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忙,”云箫韶叫着人,“去告诉殿下。”
告诉什么,一时半刻没说。
不是吊人胃口顽,而是云箫韶心思好比缠着的飞絮游丝,翻飞没个定数。
原先想说待咱们匀脸梳头,这是一贯见太子驾的规矩,可是,云箫韶已经少说半年没见过李怀雍。
眼前这个么,更别说,往前头数七八年的李怀雍。
对他哭?对他笑?该是什么章程,云箫韶实在不知。
踅摸良久,把声量低沉着:“就说,我睡下的,先请他回。”
画晚出去回话,屋内默默,单等着不速之客迳走。
忽地听见外间画晚扯嗓条:“殿下,我们娘正睡着哩。”
屋内两个一惊,连忙安顿云箫韶面朝里躺好,听一阵脚步疾,又一阵窸窣窣,画晴的轻声儿:“请殿下的安。”
“嗯,”温吞吞的男声叫起,“这时辰还歇着,昨儿夜里没睡得安稳?”
是、这是,武陵人踏舟桃花源?还是俞伯牙听海蓬莱岛?今生今世竟又听见他这般家常言语。殷殷的,关切的,好似真事儿真情儿。
云箫韶拥着一臂锦被闭闭眼。
画晴答两句,末了道:“等娘起来俺每与她说,教她亲上崇文殿向殿下请罪。”
意思现成是要送客,没想自觉着身边榻一个角沉一沉,身后近处传来的声儿:“无妨,我陪陪你娘。”
?径自望榻边上坐了?要坐在这里看?干看什么。
听李怀雍又问几句起居日常,诸如餐饭一般,庇股只安定在榻上不挪窝,把个云箫韶白捱得如芒在背,紧拢香肩不敢乱动一动。
须臾,她听着他的,那是一辈子的指望一辈子的念想,低低笑道:“我在这里,你安睡不得,我且去,晚间再来看你。”
一时说不上,他惯得好一副温良嗓,又细贴着人心肺温声言语,烫得云箫韶鼻尖一酸。
又听他道:“再过一刻喊你娘起来,午间不敢放任睡,要防着晚上没困头。”
画晴两个称是,一阵脚步溜着烟,消失在门外。
回来看人,只不起身,画晚抻头看看,不得了,惊道:“娘怎哭起来?”
怎,谁知道。云箫韶袖口抹在脸上,思来想去不值。
可是眼中发涝似的不住,罢罢,想是哭这身子的魂儿,忒可怜,就刚进来这几年有几分好,你还没享着。
哭一阵子歇住,只觉通身舒畅耳清目明,隐隐一个念头,往后许再不必为着他落泪,可是好。
这日后头云箫韶没忙别的,一味拉两个丫头说话做针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不够,到入夜歇息,谢天谢地不得没眼色的来打搅,舒舒服服安寝。
约摸烛火灭过两刻,云箫韶心里有事还没睡,躺着不知哪一缕眼风扫着门帘,地上竟然有个人影。
唬一跳,云箫韶当是遭贼,刚想叫起来,看见那人竟好似跪地上一动没动。这一下懵的,谁家贼子这么着行窃?再定睛一看,外头廊下的灯照着鼻子眼儿,不是李怀雍是谁。
他面向里间长跪,口中翕忽不止,云箫韶心口一跳,心说这是做什么法事,看吓着神儿。
且看你闹的哪门子幺蛾子。
侧脸觑着,夫妻俩你也不知我我也不知你。
觑着觑着,云箫韶神思困顿缓缓睡去,李怀雍跪到几时,她不知,到底看清不曾,或是发梦?她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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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说望宫里延医,没来,画晴两个不免忧急,云箫韶浑似没事儿人。
也是历来的毛病,月信不按日子,再说承那一位的人情还得还,还得进宫谢恩,没病也要烦出病。
这么想着,不免想一想往后的路。乱糟糟浑噩噩万事没头绪,不过有一样是定的,不能给李怀雍生孩儿。
这事儿,就不能劳动宫里的御医。
“画晴,”云箫韶扒摸她袖子,“你家去看母亲哪日得闲,年节上各家走动,再不得要上山烧香,看她哪日清闲,咱下帖儿回家看看。”跟母亲说说,家里相熟的医婆子、太医总也有。
若是,心头一撮子奢想,长年累月若是落不下一个半个根蒂,七出第一就是无子,说不得真能给她打发到庵里。庵里怎么不好?她上辈子后头几年过的什么日子,比庵里也差不离,伺候菩萨怎么不比伺候负心的人强。
不过说要家去,一时半刻不得空。一来父亲不在家,母亲年下有的忙,二来云箫韶这头也有事,这日李怀雍过来说,宫里召云箫韶进去。
他是满怀歉意的:“母后前脚往太医院递话,后脚风声传到慈居殿,太后问是谁不好,说到你,三两句就说既然你身上不好,不如进宫,宣院判、御医都给瞧瞧。”
慈居殿,如今的慈居殿,还是冯太后当家。
冯太后,念起这一位云箫韶心里也没个耐烦,当年一手给她捧上太子妃的是谁。却是什么好心,早是看她父亲不是京官儿,家里又没兄弟,没个助力,因指给李怀雍。
须知冯太后虽然是李怀雍亲祖母,本该千疼万疼,奈何宫里新近添一个九皇子。九皇子的娘冯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李怀雍只有仁和帝跟太后沾亲,九皇子李怀玄可是爹妈两边儿都沾着,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说起来,云箫韶疑心徐家姑侄是不是就仿的冯太后和冯贵妃的例,真是,上行之,下效之,好的不学。
“箫娘?”边上李怀雍许是看她不言语,叫一声,犹自愧疚,“你身上不爽利还要进宫奔波,受苦了。”
云箫韶不吭声,他转问:“到底是怎么着不康健?这好几日你懒懒的,笑模样都见得少。”
“没大事,”云箫韶强笑答话,“殿下别挂着心。”
李怀雍眼睛沉着,云箫韶心里突突,听他口中却一派松快:“瞧你脸色尚好,进去罢,求个安心,我陪你进去。”
啊,那实在也是,不必了。云箫韶推脱:“女眷进宫,哪有汉子陪的,太后又没召你。”李怀雍没言语。
到日子云箫韶照时辰进宫,再三推谢没用,李怀雍一定要陪着,言道:“是我无能,东宫原该设有良医所,万事不必求人,如今委屈你看人眼色。”
“殿下那的话,”怎么接茬都不好,可叫云箫韶拿话安慰他?又不愿意,只好捡一句,“是太后借着由头给皇后脸上不好看,妾哪来的委屈。”
车外轱辘转得吱呀吱呀,车内云箫韶一句话说出去,好似冬日梅树底下烹茶,一抔枝上雪落进滚水的茶瓯里,悄无声息,融得半点水花没有。车内狭窄,云箫韶不愿意挨着人,做得笔挺,没得十成十的紧绷。
少一刻李怀雍好似闲聊:“你从来唤母后,唤我是二郎,如今怎的生分。”
这见鬼的辇车,死活到头是到不了慈居殿,云箫韶逃也似搪塞:“在宫里,总要守着规矩。”
冷不防看见李怀雍眼睛,既轻且沉,听他道:“宫里?箫娘,东宫不是宫里,东宫是你的家。”
是是是,是你白长的口舌赖说这一句的,云箫韶险些赏他白眼,好歹按捺,敷衍几句,终于外头听太监唱,赶着下车进殿。
不一时回转,好么情是张狂没个忌讳,躲车上便了,这人怎大喇喇立在宫门口,往来宫女太监谁看不见,也不怕人笑话。
是冯太后亲信姑姑给好好送出来,乔的笑模笑样:“有三分准验,倒先头恭喜太子。”问何喜之有,云箫韶默立边上没个话,姑姑道,“展转流利,如珠之动,院判大人亲下的脉案,是滑脉,东宫或后继有人。”
李怀雍脸上乍惊乍喜,也不顾着人,双手搂云箫韶直要打腾给抱起来,唬得云箫韶上手摈他胳膊:“没个一定,看张致的!”
放落地上:“怎是没一定?”
姑姑说:“太子妃娘娘脉象暗弱,因不敢下定论。”
说几句吉利话儿,宫里御医都一个样,刀架上脖子准话也没有。说她笑,是皮笑肉不笑,两只眼睛枯瘦瘦、阴历历蜇人。
两口子当看不见。
李怀雍好似心终于定下,放开云箫韶,递过赏又谢过。
回东宫路上,李怀雍又一直摩她手,望她只是笑,唤她小字,又说:“原来你是心烦这个,如今得着准话心里舒畅了?瞧你打慈居殿出来神色就好。”
怎么不好,云箫韶瞥他一眼。
进去是是阖宫嫔妃在列的大阵仗,太医院上到院判下到生药员都给传来,冯太后左首徐皇后脸色就不太好。她一个御医也请不动,冯太后呼啦啦能叫个囫囵,还是给她儿媳妇瞧病,谁能脸色好。
她脸色不好,云箫韶脸色就好了。早是你早年吃的瘪不够,到你上位就一味折辱人,什么人呐。再一个她今日穿拥的大袄,腰间紧就而肩臂宽松,里头使画晴给她绑的衣裳带子。
在肩臂处系带,一时半刻能拗一个气血不畅的脉象,诊脉这项就难以施展,任是医圣他老人家下凡也摸不出个准儿,这才有的“暗弱”、“说不准”。
云箫韶要的一个说不准。她自知没身子,却不愿李怀雍立时也知道。
有身子,名正言顺李怀雍不得近她的身,要央母亲配不出货的药,这之前,云箫韶可不盼着甚喜事。
种种计较都在她计算之内,脸上自自然松快,李怀雍细看她面上,没看出端倪,只当她是有孕高兴。
高兴就好。
有此好消息影儿,晚间李怀雍要宿在梧桐苑,云箫韶没道理拦他。也没拦,有免死金牌怕他的,夫妻两个脱衣解带,画晴点茶与两人吃,打发安置。
李怀雍问云箫韶好不好睡,要排展手臂与她枕,她装作睡得熟没答话。
三装两扮的,还真就睡思缠人,熏熏然睡去。
夜里发梦,梦的是外头一个小人儿,摇摇晃晃打帘子进来,喊她:“母亲,这遭果真不迎要我来?”
她怔怔,孩儿又说:“母亲要弃儿子,儿子没话,拜愿母亲安康顺遂。”言没罢望地上跪,一跪一叩,一叩祝一句,说母亲安康。
跪的那寸地上,看不是前儿他爹跪的一个地儿?
云箫韶惊醒来,枕上妆泪湿透,发着懵喃喃:“成哥儿,成哥儿。”他要跪就跪,你跪甚,你去罢,安心地去。
猛然身后动静,李怀雍问她:“你叫谁?”
等闲一身冷汗,云箫韶小衣冷浸浸缚着,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