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紧张起来,我看到有个叫杨勒的警卫准备掏出枪来。在瞭望塔上的一名警卫也用手戳戳同伴的手臂,两人一起转过身来。有一阵子,我还以为安迪会被射杀、狠狠打一顿或两者都发生。
他轻声问哈力:“你信得过你太太吗?”
哈力只是瞪着他,开始涨红了脸,我知道要坏事了。三秒钟之内,他会抽出警棍来,朝着安迪的胃部要害打下去,胃后面正是太阳神经丛的所在,那儿有一大束神经,只要力道够大,就能送人上西天,但他们还是会打下去,万一没死,也足以让你麻痹很长一段时间,忘掉原本想做什么。
“小子,”哈力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去捡起刷子,然后从这屋顶滚下去。”
安迪只是看着他,非常冷静,目光如冰,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我真想上去告诉他识时务点,给他上一门速成课,告诉他,你绝不能让警卫知道你在偷听他们谈话,更不能插嘴,除非他们问你(即使他们问你,也只能有问必答,然后立刻闭嘴)。在这里,无论黑、白、红、黄哪色人种,在狱卒眼中都一样,他们全把你当黑鬼,如果你想在哈力和史特马这种人手下活命的话,你得习惯这种想法。当你坐牢的时候,你的命是属于国家的,如果你忘了这点,只有自己倒霉。我曾经看过瞎了眼的人,断了手指、脚趾的人,还有一个人命根子断了一小截,还暗自庆幸只受了这点伤。我想告诉安迪,已经太迟了。他可以回去捡起刷子,但是晚上还是会有个笨蛋在淋浴间等着他,准备打得他两腿痉挛,痛得在地上打滚。而你只要用一包香烟,就可以买通这样的笨蛋。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诉他,情况已经够糟了,不要把事情弄得比现在更糟。
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铺着沥青。我跟其他人一样,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我不得不如此。东西已经裂开来啦,而在肖申克,永远会有些像哈力这类人,极乐意把它打断。
安迪说:“也许我说得不对,你信不信任她不重要,问题在于你是否认为她会在你背后动手脚。”
哈力站起来,麦德站起来,杨勒也站起来。哈力的脸涨得通红。“现在惟一的问题是,你到底还有几根骨头没断,你可以到医务室去好好数一数。来吧,麦德!我们把这家伙丢下去。”
杨勒拔出枪来。我们其他人都疯狂地埋头铺沥青。大太阳底下,他们就要这么干了,哈力和麦德准备一人一边把他丢下去。可怕的意外!编号八一四三三SHNK的囚犯杜佛尼脚踩空了几步,整个人从梯子上滑了下去。太惨了。
他们两人合力抓住他,麦德在右,哈力在左,安迪没有抵抗,眼睛一直盯住哈力紫涨的脸孔。
“哈力先生,如果她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下,”他还是用一贯平静镇定的声音说,“那么没有什么理由你不能全数保有那笔钱。最后的比数是:拜伦·哈力先生三万五千,山姆大叔零。”
麦德开始把他拉下去,哈力却只是站在那儿不动。有一阵子,安迪好像拔河比赛的那条绳子,在他们两人之间拉扯着。然后哈力说:“麦德,停一会儿。你说什么?”
“如果你控制得了你老婆,就可以把钱交给她。”安迪说。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点,否则是自找苦吃。”
“税捐处准许每个人一生中可以馈赠配偶一次礼物,金额最高可达六万元。”安迪说。
哈力怔怔地望着安迪,好像被斧头砍了一下那样。“不会吧,免税?”他说。
“免税,”安迪说,“税捐处一分钱也动不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杨勒说:“他以前在银行工作,我想他也许——”
“闭嘴,你这鳟鱼!”哈力说道,看也不看他,杨勒满脸通红,闭上嘴。有些警卫喊他鳟鱼,因为他嘴唇肥厚,眼睛凸出。哈力盯着安迪看,“你就是那个杀掉老婆的聪明银行家,我为何要相信像你这样的聪明银行家?你想要我跟你一样尝到铁窗滋味吗?你想害我,是不是?”
安迪静静地说:“如果你因为逃税而坐牢,你会被关在联邦监狱中,而不是肖申克,不过你不会坐牢。馈赠礼物给配偶是完全合法的法律漏洞,我办过好几十件……不,是几百件这种案子,这条法令主要是为了让小生意人把事业传下去,是为一生中只发一次横财的人,也就是像你这样的人,而开的后门。”
“我认为你在撒谎。”哈力说,但他只是嘴硬,由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其实相信安迪的话。哈力丑陋的长脸上开始浮现些微激动,显得十分古怪,在哈力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尤其可憎。他之所以激动,是因为看到了希望。
“不,我没撒谎。当然你也不必相信我,你可以去请律师——”
“你他妈的龟儿子!”哈力吼道。
安迪耸耸肩,“那你可以去问税捐处,他们会免费告诉你同样的事情,事实上,你不需要我来解说,你可以亲自去调查。”
“你他妈的,老子用不着谋杀老婆的聪明银行家来教我黑熊在哪里拉大便。”
“你只需找个律师或银行家帮你办理馈赠手续,不过要花点手续费。”安迪说,“或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免费帮你办,只要你给我的每一位同事送三罐啤酒——”
“同事?”麦德说,一边拍着膝盖,捧腹大笑。我真希望他在吗啡还未发明的世界里因为肠癌而上西天。“同事,太可笑了?同事?你还有什么——”
“闭上你的鸟嘴!”哈力吼道,麦德闭嘴。哈力看了安迪一眼,“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只要求你给每位同事三罐啤酒,如果你也认为这样公平的话,”安迪说,“我认为当一个人在春光明媚的户外工作了一阵子时,如果有罐啤酒喝喝,他会觉得更像个人。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感激你的。”
我曾经和当天也在现场的几个人谈过——包括马丁、圣皮耶和波恩谢——当时我们都看到同样的事情,有同样的感觉。突然之间,就变成安迪占上风了。哈力腰间插着枪,手上拿着警棍,后面站着老友史特马,还有整个监狱的管理当局在背后撑腰,但是突然之间,在亮丽的金色阳光下,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我感到心脏快跳出来了,自从一九三八年,囚车载着我和其他四个人穿过肖申克的大门,我走出囚车踏上运动场以来,还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安迪以冷静自若的眼神看着哈力,这已不只是三万五千元的事情了,我们几个都同意这点。我后来不断在脑海中重播这段画面,我很清楚,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角力,而且安迪步步进逼、强力推进的方式,就好像两个人在比腕力的时候,强者硬把弱者的手腕压在桌上的情形。哈力大可以向麦德点点头,让他把安迪扔下去,事后仍旧采纳安迪的建议。
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但他没有这么做。
“如果我愿意,我是可以给你们每个人几罐啤酒,”哈力说,“工作的时候喝点啤酒是很不错。”这个讨厌鬼甚至还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
“我先给你一个不让税捐处找麻烦的法子,”安迪说。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哈力。“如果你很有把握的话,就把这笔钱馈赠给你太太。如果你认为老婆会在背后动手脚或吞掉你的钱,我们还可以再想其他——”
“她敢出卖我?”哈力粗着声音问道,“出卖我?厉害的银行家先生,除非我点头,她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麦德和其他人没有一个敢笑。而安迪脸上始终没有露出任何笑意。
“我会帮你列出所有需要的表格,表格在邮局里都有卖,我会帮你填好,你只要在上面签字就行了。”
这点很重要,哈力的胸部起伏着,然后他看了我们一眼,吼道:“该死!看什么?干你们的活儿去!”他面向安迪,“你过来,给我听好,如果你胆敢跟我耍什么花样,这礼拜还没过完,你会发现自己在淋浴间追着脑袋跑。”
“我懂。”安迪轻轻地说。
他当然懂,他懂得比我多,比其他任何人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