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一把尖刀,插入体中,用仇恨在他内心深处划开一个大口子。
秘密。
当时,他骑着十段变速脚踏车和好朋友特里出去玩。他们在自行车专用车道上尽情地骑着,返回的时候,决定走另外一条路,这条路必须经过琥珀大道商业街。不可思议的是,布莱恩竟能将那天所有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他记得当时商业街对面的大钟指示的时间是下午3∶31分,气温是华氏82度,还有日期。那天所有的数字,都变成记忆的一部分,而他的整个生活竟成了那个记忆的一部分。
特里刚好转过头冲他微笑,布莱恩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于是看到了——她。
是妈妈。
她坐在一辆旅行车里,一辆陌生的旅行车。他看着她,可她却没瞧见他。布莱恩想招手或者喊她,却突然愣住了——车里还有一个男人。
金发碧眼的短发男人,穿着白色网球套头衫。
布莱恩看到了这一幕,还看到了那个秘密,随后又看到了更多,可是记忆化成片段,一幕一幕地展现在眼前——特里微笑,布莱恩从他的头上望过去,瞧见了旅行车,妈妈和一个男人坐在汽车里面,当时的时间、温度,他自行车的前轮儿,还有那个短发男人,男人的白衫,片片愤恨的记忆是如此真切。
秘密。
布莱恩睁开眼睛,惊声尖叫。
有那么几秒钟,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只知道飞机坠毁了,他就快死了,于是,他拼命地尖叫,直至声嘶力竭。
周围却是静悄悄的,空气中充满了他的呜咽与哭喊。怎么能这么安静呀?就在刚才,还到处都是飞机的噪音、坠落、碰撞以及撕裂、哭喊声,可是现在,却这么安静。
小鸟在歌唱。
奇怪,怎么会有小鸟呢?
他觉得腿都湿透了,试着用手撑起身子,他低头看去,自己的两条腿还浸在湖里呢。奇怪。它们掉在了水里,他试着动了动,噢,天哪,疼痛袭来,让他疼得喘不上气来,他只好停了下来,可是腿还泡在水里呢!
疼痛。
记忆。
他转过身来,阳光照在水面上,是夕阳,哟,真刺眼,他只好扭过脸。
一切都过去了,坠机结束了。
他还活着。
坠机过去了,可是我还活着,他在心里默念。想到这儿,他闭上眼睛,低下头,静静地待了几分钟,没准儿更长。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疼痛减轻了许多——只是浑身上下隐隐作痛——坠机的全过程他都回想起来了。
冲入丛林中,然后又飞了出来,跌到湖面上。飞机坠落了,沉入湖底,他不知道怎么胡乱扑腾竟从飞机里挣脱出来。
经过一阵痛苦的挣扎,他终于游上来了,爬出了水面。他的腿火烧火燎地疼。额头仿佛有人拿锤子拼命地敲打一般,一阵一阵地疼。可腿竟然还能动,他把腿从湖里拔了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呀爬呀,离开了湿软的湖岸,爬到了一小片灌树丛旁边,然后躺下了。
只有这次,才是真正的休息,他得保存体力,不是吗?他侧身躺下,头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这就是他现在所能做的。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睡觉了。他闭着眼睛,睡着了,半点儿梦都没做,睡得又深又沉。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周围一丝光线也没有,漆黑一片,夜色沉沉。一时间,他又害怕起来。要看看,他心里叫着,一定得看看,要看清楚一切,可他看不见。他身子不动地转过头来,却发现湖对岸的天空微微泛白,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这让他想起睡觉已经是头天傍晚的事了。
“现在一定是早上了……”他咕咕哝哝地说,声音嘶哑,几近耳语。一宿沉睡,让他又活过来了。
当然,还是挺疼的,浑身都疼。他的腿由于痉挛,一伸直或者拉紧,就钻心地疼。稍一动,后背就疼得不行。更糟的是,每次心跳,就引得脑袋里一阵剧烈地疼痛,如同所有的撞击都作用在了头上。
他翻了个身,用手摸着两肋和双腿,缓缓地移动四肢,又揉了揉胳膊。奇怪,好像并没碎掉,就连严重的扭伤都没有。他记得九岁那年,他曾经骑着自己的小破车一头撞到了一辆停放的汽车的后屁股上,扭断了脚脖子,打了八周的石膏才养好;现在,身上没有一处摔断,竟没骨折!只不过受些皮肉伤而已。
他碰了下额头,顿觉额头肿得老高,像小山一样鼓鼓地挡在眼睛上方,软软的,手指头轻轻一碰,就疼得他差点儿哭出声来。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就像别的地方一样,好像全是淤伤和青肿,没有骨折。
我还活着,他想。我还活着。本来应该不是这样的,可能会死的,我这条小命可能早就挂了。
就像飞行员,慢着,他突然想起来了。飞行员还在飞机里,沉到水底,在湛蓝的湖底,拴在座椅上……
他坐起身,或者说努力挣扎着。第一次,他又倒了下去;可是第二次尝试时,尽管颇为费力,他还是嘟囔着总算坐了起来,侧身蹭去,直到后背靠到了一棵小树。他面向湖泊坐着,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浅,黎明将至。
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又湿又冷地粘在了一起,周围一阵寒意。他拼命地把早已扯成碎片的防风衣绕在肩膀上,试图温暖他冰凉的身体。他不能想,不能让思绪正常运转。思绪来来回回地往返于现实和想像之间,不过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一时间,他似乎只能想像发生了坠机,他奋力地从沉掉的飞机中爬了出来,游到岸边。这些全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者只是影视剧中的情景。随后,他就能够感觉到衣服又湿又冷,额头还鞭抽一样疼痛。于是他就知道这是真的,这一切都确确实实地发生了。然而,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全都在一片朦胧的世界中。因此,他坐在那,注视着湖面,觉得阵阵疼痛如波涛般起起落落,看着太阳从湖面尽头升起。
一个小时过去了,也许是两个小时。他无法计算时间,也不关心时间,太阳已升到了半空,带来了些许温暖。起初只是一点儿,可是随着热气升腾,成群结队的昆虫袭来——稠密的蚊子扑了过来,蜂拥着围到他身上,像一层活动着的外套盖在他暴露着的皮肤上。当他吸气时,堵进他的鼻孔里;当他张嘴呼气时,涌入他的口中。
简直不可思议!这可不行,坠机他都活过来了,小小昆虫却没法搞定。他把它们咳出来,吐出来,打喷嚏喷出来,干脆闭上眼睛,拼命地往脸上拍,拍呀、打呀,不知有多少蚊子丢了性命。可是,刚大开杀戒,清理完一小块儿地方,更多的小虫子又扑了上来,那些稠密的、嘶叫着、嗡嗡作响的、一堆堆的讨厌鬼们!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大蚊子,还有一些小黑苍蝇。全都跑过来叮他、咬他、吃他。
不一会儿,他的眼睛就肿了,眯成一条缝儿,脸也又肿又圆,刚好配上他那肿胀的额头。他连忙拉过撕成碎片的防风衣盖在头上,想护住脑袋,可是风衣上到处是口子,屁用不顶。绝望之际,他把身上的T恤拽起来盖到了脸上,可是这样一来,后背又露了出来,背上柔软的新鲜皮肤成了众矢之的,蚊子、苍蝇一齐扑来,狂咬不止,他只好又把T恤放了下来。
最后,他穿上防风衣,用两只手扇,叫喊着、号叫着,挫折失望又苦恼不已,他束手无策。太阳完全升起,炙烤着他,赶走了衣服里的潮气,他沐浴在温暖之中,蚊子和苍蝇统统不见了,突然消失了。一分钟前他还坐在一大群蚊子中;一分钟后,它们都不见了,只有太阳照在头上。
吸血鬼,他心里骂道。很显然,它们不喜欢深夜,也许是因为夜里太冷,它们也受不了阳光直晒。当清晨天色灰白,天气变暖,太阳尚未完全升起之际——天哪,他简直不敢想像。从来没有,在他读过、看到的所有小说、影视节目中,从来没有,连一次也没有提到过蚊子和苍蝇。那些关于自然界的节目,向来只展示美景或动物跳跃于中的美好时光,半点儿不曾提到蚊子和苍蝇。
“呜。”他努力让自己站了起来,靠在树上,伸了伸腰,引发了新的疼痛。哎哟,背上的肌肉一定受伤了——当他伸展时,撕裂般地疼。不过,他前额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他勉强站了起来,这一动作让原本虚弱的他差点摔倒在地。
拜蚊子所赐,他的手背高高肿起,眼睛也肿得都快睁不开了,他看东西都得通过一条小缝使劲儿瞧。
还好,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他自我安慰道,不停地挠痒痒,在他面前就是湖,湖水又蓝又深。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飞机沉入湖底,就在一片碧蓝的水面下,飞行员的身体还陷在座位里,他的头发飘动着……
噢,不,他猛地摇了摇脑袋,这下更疼了。别去想这些!
他环顾四周,湖就在他脚下延伸。他站在L形的湖的起点,向上看,是L的长边,向右看,是L的短边。在清晨的阳光和寂静之中,静谧的湖水平滑如镜,他甚至可以看见对面丛林的倒影。那水中的倒影像极了另一片森林,一座颠倒的森林与真实的森林相映成趣。他正看得出神,一只大鸟——看起来像乌鸦,不过比乌鸦大些——从真实的森林中飞出,鸟的倒影与之呼应,双双飞过水面。
周围全是绿色,绿得让他透不过气来。森林是由连片的松树和云杉构成的,还有成堆的低矮灌木散布其中,茂盛的草丛和另外一种极其矮小的灌木遍布整个森林。除了常绿树和一些他觉得可能是白杨的阔叶树外——他曾在电视上看见过生长在山上的白杨树,其余的树他多半不认识。湖周围有不少山,可是这些山都很小,几乎只能叫作“小丘”。这里的岩石极少,除了他的左手边。在那儿有座突起的岩丘伸了出来,俯瞰湖色,约二十英尺高。
假如飞机降落时稍稍偏左一点儿,铁定撞上岩丘,绝对不会落到湖上,那他早就跌得粉身碎骨了。
完蛋了。
这个词蹦了出来。我会完蛋的,粉身碎骨,体无完肤,摔在岩石上,死掉。
走运,他想。我可真走运。在这儿,我的运气可真好。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其实并不走运,果真运气好的话,爸爸妈妈就不会因为那个秘密而离婚了,他也不会坐飞机,还碰上飞行员心脏病突发,更不会待在这儿了,但还得托该死的好运气的福,让他免于一死!
他想,假如好运气走了,噩运就到了。
他脸上抽搐了一下,猛地摇了摇头,不敢多想。
这个岩丘呈圆形,似乎是由某种沙岩夹杂着深色岩层堆积而成。岩丘正前方的对岸,也就是L湖的拐角处,是一个由树枝和泥堆起来的护堤,高出水面约八或十英尺。起初,布莱恩虽叫不上名字,却知道那是什么——好像在电影里见到过。这时,一个小棕色脑袋突然从护堤附近的水面里探了出来,沿着L湖的短边游呀游的,留下一串串V形涟漪,这情景他一定也在哪儿见过。想起来了,这是河狸的家,在电视的公共频道他曾经看到过,人们称之为“河狸的旅馆”。
一条鱼跃出水面,鱼个头不大,却在河狸附近溅起了不小的水花。似乎是个信号,突然间,湖畔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只听得“扑通、扑通”,沿岸一串串鱼儿相继跃起,数百条鱼儿跳跃着,拍打着水面。布莱恩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脑子仍然昏昏沉沉的,不能细细思考。这儿的景色可真美呀!这里有看不尽的新鲜东西,不过这里的一切全是蓝与绿。他早已看惯了城市的灰与白,听惯了城市里的噪音,交通、人们的谈话声不绝于耳,构成了城市的喧嚣与躁动。
而这里,起初很安静,或者他认为是安静的。可是一旦他开始倾听,用心去听时,他却听到了成千上百种声音:嘶嘶声、啾啾声,好多细小的声音,虫鸣、鸟叫,鱼儿跃起溅起的水花声——这里也很喧闹,但是这些声音他以前从未听到过,而这里的色彩对他来说同样是新奇的。所有的色彩和喧闹融入他的意识,混合而成一支蓝绿交织的调子,这嘶嘶作响的催眠曲听起来可真舒服呀,他真的很累了。
疲惫至极。
太累啦!不知怎么回事,光站着就让他力气耗尽。可以肯定的是,他仍然处于坠机后的震惊中,疼痛难忍、头晕眼花。这感觉真奇怪。
他又找到一棵树,笔直到顶端才有枝桠的高大的松树。布莱恩背靠松树坐下,俯瞰湖面,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不一会儿,他就蜷曲着倒在地上,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