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七人收拾行囊,和二当家黄贵会合,悄悄离开岳阳,绕开守卫部队的城防阵地,往南兜去长沙,然后向西一路骑行,筋疲力尽地回到了黄家冲。黄老倌子听闻小子们都活着回来了,披着大褂迎出冲外,但一看没有麻三,那张脸就变作腊肉颜色,眼窝瞬间黯淡了下去。
“自杀?咯是么子回事喽?娘了个逼的,麻三啊,你这是白跟我一场,怎么就像个娘们?”
黄老倌子对着苍山喃喃地说。他倒不如老旦预想的那样痛楚,难过片刻,仍然吩咐着喽啰们准备酒菜。他拍着二当家说要一醉方休。徐玉兰站在不远处,忌讳黄老倌子在这儿,竟不敢走近。黄老倌子冲她招手,她立刻颠着胸脯过来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命大的,这都能活着回来,想死都死不了呢。”徐玉兰口无遮拦,张口就是这么一串。黄老倌子恶狠狠瞪着她,小色匪傻傻地看着老旦,老旦木愣愣地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二子脑子活,伸过一嘴说:“三当家有所不知,我旦哥可是几次死里逃生,每次铁定要被鬼子干掉的时候,旦哥都会大喊一声:我三当家在此,尔等谁敢胡来?鬼子一听就腿软了。要不是因这个,旦哥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老旦去了他一嘴,对徐玉兰堆笑道:“还没回请你,怎敢就不回来了?多谢三当家惦记。”
徐玉兰一哼,背手站去一旁。黄老倌子揪着老旦走到前面,轻轻地说:“你不在这些天,我好一番调教,她不会再折腾你了。”
“老倌子哪里话?无非酒和辣椒而已,这算啥折腾?”老旦不由想起厕所里那只狼狗,浑身一阵战栗。
“我要是不管着她,她能捅破了天……唉,其实说到底,也是个苦命的,天上地下,她也就我这个亲人了。”
“她爹妈呢?”老旦从没听过她的故事。
“死在赤匪手里了,说她们是土匪……她父母还真不是,无非家里有那么几十亩地,养了几个家兵防着穷鬼抢庄稼。五年前赤匪来了,招呼起穷鬼们,当着玉兰的面砍了她爹妈和两个哥哥的脑袋……”
老旦第一次见黄老倌子这样沉重地轻言细语,或许麻子团长的离去牵动了他。老旦听得心惊,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嗯,这个,什么又是赤匪呢?共产党?
“玉兰那年才十几岁,那条河啊,都快被血染红了,没头的死尸漂下去,在水里打着转,像还活着一样……”
这情景好熟悉,老旦想起黄河边上,揪了心,侵略者的残忍和同胞的残忍,有什么不同呢?
麻子妹紧张地跑来,在山路上撞见了他们。老旦束着两手发愣。黄老倌眉头一皱,干脆说道:“你哥子死喽,回不来了,以后你就留在这儿吧。”
麻子妹哭得天崩地裂,惊起林子里大大小小的飞鸟。黄老倌子面无表情。老旦蹲在她面前,握着她一只满是泪的手。大家被这哭声堵在路上,过也不是,停也不是。老旦不知怎么安慰这可怜的妹子,眼里甚觉酸楚,却再流不出泪。玉兰从后面走来,弯腰抱住麻子妹,用手帕擦着她红彤的眼。老旦惊讶地看到玉兰眼中的泪,它们晶莹透彻,像板子村的老井在春天冒出的水。
“人就一条命,活着不见得好过,死了也不见得遭罪,别看得太重。麻三这样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却也不算孬种。你们走这一趟,兄弟情谊尽喽,他麻三地下会有知的。他不在了,以后你们就跟着我,这黄家冲就是你们的家!以后不管鬼子来还是鬼子走,是赤匪来还是强盗来,都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谁来了就跟狗日的干,打走了还喝我们的酒!你们不能像麻三一样,打了半辈子糊涂仗,到头为了什么……鸡巴理想,鸡巴报国情怀,就跟自己过不去……这么死值么?”
黄老倌子说着说着哭起来,一个小喽啰要过来帮他递上手巾,被他一个耳光打了个趔趄。
“你们记住,别信什么国家,中华没有国家,要信就信你自己的家,信你自己的兄弟姐妹,信你手里的枪……我为麻三哭过了,以后不会再哭,你们也不许,上山!喝酒!”
那一夜,很多人酩酊大醉。老旦让自己烂作一团,他想忘记这半年的很多事,他想好好地在这山里活下去。
坟立在黄家冲后的一座满是柏树的山丘上,山丘下有细细的流水。这本是黄老倌子留给自己的风水宝地。老旦和弟兄们修了这座假坟,旁边堆起些大小不一的土包。二当家带着土匪们背来大块的石头,给这坟地修出围栏,再修出一条下山的小道。坟包修好后,老旦问黄老倌子墓碑怎么做?黄老倌子摆了摆手,说那玩意就不要了,我们知道他在那儿,就够了。祭奠和修佛一样,在心而不在形,以后我死了,你们也不要留墓碑。老旦将麻子团长的军刀插在了墓前,上面挂了几个勋章。麻子妹坐在哥哥墓前不哭不闹,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后,徐玉兰让人抬下了她。老旦和弟兄们军装整肃地站在墓前,摆了酒,敬了礼,鸣了枪,流了泪。徐玉兰让人种了大片的映山红,叫来神婆念了神咒,点了香火。当月亮再度圆起来时,青草开始长出坟头,蝴蝶一片片在这里围绕,老旦知道,弟兄们已经安心长眠了。老旦脱去了军装,带着六兄弟背上篓子挽起裤脚,甚至围上头巾,学着抽起山里的水烟,腰上系着新鲜的腊肉,做起地道的山民。老旦等这一去一回,赚足了黄家冲人的敬仰,匪兵们在他面前变得规规矩矩,徐玉兰见了他开始脸红,时常弄来上好的烟丝,有时还亲手点上。
二子说,弟兄们好像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有酒喝有肉吃有地种,还有兵能折腾,可就是没有女人。老旦说黄家冲女人可不算少,只是没人待见你这个二流子。
老旦常为二子发愁,他受伤歪去的眼基本失明,瞳孔永远是散着,女人们见了就怕,这个媳妇不好娶。二当家的给二子弄来个牛皮做的眼罩,说是从别的山寨头领那儿要的,二子戴上后颇为威风,索性不摘了,山匪们叫他“独眼二哥”。这霸气名字把老旦震着了,就问他们管俺叫什么?二子轻蔑地歪着头说:“他们叫你……老黑蛋,俺也不知道谁给起的……”
老旦将山匪们训得个个刀法夺命,却不曾想被起了这么个外号,干脆就更黑点儿,让他们背着土坯练大刀,捆着双手练爬绳。匪兵们被训得叫苦不迭,却没把他的外号弄白了,反倒成了“老黑鸡巴蛋”。徐玉兰听说了,要把编外号的小匪扒光用柏油涂了,老旦慌忙拦住,让二子带着他们扔手榴弹去了。徐玉兰说老旦抢了她的饭碗,八成这三当家的位子要让给他。老旦慌得赶紧请她喝酒,说若有此心,就让你那大狼狗吃了俺。
徐玉兰对麻子妹的状况颇为担忧,说这妹子看着硬气,里面是豆腐那样软。老旦也正犯愁,就说要不给他找个……男人?徐玉兰说别看模样不咋地,山里人人家还瞧不上,喜欢她的黄一刀她都看不上呢。老旦见徐玉兰撅着胸脯瞪着他,知道她胡思乱想,就说要不让二子去想办法,这小子憋了这么多年,如今看见母猪都抱着腚干,自是会乐意的。
玉兰问起老旦的家人,老旦不想说,问她这南方的农活该怎么弄?草药该怎么摘?水牛该怎么喂?竹子该怎么砍?他见徐玉兰有问必答,就斗胆问她的男人为何敢离开黄家冲去长沙参军?玉兰闻听勃然大怒,露出吃人的婆娘样,挥手就一记耳光,跳起来拔腿便走。她一只鞋掉在老旦脚下,老旦忙唤她留步,可这女人就赤着一只脚去了。老旦忙让小色匪拿着那只绣着兰花的布鞋追过去,他自是少不了一个耳光。老旦看着气呼呼的徐玉兰,心下有沉沉的感慨,这鸡巴年头,哪个人又没有些鸡巴操的心事呢?
秋忙到了,匪兵们的训练告一段落。老旦无聊,便调教黄老倌子给的一只大水牛。湘中水牛长着大号犄角,包着韧厚老皮,比北方黄牛脾气大出不少,仿佛随了湖南人火爆的脾性。老旦时时把牵不住,情急之下就给了畜生一脚。那水牛却不买账,转过腰来,瞪着手雷般的牛眼就给了他一头,老旦被顶得滚下山坡,到山腰的时候摔得七荤八素了。收工回家的众匪兵和村民们目睹了这有趣的一幕。
“老旦滚下懒汉坡”传遍了黄家冲,自也传进徐玉兰的耳朵,她便又带着草药和神婆来了。给老旦包扎的麻子妹见了,黑着脸拎包离去。二子忙跟出去,说要送她回住的地方。徐玉兰大方地向她打招呼,麻子妹只哼哼了一句,就迈着粗圆的腿去了。二子跟了一段,死活搭不上话,又蔫蔫地回来了。
“这妹子是怎么了?跟没了魂似的,这都过去好久了。”二子蹲在门口说。
“你以为都和你一样没心没肺啊?才跟了几步就回来了?你那死皮赖脸的劲儿都哪去了?璐颖是个好女子,你已经瞎了只眼,要是把她错过了,可就和全瞎了没分别了。”徐玉兰看着老旦几处淤青说。二子撅着嘴不回话,老旦知道他没主意,就翻过身来说:“玉兰说你的没错,你对付鬼子那机灵劲儿倒忘了个干净,别老想她为啥这样,多想想她稀罕啥,需要啥,啥玩意能让她忘了那事儿,你就能钻到她肚子里去了。”
神婆看了看老旦,说不需要念什么咒,根本没东西妨着他,这个笨蛋就是被牛拱了。临走的时候神婆对二子说你还愣啥?还不跟着我走,听听我的山神手段?二子忙跟着神婆去了。小色匪在门口蹲着发愣,也被神婆拎着脖领子去了。老旦呵呵笑着,说这下好了,二子真的上心了呢。
屋里只剩了他和徐玉兰,老旦甚觉尴尬,咬着牙坐起来披上衣服:“三当家的,你看俺除了打仗练兵,啥也不会干,水稻不会种,草药认不得,连个牛都放不好,你给俺琢磨琢磨,让俺也能干点啥,要不成了半个废人,让你可瞧不起了呦。”
“这事儿你别找我,你找我叔叔去。”徐玉兰往藤椅上一坐,脱鞋盘了腿儿。
“一找他就拉着俺喝酒,最后喝得啥也没有,不找他。”老旦摇着头点烟锅。
“叔叔一直想弄一支骑兵,他说周围几个山寨都不老实,一个个虎视眈眈的,黄家冲夹在中间,要有比这几个山寨都要强的能力,尤其是速度……我倒希望他弄一个,骑马耍双枪肯定很过瘾……”徐玉兰掏出双枪,在藤椅上骑起马来,作势对着老旦叭叭乱打。老旦被她枪口指得发毛,忙离了床说:“那也不是太难的事,山里没有马,买些来不就行了?骑马打仗这个……俺没试过,但玉茗参军的时候就是骑兵,他可以训。”
“关键是少这么个人,二当家上马就头晕,我上了马就转向,你要真觉得行,就把这事儿担起来,我帮你,怎么样?你要是把这事办了,三当家的让你当。”
“我顶了你,你干啥?我可弄不了你那些上蹿下跳的山匪。”老旦虎着脸说。
“我有的是事儿干,你等着吧,我去想办法……”徐玉兰跳下藤椅,插起双枪,拔腿便出了门。
没过几天,徐玉兰就让人赶来几只畜生,两只骡子和一只正值芳龄的母驴。老旦大喜,然后纳闷儿,你弄两个骡子干吗?徐玉兰说这不是马么?当然是生小马啊?老旦哭笑不得,道明真相,徐玉兰就要带人出山杀了那卖骡子的。老旦说不打紧,马在这山里太娇气,骡子干活倒皮实,便挑一匹当了坐骑。老旦重操旧业,弄起了在板子村口碑相传的养驴营生。这边驴马不合群,方圆几十里找不出一头公驴,他和玉茗翻山越岭,总算在集市上选了一头公驴回来。老旦给二位好吃好喝,日夜催着两只畜生洞房花烛,徐玉兰送来新鲜的豆子给它们,见老旦盯着它们在那儿日弄,羞得站出老远。第一胎下了两只小叫驴,这就是在平原也属罕见。山民们争相来目睹这一胎二驴的奇观,对老旦赞叹不已。老旦骑着大骡子翻山越岭,招摇过市,弟兄们骑着一串毛驴亦步亦趋,大家再也不用费腿脚。乡亲们羡煞,纷纷开始给老旦下订单,黄老倌子更是给了命令,搞它一百头驴当骑兵。黄家冲的老旦已经驴声在外,准备隔年引进北方的马种,配出一堆骡子。老旦从“老黑鸡巴蛋”慢慢被尊称为“老旦哥儿”,再到“老当家的”,传到外村却变成了“驴当家的”。二子从集市上带来这可笑的消息,徐玉兰便又要杀人。二子说旦哥你行行好,把这玉兰妹子娶了好好调教一下,要不早晚把人的头砍下来。
黄老倌子似乎也有此意,几次问起,老旦不敢瞎说,更不敢应着,这是什么地方?就算老婆孩子生死不知,也不想就此给土匪婆倒插了门儿。老旦悉心弄着骡马,和陈玉茗一起想法子训练黄家冲的骑兵。没过多久,二子已经能在狂奔的驴背上双枪夺命,大薛能够夹着驴扫射机枪,而梁七却练出奇怪的功夫,在马上玩起老艺人的弓箭,竟然百步穿杨,他说如果箭头上抹点儿蛇毒,那可弄一个死一个。黄老倌子对此很是满意,将山寨交予二当家和玉兰看着,每天拉着巧巧和麻子妹上山采药。麻子妹慢慢又变得豁然起来,但依然不吃二子那一套。二子和神婆想尽招数,却也打动不了这个丑护士。徐玉兰被压了看山寨的任务,忙得屁股朝天,据说陆家冲和顾家寨最近都很不老实,陆家的猎户总钻过这边来打猎偷粮,顾家的男人总欺负黄家冲嫁过去的女人,徐玉兰便和老旦商量,要不要收拾他们?老旦让她稍安勿躁,万事还是要老倌子拿主意,就是要打,也要去城里买些弹药和装备,更要等着骑兵训练到位。
麻子妹死活不稀罕二子,老旦这媒婆当得失败,他想不通,直到玉兰告诉他麻子妹喜欢上了梁七,看见他搭弓射箭就小眼放光。老旦顿悟,男女这事,真真是王八瞅老鳖,对眼才算数呢。二子知道大势已去,倒也不捶胸顿足,一个劲和老旦说黄家冲里的几个漂亮妹子,最后和老旦说:“你把玉兰那婆娘娶了,给咱带个头呗。”
民国三十年,黄老倌子号令老旦和徐玉兰发兵,去教训恶毒糟蹋黄家冲女人的顾家寨。老旦酒后点兵,上百头骡马驴组成的骑兵声势浩大,众人穿着满是包囊的水牛皮夹衣,下身蹬着淡黄色的粗布肥裤,头上扎着灰绿相间的麻布头巾,满荷枪支弹药,浩浩荡荡杀奔顾家寨。二子一路两眼放光,说终于有了先奸后杀的机会,老旦却说这一仗最好不战屈人之兵,按杨铁筠说的,咱优势已然尽了。
骑兵在黄昏悄悄接近顾家冲。山门上两个哨兵被梁七远远两箭射得麻药封喉,二子和大薛猴子样爬上去捆了另两个睡觉的,对着里面架起了机枪。大门打开,老旦令陈玉茗带兵占了他们几个要害,捆了熟睡里的匪兵,又让朱铜头对着山寨最高的土楼放了一炮。顾家匪头看着这架势,吓得两腿发抖。徐玉兰怒扇之,警告其再敢胡来,全寨烧个精光。她又按黄老倌子的命令给了他们十几支好枪。顾家寨的匪兵光着屁股列队听训,算是见识了黄家冲传说中的“骡骑兵”,更见识了这“老驴蛋儿”的八面威风。
老旦和玉兰凯旋归来,黄老倌子正在生气,说有几个小兔崽子瞒着他出了山,说是去长沙参军了。得知战果,黄老倌子只哼哼了一声,说这高兴个啥?顾家寨的头儿本就是个废物,鸡巴还没麻雀的大,这么多人去,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了。老旦问为何不先打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家冲,黄老倌子给老旦上兵法课,一是远交近攻,二是杀鸡骇猴,三是锻炼队伍,不宜上来就打强敌。顾家寨只要一去就能搞定,从此便是坚定的盟友,调教调教还是条好狗,能从侧后方牵制陆家冲。陆家冲知了深浅,会来年年上贡,顾家寨看在眼里,更不敢轻举妄动。黄老倌子拍着老旦的肩膀问:“一战成功,你就正式做个三当家的吧?”
老旦忙推辞,那玉兰怎么办?
“你个木鸡,让她做你老婆……”黄老倌子哼了一声,回头又说,“就这么定了。”老旦慌忙追上,好话说尽,最后只剩一条:能否等弟兄们都有了老婆再解决自己?黄老倌子斜眼瞥着他,一个劲摇头:“我看地图,你家里已经是黄泛区,还被鬼子占着,断没人能活下来。早也是她,晚也是她,玉兰你是娶定了,你的条件我同意,但你若敢碰别的女人,鸡巴再长,我也给你齐根剁下!”
大年一过,黄老倌子亲点鸳鸯谱,忙着给那六个弟兄当大媒人,除了二子还是木鸡一个,他人早已各怀鬼胎。黄老倌子一个个点了出来,命令大家正月里必须大婚,否则就全部赶出黄家冲。老旦乐呵呵地见证了弟兄们的一桩桩喜事,又为二子的事头疼不已。二子气嘟嘟地去找黄老倌子,求他帮忙给自己指认一个。黄老倌子挠着肚皮束手无策,说黄家冲人历来怕一只眼的,很多神婆手里的鬼符都是画着一只眼的恶魔,本来你就是两条腿都没了也有人嫁,可你少了一只眼,这比少了鸡巴还难。二子怒不可遏,去找老旦。老旦说只能等有机会给你去别的山寨抓个黄花闺女来,否则咋办?
别看大薛不声不响,下手却是飞快,抢先娶了个模样俊俏的哑巴妹子,二人整天沉默不语,可日子过得滋润,生个崽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大薛一溜小跑来向老旦报告,激动地流出了泪。海涛贼有主意,娶下了二当家黄贵的二女子,女人娇羞可爱,却也脾气不小。海涛因馋酒没少挨这女人巴掌,可一到孩子生下来,她立刻柔顺了。海涛整天拎着酒壶找兄弟,也不见她再说什么。朱铜头和小甄妹子明偷暗合一年多,终于修成正果,麻子妹说这下黄家冲里算是少了个妖精了。半年后,九斤半的小朱铜头呱呱落地,原来早就弄出馅儿来了。玉茗无人问津,他也不问津别人,每天除了训兵便独来独往,半夜别人打炮,他却上山打靶。老旦和黄老倌子说了,黄老倌子便把神婆的孙女强按给了他,陈玉茗也不客气,婚也不成,按倒便睡了。二人性格差不多,都是三脚踹不出一个闷屁的溜边儿人物,都是撒在人堆里平常至极的普通嘴脸,一切看着正常,只是弄不出孩子,而这事儿老旦就没办法了。
梁七和麻子妹果然结成了一对。麻子妹治好了梁七的烂肠胃,梁七的感激涕零,很快升华为征服的欲望,将麻子妹的心一箭射下。厚道的梁七将麻子妹捧在手上,稀罕得无微不至,硬是将见人就瞪眼的麻子妹感化成人人称赞的贤妻。她和神婆成了好搭档,一个打针吃药,一个念咒烧符,一中一西配合默契。老旦见她日渐快乐,一脸麻子慢慢消退,便在麻子团长墓前了了心愿,觉得总算为他做了点事。
如此就剩个裤裆紧紧的老旦和神憎鬼厌的二子。其他弟兄天天男耕女织,二人住在一起却是黄瓜瞅棒槌,酒壶对烟锅。老旦是个乐呵呵,二子是个气鼓鼓。冲外来了媒婆,老旦每次必推二子,但人家都是冲他来的,什么绝世苗家妹子,最美黄花闺女,都贴上来白送。老旦却一个个拒了,把个二子搞得更恼火。每来一个媒婆,老旦都老老实实重复一番:“俺家里有老婆娃子,说不定俺哪天就回去了,或是把他们接过来了,这好妹子还是留给别人抢去吧……俺弟兄二子可是条好汉,哎俺跟你说说他那些了不起的事儿……”
黄老倌子闻听老旦的做派,鼻子里哼出两个字:“木鸡!”可二子至今没着落,老旦的条件便无法兑现。黄老倌子急在心里,徐玉兰暗自恼怒,老旦全装糊涂。转眼就要两年,前方战火依然猛烈,家乡的消息仍然不知,国家的命运变幻莫测,老旦越来越喜欢徐玉兰给他的笑脸,却越来越害怕自己无法自拔。他总觉得不该到一处稀罕一个,如此还怎么回家?可岁月和身体又在天天折磨,更有个憋得恨不得上吊的二子,一日不谈女人便睡不得觉。黄家冲烟锅大点儿地界儿,家家户户敞风漏气,每个夜晚都传来对对男女们打夯的声音。老旦常在半夜睁着大眼,想着翠儿和阿凤,在别人做神仙的声音里自己解决。脑中女人的样子相互交叠,翠儿的脸,阿凤的声音,翠儿的奶子,阿凤的屁股,渐渐地又掺杂了玉兰的腰肢,她们的样子竟合在一起……老旦已经分不清每一次的喷涌是因哪一个幻想。令他颇为羞愧的是,脑海里清晰的影子,竟也在光阴里模糊了。终于,老旦再一次在夜里攥住命根的时候,那个模糊影子发出玉兰那夜莺般的声音,老旦叹了口气,玉兰的脸就在眼前浮了出来……
二当家说,徐玉兰曾经的男人是黄老倌子给她硬安的,这小伙子湘潭来的,模样好,人品也不错,只是下面却不中用。新婚之后没几天就被徐玉兰赶出屋来,吃了神婆的药也没用。徐玉兰本就不太喜欢他,如此便郁郁寡欢,脾气也变得乖戾,二人吵架成了家常便饭。这男人屋里屋外床上床下都不是徐玉兰的对手,羞愧难当,从此说话不硬,放屁不响。黄老倌子也看他开始不顺眼,久而久之便遭乡亲们耻笑,干脆跑去当了兵,这一走就没回来,黄老倌子派人去找,说是死在日本人飞机下面了。
老旦听着不太舒服,这毕竟是个战死的烈士,却在冲里啥也不是,徐玉兰对此也不置一词,就像这男人从没和她过过日子似的。徐玉兰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像她那只大狼狗,盯得老旦心中发毛。他知道要是应了黄老倌子这事,这辈子八成再也离不开黄家冲,除非……除非鬼子打过来。
这天,徐玉兰拉着巧巧一大早来了。她破天荒地没插着双枪,没带着小色匪,还穿了一件很女人的对夹袄。巧巧远远地扑到准备抽烟晒太阳的老旦怀里,咯咯地挠着他。徐玉兰甜甜地冲他笑着,挽着双手站在阳光里。老旦心里泛起甜甜的味道。二子昨晚和“五姑娘”大战了几回合,弄得一屋子腥气,如今仍在床上呼呼大睡,巧巧便捉了几只蚂蚁去袭击他了。
“玉兰妹子,你来得可真早!”老旦站起来说。
“说过了早来的么,怎么会骗你?”徐玉兰笑成了一朵花,眨着俏眼踱过来。老旦想起昨天她说过今天要来看看驴马,准备换一匹好用的。但见她穿成这样,笑成那样,脖子上还缀了几朵杜鹃,心下便紧张起来。
“驴起得早,都拴在那儿吃草了,俺带你去看看。”
“骂人呢?”徐玉兰眼帘一挑。
“不是不是,俺起得就早,俺起得就早……”老旦呵呵笑了。
老旦领她来到后院,十几头驴拴在一处。见老旦带来了女人,毛驴们哼哼唧唧,弹着蹄子蹭着屁股。老旦知道她不是来挑驴的,扮得这么骚,喷得那么香,又不是骑着毛驴出嫁。老旦便点起烟锅,吧嗒吧嗒嘬起来。徐玉兰却一把抢了去。
“早和你说过,隔夜的老烟丝不要抽,山里水汽重,这么抽会得肺痨,说你多少次就是不听……”
徐玉兰扔了他的烟锅,随手掏出一个荷包,打开来是十几支卷好的纸烟。徐玉兰挑出一根圆滚的递给他:“喏,我帮你卷的。”老旦诚惶接过,叼在嘴里,还没掏火,徐玉兰已经凑上来,拿一个打火机打着。这打火机火石装得太满,蹦出的火星烫了老旦的眼。老旦“啊呀”一声,徐玉兰也哎呀一下,不由分说揪开他上下眼皮,呼呼就吹起来,老旦觉得满脸都是她,眼睛被吹得干涩流泪,却又不敢挣,忍着忍着,便觉得她的身体和他挨到一块了,那一块块地顶上来,老旦眼睛还疼着,下面便热起来了。
一只驴近在咫尺扯开嗓子猛然开叫,徐玉兰惊得跳出两尺去。老旦合上眼又睁开,觉得眼睛大了一号,一张驴脸伸在眼前,喷出的鼻息带着吐沫,老旦一个耳光上去,母驴疼得和他一样直眨巴眼,悻悻钻入了驴群。
“你一个母驴,大早上的叫啥?吹得这么臊哄哄的?”老旦怒骂道,说完便又后悔,忙看徐玉兰,果然在那儿叉腰扭脖子,一副要拔枪毙了他的凶样。
“不是说你,不是说你,我说驴呢……”
房间里一声怪叫,然后是巧巧嘎嘎的笑。想必二子被蚂蚁爬了裤裆。只穿条裤衩的二子猛然从后窗跳了出来,一下落进驴群,摔得一身驴粪。巧巧在窗户上露出头,没心没肺地大笑。老旦忍俊不住,扒着栅栏笑道:“几个蚂蚁就把你吓得从窗户蹦出来,要是鬼子来了,你还不跳下山去?”
“哪有这么说的?明天我就挖个蚂蚁窝放你鸡巴上……”二子说完,看到老旦身后羞答答的徐玉兰,叫声“不好”,爬起来,一把将窗口的巧巧按回去,鳗鱼一样钻回了房子。
有了这一闹,老旦和徐玉兰倒又有了话。“哪头驴有劲儿?”徐玉兰问着走到栅栏边。
“这头公的有劲儿!眼儿亮蹄儿圆,一叫十几响儿,你看这毛,这耳朵……”
老旦摸着那头好驴,笑眯眯拉过来,让它去舔徐玉兰的手。好驴会错了意,一头拱在她胸前,舌头湿哒哒去舔她的脸。徐玉兰惊叫一声躲开。老旦忙按住驴头,一鞭子抽了过去。
“牲口随主儿,你这驴还色心不小呢!”徐玉兰挑衅般看着老旦,弹掉畜生沾在胸前的草,把一团肉弹得微微一颤。老旦觉得什么地方被她弹了一下,看在眼里乱在心里,长这么大,却还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比那两个窑姐还要辛辣呢。老旦将驴拴在栅栏上,再抬起头,已羞红了脸。
“呦,看把你羞得!我说着玩呢,谁不知道你旦哥人是最老实的,多少妹子稀罕你你都不要,你这样的男人啊,天底下也没几个了!”
“妹子你说笑了,俺这皮糙肉厚的庄稼人,这黄家冲的妹子多水灵儿,哪有个稀罕俺的……”老旦心里大大受用着。
“那我稀罕你算不算?”徐玉兰还是那副表情。
“玉兰妹子你别调笑俺了,俺可兜不起哩!”老旦摸着驴头,一只手瑟瑟抖着。
“旦哥常想老家不?”
“想!”
“想老婆和孩子吧?”
“那……更想了!”
“也是,你老婆那边孤儿寡母的,日子肯定不好受呢。”
“可不是,俺真盼着能早点回去!”
“要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呢?”徐玉兰突然不笑了。
“这个……没想过,过一天是一天吧……”
“会留在黄家冲么?”
“这个……俺也不知道……”老旦低着头给驴挨个顺毛儿。
“那就好……”徐玉兰轻轻地说。
“你说啥?”老旦明明听见了,还是装蒜地问了一句。
“哦,没么子……”徐玉兰摸了摸驴耳朵。老旦见驴老实了,便推着它去那边吃草。驴却不饿,踅到那头搭起一只母驴就要开弓放箭。徐玉兰先看见了,大呼小叫起来。
“咿呀!它要干什么呢?”
老旦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鞭子上去,啪啪地抽了几下,再蹬上去一个飞脚,驴被蹬得摔了出去,竖着耳朵,咬着后槽牙,愤愤地瞪着老旦。
“这畜生……妹子你别见怪,畜生们都这个样哩!”
徐玉兰惊魂未定,却指着这驴说:“就它了,回头你帮我打了掌配了鞍,给我送过去。”
“成,俺再给你打扮打扮,刷洗干净送给你。”
“又不是娶媳妇,不用那么上心。”徐玉兰哼了一声,扭着腰去了,走了几步又回来,将荷包塞到他手里,“都是昨晚给你卷的,熏得我一晚都在流泪。”
老旦接在手里,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徐玉兰似乎叹了口气,慢悠悠去了,她此刻的背影很像阿凤,却比阿凤多了辛辣的味儿。
下午黄老倌子让人来叫他,说晚上要和他喝酒,除了他还没叫别人。二人喝酒已是常事,黄老爷子那里好酒多,故事多,喝着过瘾,聊得也开心,老旦从没个不去的。
“几天不招呼你来喝酒,你就找毛驴子出气?”黄老倌子坐在一张大木头椅子里,将一把德国驳壳枪拆得七零八落。他的大鹦鹉睡在架子上,张着嘴露出舌头,和死了一样。
“哪来的事?俺没有啊。”老旦嘻嘻坐下,看着他又把枪装起来,老汉手脚麻利,一堆零件儿眨眼就成了枪。他对着窗口扣了一下,扳开机头看了看说:“弹簧松了……和我一样,老了。”
“您正当年,怎说老哩?”老旦记住了这事,琢磨着以后给老爷子弄把好枪来。
“大清早的就听见你抽毛驴,小鞭子抽得山响,瞒得过我?”黄老倌子把枪插进皮套,歪着头看他。
“老爷子误会了,那头毛驴放着旁边的黄花母驴不要,非要上它的娘,这不乱套了么?俺不狠狠抽它,这畜生咋能长记性?”老旦编了瞎话,他不知黄老倌子听到了什么。
“你咯个木鸡!毛驴上哪个关你球事?你自己上哪个才要费点脑子!放着玉兰不要,半夜你去上母驴了,那才是乱了套……”
老旦自知斗嘴不是黄老倌子的对手,只乐呵呵笑着,眼睛却在屋子里四处寻酒。
“找么子?酒啊?你个木鸡!玉兰,把酒拿过来……”
里屋掀门帘出来个人,正是换了长衣却放了头发的徐玉兰。老旦脑袋嗡了一声,见黄老倌子狡黠地给自己倒茶,心知是老爷子使坏做局。徐玉兰拎着两瓶酒,脸上似乎着了妆,灯下变得妩媚起来。她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重重将酒顿在桌子上。
“轻点儿,又没谁和你叫板,哪有个女娃家的样子?”黄老倌子嗔怒道。徐玉兰撅了嘴,又嘻嘻一下,“砰”就拔开了一瓶。酒香溢出,老旦便知是上好的。黄老倌子劈手夺过酒瓶:“你以为是拔萝卜呢?这陈年老窖不能这么开瓶,一下就被你泄了精气,要慢慢开,慢慢倒,一杯便能醉人,你个傻妮子……”
玉兰又撅了嘴,羞答答看着老旦。老旦被她看得发毛,就去夺黄老倌子的酒瓶:“俺来倒,俺来倒……”黄老倌子却不依,指着他瞪着眼:“坐下!”
黄老倌子的鹦鹉不知何时醒了,也大喝一声:“坐下!”
老旦被吓一跳,只得坐下,玉兰抿着嘴忍着笑,抓过半只酱板鸭就要啃,黄老倌子便又瞪了她一眼,她便蔫蔫地放下了。黄老倌子给老旦斟了酒,给徐玉兰也倒上了。他端起杯看着二人:“废话少说,先来三杯。”
老旦忙举起杯,还没和黄老倌子碰,玉兰却仰脖子就干了。“好酒!”她舔了下杯边儿,像个兵汉般哈着嘴。黄老倌子摇了摇头,和老旦轻轻一碰,干了。玉兰这次抢过了酒瓶,给他们倒上,才给自己也满了。给老旦倒得有点满,溢出来一串。
“斯文一点行不?你旦哥可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你个妮伢子神憎鬼厌的,难怪没人要你……老旦,这是玉兰老家徐家沟的三十年老窖……这徐家沟的酒可是远近闻名呦!这酒不多了,都被赤匪拿去当了酒精……就剩这么几瓶,就不让你的兄弟们闻腥了。”
“么子见过世面喽?打了几仗就算见过世面了?还躲在这不长秧子的黄家冲,天天鼓捣毛驴?”玉兰撇着嘴,烈酒烧红了她的脸颊,红唇艳得像灯笼一样。
“呦!口气还好大?就冲他七个人就敢回通城救麻三,这就是英雄胆略,丈夫霸气!比你男人可强多了,活着没个动静,死了也没听个响!要论喝酒,你男人五个也喝不过老旦一个!”黄老倌子丝毫不忌讳提起这些。果然,玉兰也毫不在意,只哼了一声说:“那要看喝得过我不?我那男人是没么子用,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从来没么子主意……嗯,今天高兴,不说这些了……旦哥你把最好的驴给我了,妹子得谢谢你,你就赏个脸吧!”
玉兰给自己倒了酒,修长的手指平平端起酒杯,稳当如端起她的双枪。
“看不出哩,玉兰妹子喝酒这么爽气……”
老旦举起杯来,犹豫地看着黄老倌子。老汉倚在椅子里恶作剧般地笑,冲他抬了抬下巴。
“老旦你个木鸡!老子的外甥女都能把你吓成这样,亏你还是枪林弹雨过来的?呵呵……喝吧喝吧!”
老旦头一次和女人如此狂饮,徐玉兰一杯接一杯地进攻,老旦抽不出空吃菜,招架颇感吃力,这黄老倌子又一旁煽风点火,时不时地也趁火打劫和他猛干几杯。徐家沟的老窖后劲儿极大,才半斤下去老旦就晕得像坐了船,玉兰变成了两个,那双桃花眼满天乱飞,直欲勾了自己的魂儿去。他怎知玉兰从小就喝这酒长大,一斤下去也没什么反应。慌乱中老旦渐觉稀松。玉兰撸起袖子频繁进攻,老旦敞了衣服步步撤退,黄老倌子又喝了一杯,说去撒个尿,就消失在月光之下。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老旦醉得一塌糊涂,徐玉兰也醉了,却也走不得路,饶是她酒量厉害,怎敌得过黄老倌子的别有用心。
“进来!把那几个老婆娘叫过来,把这两个都抬回老旦那儿去,把二子拉我这儿来喝酒……这两个都扒光了,上上下下地搞在一起!不准走漏任何风声!”黄老倌子吩咐道,他嘴角一撇,对着夜色挤出一声得意的奸笑。
“看老子把你们杀个片甲不留!”黄老倌子得意地晃着头。
“杀个片甲不留!”他的鹦鹉又说。
半夜醒来,老旦口渴难忍,挣扎着下了床,到水缸里舀水喝。饮了个饱之后才发现周身冰凉,竟光着腚,他不由纳闷,平常至少留着一条裤衩,这咋回事?晃晃头回想,方才想起一些,脸上一阵发烧,不知谁把自己送回来的,谁又把自己扔上了床,竟是忘个干净,但却记得在梦里和一个女子轰轰烈烈地交过一战,折腾得酒汗横流,和她湿乎乎沾了一身……
黑暗中摸回床上,刚钻进被窝,一只热辣辣的手便搭上了自己的腰。老旦惊得头皮炸裂,从床上蹿起老高,嗷的一声飞到地上。
“鬼!”
老旦惊呼。一丛火苗噗地在床头跃起,照亮了半个屋角,老旦惊愕看到,赤裸的玉兰盘在床上,正探着婀娜的腰身,慢慢拨着油灯的火头。她头发披散,周身雪白,胸脯沉甸甸垂落下来,腰腿圆润如春天的萝卜,脸上潮红未褪,像仍在醉着一样。
“水……”玉兰软软地说。
老旦没动,徐玉兰便扯了一嗓子:“聋啦?拿水来!”
老旦忙舀起一瓢,战战兢兢走过去递给她。徐玉兰咕咚咚喝下,胸前两颗红豆颤巍巍抖着。老旦看也不是,走也不是,慌得缩成一团:“你……你咋了在俺床上?你咋了光着腚?”
徐玉兰猛地瞪大了眼,一把扔了瓢,葫芦瓢在屋里叮当乱碰。
“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我喝得不晓得事了,你就把我弄到床上来,趁机占了我,还以为你醉死了,我醒来的时候你正趴在我身上……你还问我?难道不是你弄我来的?我怎么上了你的床?”
老旦扔了枪,忙揪了条裤子掩住了下身,将棉被扔回给这光腚女人。他怎么也想不清这事的原委,但它铁板钉钉,往下一摸,分明是弄过的样子,梦中弄的那个肯定就是这个徐玉兰!这女人面色淫靡,胸脯上还有着啃咬的痕迹,这可如何是好?
老旦蹬上裤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捶着头弓着腰,发出懊悔的叹息。
“叹个么子气喽?搞就搞了,敢做就敢当嘛!还见过么子大世面呢……再说我又没有怨你,要不早就把你蹬下去了……”
“玉兰妹子啊,俺有老婆孩子……俺当真没想占你便宜……俺给你赔不是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老婆孩子怎么了?隔着十万八千里,我就不能做你的小?你都碰过我了,我还怎么再嫁?我肚子里说不定已经弄上你的种了,你想赖都赖不掉!我怎么就被你弄上了床,反正你是说不清了,你占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除了我死去的男人,没有人碰过我。如今我是你的了,你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现在这兵荒马乱的,你也回不去。将来要是你非要回去,我也不拦着你,我也不跟着你,只要你把孩子留下就行嘚,我在咯里也过得下去……”
徐玉兰披了件上衣,端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老旦,并无羞怯之意。老旦也望着她,心里还是一团糟,可那下面又不争气地翘了起来,他忙转身,偷偷把那闯祸的东西打了个卷儿,背朝着她坐回了床沿上。
油灯的灯芯烧化了,噼噼啪啪炸了几声,跳了几下便萎靡下去。黑暗又笼罩了房子,月光像酒一样醉人。老旦在黑暗中听到她慢慢躺下,喘气声如丝如缕。她的手摸上了老旦的腰,柔软而温热,游走在脊背和肩膀,若即若离地奔向他那翘起的东西。大概也害羞,便离开了,只抓过了他的手,坚决地将老旦拉向了她……
这个蹊跷尴尬的夜晚,老旦被这个如火的女人彻底摧毁,这多情的湘女尤物是一汪无尽的水,是一团勾魂的雾,是一辆柔软的坦克,是一处打不下的阵地。老旦在晕眩中迷醉,在升腾里融化。他粗愣愣的双手肆意地揉搓着她的一切,他坑洼洼的伤痕尽情地摩挲着她的腰臀,如赤裸着滑过麦浪,像光着脚走过炭池。他几乎揉碎了她,撑爆了她,斩断了她,他发动的每一次战斗都让她欲火焚身,密集的弹雨让她窒息,火热的空气让她痉挛,而他无穷无尽的喷发直欲休克了她。在这场没有败者的厮杀中,她像彩虹下的花朵一样怒放,像炮弹炸飞的一只彩色的鸟……
“好耍不?”女人压着嗓子说。
“好耍。”老旦喘着气退出将软的枪。
“你好耍,我疼死了……死鬼,我毙了你!”女人猛地将他骑在身下,双手作势握着双枪,对着他的头啪啪地打。
“你这里为啥挂着个绳子?”玉兰揪起老旦下面那根细细的红绳。
“老婆给俺系的……”老旦红了脸。
“都糙了……”玉兰不由分说揪断了扔去一边,老旦哪里拦得住,还想起身去拿,就见玉兰轻轻一跃,就又将他含在身体里了。
“以后我就是你老婆。”玉兰趴伏在他的耳边说。
“既如此,咱就一起过吧……”老旦觉得脑子射干了,身子泄空了,人像抽走了骨头,干瘪了皮肉,一切就此空空如也,释然了,放下了,忘记了……就这么着吧,就这么活吧,就这么醉着吧。世事沧桑,家园难望,情欲狭路相逢,大家是抱在一起渡河的蝼蚁,一个浪,一阵风,说不定便粉身碎骨,这一条看不到边的河流,得过便且过吧。
“敢对我不好,我就毙了你……”玉兰一只手轻轻下去,猛揪了他那玩意一下。老旦疼极,大叫一声,眼前哗啦一亮,像钻过了房顶,看到了黄家冲无边的星空。
久旱老旦娶了寡妇玉兰,黄家冲人知道这事哂然一笑,一个流浪汉,一个辣寡妇,干柴烈火地滚到一起,能有什么稀奇?这老旦信誓旦旦,劝退若干媒婆,还不是黑灯瞎火地搞了寡妇?这北方佬的脸和他们吃的面一样,薄了厚了都叫饼,薄起来能包饺子,厚起来能当棉被。唯一让乡亲们好奇的是那半山坡的声响。这最初的半个多月,徐玉兰白天黑夜地叫,一叫就是一两个时辰,比那驴叫得还响,有时候还边叫边放枪,放的还是双枪,真不是省油的灯。这老旦看来也是憋疯了,怎消受得了?半年下来都没消停几天。乡亲们只纳闷这黄老倌子,对这狗男女不闻不问,不管不怪,只自斟自饮和他的鹦鹉骂来骂去,真不知这古怪老头子是怎么想的。
“你们都有坑了,就俺是个萝卜!”
二子气呼呼搬出了老旦的房,住进山顶一个圆滚滚的茅屋。这原本是村民熏腊肉的地方,但二子偏偏挑中了。老旦拗不过他,就带着弟兄们给他装点一番,安了窗户,修了庭院,翻了菜地,建了茅房。玉兰对二子颇有愧疚,一日进城,从城里买来个奇怪的玩意。老旦说是迫击炮,黄老倌子说是照相机,巧巧说是万花筒。玉兰帮二子架好了,说这东西是个能看月亮的天文望远镜,是从一个法国神父手里买的。众人堆在二子的院里喝酒饮茶,冷不丁那月亮便爬上山坡。巧巧搬着板凳先睹为快,惊喜异常。黄老倌子也凑上去看,说这玩意要是装在大炮上,不是指哪儿打哪儿?老旦闭着一只眼去瞅,被那巨大的月亮吓得摔倒在地,玉兰咯咯笑着搀起了他。
“月亮大不?像啥?”
“大,白得像你的屁股,坑洼得又像麻子妹的脸。”
老旦忍着玉兰的掐,见二子抱着望远镜看个不停,知道这玩意只能哄他一时,还是要给他找个近在眼前的女人。
和玉兰的日子温暖而惬意,婚后的玉兰柔软如山里的竹,火辣如桌上的辣椒,热烈如燃烧的美酒。老旦正式做了三当家的,担负着守卫黄家冲的要任。他身上长出无穷的力量,如山里暴长的竹笋,生发得茁壮伟岸,身体竟强壮起来。只是和玉兰日日鏖战,却搞不大她的肚子,老旦心中纳闷,玉兰郁郁寡欢,她偷偷找了神婆,吃了些奇怪的药,院子里撒了新鲜的紫苏,枕头下放了干瘪的何首乌。神婆在院子里念叨了一个下午,离去时说让他们勒住鸡巴封住穴,每次憋一个月,候到月圆子时那刻狠狠地搞,而且不能哇哇叫,怕吓跑了菩萨给的孩子。
这可难坏了二人,玉兰说忍得了疼却忍不住叫,老旦只能削了个木橛子给玉兰咬上,一番恶战,把月亮都赶跑了。老旦见木头上牙印深刻,便爱惜地亲着她,说等有了孩子,给你装个喇叭,让你叫得山神都睡不着。玉兰抱着他流了泪,说只要能有你的孩子,我宁愿从此咬着木橛子。
黄老倌子开始收集外面的消息,让人买回大捆的报纸和传单。他在房子里一张张铺开来,拿着笔圈圈画画。虽然什么都不说,老旦仍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战事日渐胶着,中日厮杀到了湖南大地,在长沙杀得难解难分。到民国三十年底,长沙城已经顶住了鬼子的第三轮疯狂进攻。虽然已成焦土,并一度被日军攻占,但是整个战役下来,鬼子还是被赶回了战役前的地界。长沙城收复之日,黄老倌子大摆酒筵庆祝,众人都唏嘘不已。黄老倌子歪着头举着杯,说敢情这老蒋还打出脾气来了?湖南能守住,日本人就过不来了。
鬼子占了长沙的时候,玉兰几天睡不着觉,神婆来看,还没进屋就说肚子有了动静。老旦喜出望外,神婆却说不能马虎,她掰开玉兰的嘴看,在玉兰的肚子上听了半天,告诉老旦这孩子还没定魂,万不可惊了胎气。不能睡不能摸,下雨别出门,刮风要闭窗,就是蚊子叮了那么几下长了大包,也有可能前功尽弃。老旦听得头皮发麻,玉兰在床上呆若木鸡,这和养菩萨有什么区别呢?黄老倌子倒不在乎,说这神婆再胡说八道就把她熏了腊肉,一个三十年的老寡妇,隔三差五用苦瓜过瘾的疯婆子,还真把自己当树精了?
不信归不信,老旦却不敢怠慢,各项要求一一照做。玉兰也咬牙豁出去了,不就忍八个月么?就当再守多半年寡呗。老旦让二子和玉茗多带弟兄们担待黄家冲的守卫,除了和黄老倌子聊聊大事,便寸步不离懒汉坡,日夜守在玉兰的身旁。
黄家冲最近访客不断,有上贡的,有拜山门的,还有觍着脸来要饭的,这些人事还没料理明白,瞒着黄老倌子去参军的愣小子们又回来了两个。回来便回来,还把山门的铜鼓敲得咣咣响。两年前几个小子悄悄投奔了长沙的国军部队,回来这两个似乎打出了些战绩,穿着笔挺的军装,骑着壮实的大马,胸前还挂了一串牌子呢。二人进了山还没下马,二当家的已经黑着脸拦在路上,大手一挥,十几个人上去就捆在竹竿上,任凭二人如何喊叫,小匪们领了命,不打不骂,只扛着他们上了山,掼在气歪了脸的黄老倌子座下。老旦随后赶来,见寨厅里杀气腾腾,二当家手持大刀站在两个后生身边。
“还敢回来,胆子不小……”黄老倌子斜躺在椅子上,“怎么?去了四个,只回来两个?松开吧,谅他们不敢跑。”黄老倌子吹了吹烟锅,对老旦点了下头。老旦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见两个后生穿着熟悉的军装,军功章上沾满了土,心里虽疼,但见黄老倌子脸色不善,便不敢多言。
两个后生仍不吭气,利索地爬起,一下下打去身上的灰,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处肮脏,再摆正每一块军功章,全身都收拾停当了,便默契地立正,给黄老倌子齐刷刷敬了礼。老旦回黄家冲时他们才走,其中这个二伢子还认识,那时还是个看啥都好奇的屁娃,如今这脏胚子已经仪表堂堂,黝黑的皮肤仿佛刀割不破,站在那儿不卑不亢,眉宇中尽是威风。老旦暗叹湖南佬真是不简单,同是农民,咋人家的娃子有点历练就这般虎气哩?
“是当了逃兵没地儿去了,还是打了胜仗回来装蒜?”黄老倌子话如钢锥,眼皮都不抬一下。
“老倌子,都不是,我们……是奉命回来的。”小兵黄瑞刚的后脑勺少了块肉,露出骇人的伤疤。
“奉命?奉谁的命?”黄老倌子斜斜看着他,“敢违我的命,却要奉别人的命?”
“团长命令我们……”二伢子说。
“屁!闭嘴!什么狗屁团长?老子当年还是旅长呢,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就杀他个片甲不留!”黄老倌子重重捶了下旁边的桌子,茶壶茶杯的跳起老高。
“杀他个片甲不留!”一直打盹的大鹦鹉猛然狂叫。黄老倌子一巴掌打去,将之打得羽毛乱飞。
“老倌子,长沙两战之后,兵源紧张,我们团战死七成,负伤两成,三伢子和黄定方都负了重伤……”黄瑞刚顿了一下,又抬起下巴说,“我们活着的弟兄领了部队的命令,分散到湘中湘西湘南各地召集人马,如果不能尽快补充兵员,湖南难免陷落……”
“陷不陷落,跟你啥相干?我看日本人来了倒好,军阀本就异志,看着是中华民国,其实各自为政,鱼肉百姓,否则哪有老子我决然卸甲?哼,还有个共产党挖墙脚赚人头,在后面搞国中之国,这中华不过是一窝乱咬的狗,都让日本人收拾了,倒还干净!”黄老倌子说罢看了老旦一眼。老旦本听得发木,见黄老倌子眼神异样,便知这老家伙是在说反话呢。黄老倌子说完便瘫进太师椅,下巴顶到了肚子上,大水烟筒咕噜得打雷一般。
“老倌子,不能这么说……”二伢子咬着牙说,见黄老倌子没再拍桌子,他又说道,“咱山寨的黄老举人说了,民国来之不易,尚在懵懂年华,但若能治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就像咱这山寨,老倌子你回来的时候,几个大户为争寨主不也乱七八糟?外边不也是群狼环伺?你成了山寨之主后,不也有几年东征西讨的日子?山寨里不也用了好几年才完全定下你的规矩?”
“别绕圈子!”黄老倌子不耐烦道。
“老倌子,鬼子既到湖南,咱便不能袖手旁观,湖南若陷,亡国有日,湘人若不齐心合力,必遭倭寇冷血欺凌。”二伢子看了眼老旦,似乎掂量着该不该说,但还是说了,“老旦失了河南,不知何日能和家人团聚,湖南如果再败,他又能躲去哪里?我们又能躲去哪里?”
老旦闻听此言,一股烈火从肺里升腾起来,一张脸顿时狰狞起来。愤怒、羞辱、尴尬、悲哀,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老旦那颗要炸开的头颅。可他无法发作,这二伢子说的是实话。
“混账!轮得着你说三当家的?你的战功和他比,算是狗屁!”黄老倌子腾地站起来,水烟壶猛地掷向了二伢子。二伢子看着这铁家伙飞来,竟不躲避。老旦心中暗惊,这一下不头破血流才怪。旁边的黄瑞刚猛然伸出了手,稳稳地抓住了水烟壶。他走前几步,恭敬地举到黄老倌子面前,老汉哼了一声,劈手拿了回去。他看了一眼二当家的,回身坐进了太师椅。黄瑞刚是二当家黄贵的儿子,极倔强的一个后生。二当家的已经像水牛那么倔了,这个少言寡语的侄子更是不可救药。
“都长出息了,一红一白,一唱一和了,落了几个伤疤,就觉得敢和我叫板了……”黄老倌子冷冷道。
“老倌子,我们不敢。”黄瑞刚低头说。
“有没有丢黄家冲的人啊?”
“没有,我们给黄家冲挣了脸,要不也不敢来见老倌子。”是的,他们身上的伤疤和军功章就是答案。
“嗯……那时候就看出你们要走,我老倌子不是傻子。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去当兵也没跟家里打招呼,血气方刚嘛。不过后来咱都立了规矩的,弃寨参军可是罪,还记得是何处罚么?”
“记得,受老藤鞭。”黄瑞刚平静答道。
“既然知道,还敢回来?”
“大义为重,小痛为轻……”黄瑞刚像早就准备好了,说得不卑不亢。
“好个小痛,脱衣服!”黄老倌子暴喝一声。他的鹦鹉晃晃悠悠爬上杆子,正要再随一嗓子,早被黄老倌子又一巴掌,这一下彻底打晕,挂在那儿晃悠起来,像一大串春天的新蒜。
黄老倌子勃然怒吼,众人皆惊得一震。二当家的走上了两步又退下去,老旦拿捏不准,不知该劝还是该看。两个后生却不慌张,对视一眼,利索地脱去了上衣,露出健硕的身体和深浅不一的伤疤,皆是枪打刀削的伤痕。黄瑞刚背后有一条烟锅那么长的刀痕,一看便是鬼子军刀从背后干的,伤疤发着鲜嫩的红色,显是愈合不久。
“伤好了没有?”黄老倌子看着他们,竟问了这么一句。
“不碍事。”黄瑞刚道。
黄老倌子朝二当家点了点头,黄贵会意,咬着牙拎起沉重的老藤鞭,慢慢地走到他们身后。
“都跪下……”黄贵撸起了袖子。二人便跪了,他们挺直了上身,看着有些发愣的黄老倌子。黄贵抡了抡鞭子,藤鞭呼呼有声,鞭梢发出尖利的哨响。老旦听得皮肉发瘆,见黄贵的手略微发抖。他又将鞭子甩了几下,抬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黄老倌子,就朝着儿子后背抡去。
那一鞭便皮开肉绽了,黄瑞刚生生受了,疼得趴伏在地,却一声不吭。黄贵咬牙又是两鞭,鞭子上便见了血。黄瑞刚撑在地上,双臂抖若寒枝,淋漓的大汗滚下脖颈,流过背后的血痕。黄贵还要打,二伢子却拦住了。
“二当家的,瑞刚大伤刚愈,我来吧。”他双手握住黄贵的鞭子,竟是不依不让。
“有种喽,就让他来……”黄老倌子大喇喇地跷着脚,又抽起了水烟壶。黄贵洗了洗鞭子,照着二伢子抽去,沾了水的皮鞭更是狠厉,一鞭下去便皮肉翻开了。
“停下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门传来。众人惊讶,老旦扭头看去,见黄老举人驼着背迈进长长的门槛,他拄着一根生锈的半截长矛,肩膀斜斜地歪去一边。老汉刚走进来,黄老倌子便站起了,他扔下烟壶,几步走下了台阶。
众匪都躁动起来,二子凑到老旦耳朵前说:“稀罕,这老爷子据说八年没进过这寨厅了。”老旦知道这黄老举人是黄家冲百年来唯一的举人,黄老倌子的幼学师傅,认字儿学武都是跟他学的,也正是这老汉送他去参军北伐。老汉如今已然古稀,儿子和老婆都病死了,他早就不再过问山寨之事,每天在山后耕读逍遥,有精力时便教教孩子们读书认字。见黄老倌子站起来,众匪头呼啦就站起来,老旦也忙站起。黄瑞刚和二伢子扭过身来,对着老汉一拜到地。
“我说完就走……”黄老举人走到两个后生面前,腰杆似乎直了起来,他轻声说,“不让你们去参军,是因为今非昔比,冲里人丁太少,得攒一些种子下崽……眼见着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原本没错,你们也想像老倌子一样学成出山,挣个功名,后生子么,都有这个念头。可你们要有个规矩,这一走就两年多,没个消息,你们的爹妈夜夜焦心呐。老倌子几次悄悄派人去打听你们,有一个还出事死在外面,你们知不知道?”
黄老举人低头看着二人,两个后生对他又是一拜,眼中溢满了热泪。
“我从小就告诉你们忠孝仁义,男人在世,要顾及周全,不能为功名之私,便弃了应有之道。国难汹汹,君子荡荡,你们不管去到哪儿都不能忘了本。”
“孩儿记得了……”两个后生磕下头去。
“老汉我问你们一句实话,别人说的我都不信,这鬼子,你们觉得挡得住么?”黄老举人正色立眉,这句话便没拿他们当孩子了。
两个后生对望一眼。二伢子低下了头,黄瑞刚抬起下巴,冷静地说:“老公公,我们两战长沙,牺牲重大,但鬼子也损失不小。我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胜,只知道每牺牲一个战友,我们便会多一份坚持,要让鬼子知道我们湘人的血气……老公公,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鬼子若打下了湖南,这国可能真的就亡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翅膀硬了才几天,就跟老公公摆起文腔了?你只知道玩命,却不知是在给国家玩命还是给老蒋玩命,娘了个逼的,二伢子,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央军的一仗里,你个没记性的东西,你以为只有鬼子才会来烧杀?”黄老倌子厉声喝道。
“不管怎样,中华民国统一了,为了抗日,蒋委员长和共产党都讲和了。鬼子不光是来烧杀,他们要灭亡整个中国,就像他们灭亡东三省一样。”二伢子昂着头说。
“鬼子进来了再说!进来了老子自有安排,轮不到你琢磨。”
“长沙已成焦土,下一战不知能否守住……黄家冲一味保全自己,最终只会被鬼子烧个精光。”黄瑞刚又接过来说,看得出二人早有默契。
“果真是英气了,走吧,先随我去治伤吧,早知道你们要挨一顿打,神婆的药我已经让备好了……”黄老举人说罢去搀他们,二人慌忙站起,看着黄老倌子。
“老公公都说话了,你们还愣什么?还不快跟着去?”黄老倌子背着手,对二当家的努了下嘴,黄贵眼皮一耷拉,和几个匪兵便搀着他们去了。老旦见冷了场,喘了口气便起身走到黄老倌子身边,二子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也跟着凑上去了。
“老爷子,不是真生气吧?”老旦堆着笑说。二子递上一支烟让黄老倌子抽:“我自己卷的,云南上好的烟丝……”
“什么事都生气,老子早气死了。”黄老倌子抽了口烟,对着二子一张大脸吐了口烟,让众匪都散去了。等人走光了,黄老倌子斜着眼问老旦:“怎么,你有想法?”
“没有,俺哪里会有想法?玉兰肚子才三个月,除非有人来惹咱,你下令,要不天塌下来俺也不出门儿。”老旦叉着腿,一副大咧咧的样儿。
“老哥是怕你要去呢。老倌子,鬼子打的都是军事要地和大城市,咱这黄家冲穷山恶水的,鬼子才不稀罕。我和旦哥一路打下来,板子村三十多个后生,可就活下俺俩,要不是麻子团长护着,这两条命早填在武汉了。俺是运气好,老旦却是命大,每次打一场恶仗,俺充其量划破点儿皮儿,老旦可都是鬼门关里绕三绕,动不动就肠子肚子往外流,假死诈尸的事儿他干得多了。可阎王爷不知为啥那么厌他,就是不把这堆废肉收了去。”二子挤眉弄眼地说。他左眼上有个明显的黄圈,圈得眼都大了一号,那定是看天文望远镜看的,这家伙每晚都抱着它看,这只眼也快看瞎了。那玩意全山寨的人已然看腻,他还每天看个没完。据说他看见很多流星,还看见月亮上有人跳舞。
“要收也是收你,你没听说打不死的蚂蚱怕死的鸡?你哪天只挨一颗子弹,八成小命就没了。”老旦用烟锅捅他。黄老倌子就笑了。
“老旦说得有道理,我也是个每战必倒的,可谁知道最后一战,老天爷把我这玩意去了一半。妈了个逼的去一半儿还留一半儿,好像能长出来似的。老子才不稀罕!不如去个干净,老子就做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公,抓几个鬼子的小白脸儿回来耍。”
老旦和二子愣了,不由对看了眼,黄老倌子啥意思?这又是哪一壶呢?
“老倌子,这两个后生咋办?还让他们走不?”二子蹲在凳子上问。
“拦得住人,拦不住心,黄老举人也发了话,我还怎么拦?这两个小子也算历练出来了,是去是留,是死是活,那是他们的造化了。”黄老倌子少见地叹了口气。
老旦看着黄老倌子那张略带悲戚的脸,想起了永远皱着眉的马烟锅。黄老倌子的大鹦鹉总算醒了过来,爬上杆子伸直喉咙,哇哇叫了两声,然后对着空旷的寨厅喊道:
“造化子嘞,造化子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