么有趣,多么奇特,多么富有戏剧性,又是多么可怕的斗争!是一场没有证人在场,但总是记录在案的斗争!在这场冷冰冰地进行着的炽烈的一幕中,眼神、语气、面部的悸动,因情感变化而引起的最细微的脸色改变,这一切都具有危险性,就像相互对视,以便发现对方和杀死对方的野人一般。这一幕将在纸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了。所以,一份记录只不过是大火过后的一堆灰烬。
“您的真名实姓是什么?”卡缪索问雅克·柯兰。
“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择,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
◎托菜多:西班牙城市名。
这里必须指出,雅克·柯兰把法语讲得含糊不清,仿佛一头西班牙奶牛在叫唤,使他的回答几乎让人听不明白,总要叫人重复几次。德·纽沁根先生的德国腔已经使这一场景不大清晰,所以这里不再用那种难以读懂的字句了,而且那样也影响情节的迅速发展。
“您有证件证明您说的这些身份吗?”法官问。
“有的,先生,有护照,还有信奉天主教的国王陛下准许我执行使命的信件……总之,我马上在您面前写一封短信,您可以立刻派人将它送到西班牙大使馆,他们就会提出把我接回去。另外,如果您需要其他证据,我可以给法国宫廷首席指导神甫阁下写信,他会立即派他的私人秘书到这里来。”
“您还认为自己是奄奄一息吗?”卡缪索说,“如果您真的受着您被捕以来自己所说的这种痛苦折磨,您早该死掉了。”法官嘲讽地继续说。
“您这是在向一个无辜者的勇气和体质提出起诉。”犯人温和地回答。
“科卡尔,按一下铃,叫附属监狱的医生和一位护士过来。我们一会儿不得不脱掉您的外衣,检查一下您肩膀上的烙印……”卡缪索接着说。
“先生,我反正在您的手里。”
犯人向法官提出,他是否能解释一下他说的烙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到他的肩膀上去寻找。法官已经料到会问这个问题。
“那就是怀疑您是越狱的苦役犯雅克·柯兰。这个人胆大包天,甚至不怕读圣!……”法官用激烈的口气说,目光紧盯着犯人的眼睛。
雅克·柯兰没有悸动,也没有脸红。他沉着镇静,显出大真好奇的神色望着卡缪索。
“我?先生,我是苦役犯?……但愿我所属的修会和上帝宽恕您犯这样的错误!请您告诉我,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使您不再坚持这种对人权、对教会、对我的主子国王的严重侮辱。”
法官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对犯人解释说,如果他当时受过法律规定对苦役犯打烙印的这种罪,现在拍打他的肩膀,那几个字母就会立刻显现出来。
“啊,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对王家事业忠心耿耿,反而导致悲惨结局,这真是太不幸了!”
“为什么这样说?”法官说,“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您说清楚。”
“好吧,先生。我背上该有很多伤疤,因为我被立宪派当作叛国分子枪毙,枪是朝我背上开的,而我一直是忠于国王的。立宪派以为我死了,扔下我就走了。”
“您被抢毙过,而竟然还活着!……”卡缪索说。
“一些虔诚的人给士兵送了钱,我跟这些士兵串通一起,他们于是把我放在很远的地方,向我背后瞄准,于弹打到我身上时,几乎已经没有作用了。这一事实大使阁下可以向您作证……”
“这个鬼东西对什么都能回答得头头是道。不过,这也很好。”卡缪索心里想。他显得这样严厉,也只是为了满足法院和警察局的要求。
“您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呆到纽沁根男爵的情妇家里呢?而且,她是什么情妇?她原来是个妓女!……”
“先生,人家之所以在一个风尘女家里找到我,原因是这样的。”雅克·柯兰回答,“不过,在向您讲述我去那里的缘故以前,我应该向您说明,就在登上楼梯第一个台阶时,我突然旧病复发,没有来得及跟这个妓女说话。我知道艾丝苔小姐有寻死的念头,这与年轻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利害息息相关,而我对吕西安又特别疼爱,我便试图把可怜的姑娘从绝望的路上拉回来。我的动机是神圣的。我想对艾丝苔说,吕西安对克洛蒂尔德小姐作的最后努力可能会失败,还要对她说,她能继承七百万的遗产。我希望这样能鼓起她活下去的勇气。法官先生,我能肯定,由于我掌握着这些秘密,我便成了受害者。从我突然跌倒的情况看,我认为那天早上,有人给我下了毒。由于我体格强壮,才捡了一条命。我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个政治警察在跟踪我,企图使我卷入那件险恶的案子中去……在我被捕时,如果你们按照我的请求请来一位医生,那你们早已拿到我现在所说的关于我健康状况的证据了。先生,请您相信,一些地位比我高的人物,竭力想把我和某个歹徒混淆起来,以便有权处置我,这关系到他们的巨大利益。他们为国王效劳,不仅能得到好处,而且是出于卑劣的心灵。只有教会才是完美无缺的。”
雅克·柯兰煞费苦心,足足用了十分钟时间,一句句炮制出这一大篇议论。他的面部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一切都讲得煞有介事,尤其是隐晦地提到了科朗坦。法官都有点动摇了。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那么厚爱吗?……”
“这您还猜不到吗,先生?我已经六十岁了……我请求你们,不要把这些写上去……这……一定要说吗?……”
“全都说出来,这关系到您的利益,尤其关系到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利益。”法官回答。
“那好吧。他是……哦,我的上帝!……他是我的儿子!”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接着便昏厥了过去。
“这个就不要记了。科卡尔。”卡缪索轻声说。
科卡尔站起来,取来一小瓶“四盗醋”◎。
◎传说一八二○年马赛发生鼠疫,四个强盗喝了一种醋,没有染上疾病。他们将病人财物劫掠一空。后来这种醋便称“四盗醋”。这种传说可能是某个卖醋商人编造的。
“这个人如果是雅克·柯兰,他真是个非凡的演员!……”卡缪索心里想。
科卡尔给老苦役犯闻醋,法官则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
“应该叫人除掉他的假发。”卡缪索说。他等待雅克·柯兰恢复知觉。
老苦役犯听到这句话,吓得发抖润为他知道这样一来,他将显现多么丑陋的面容。
“如果您没有力气摘掉您的假发……唔,科卡尔,你给他摘了。”法官对记录员说。
雅克·柯兰非常顺从地将头向记录员伸过去。摘去这个装饰物后,他的脑袋真相毕露,见了叫人害怕。这一景象使卡缪索拿不定主意。他一边等待医生和一名护士到来,一边开始整理和审阅从吕西安住宅搜来的所有材料和物品。法院的人对圣乔治街艾丝苔小姐的寓所采取行动后,又到马拉凯河滨进行了搜查。
“你们取走了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信,”卡洛斯·埃雷拉说,“但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拿吕西安的几乎所有的材料。”他补充说,发出一声对法官的嘲笑。
卡缪索听到这声嘲笑,明白了“几乎”二字的含义。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涉嫌是您的同谋,他已经被捕了。”他回答说,想察看一下犯人听了这一消息有什么反应。
“你们闯了大祸。他跟我一样,是完全无罪的。”假西班牙人说,没有显出丝毫感情波动。
“等着瞧吧,我们刚刚在核实您的身份。”卡缪索继续说,对犯人的镇静感到意外。“如果您真的是唐·卡洛斯·埃雷拉,这事实本身可能会立即改变吕西安·夏尔东的处境。”
“是的,就是夏尔东夫人,德·鲁邦普雷小姐!”卡洛斯喃喃地说,“这是我平生最严重的错误之一!”
他向天空抬起眼睛。从他的嘴唇动作看,他似乎在虔诚地作祈祷。
“但是,如果您是雅克·柯兰,如果他有意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为伍,一个读圣者为伍,那么,法院怀疑的一切罪行很可能就会成立。”
卡洛斯·埃雷拉听到法官这句巧妙的话,仿佛成了一尊雕像。他用高尚的痛苦姿态举起双手,作为对“有意”,“越狱的苦役犯”这些词的回答。
“神甫先生,”法官非常礼貌地说,“如果您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您一定会原谅我们为维护法律和辩明真相而不得不做的这一切……”
雅克·柯兰从法官说“神甫先生”这几个字的语调中就猜出这是一个圈套。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卡缪索期待着犯人作出喜悦的反应,为蒙骗了法官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如果这样,那就是苦役犯身份的第一个迹象了。但是,他发现这个苦役监狱的能人用最狡猾的掩饰来进行抵挡。
“我是外交官,我还属于一个希望苦修的教会,”雅克·柯兰以使徒般的和善姿态回答,“我明白这一切,我习惯于受苦。如果你们早在我的寓所发现我藏匿文件的地方,我此刻已经获得自由了,因为我觉得你们拿到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这是对卡缪索的致命一击。雅克·柯兰用他的镇静自若和朴实爽直抵消了法官看到他光头时所产生的一切怀疑。
“那些文件在哪里?……”
“如果您愿意叫一位西班牙大使馆的公使秘书陪同你们的代表前往,我将向你们指出这些文件在什么地方。这位秘书将接收这些文件,你们向他作个担保,因为这关系到我的身份和外交文件,还会牵涉到已故国王路易十八的秘密。啊,先生!最好是……嘿,您是法官!……再说,我为这一切向大使求助,大使一定会予以赞赏。”
这时候,执达吏通报医生和护士来到。他们两人便走了进来。
“您好,勒勃伦先生。”卡缪索对医生说,“我请您来,是为了检验一下这个犯人的健康状况。他说有人给他下了毒,自称从前天以来生命一直垂危。请您看一下,如果脱去他的衣服,检查一下烙印,是否有危险
勒勃伦医生抓住雅克·柯兰的手,搭了搭脉,叫他伸出舌头,进行仔细观察。这项检查进行了大约十分钟。
“犯人受了很多苦,”医生回答,“但是现在体力很充沛……”
“先生,这种体力充沛的假象,是我的特殊处境促使我神经高度兴奋所造成的。”雅克·柯兰回答,摆出一副主教的尊严态度。
“这有可能。”勒勃伦先生说。
法官作了一个手势。人们脱去他的衣服,只留着裤子。上身全被剥光,包括衬衫。这时候,可以观赏到他那独眼巨人般强健的毛茸茸的躯体。这是那不勒斯的法尔奈斯宫中未过分夸张的赫丘利。
“造物主造出这么强健的汉子作什么用呢?……”医生对卡缪索说。
执达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条乌木制作的棍棒,自从远古以来,这棍棒便是他们职权的标志,被称为节杖。他用这棍棒在行刑者烙下那些致命字母的地方敲击几下,这时便显出了不规则排列的十七个小孔。但是,尽管人们仔细察看犯人的背脊,却看不出任何字母的形状。执达吏指出,只有两个小孔标志字母T那一横两头之间的距离,另一个小孔标志这个字母那一竖的最下端。
“只是相当模糊。”卡缪索看到附属监狱医生脸上的疑惑情神,便这样说。
卡洛斯要求在另一个肩膀和背部中间作同样检查。按照西班牙人的要求采取行动后,医生看到又出现了十五个伤疤。医生宣称他的背脊有那样严重的伤痕,即使行刑者烙过字母,那烙印也不会重新显现出来。
这时候,进来一位警察局的“委托办公室”的听差。他将一封信交给卡缪索先生,并要求带回去答复。法官看完信,走过去在科卡尔耳边说了几句话。别人谁也没有听见。雅克·柯兰只从卡缪索的一个眼神中猜出,警察局长又转来了一件有关他的情况。
“佩拉德的那个朋友一直跟踪我,”雅克·柯兰想,“如果我能认出他,我一定会把他干掉,就像干掉贡当松那样。我是否还能再次见到亚细亚?……”
法官在科卡尔写好的那张纸上签了名,将纸装入信封,交给委托办公室的差役。
委托办公室是法院必不可少的助手,它由一名最有资格的警察分局局长主持,由治安警察组成。这些治安警察在各区警察分局局长协助下,到被怀疑参与杀人或犯罪的人家里执行搜查甚至逮捕任务。所以,这些司法当局的受托人为负责预审的法官节省了宝贵时间。
法官又作了一个手势,勒布伦先生和护士重新给犯人穿上衣服。他们两人与执达吏一起便离去了。卡缪索坐在桌子跟前,手里玩弄着他的鹅毛笔。
“您有一个姑妈。”卡缪索突然对雅克·柯兰说。
“一个姑妈,”唐·卡洛斯·埃雷拉惊讶地说,“可是,先生,我没有任何亲戚,我是已故德·奥絮纳公爵的未被承认的孩子。”
他这时心里想:“他们快要找到了。”这是玩捉迷藏游戏时说的话,是司法当局与犯罪分子之间激烈斗争的充满稚气的形象表述。
“好了!”卡缪索说,“你的姑妈雅克丽娜·柯兰小姐还在,您将她安置到艾丝苔小姐身边,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叫亚细亚。”
雅克·柯兰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与他好奇的表情十分协调。他一直用这种表情听法官讲话。法官用嘲讽的神态凝视着他。
“您得当心啊!”卡缪索接着说,“注意听我说。”
“我听着您呢,先生。”
“您的姑妈是神庙街的商贩,她的买卖由一个叫帕卡尔的小姐经营。帕卡尔小姐有个兄弟被判了刑,她本人倒十分正直,外号叫罗梅特。法院已经获得您姑妈的踪迹,再过几小时,我们就有了决定性的证据。这个女人对您真是忠心耿耿……”卡缪索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请继续说下去,法官先生,”雅克·柯兰平静地说,“我听着呢。”
“您的姑妈大约比您大五岁,曾经当过声名狼籍的马拉的情妇。她拥有的主要财产便是从这条沾满鲜血的渠道得来的……根据我所收到的材料,她是一个狡猾的富主,因为还没有对她不利的证据。马拉死后,根据我手中掌握的报告,她可能又跟了一个化学家。这个化学家因制造假币罪于共和历十二年被判处死刑。她在诉讼中到庭作证。由于跟这个人的亲密关系,她可能获得了有关毒物学的知识。从共和历十二年到一八一0年,她成了服饰脂粉商。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六年,她因提供未成年少女进行卖淫而坐过两年牢……您当时因伪造文书罪被判刑,已经离开了您姑妈将您安插进去的那家银行。由于您受过教育,由于您姑妈为一些大人物的堕落行为提供玩物而受到他们保护,她把您安插到那家银行当职员……犯人,这一切与德·奥絮纳公爵这个西班牙最高贵族爵位似乎很不相称……您还能继续否认吗?……”
雅克·柯兰听着卡缪索先生说话,想起了自己幸福的童年,想起了他毕业的奥拉托利会中学。这一沉思使他真正显现出惊愕的神色。卡缪索审问时虽然用同巧妙,但也未能使这张平静自若的脸有丝毫变化。
“如果你们忠实地记录了我开始时对你们的解释,你们可以把这份记录再读一遍。”雅克·柯兰回答,“我说话不会变卦的……我没有去过那个妓女家,我怎么能知道谁是她的厨娘呢?您对我提到的那些人,我压根儿都不认识。”
“您不承认,我们马上进行对质,您就不会那样咬住不放了。”
“已经被枪毙过一次的人对什么都司空见惯了。”雅克·柯兰温和地说。
卡缪索又去查看那些搜索来的文件,一边等待保安科长回来。法官办事一丝不苟。审讯是十点半开始的,现在已经十一点半。这时,执达吏过来低声告诉法官比比一吕班到了。
“叫他进来!”卡缪索回答。
比比-吕班走进来。人们期望他能说出这句话:“就是他!……”可是他却惊呆了。见了这张满是麻子的脸,他再也辨认不出他的“主顾”的面容了。他的犹疑的神色使法官感到诧异。
“确实是他的身材,他的健壮的身躯。”警察说,“啊!是你,雅克·柯兰!”他接着说,一边仔细端详他的眼睛、额头的角度和耳朵……“有些东西是无法化装的……卡缪索先生,确确实实就是他……雅克左臂上有一道刀痕,叫他脱掉外衣,您就能看到了……”
雅克·柯兰再次被勒令脱掉外衣。比比一吕班卷起他的衬衫袖子,那道伤痕便显露出来。
“那是一颗子弹打的。”唐·卡洛斯·埃雷拉说,“这里还有好些别的伤痕呢。”
“啊!这就是他说话的声音!”比比一吕班叫起来。
“您所肯定的这一切只是一个材料,”法官说,“而不是证据。”
“我明白。”比比一吕班谦恭地回答,“但是,我能给您找到证据。伏盖公寓的一位女房客已经来了……”他眼睛盯着柯兰说。
柯兰表现出的若无其事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叫这个人进来。”法官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他表面上虽然无动于衷,但语气中已流露出不满。
雅克·柯兰已经注意到这一情绪,但是他并不幻想预审法官会同情他。他进行紧张的思考,察究它的原因,陷入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执达吏将波瓦雷夫人带进来。苦役犯突然见到她,轻微颤栗了一下。但是法官没有发现这一震颤,他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
“您叫什么名字?”法官问,一边填写证人陈述和审讯开始时需要填写的表格。
波瓦雷夫人是一位个子矮小的老太太,皮肤白皙,脸上的皱纹宛若小牛的胸腺,穿一件深蓝丝绸连衣裙。她说自己的闺名叫克里斯蒂娜一米歇尔·米肖诺,现在是波瓦雷先生的妻子,五十一岁,出生于巴黎,家住邮政街拐角处的母鸡街,身份是配备家具的房屋的出租人。
“夫人,”法官说,“您在一八一八年和一八一九年曾在伏盖夫人开设的一家平民膳宿公寓里住过。”
“是的,先生。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波瓦雷先生,他是退休公务员,后来成了我的丈夫。他躺在病床上已经一年了……可怜的人儿!他病得不轻呀,所以我不能在外边呆很长时间……”
“当时这家公寓里有个叫伏脱冷的……”法官问。
“哦,先生!这说来话就长了。他是一个可怕的苦役犯……”
“您曾经协助将他逮捕。”
“这是瞎说,先生……”
“注意,您现在是在对法官说话!……”卡缪索先生口气严厉地说。
波瓦雷夫人沉默不语。
“您好好想一想!”卡缪蒙继续说,“您还能记起这个人吗?……如果见了面您还能认出他吗?”
“我想能够认出。”
“是不是就是这个人?……”法官问。
波瓦雷夫人戴上她的平光镜,注视起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是他的宽肩膀,是他的身材,可是……不对……对……法官先生,”她接着说,“如果能看到他裸露的胸部,我就能立即认出他。”◎
◎见《高老头》。
法官和记录员虽然正在处理严肃的公务,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雅克·柯兰也跟着他们发笑,但仍然有所节制。犯人还没有穿上比比一吕班刚才将他脱下的衣服。法官示意后,犯人痛快地解开自己的衬衣。
“确实是他的皮,他的毛。可是,伏脱冷先生,您的毛已经变得花白了。”波瓦雷夫人大声说。
“您对此有什么说的?”法官问。
“她是个疯女人!”雅克·柯兰回答。
“哎呀,天哪!如果说,他的面孔变了样,我还有点拿不准的话,那么,听这声音也就能消除我的怀疑了。就是他对我施加过威胁……啊!这不就是他的眼神么!”
“司法警察和这位女士事先不会协商好来对您说出同样的话,”卡缪索对雅克·柯兰说,“因为他们两人进来前谁也没有见过您。您对这一点怎么解释呢?”
“一个女人根据一个男人胸脯上的毛对他进行辨认,这样的作证,再加上一个警察的怀疑,会使人作出错误判断。当然,法院犯过比这更为严重的错误。”雅克·柯兰回答,“在我身上找到了与一个要犯类似的嗓音、眼神和身材,这是十分含糊的。至于这位夫人的模糊回忆,这大概能证明她与一个与我酷似的男人有那种关系,而她还毫不脸红……您自己刚才也觉得可笑。先生,您以法律为重,希望确认我的身份,我也想澄清事实,比您更强烈地希望弄清我的身份,能否请您问问这位福瓦……夫人……”
“波瓦雷……”
“波瓦雷夫人。对不起!我是西班牙人。请您问问她是否能记起住在那座公寓里的人……你们叫它什么公寓?……-
“一座平民公寓,”波瓦雷夫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雅克·柯兰回答。
“这是一个人们能包伙吃午饭和晚饭的公寓。”
“您说得对。”卡缪索大声说,对雅克·柯兰赞同地点点头。雅克·柯兰怀着表面的善意,向他提出如何取得调查成果的办法,他被这一善意感动了。“请您尽量回忆一下,雅克·柯兰被捕时,公寓里包伙的有些什么人。”
“有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医生,高里奥老爹……塔叶费小姐……”
“好。”法官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雅克·柯兰。雅克·柯兰的面部依然毫无表情。“那么,这个高里奥老爹……”
“他已经死了。”波瓦雷夫人说。
“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在吕西安寓所好几次碰到一个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我觉得他与纽沁根夫人关系密切。如果所说的拉斯蒂涅克就是他,他可是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们想把我与他混淆的那个苦役犯……”
“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大夫,他们两人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法官说,“如果他们的证词对您有利,凭这一点就能将您释放。科卡尔,请您准备他们的传票。”
波瓦雷夫人的作证手续在几分钟内履行完毕。科卡尔向她宣读一遍刚才那一幕的记录,她签了字。但是犯人拒绝签字,理由是他对法国的法律手续一无所知。
“今天就到这儿吧。”卡缪索先生说,“您大概需要吃些东西了,我马上派人送您回附属监狱去。”
“哎呀,我太难受了。吃不下东西。”雅克·柯兰说。
卡缪索本来打算等犯人在院子里放风时让雅克·柯兰返回监狱。但是今天早上他吩咐监狱长的事,希望得到他的答复。他拉了铃,准备派执达吏到那里去。执达吏来了,告诉他马拉凯河滨那幢房子的女看门人有一件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的重要文件要交给他。这件事太重要了,卡缪索一下子忘了原来的打算。
“叫她进来!”他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女看门人说,先后向法官和卡洛斯神甫致意,“法院的人来了两次,我丈夫和我都被吓得晕头转向,竟然忘了五屉柜里有一封给吕西安先生的信。这封信虽然是巴黎市内寄的,但由于超重,我们付了十个苏。您是否能把这邮资偿付给我们,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我们的房客!”
“这信是邮递员交给您的吗?”卡缪索非常仔细地察看了信封后说。
“是的,先生。”
“科卡尔,您把这一报告作一个记录。好吧,好心的老太太,说说您的姓名,身份……”
卡缪索叫看门人立誓作证,然后他口授了记录内容。
履行这些手续时,他检查一下邮票。邮票上有收信和送信日期和时间。这封信是艾丝苔死后第二天送到吕西安寓所的。毫无疑问,信是发生祸事的当天书写并投邮的。
书写和签署这封信的人,法院一直以为是被人谋杀的。读了这封信,人们可以想象卡缪索该感到多么惊愕。
艾丝苔致吕西安的信
(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上午十时)
我的吕西安:
我已经活不上一个小时了。到十一点,我就死了。我将毫无痛苦地死去。我用五万法郎买了一颗漂亮的小黑豆,里面装着能顷刻使人致死的毒药。因此,我的宝贝,你可以这样想:我的小艾丝苔没有受痛苦……”是的,我只是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才感到痛苦。
这个用高价将我买到手的魔鬼纽沁根,像一只被人灌醉酒的熊,心醉神迷,刚刚离去。他也知道,我把自己看作从属于他的日子是不会有第二天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够对我从前的妓女生涯与以后的爱情生活进行比较,能够将在无限中绽开的温情之花与对义务的厌恶并列对照。这种厌恶简直希望自己化为乌有,直至不让留下亲吻的痕迹。有了这样的厌恶,才会感到死亡的可爱……我洗了一个澡,本来打算请来为我受洗的修道院的忏悔神甫,在他面前进行忏悔,以洗清我的灵魂。但是,像这样多次卖淫,做临终圣事可能是读圣行为。再说,我自己感到已经沐浴在诚心诚意的悔罪之水中了。上帝将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我吧。还是把这些哀叹放在一边吧,我愿意直到最后一息还是你的艾丝苔。希望不要为我的死,不要为前途,为善良的上帝,而增加烦恼。我在这个世界上受尽了苦难,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上,上帝还要折磨我,那他就不是善良的了……
我的面前放着你的栩栩如生的肖像,那是德·米尔贝尔夫人画的。你不在我身边,这张乳白色的纸给我很多安慰,我如醉如痴地望着这幅画像,同时向你写下我最后的思念,向你描述我心脏的最后跳动。我把这张画像也放进信封寄给你,因为我不愿别人将它夺走,或卖掉。一想到给我带来快乐的东西要在商人的橱窗里跟那些贵妇人,帝国时代的军官或中国的古玩混在一起,就会叫我心碎。这张画像,我的宝贝,你把它擦掉吧,不要给任何人……除非这件赠品能使那块穿着连衣裙会走路的木板条,那个浑身都是尖尖的骨头,睡觉时会使你难以忍受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尼的心还给你……是的,如果是这样,我同意。在某些事情上,我死后对你还是善意的,就像我生前一样。啊!为了能使你高兴,或者仅仅为了博得你笑一笑,我甚至会嘴里衔着一个苹果,站到一盆炽烈的炭火前,直到把苹果给你烤熟。我的死对你将是有益的……否则,我可能会干扰你的夫妻生活……哦!那个克洛蒂尔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能做你的妻子,姓你的姓,日夜不离开你,属于你,就这样装模作样!只有圣日耳曼区的人才做得出这种事!而她的骨头上还没有十斤肉……
可怜的吕西安,亲爱的不得志的人儿,我在想着你的前途!去吧,你将不止一次地怀念你这条可怜而忠实的狗,这个好心的姑娘,她为你而去诈骗,为了使你幸福而让人拖进重罪法庭,她唯一操心的就是想让你享乐,为你创造享乐机会。她对你怀着刻骨铭。心的爱,从头发到脚趾都充满了对你的爱,她是你的芭蕾舞演员,每一顾盼都是对你的祝福,在这六年时光中,她思念的只有你一个人,她完全是你的附属物。就像光线是太阳所放射的一样,我从来只是你灵魂所派生的。但是,归根结蒂,哎!由于我没有金钱,也没有名誉,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献给你,始终为你的前途着想……收到这封信后,你立刻就来吧,把我枕头底下的东西取走,因为我对屋子里的这些人是不放心的……
你瞧,我死了也要漂漂亮亮,我将躺下,平平整整地睡在我的床上,我还要摆个姿势呢!然后,我将那粒药丸贴在我的软颚上。我不会因痉挛或可笑的姿态而损毁自己的容貌和形体。我知道德·赛里奇夫人因我的缘故跟你闹别扭。不过,你看吧,我的猫咪,当她知道我死了,她一定会原谅你的,你跟她好好维系感情,如果格朗利厄家坚持拒绝你的婚姻,她会为你结一门好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