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接收又一批杜尚别的照片。”瑞安接到的电话说。
“好,我马上就过来。”瑞安站起身,穿过大厅,向副局长格里尔将军的办公室走去。他的上司背对着中情局总部大楼窗外一片皑皑白雪的丘陵。人们正在清扫停车场上的积雪,就连第七层楼窗外阳台的铁栏杆上也积了厚厚十英寸的雪。
“什么事,杰克?”海军上将问道。
“杜尚别。天气突然转晴了。你说过要向你报告的。”
格里尔看着办公室角落里的电视监视器。监视器旁边是一台计算机终端机,不过将军一直不愿用它——至少他不愿让人看见他只用食指、有时加上拇指敲击键盘的样子。他可以让别人把实时卫星照片“现场转播”到他的办公室,但是近来他又避免那样做。瑞安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原因。“好吧,我们这就过去。”
瑞安替副局长把门打开。他们向左转,来到顶楼主管人员专用走道的尽头。这里有一部主管人员的专用电梯。这部电梯的好处是,你不必苦苦地等待。
“时差反应厉害吗?”格里尔问道。瑞安回来已将近一天了。
“完全恢复了。向西飞行对我来说问题不大,向东飞行简直要我的命。”天哪,还是在地上好。
门打开了,两人穿过大楼,来到新建的附属楼——图像分析部。这是主管情报的副局长直接管辖的部门;它与国家照相情报中心不同,后者由中央情报局和国防情报局合办,为所有的情报机构服务。
好莱坞如果有了这样的放映室也会引以为荣。这个迷你电影院中有近三十张椅子,墙上挂着二十平方英尺的屏幕。该部门负责人阿特·格雷厄姆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你们时间算得真准。再过一分钟我们就能看到照片了。”他拿起电话,对放映室说了几句话,屏幕上立即亮起来。瑞安想起来了,这玩意儿现在叫做“投影成像”。
“说来也真运气。西伯利亚的高气压突然南下,像墙一样拦住了北上的暖锋。绝佳的观察条件。地面温度在零度左右,相对湿度也不高。”格雷厄姆笑着说。“我们调用了一颗卫星,充分利用这个有利时机。它与正下方的偏角不超过三度,我想俄国佬怎么也来不及计算出这颗卫星正从他们头顶上方飞过。”
当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这个地区出现在眼前时,瑞安轻轻地说道:“杜尚别在那儿。”第一张照片是广角照相机拍的。在轨道上运行的KH-14侦察卫星上共有十一架照相机。这是一颗最新一代的间谍卫星,进入轨道运行才三个星期。几十年前杜尚别曾一度叫斯大林堡——瑞安想道,这一定使当地的老百姓引以为荣——也许是一个古老的商队聚集城市,离阿富汗不到一百英里,而跛子帖木尔传说中的撒马尔罕就在城西北不远的地方……也许《天方夜谭》中的王妃山鲁佐德一千多年前曾打这里经过。他想知道历史为什么会这样。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同样的地方和同样的名字似乎总不断地出现在人们眼前。
但是,中情局对杜尚别的兴趣绝不是在丝绸贸易上。
画面转换到一架高分辨率照相机镜头拍摄到的情况。首先是深邃的山谷中的一条河,河水被水电站的混凝土石头大坝拦腰切断。尽管水电站在杜尚别东南五十公里处,但它并不向这个有五十万人口的城市供电。它的输电线路通向离电站不远、目力基本可及的几个山头上。
“那好像是另一组高压线塔的地基。”瑞安说道。
“与第一组平行。”格雷厄姆表示同意。“他们正在安装几台新发电机。不过我们知道,他们只使用了大坝水力的大约一半。”
“他们要多久才能使其余的发电机正式启用?”格里尔问道。
“我得问一下我们的专家。不过用不了几个星期,输电线路就能架好,电站的上半部分已经完工。估计新发电机的基座也已经完成。现在他们只等着安装新设备了。要六个月时间,如果天气不好,也许要八个月。”
“那么快?”瑞安感到惊讶。
“他们的人是从另外两个水电站工程中调过来的。那两个都是‘英雄’工程。这个工程从未公开过,但是他们却从大肆宣传的工地上把两支建筑队伍调来做这个工程。俄国佬如果真要想干什么,确实懂得如何集中兵力。瑞安博士,六到八个月是保守的估计,也许会更快。”格雷厄姆说道。
“完工之后,它们能有多大的发电量?”
“这不是一个大型电站。加上新机组后的总峰值发电量?大概有一千一百兆瓦。”
“这个发电量不算小了,而且全是输往那些山头上的。”瑞安几乎自言自语起来。屏幕上的画面又换了。
那座被情报局称作“莫扎特”的山峰范围很大,位于喜马拉雅山脉的最西端,但与整座山脉相比就不算大了。山上修了一条路,直通山顶——在苏联境内可没有登山俱乐部——此外还有一块直升机停机坪,来自杜尚别的两个机场的直升机可把大人物们运送到此地。山上有十六幢建筑,其中一幢是公寓。那是一幢典型的俄式公寓,是六个月前盖好的。虽然它像煤渣砖一样没有特色、毫不起眼,但是从那里看见的景色一定非常壮观。许多工程师和他们的家眷已经住进去了。在这种地方看见这样的建筑是有点奇怪,然而这幢房子所传达的信息是: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享有特权的、具有深厚造诣和高超技能的工程师和学者,所以国家要照顾他们,满足他们的需要。食品沿着这条新开辟的道路送上去——天气恶劣时,就用飞机运。还有一幢建筑是剧院,另一幢是医院。电视节目来自地面卫星站,它旁边那幢建筑里还有几家商店。像这样周到的关怀在苏联可不多见,只有党的高级官员和在重点国防工程中工作的人才能得到。这里不是滑雪度假的地方。
这一点从新近设置的环形铁丝网和岗楼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识别苏联军事设施的标志之一就是岗楼。俄国佬办事确实一成不变。三道铁丝网,中间是两层十米宽的空地。外面那层空地上通常埋有地雷,里面那层则有警犬巡逻。岗楼设在内层,相互的间距为二百米。守卫岗楼的士兵住在高于一般水准的新式混凝土结构的营房里。
“你能把哨兵的图像放大吗?”瑞安问道。
格雷厄姆对着电话说了几句,屏幕上的图像发生了变化。一名技师已经开始调节,以达到瑞安的要求,这也是对照相机调节性能和周围大气层的检测。
随着镜头拉近,一个移动的点变成了人的形状,穿着大衣,或许还戴着皮帽。他牵着一条不知什么品种的大狼狗,右肩挎着一枝卡拉什尼科夫步枪。人和狗呼吸时都吐出团团白色雾气。瑞安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好像这样能看得更清楚。
“你看那家伙的肩章是不是绿的?”瑞安问格雷厄姆。
这位侦察专家咕哝道:“是的,他是克格勃的,没错。”
“在离阿富汗那么近的地方?”将军不禁沉思起来。“他们知道我们有人在那一带活动。我敢说,他们会非常谨慎地采取安全措施的。”
“他们一定非常需要那些山头,”瑞安说道。“就在七十英里以外,居住着几百万人,那些人认为杀死俄国人是真主的旨意。这个地区比我们想象的还重要。这不会只是一个新设施,不然不会有那么严密的保安措施。如果是一个平常的设施,他们没有必要把它设在这里,也肯定不会选这个地方,因为他们还得新建发电厂,而且还有暴露在敌对分子面前的风险。也许这里是一个研发机构,而且他们一定还有更大的计划。”
“什么样的计划?”
“也许是跟踪我的卫星。”格雷厄姆把这些卫星看成是自己的。
“他们最近有没有骚扰过我们的卫星?”瑞安问道。
“没有,自从我们四月份教训了他们之后就没有过。这一次他们总算有自知之明。”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过去几年,美国侦察卫星和预警卫星多次受到“骚扰”——用激光束或高能微波照射卫星,可使其接收器“眼花缭乱”,但却不致造成严重损坏。俄国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问题就在这里。真的只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反应,看看是否会引起科罗拉多州夏延山中的北美防空司令部的不安?还是为了确定这些卫星的灵敏度?是一种示威,还是一种警告?或是表明他们有能力摧毁这些卫星?抑或只是瑞安的英国朋友所说的那种残忍本性?要摸透苏联人的用心谈何容易。
当然,苏联人对此总是矢口否认。有一次,一颗美国卫星在萨雷沙甘上空一时失灵,他们便说那是一条天然气管道失火的缘故。事实上,附近的这条奇姆肯特—巴夫洛达管线主要是输送石油的,但他们却骗过了西方的新闻界。
现在卫星已飞离该地区。隔壁房间里,二十来台录像机已完成倒带,现在可以从容不迫地对完整的录像进行研究分析了。
“我们再看一下‘莫扎特’,还有‘巴赫’。”格里尔命令道。
“上下班很麻烦。”瑞安说道。从“莫扎特”的住宅区和工厂区到毗邻山头“巴赫”顶上的设施相隔大约一公里,然而那条路似乎很难走。图像定格在“巴赫”上。接着重放了铁丝网和警卫岗楼的格局,这一次看出最外层的铁丝网和内层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二百米。这里的地表是光秃秃的岩石。瑞安想知道,他们在那上面怎么埋地雷——也许他们并没有埋地雷,他思忖道。有一点很明显,地面是爆破后用推土机推平的,平整得简直像台球桌面。从岗楼上往下看,一定像个靶场。
“这可不是闹着玩,对不对?”格雷厄姆轻声说道。
“原来他们戒备的是这个……”瑞安应道。
铁丝网内有十三幢建筑。在大约有两个足球场大的地方——也是平整的——共有十个洞,分成两组。其中一组有六个洞,按六角形排列,每个洞的直径约三十英尺。另一组四个洞,呈菱形分布,洞口略小,直径大约二十五英尺。每个洞里都有一根直径十五英尺的水泥柱竖在岩基上,那些洞至少有四十英尺深——从屏幕上看不出确切的深度。每根柱子顶部都有个金属圆罩,似乎是若干个新月形拼成的。
“它们可以打开。我真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格雷厄姆感叹地说,并没指望有人回答。在兰利,有两百多人知道杜尚别,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些金属圆罩下面是什么。这些东西才安装了几个月。
“将军,”瑞安说道。“我要求打开另一个舱室。”
“哪一个?”
“运茶快船。”
“你的要求过分了,”格里尔哼了一声。“连我都无权过问呢。”
瑞安往椅子背上一靠。“将军,如果他们在杜尚别干的事和我们的运茶快船工程一样,那么我们就必须知道。见鬼,要是没人告诉我们这种地方是什么样子,我们怎么知道该寻找什么!”
“这种话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副局长说着笑了起来。“战略防御计划局可不乐意。穆尔法官得去找总统批准。”
“那么他就去找总统。要是这里的活动和他们的武器裁减建议有关系,那该怎么办?”
“你认为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瑞安反问道。“这是巧合。它们使我很担心。”
“好吧。我去和局长谈谈。”
两个小时后,瑞安开车回家。他把美洲豹XJS开上乔治·华盛顿公园路。这辆车是他去英国执行任务时留下的许多美好回忆中的一个。他非常喜欢它那十二缸发动机启动时丝绸般平滑的感觉,所以常常冷落了那辆跟随他多年的兔牌大众车。这时他像平日一样,尽量把华盛顿的公务放在一边,逐步把车挂到五挡,集中精力开车。
“什么事,詹姆斯?”中情局局长问道。
“瑞安认为,最近在‘巴赫’和‘莫扎特’的活动可能和军控谈判有关。我想他也许是对的。他想了解运茶快船工程。我告诉他,你得为此事去见总统。”格里尔将军微微一笑。
“好吧,我替他弄一张书面证明。不管怎么说,这会使帕克斯将军比较高兴。他们计划在周末进行全面测试。我会安排瑞安去看一下。”穆尔法官略带睡意地笑着说。“你的看法呢?”
“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杜尚别和运茶快船其实是同样的工程。两者有许多类似之处。相同点太多,不可能是巧合。我们该重新评估了。”
“好吧。”穆尔转身看着窗外。这世界又要发生变化了;也许需要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但是肯定会变。十年后就用不着我操心了,穆尔思忖道。但瑞安肯定要为此而操心的。“我明天就让他飞到那里去。也许我们在杜尚别的问题上会有好运。福利已经捎话给枢机主教,说我们对那个地方很感兴趣。”
“枢机主教?很好。”
“不过要是出问题……”
格里尔点点头。“天哪,但愿他能谨慎行事。”中情局副局长说道。
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菲利托夫上校用左手在日记中写道:自从德米特里·费德罗维奇去世后,国防部里的情况就与先前不同了。他一向起得很早,此刻正坐在一张有百年历史的橡木书桌前。这是他妻子去世前不久买给他的,几乎有——多久了?三十年,菲利托夫对自己说道。到今年二月就整整三十年了。他的眼睛闭了一会儿。三十年啦。
他没有一天不想念他的叶莲娜。她的照片就在书桌上,深棕色的照片已因年代久远而褪色,银相框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似乎一直没有时间去擦拭它,也不希望女佣人为此来打扰他。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两条修长的腿,双臂高举过头,头向一侧歪着。那圆圆的、斯拉夫人特有的圆脸上露出大方、迷人的笑容,充分表现出她在基洛夫芭蕾舞团跳舞时的欢快心情。
菲利托夫回想起第一次看叶莲娜跳舞时的情景时,不禁微微一笑。那时他是一名坦克军官,在师里坦克保养得最好,因此拿到一张芭蕾舞票作为奖励。她们怎么能有那种本事呢?靠脚尖站立着,就像踩高跷似的。他想起小时候踩高跷的情景,而且姿态如此优美!接着,她对前排这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嫣然一笑。非常短暂的一瞬。他想,他们短暂的目光交会就像一眨眼那么快,她的微笑发生了十分微妙的变化。在这永恒的瞬间里,她再也不是为观众而微笑,她只为他一个人而微笑。即使一颗子弹穿过胸膛,也不会产生比这更大的摧毁力。后来的演出内容他已记不清了——现在,他甚至想不起那天演的是哪一出芭蕾舞剧。他只记得在随后的演出过程中,他坐在那里心神不定,一直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当时已是中尉的菲利托夫是待提拔的、杰出的青年坦克军官。对他来说,斯大林对军官队伍的野蛮清洗意味着机遇和快速提拔。他撰写了关于坦克战术的文章;他实施创新的野战训练;他猛批西班牙内战的错误“教训”,那口气斩钉截铁,一副天生的军人派头。
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红军可没有教过他如何去接近一名艺术家。她可不是集体农庄里的女孩。那种女孩厌烦了干农活,愿意委身于任何一个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红军军官,因为他们可以带她们脱离苦海。菲利托夫还记得年轻时做的那些丑事——他倒不是当时就觉得那是些丑事——他利用自己的军官肩章,和被他看上的女孩睡觉。
可是我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呢,他暗自思忖。我该怎么办?当然,他所采取的行动就像进行军事演习一样。表演一结束,他就穿过人群挤进洗手间,把手和脸洗了一番。他用小刀剔除了指甲缝里的污垢,然后用水把短发弄湿,使它变得很服帖。他像将军一样严格地检查自己的制服,掸去上面的灰尘,摘除绒毛,接着对着镜子后退几步,看看自己的军靴是不是闪闪发光。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当时男洗手间里其他人都含笑看着他,猜得出他为什么这么注意打扮,内心祝福他遇上好运,甚至还带着几分羡慕。他对自己的仪表感到满意后,便走出剧场,向门房打听这位艺术家的化妆间在哪里。他为此还花了一个卢布。打听清楚后,他绕到剧场通往舞台的后门。在那里他也发现了一位门房。这是个蓄胡子的老人,大衣上佩戴着表示革命战争年代服过役的绶带。菲利托夫本以为这个门房会以军人对待军人的方式,对他特别通融,结果发现老人把所有女舞蹈演员都看成自己的女儿——肯定不肯随便把她们送给大兵!菲利托夫本想塞钱给他,不过他还算聪明,没有作出暗示老人拉皮条的举动。相反,他心平气和、合乎情理——而且真心诚意——地告诉老人,他被一位女舞蹈演员迷住了,但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想见她一面。
“为什么?”守门的老人冷冷地问道。
“老爷爷,她刚才对着我微笑了。”他像小男孩般羞怯地回答道。
“那么你爱上她了。”那声音十分严厉,然而,过了一会儿,老人脸上露出犯难的样子。“可是你不知道是哪一位?”
“她是跳——跳群舞的,我是说她不是主角,他们把这叫什么来着?她的脸我到死也忘不了。”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门房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到他军服整齐、腰杆笔直。他不是那种狂妄自大的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军官,那种人往往出言不逊且酒气熏人。这小伙子是一名真正的军人,而且年轻英俊。“中尉同志,算你走运。你知道为什么吗?说你走运,因为我也有过青年时代,虽然我老了,但对那些美好往事依然记忆犹新。她们再过大约十分钟就要出来了。站在那里,别出声。”
结果等了三十分钟,她们才三三两两走出来。他见过剧团的男演员,对他们的看法与其他军人对芭蕾舞男演员的看法一样。他觉得自己的男子气概受到了挑战,因为他们牵着这些漂亮女孩的手,不过现在他无暇顾及这些了。门打开时,站在没有街灯、近乎黑暗的巷子里的他,突然被一道浅黄色亮光照得眼花缭乱。他差点没看出她来。她卸妆后显得大不一样了。
他看见了那张脸,设法断定自己没有看错人。他向她走去时,比在德国人的炮火下逼近目标时还谨慎。
“您刚才坐在第十二号位子上。”他还没鼓足勇气说话,她已先开了口。她的声音真动听!
“是的,艺术家同志。”他结结巴巴地答道。
“您喜欢我们的演出吗,中尉同志?”一丝羞怯、但带有某种召唤的微笑。
“棒极了!”当然是这样。
“我们难得看见年轻英俊的军官坐在前排。”她说道。
“这张票是部队对我工作出色的奖励。我是坦克兵。”他自豪地说。她说我英俊!
“坦克兵中尉同志叫什么名字?”
“我是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菲利托夫中尉。”
“我叫叶莲娜·伊凡诺夫娜·马卡洛娃。”
“对一个身体单薄的人来说,今晚太冷了。附近有餐馆吗?”
“餐馆?”她笑了一下。“您不常来莫斯科吧?”
“我们师的驻地离这里三十公里,不过我不常进城。”他承认道。
“中尉同志,即使在莫斯科,餐馆也少得可怜。您能去我们的公寓吗?”
“哦——当然可以。”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舞台边上的门又开了。
“玛塔,”叶莲娜对刚从门里出来的女孩说,“我们有军人护送回家啦。”
“塔妮娅和雷莎马上就出来。”玛塔说道。
菲利托夫这下才真的如释重负。走了半小时才到她们的公寓——当时莫斯科的地铁还没有全部竣工,夜那么深了,与其等电车还不如走路去。
他记得,卸妆后的她更漂亮。冬季的寒风使她的双颊显得更妩媚。她的步态优雅,这是十年严格训练养成的功夫。她在街上步履轻盈地向前走,就像个天使;而他穿着沉重的皮靴,相形之下显得笨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辆坦克,正在一匹纯种马旁边开行,不敢冒冒失失地靠得太近,以免碰着她。他当时还不知道在她那优美的外表下蕴藏着坚韧的生命力。
他一生中似乎从未有过那么美好的夜晚,虽然此后——有多长时间?——大约二十年吧,他曾有过许多这样的夜晚。然而在最近三十年中,就再也不曾有过。天哪!他心想,到七月十四日我们就结婚五十年了。天哪!他不由自主地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不过,“三十年”这字眼在他心中总是挥之不去。
他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拿笔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爱与恨这两种感情竟可以如此微妙地交融,他至今仍感到吃惊。他回过神来,继续写他的日记……
一个小时后,他从书桌旁站起来,走到卧室的衣橱前。他穿上坦克兵上校制服。按照规定,他已被列入退休人员名单,而且早在许多现职上校出生之前,他就到了退休年龄。然而在国防部工作有其自身的特权,何况他还是部长的助手。这是一个理由。另外三个理由体现在他的制服前襟上——紫红色勋章绶带上的三颗金星。菲利托夫是苏联陆军唯一因为在战场上英勇杀敌而三次荣膺苏联英雄勋章的军人。上校知道,获得这种勋章的还有别人,不过通常是政治上的奖励。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这种勋章不是颁给参谋人员的,当然也不是一个党员送给另一个党员别在胸前的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苏联英雄勋章应当只授给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出生入死,血洒疆场,往往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了祖国。每当他穿上这身军装,就会想起这一点。他身上经过缝合的道道伤疤就是他获得最后一颗金星勋章的代价。当时德国人一发八十八毫米炮弹击穿了他的坦克装甲,弹药架起火,他的衣服也着火了,但他依然将七十六毫米主炮调转方向,打出最后一发炮弹,端掉了德国佬的那门炮。这次受伤使他右臂功能丧失了近半。尽管如此,他仍然率领全团剩下的人在库尔斯克突角又坚守了两天多。如果他当时与其他乘员一起放弃坦克,或是像团里的军医说的那样,立即撤出这个地区,那么他的伤口就有可能痊愈。可是不行啊,他知道,他不可能不给予回击,不可能在激烈的战斗中抛弃自己的部下。于是他开了炮,自己也被烧伤了。他思忖道,要不是这次受伤,他也许会成为将军,甚至晋升为元帅。但这会有什么区别呢?菲利托夫是个十分讲究实际的人,他并没有因此而耿耿于怀。如果他再参加几次战役,也许早就为国捐躯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有更多的时间和叶莲娜在一起,否则是不会有那么多机会的。她几乎每天都到莫斯科治疗烧伤的医院去看他;起初她被这大面积的烧伤吓坏了,后来也和他一样,为此而感到骄傲。谁都不能怀疑她丈夫为祖国尽了责。
而如今,他是在为他的叶莲娜尽责。
菲利托夫出了公寓套房,向电梯走去,右手拎着的公文包在晃动。他的右半边身体也就剩下这点用处了。那个操作电梯的老妇人像往常一样向他问好。他俩同岁,这位寡妇的丈夫曾是他团里的一名中士,也获得过一枚金星勋章,还是他亲自替他别在胸前的。
“你那刚出世的小孙女好吗?”上校问道。
“像个小天使。”老妇人回答说。
菲利托夫笑了,一半是表示同意——难道天底下还有丑陋的婴儿吗?一半是因为像“天使”这样的字眼在“科学社会主义”实行了七十年的国家,居然还在使用。
座车正等着他。司机是个新兵,刚从士官学校和驾驶学校毕业。他神情严肃地向上校敬礼,同时用另一只手把车门打开。
“早安,上校同志。”
“早安,日丹诺夫中士。”菲利托夫回答道。多数军官在答礼时不过哼一声而已,而菲利托夫是打过仗的人,他在战场上的成功取决于是否关心部下的利益。他提醒自己,明白这个道理的军官寥寥无几,太糟糕了。
他座车上的暖气十五分钟前就打开了,车内暖洋洋的,十分舒适。菲利托夫变得越来越怕冷,这显然是年龄的缘故。他因患肺炎刚住过医院,这在过去五年里已是第三次了。他很清楚,总有一天他进去之后就出不来了。他决定不再想这种事。他跟死神打过多次交道,已经无所畏惧了。生生死死的事是不断发生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他想知道,当最后那一秒钟来临时,他会意识到吗?他会在意吗?
上校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司机已把车开到国防部门前停下。
瑞安觉得自己在政府部门任职的时间的确太长了。他已逐渐喜欢——不过,还不是真的喜欢——乘飞机,至少是喜欢它的方便。他飞离华盛顿才四个小时,乘坐的是空军C-21李尔喷气式飞机,驾驶飞机的是个女上尉,看上去就像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老啦,杰克,他对自己说道。从机场到山顶乘的是直升飞机,在这个海拔高度上比较难飞。瑞安以前没有去过新墨西哥州。高山上光秃秃的一片,一棵树木也没有,空气非常稀薄,他感到呼吸有些费劲。天空万里无云,一时之下他把自己想象成太空人,在这清朗而寒冷的夜晚,正在观察天空中的毫不扎眼的点点繁星。
“要喝咖啡吗,长官?”一位中士问道。他递给瑞安一只保温杯,在一钩银灰色的新月映照下,咖啡冒出的热气依稀可见。
“谢谢。”瑞安呷了一口,然后朝四周看了看。看不见多少灯火。在一道道山脊背后也许正在建造一批房子;他可以看见圣菲市那边光环似的亮光,但猜不出距离有多远。他知道现在所站立的山岩海拔为一万一千英尺(距此地最近的海面也在几百英里之外),夜里是无法判断距离的。夜色无比美妙,只是天气太冷。他捧着保温杯的手指冻僵了。他真不该把手套留在家里。
“十七分钟,”有人说道。“所有系统正常。跟踪装置处于自动控制状态。八分钟后开始有信号。”
“有信号?”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滑稽。气温很低,他的双颊都冻僵了。
“就是获取信号。”少校解释道。
“你住在这里?”
“那边,离这儿四十英里。”他大略地指了指。“按本地标准,算是在家门口了。”这名军官的布鲁克林区口音就是对他这句话的注释。
瑞安想起来了,他是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毕业的博士,只有二十九岁,看上去不像个军人,更不像个校级军官。要是在瑞士,他会被称为侏儒,因为他身高才五英尺七,身材弱小,瘦削的脸上长着粉刺。那双凹陷的眼睛此刻正盯着遥远的天际,“发现”号航天飞机将在那里出现。瑞安回想着这次外出后在途中阅读的文件,知道这位少校也许还说不出自家客厅墙壁漆的是什么颜色。他真的住在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当地人称之为“小山”。他在西点军校时在班里名列第一,毕业后仅两年又获得高能物理学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被列为绝密。瑞安曾读过这篇论文,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费这个事。尽管他自己也有博士头衔,但这篇长达二百页的论文就像用库尔德语写的。人们谈起艾伦·格雷戈里时,常把他和剑桥大学的斯蒂芬·霍金以及普林斯顿大学的弗里曼·戴森相提并论,只不过他的名字鲜为人知罢了。瑞安心想,不知是否有人打算把他的名字也列入那个范畴。
“格雷戈里少校,准备好了吗?”一名空军中将问道。瑞安注意到他的话中隐含着一种敬意。格雷戈里绝非普通的少校。
少校露出紧张的微笑。“准备好了,长官。”他在军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尽管气温是零下十五度。令人欣慰的是,这个年轻人是有情感的。
“你结婚了吗?”瑞安问道。档案上没提到这一项。
“订婚了,长官。她是一名激光学博士,也住在‘小山’上。我们打算六月三日结婚。”小伙子的声音变得像玻璃一样清脆。
“恭喜你。打算一家人都搞激光,啊?”瑞安打趣地笑着问。
“是的,长官。”少校仍然凝视着西南方的天边。
“有信号!”有人在他们后面喊了一声。“我们收到信号了。”
“护目镜!”金属喇叭里传来喊声。“请各位戴上护目镜。”
瑞安对着双手呵了呵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塑料护目镜。他们曾告诉他把护目镜放在口袋里保暖,但戴在脸上还是冰凉。可是戴上护目镜后,瑞安觉得眼前漆黑,星星和月亮全不见了。
“正在跟踪!我们已经锁定,‘发现’号已建立下行连接。各系统运行正常。”
“截获目标!”另一个人喊道。“开始询问程序……第一目标锁定……自动发射线路启动。”
四周万籁俱寂,看不出任何动静。瑞安什么也没看见——我看见什么了吗?他问自己。有东西一掠而过……是什么呢?难道是我的幻觉?他觉得身旁的少校缓缓地舒了口气。
“演习结束。”喇叭里宣布说。瑞安摘下护目镜。
“这就结束了?”他刚才看见什么了?他们刚才干了什么?难道他真的这么落伍,听了别人的简介,还不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激光是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格雷戈里解释道。“在这么高的地方,空气中没有多少可以反光的尘埃或者湿气。”
“那要戴护目镜干吗?”
年轻的少校微笑着摘下自己的护目镜。“唔,如果这时候正好有一只鸟飞过,产生的后果,嘿,可就壮观了,会伤害眼睛的。”
在他们头顶上方二百英里的地方,“发现”号继续向天际飞去。这架航天飞机还要在轨道上运行三天,执行“例行的科学任务”。对新闻界的说法是,这次主要进行海洋学研究,涉及海军方面的秘密。几个星期来,各家报纸连篇累牍发表文章,对它的任务进行猜测。它们说,这与从太空轨道上跟踪导弹潜艇有关。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另一项“秘密”作掩护。每当有人问及这项任务,一位海军公共事务军官的回答总是“无可奉告”。
“这管用吗?”瑞安问道。他抬头望着天空,但却找不到那个价值数十亿美元的航天飞机的光点。
“我们必须查看一下。”少校转过身,走向停在几码开外、漆着伪装保护色的大型设备车。那位三星中将跟在他后面,瑞安则紧随其后。
大型设备车里,温度大约只有零度。一名一级准尉正在倒录像带。
“目标靶设在哪里?”瑞安问道。“介绍的文件里没有提到。”
“大约在南纬四十五度,西经三十度。”中将回答道。格雷戈里少校已坐在电视屏幕前。
“那是在福克兰群岛附近,是不是?为什么在那里?”
“事实上离南乔治亚岛更近。”将军回答道。“那里位置偏僻、人烟稀少,是个理想的地方,而且距离也比较理想。”
瑞安知道,在该地区方圆三千英里的范围内,没有他们已知的苏联情报搜集站。运茶快船试验的时间正好在所有苏联间谍卫星都处于地平线之下的一瞬间。再就是,发射距离正好是到达苏联境内沿着东西向铁路主干线布置的弹道导弹基地的距离。
“准备!”准尉说。
录像画面并不怎么理想,因为它是从海平面高度,尤其是在“观察岛”号的甲板上拍摄的。那是一艘测量仪器船,刚从印度洋观测三叉戟导弹试射归来。在紧挨着的另一个电视屏幕上,是来自那艘船上的“眼镜蛇朱迪”导弹跟踪雷达的画面。两个屏幕都显示了四个物体,呈不平整的直线分布。屏幕右下角是一个计时框,就像阿尔卑斯山滑雪比赛中所用的,小数点后的三个数字在不断变换。
“命中!”一个小点在一团绿光中消失。
“脱靶!”另一个小点依然在屏幕上。
“脱靶!”瑞安皱起眉头。他原本有点想看看这些划破夜空的光束,而那只有电影里才会出现。空中尘埃稀少,根本不足以显示这股能量的轨迹。
“命中!”又一个小点消失。
“命中!”只剩下一个了。
“脱靶!”
“脱靶。”最后一个小点似乎不愿就此消失,瑞安思忖道。
“命中!”但是它还是消失了。“总共耗时一点八六秒。”
“命中率百分之五十。”格雷戈里少校轻声说。“它作了自我校正。”年轻少校慢慢点了点头。他尽量不露声色,但两眼还是略带笑意。“管用。”
“那些目标有多大?”瑞安问道。
“三米。当然,是圆形气球。”格雷戈里很快就难以自控了,他就像小孩子突然要过圣诞节似的。
“跟SS-18型导弹的直径一般大。”
“差不多。”那位将军回答道。
“另一面反射镜在哪里?”
“一万公里的高空,现在正在阿森松岛上空。我们对外界说它是一颗气象卫星,但它从未按预定轨道运行过。”将军笑了。
“我不知道你们能把它传输得那么远。”
格雷戈里少校咯咯地笑起来。“我们也没想到。”
“这么说,你们是先把光束从那里转送到航天飞机的反射镜上,再从‘发现’号送往赤道上空的另一面反射镜上,最后才射向目标。”
“完全正确。”将军说道。
“那么,你们的瞄准系统在另一颗卫星上?”
“是的。”将军的回答比较勉强。
瑞安心算了一下。“对,这就是说,你们能在……一万公里以外分辨一个直径三米的目标。我还不知道我们能做到这一点。我们是怎么做到的?”
“你没有必要知道。”将军冷淡地回答道。
“你们命中四次,未命中四次,两秒钟内发射八次。少校说瞄准系统自动校正了偏差。好,假如那些目标是从南乔治亚岛发射的SS-18型导弹,能把它们打掉吗?”
“也许不行,”格雷戈里承认道。“激光器只能产生五百万焦耳的能量。你知道焦耳是什么意思吧?”
“我飞过来之前查了查我的大学物理课本。一焦耳就是每秒一牛顿米,或者每秒零点七英尺磅的能量,再加上一点零头,对吗?那么,一兆焦就是它的一百万倍——也就是七十万英尺磅。用我能明白的话来说——”
“一兆焦大约相当于一管炸药的能量。我们刚才发送了五管炸药,所传输的实际能量大致相当于一公斤的炸药,但是它的物理效应却不可同日而语。”
“你是说激光束其实并不能击穿目标——它主要是冲击效应。”瑞安充分运用了自己的专业知识。
“我们可以把它叫做‘撞击杀伤’,”将军回答道。“不过,是的,就是这样。所有的能量都在几微秒的时间内到达,比任何子弹的速度都快得多。”
“我听人说,把导弹外壳抛光或者使它旋转,就能防止被烧穿——”
格雷戈里少校又咯咯地笑起来。“是啊,这个说法我喜欢。一名芭蕾舞演员可以面对猎枪用脚尖立地旋转,但这帮不了她什么忙。现在的情况是,能量必须有个去处,那就只能进入导弹内。导弹内装满了耐储存的液体燃料——他们的导弹使用的几乎都是液体燃料,对不对?单单流体静力效应就会使加压容器破裂。咔——砰!导弹就没啦。”少校微笑着,就像是在描述如何捉弄他的中学老师似的。
“好吧,现在我想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
“听我说,瑞安博士——”将军开了腔,但瑞安立即打断了他。
“将军,运茶快船对我无需保密,这你很清楚,所以我们就别兜圈子了。”
少校见将军对他点了点头,便说道:“先生,我们有五台一兆焦的激光发射器——”
“在哪里?”
“你就站在其中一台的顶上,先生。另外四台也藏在这座山头四周。当然,功率是按脉冲计算的。在几微秒的时间内,也就是百万分之几秒内,每一台都能输出一兆焦的脉冲链。”
“再次充电需要……”
“〇点〇四六秒。换句话说,我们每秒可以发射二十次。”
“不过你们的发射没那么快。”
“我们没有必要那么做,长官。”格雷戈里回答道。“目前限制我们的因素是瞄准软件。不过正在进行改进。这次试验的目的就是对软件包的某些部分进行评估。我们知道,这些激光发射器能起作用,它们装在这里已经三年了。激光束在那边大约五十米外的反射镜上会聚——”他用手指了指,“然后变成一道单一光束。”
“它们必须——我是说,这些光束必须协调一致,对吗?”
“在技术上,这叫相控阵激光发射器。所有光束必须同相位。”格雷戈里回答道。
“你们究竟是怎么做的呢?”瑞安顿了顿。“别麻烦了,反正我也许根本就听不明白。好吧,我们把光束对准地面上的反射镜——”
“反射镜是个特殊部件,由数千个小片片组成,每个小片都由一个压电晶片控制。这叫‘自适应光学系统’。我们把一束询问光束发射到反射镜上——这面镜子在航天飞机上,得到一个大气折射的读数。由计算机对使光束弯曲的大气状况进行分析。反射镜对大气折射作出校正后,我们再进行实射。航天飞机上的反射镜也有自适应光学系统。它收集光束,使之聚焦,然后将其发送给‘飞云’卫星的反射镜,再由那面镜子把光束聚焦到目标上。唰——”
“这么简单?”瑞安摇摇头。这听起来确实很简单,然而在过去十九年中,这项试验的耗资就达到四百亿美元,在二十个不同领域里进行了基础研究。
“我们确实必须解决一些细节问题。”格雷戈里承认道。要解决这些细节还得再花五年或更多的时间。他不知道,也不在乎还要投入多少亿美元。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这项工程已经成功在望。运茶快船不再是个纸上谈兵的名词,特别是经过这次系统试验之后。
“你就是在瞄准系统上作出突破的人?你找到了如何让光束提供自身瞄准信息的方法。”
“差不多是这样,”将军替小伙子回答道。“瑞安博士,系统部分被列为高度机密,如果没有书面授权,我们就不再往下讨论了。”
“将军,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评估这项工程,苏联人按照类似思路也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如果你要让我的人告诉你苏联人想干什么,我就必须知道我们究竟在研究什么!”
这番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耸耸肩,把手伸进上衣,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将军。格雷戈里少校在一旁疑惑地看着。
瑞安见将军把信折起来,便说道:“你还是不愿意说。”
“是的,先生,我不愿意。”
“将军,”瑞安的声音比新墨西哥州的寒夜还冷,“我在海军陆战队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告诉我应该喜欢什么命令,他们只告诉我应当服从命令。”这句话差点儿使将军发火,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确实是和你站在同一边的,先生。”
“你可以继续说下去,格雷戈里少校。”过了一会儿,帕克斯将军终于开了口。
“我把这种算法叫做‘扇舞’。”格雷戈里又开始解释起来。将军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格雷戈里不可能知道关于萨莉·兰德的任何事情。
“就这些?”当格雷戈里说完后,瑞安问了一句。他知道运茶快船工程里的每个计算机专家都一定会这样问自己:我怎么没想到这点!难怪他们都说格雷戈里是天才。他在石溪分校读书的时候,就在激光技术方面有过重大突破,后来又在软件设计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可是这很简单嘛!”
“是的,先生,不过我们花了两年时间才取得成效,而克雷-2型计算机使它的速度加快到具有实用价值。我们仍然需要下一点工夫,不过我们在分析今天晚上的错误之后,也许再过四五个月,我们就可以大功告成啦。”
“那么,下一步呢?”
“制造一台五兆焦的激光发射器。另一个小组已经接近这个工作目标。然后我们把二十台这样的发射器集中在一起,就可以发出一亿焦耳的脉冲,每秒发射二十次,用来打击我们想打击的目标。到时候撞击能量就可以相当于二三十公斤炸药。”
“那样就能击毁任何人制造的任何导弹——”
“是的,先生。”格雷戈里少校笑了。
“你跟我说的就是,这个——运茶快船是可行的。”
“我们已经验证了这个系统的结构,”将军纠正瑞安的话。“我们从开始研究这个系统到现在,已经很长时间了。五年前我们面临十一道障碍。如今只剩下三道。从现在起再过五年,就不会再有什么障碍了。那时我们就可以投入生产。”
“它从战略上意味着——”瑞安欲言又止。“天哪。”
“它将改变这个世界。”将军表示同意。
“你知道,他们在杜尚别玩的也是这个东西。”
“是的,先生,”格雷戈里少校回答道。“而且,他们有可能掌握了某些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
瑞安点点头。格雷戈里居然能意识到强中更有强中手,真是够精明的了。他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各位,在我的直升机里有一只箱子。你们能不能叫人把它拿过来?箱子里有一些卫星照片,你们会感兴趣的。”
“这些照片是多久以前拍摄的?”五分钟后将军把照片看了一遍,然后问道。
“两天前。”瑞安回答道。
格雷戈里拿起照片仔细地看了一两分钟。“唔,这里有两个不大一样的设施。这叫‘分散阵列’。那个六角形阵列——有六根柱子的那个——是发射器。中间这幢建筑的设计功能大概是安放六台激光发射器。这些柱子是安装反射镜的光学稳定支架。激光束从这幢建筑里发射,由这些镜子进行反射,而这些由计算机控制的反射镜再把光束集中到目标上。”
“光学稳定是什么意思?”
“这些反射镜必须控制得非常精确,先生,”格雷戈里告诉瑞安。“你把反射镜与周围的地面隔离,就可以消除附近有人走过或是驾车经过时可能引起的震动。如果你用比激光略高几倍的频率干扰这些反射镜,就会破坏你希望得到的效果。我们在这里使用防震底座来增强隔离系数。这种技术原先是用在潜艇上的。明白了吧?这个菱形阵列是……哦,没错,是接收器。”
“什么?”瑞安对这个又是一无所知。
“比方说,你想拍一张好照片。我是说,真正的好照片,你就用激光器作闪光灯。”
“不过,为什么要四面镜子呢?”
“做四面小镜子比做一面大镜子容易,而且造价也便宜得多,”格雷戈里解释道。“唔,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在设法作全息成像。要是他们真的能从相位上锁定他们的照明光束……从理论上来说,这是可能的。有两件事情使这项工作变得非常复杂,不过俄罗斯人有一股蛮劲……他妈的!”他的眼睛突然一亮。“这真他妈的是个有趣的主意!我得好好琢磨一下。”
“你是说,他们在这地方搞这个,是为了拍摄我们卫星的照片?”瑞安问道。
“不,先生。他们可以用它来拍照片,轻而易举。这是个绝妙的障眼法。一个系统如果能拍摄地球同步轨道的卫星,或许就能摧毁近地轨道上的卫星。要是你把这里的四面镜子当作一台望远镜,那么,请记住,望远镜可以充当照相机的镜头,或者成为瞄准镜的一部分。它还可以成为非常有效的瞄准系统。这个实验室的输入功率是多少?”
瑞安放下一张照片。“现在这个水坝的输出功率大约是五十万千瓦。不过——”
“他们在架设新线路,”格雷戈里说道。“怎么回事?”
“发电厂分两层——从这个角度看不出来。他们可能正在使用它的上半部分。这样,他们的峰值发电量将达到一百一十万千瓦左右。”
“有多少电送到这里?”
“我们把这块地方叫做‘巴赫’。大概有十万千瓦,其余部分输送到‘莫扎特’,就是建在邻近山头上的那个小镇。所以他们才要设法使发电量增加一倍。”
“远不止这么多,先生,”格雷戈里说道。“如果他们不打算把小镇的规模扩大一倍,为什么你不认为所增加的发电量是供应激光发射器的呢?”
瑞安几乎透不过气来。真他妈的,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暗暗责备自己。
“我是说,”格雷戈里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这又是五十万千瓦的电力。天哪,要是他们真的有所突破呢?要查清那里的情况很困难吗?”
“看看这些照片,然后告诉我,你认为要渗透进去是否容易。”瑞安说道。
“哦,”格雷戈里抬起头来。“要是能知道他们那些装置的前端输出功率就好了。这块地方开辟多久了,先生?”
“大约四年了,还没有竣工。‘莫扎特’是新搞的。直到最近,工人们还住在这些营房和支持设施中。我们当时也注意到,在盖这些住宅的同时,他们还架设了环形铁丝网。俄国人开始对这些工人百般照顾,表明这个工程确实非常受重视。有了铁丝网和岗楼,我们就知道这是军事设施了。”
“你们怎么发现的?”格雷戈里问道。
“纯属偶然。情报局在重新测绘苏联的气象资料时,一名技术人员决定进行一次计算机分析,以评估那里什么地方最适合天文观察。这是其中的一处。在过去几个月里,那里天上的云多得异乎寻常,而在一般情况下,那里的天空和这里一样,通常是碧空万里。萨雷沙甘、塞米巴拉金斯克,以及另一个新地点斯托罗日伐亚,情况也是一样。”瑞安又拿出几张照片。格雷戈里认真地看了看。
“他们真挺忙的。”
“早安,米沙。”苏联元帅德米特里·季莫菲耶维奇·雅佐夫招呼道。
“早安,国防部长同志。”上校回答道。
一名士官帮部长脱下大衣,另一名士官端上盛茶具的盘子。菲利托夫打开公文包时,他们二人都退了下去。
“米沙,我今天干些什么?”雅佐夫倒了两杯茶。部长会议大厦外面依然黑漆漆的。青白色的泛光灯照亮了克里姆林宫内的宫墙,卫兵们在斑驳的灯光下时隐时现。
“工作表排得满满的,德米特里·季莫菲耶维奇。”菲利托夫回答说。雅佐夫的作风和前任国防部长乌斯季诺夫大不相同,不过菲利托夫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他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的,真正的军官就应该这样。雅佐夫元帅和菲利托夫一样,也担任过坦克军官。尽管他们在战争期间从未见过面,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大名。不过菲利托夫应算是一名较出色的作战指挥官——那些正统的人宣称,他内心深处还是一名旧式骑兵,殊不知他非常讨厌马。雅佐夫早年以优秀参谋和组织者而闻名——也是党的人。最重要的是,雅佐夫是党的人,不然他绝对当不上元帅。“我们要接见来自塔吉克共和国那座试验站的代表团。”
“啊,亮星工程。是的,今天该提出那份报告,对不对?”
“一群书呆子,”菲利托夫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武器是什么,即使我把它顶在他们屁股上。”
“用长矛大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雅佐夫咧嘴笑了笑。他没有乌斯季诺夫那么高的文化素养,但也不像他的前任谢尔盖·索科洛夫那样,是个傻瓜。他缺乏工程技术方面的专业知识,然而对新武器系统的长处却有不可思议的直觉,而且对苏军的人员素质有罕见的洞察力。“这些发明创造的前景是无可限量的。”
“那当然。我只是希望有个真正的军人来管理这项工程,而不是这些不切实际的教授。”
“不过波克鲁什金将军——”
“他是个战斗机驾驶员。我说的是军人,部长同志。飞行员会支持任何有大量按钮和刻度盘的东西。况且,近几年来,波克鲁什金在学校待的时间比在飞机上多。他们甚至已经不再让他单独驾机飞行了。波克鲁什金十年前就已经不是军人了。现在他一个劲地主张购买那些怪玩意儿。”而且他正在那里搞自己的独立王国,不过这件事我们改天再说。
“你想换一项新的工作吗,米沙?”雅佐夫狡黠地问道。
“不是那种工作!”菲利托夫哈哈一笑,接着变得十分严肃。“德米特里·季莫菲耶维奇,我想说的是,我们得到的有关亮星工程的进展评估——我该怎么说呢?——与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出入,因为现场没有一个真正的军人。这个人应当懂得战斗的瞬息多变,知道武器应当是什么。”
国防部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思考问题的角度是‘仪器’而不是‘武器’,确实如此。这项工程的复杂程度一直使我放心不下。”
“这个新的设备有多少活动零部件?”
“我也不清楚——我想,大概有几千个吧。”
“如果某种器具在一名军人——唔,至少是一名上尉吧——手上缺乏可靠性,那么它就不能算武器。有没有项目外的人进行过可靠性评估?”菲利托夫问道。
“没有,我没有这个印象。”
菲利托夫端起自己的茶杯。“那是你的,德米特里·季莫菲耶维奇。难道你不认为政治局会对此感兴趣?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愿意给这个实验项目拨款,不过——”菲利托夫啜了口茶。“那个代表团是来要求拨款,把项目由实验阶段升级到实用阶段,而我们对该项目还没有进行过深入的评估。”
“那么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进行评估?”
“我显然是干不了了。我太老啦,又没有文化,不过在国防部,尤其是在通信部门,我们有一些才干出众、新晋升的上校。严格地说,他们不是野战军官,但他们是军人,而且有能力对这些先进电子设备进行评估。这只是个建议。”菲利托夫没再多说。他已经播下了一颗思想的种子。雅佐夫比乌斯季诺夫容易操纵得多。
“车利雅宾斯克坦克厂的问题怎么样了?”雅佐夫接着又往下问。
奥尔蒂斯看着神箭手爬上半英里外的那座小山。两个人,还有两只骆驼。他们也许不会被误认为是游击队,可如果是二十来个人就不一样了。奥尔蒂斯知道,人员多少没有多大关系,但是苏联人到了对一切移动目标都会实施攻击的程度。真他妈的。
“我真想来罐啤酒。”上尉说道。
奥尔蒂斯回过身来。“上尉,我之所以能有效地和这些人打交道,是因为我像他们那样生活。我遵守他们的法律法令,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也就是说不喝酒、不勾搭他们这里的女人。”
“扯淡。”上尉对此嗤之以鼻。“这些未开化的野蛮人——”奥尔蒂斯打断了他的话。
“上尉,下次我再听见你说这种话,即便你是自言自语,你都别待在这儿了。这些人在为我们工作,他们给我们的东西是我们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的。你必须,我重复一遍,你必须尊重他们。明白了吗?”
“是,长官。”天哪,这个黑鬼简直胆大包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