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云箫韶是厚道人,知道李怀雍和徐茜蓉的首尾,她也没到处声张,迫不过也只是在自己屋里当着丫鬟面儿说一句,从没有往外掀的时候。
这是脸面,里话不外说,外话不里说,事儿该怎么办、人该怎么处,都有暗含的规矩。
徐茜蓉自知云箫韶会循着规矩,也笃定,但凡有半个风影儿传出去,纵然名声碍一些,可她能一举进来东宫,是以,她觉着云箫韶不肯为外人道。
实际她想得岔,云箫韶巴不得她进来,一点不怕外头议论,生怕大伙不把太子爷和表姑娘两头儿连起来呢。
座中本没有呆子,再看看徐茜蓉哑火一般的口条和烧似的粉脸,这谁还瞧不出,要不这徐大姐编排自家嫂嫂呢!这是一家人不愿意出两家,自己想给自己当嫂嫂。秦玉玞掩着帕子笑道:“蜂儿赶着花儿开,原来是徐姑娘春心等不及。”边上太太小姐都笑起来。
碧容也道:“奴实在盼着,表姑娘进来作伴,一定热闹。”
众人听她一言,上京碧玉仙,名号谁人不知,再听“作伴”两个字的弦儿,可不,谁说东宫没有姬妾?这不正坐着一位?说甚太子妃娘娘善妒护栏,碧容这等身份都不拘太子收进来,若说这还要叫指摘一句善妒,那天下间真无一位大度的主母了。
云箫韶望碧容笑笑,领下情,高高拎起轻轻搁下:“是本宫心急,她才几岁,早着些儿呢。”
三两句打发,不再搭理徐茜蓉。
少一刻,又传仙官竹叶酒,上好的佳品,席中纷纷品鉴,更是没人再理会甚襄国公徐姑娘一句。她围簇的盛装,这会子好比哪一枝朱砂判催折在地,远远花丛望去,独缺一个碗口大的疤相似,凸凸杵在那,不尴不尬。
她臊得没处下脚,碍着什么?旁人自在和乐。
说这仙官竹叶酒,端的合应夏日天气,饮在喉中清新绵长凉气袭人,云箫韶正伙着秦玉玞不许筝流多饮,一个说:“你才几岁,放下放下,给换甜酒。”
另一个说:“二姐看一会子有酒,脑子蒸地说出甚好听话儿,与那一位似的现眼。”
云筝流还想饮,碧容在一旁说道:“二姑娘听奴一句,喝酒要糟脸,尤其入口绵软的,后劲似刀子,明日害人头疼不说,说不得脸上还要生疮。”
一句把云筝流唬的,立时撂下酒盏,杨氏领头,周遭一圈子人笑的。
云箫韶眼皮一眨一掀,脸上笑意落下。
月门处人影隐现,是李怀雍。
正站在月门底下张望,目光不偏不倚钉在云箫韶这一席。云箫韶垂目片刻,仗着离得远,只当没看见。
似有若无的,似远还近的,就这么着捱在他不错眼的注视里头。
一时间竹叶酒也不香,果皮酥也不甜,真把个人烦杀了。
又过一刻,云箫韶酒杯一搁下颌一扬,叫画晴:“请来。”
众女顺着她看去,怎说的,太子爷几时立在那角上的?连忙起来见礼,李怀雍缓缓一步一步行来,叫起。
温言向云箫韶说:“今日的席合意么?你近日不安枕,脾胃也不健,因传他们一道乌皮鸡,补虚劳羸弱、制消渴,吃着还合口?”
他一面说,云箫韶一面与他让到上首,闻言一个字儿不提方才一起子的风波,只说可口。众人听着,只道太子妃为人顺气。再说这上寿,大家子有大家的过法,小家子有小家的过法,一应吃食席面上差一些,可规矩是一般,由来妇人小姐合坐,家里汉子不来一处,要来,这是天大的脸面和情分,足面儿的敬重恩爱。
这席中明眼人就说的,就太子爷待太子妃这个样儿,那徐姑娘是要挂脸,十成十是长脚短手兔儿病,眼睛红。
座上李怀雍似乎嗅得声气,没问云箫韶,问云筝流:“小姨,方才谁与谁合气红脸么?你告诉本宫。”
云筝流待说,云箫韶拦了,说:“谁合气?”
云筝流不管,白生生指头尖儿指着徐茜蓉。
李怀雍一看徐茜蓉妆扮当即明白几分,闲闲说道:“明日到正阳宫回母后,就说家里短少夏日清浅布料缎子,请她赐下。”
云箫韶睨一眼徐茜蓉,这人此时是如坐针毡上下没个安生,云箫韶道:“你说她怎的?她这妆花缎子是前儿我送她的,裁得衣裳精心,今日穿来特意谢我,你要挑她的不是。”
方才反打徐茜蓉,给多少没脸,这会子李怀雍听着也是情愿给云箫韶撑腰,云箫韶却一句不借他的势。
李怀雍也不望那一席看,嘴上问确切么,徐茜蓉少不得忍气吞声答是,这一茬揭过。
又陪一会子,看看时辰该他这太子爷离席,云箫韶忙把眼睛逡巡,想叫画晴叫人,一瞧,哎?这丫头,向来的稳重人,这会子怎双眉紧蹙、张头露脑?急急也是瞧云箫韶面上。
甚么事儿?
借口更衣,云箫韶下席来,画晴袖子掩着拿出一枚金灿灿物什,云箫韶胸口一跳,领她进屋。
金灿灿的,是冯太后送的桂枝镯子。
“娘令俺每去查,”画晴低着声,“里头凿开确确是空心儿!不敢拿去太医院张扬,悄声往城中医家询问。”
云箫韶问哪家,别是母亲相熟的人家,可不好,画晴说:“我不知事?怎敢惊动太太的,悄摸望城西寻的几家。”
挨家问过,这几日云箫韶生辰忙乱,这才迁延到今日方办妥,告说:“里头填的官桂并黑沉散!”
黑沉散!云箫韶当即眼前白晃晃一片,脚软气喘不止,画晴忙扶搊她坐下,又说:“娘,此物大毒,幸亏娘机警留着神,冯氏怀的好心!”
大毒,云箫韶那个不知道!
却说从前她的成哥儿怎么没的,好好的儿,怎就那轻易叫徐茜蓉养的畜牲唬风?
原来她孩儿自从落地就不好,不强健,尤其易惊风,隔两间外头人开门起坐,他都要把魂梦惊醒着。
那时候李怀雍已不常来梧桐苑,云箫韶无法,托母亲金命白命请来太医看,说孩子是打母体里吃着慢毒,肝胆气弱,就是黑沉散。
黑沉散,黑沉散,那会子整座梧桐苑翻个底儿朝天,万般没有头绪,横竖想不起哪里进过甚黑沉散,只当是徐茜蓉水土并行使的暗招没防住,没成想,冤另有头债另有主,关窍在慈居殿。
画晴瞧她神色,细细劝着:“娘既知道冯氏安的心,防着就是,这东西左右也没上手,娘何故脸色唬得这白?”
不由得云箫韶脸上不白,她的仇人又多一个,她的了悟又多一项。
是她,她想得岔,她总寻思着借冯氏的手杀李怀雍,此一途,不通。冯氏想让她死的心,和想让李怀雍死的心,一般无二。若说徐氏或许想叫她十年后去死,冯氏怕不是想叫她立时去死。
拦路的,前有狼后有虎,没一个善茬儿。
道是天要绝人路?指望冯氏实与虎谋皮,还有什么法子能脱开李怀雍?云箫韶千万个没头绪。
她回到席上,依旧摆笑脸依旧做笑语,只是眉宇间终究添得一分沉重。
旁人瞒得过,甚至她母亲杨氏也没看出个端倪,可哪个能瞒过李怀雍?
虽则后头,云箫韶做得周全,言笑晏晏拈一枝朱砂判请太子殿下赏脸,李怀雍依言与她戴,却怎看不透?她是做戏,是做给娘家母亲看,想叫母亲安心,是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与接着这满院子的芍药时候一模似样,她眼睛弯的,丹唇微翘,口中曼声说的是殿下费心,如今说的是请殿下为妾簪花,实际眼中只有冰冷。
李怀雍即知,他的芍药没讨着她的欢心,意外也不意外,伤怀是真伤怀。她不爱芍药,不爱他。
再照实说些,确乎凿凿不容含糊,她心里不再爱芍药,不再爱他。
天底下最要命,不外乎“不再”二字。
落后几日,李怀雍每日听梧桐苑消息,每听一回,中心如梗,心血如煎。他听见他的芍药花颜空负,光阴轻抛,不得主人一丝的怜香惜玉,日晒没人浇,雨水无人挡,身价足金,命却如草芥。
这日入仲夏,李怀雍休沐,不再蜇磨,索性令人将朱砂判全撤出去。
又入内,画晴上来细巧茶食,云箫韶陪他吃茶,纤纤素手,握着茶针,点开他杯中细碎茶叶沫子。
不过最寻常一副家常景象,李怀雍险险落泪。
回不去的,终究回不去。
夫妻二个闲话,李怀雍说要将书箧移来,在这处看书,云箫韶垂着眼,没说一定不许。向晚,李怀雍自然说要歇在她屋里,她一例没说一个不字,只是转头低声吩咐画晴,预备明儿清早起来的红花炭。
看画晴领命出去,里间李怀雍深深叹一口气。
云箫韶回转时他似随口问得:“画晴出去做什么?”
云箫韶面不改色:“她去与我取件不要紧物件。”
不要紧物件,是么。李怀雍目光如缕,兜头盖脸罩云箫韶身上,云箫韶问殿下怎了,他说:“是么,红花只是寻常?”
目光深重,严严实实,云箫韶手心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