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平里战斗之后,中国第三十九军一一五师三四四团二连文化教员李刚的名字被列入了烈士的名单。他所在部队为他开了追悼会,战友们为他写的悼词登在部队的油印小报上。
一年以后,李刚的战友们才发现他没有死。
一一五师奉命打砥平里时,身为文化教员的李刚被指定为战地担架队队长。部队的攻击严重受阻,伤亡很大,李刚主动参加了爆破组。他和几名士兵一起炸掉了一个地堡之后,地堡里没被炸死的美军士兵突然向他开枪,子弹从他左膝关节处直贯大腿根部,大腿肌肉被撕开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骨头外露。他忍着剧痛用绑腿带连同棉裤一起把伤口捆住。就在这时候,部队开始从砥平里撤退了。
战友们轧流背着李刚撤退。他的湖南老乡看见他伤得如此严重,为他落了泪。刚撤出战场没多久,撤退的人流就被美军飞机发现,立即遭到轰炸和扫射。一颗凝固汽油弹在李刚身边爆炸,他滚到一道山沟里,顿时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李刚在极度的寒冷中仿佛有了一点知觉。
他感觉到天正下着大雪。他已经完全被冻僵,血似乎已经流尽。
所有的声音,那些枪炮声和人的嘶喊声全都消失了,包围他的只是一片寂静。
他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大雪把他彻底掩埋之后,他再次陷入昏迷。
李刚的战友们没有找到他,也许是他被大雪掩埋了的缘故。
撤退的路上,连队所有的人都在惦念他,有人说他不但腿被打断了,而且肠子也被打穿了,后来有人说看见李刚被抬进包扎所,又有人说包扎所让汽油弹击中了——总之没有人看见李刚从战场上下来。
几天过去了,三四四团的判断是:李刚已经牺牲。于是,李刚的同学,三四四团的保卫干事李家许为李刚的追悼会写了悼词。
就在李家许写悼词的时候,三四四团另外两个掉队的士兵正在大雪中寻找回部队的路。他们走过一条山沟的时候,觉得踩上了什么东西,扒开雪一看,是个人。这个被埋在雪里的人穿的是志愿军的干部服,胸前棉衣里有一块小红布,这是共产党员的标志。两个士兵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他们听见这个人的心还在跳动。于是,两个士兵检查了这个人的伤,开始为他重新捆扎受伤的腿。捆扎的时候,这个干部醒了,喊:“为什么捆我?为什么捆我?”
两个士兵说:“我们也是共产党员,只要我们活着,就不能丢下你不管。”
这样,李刚在两个不知名字的战友的拖拉下,在茫茫雪夜中开始了艰难地行进。
天亮的时候,他们进入了一个小村庄,他们遇到了一位朝鲜老人和他的年轻的女儿,还有一位朝鲜人民军的女军医。所幸的是,那两个士兵中的一个人是在日伪统治下的东北地区长大的,居然能说日语,而朝鲜的成年人一般也都会日语。女军医立即为李刚处理伤口,但是,这时的李刚的冻伤比腿伤更严重。朝鲜老人和他的女儿便把李刚的裤子剪开,用雪用力揉搓李刚被冻伤的双腿,李刚的腿上结了一层冰,他们用木棍将冰打碎,再用雪搓。用这种朝鲜民间治疗冻伤的办法,一直搓到李刚的双腿发红,血液开始流动之后才停止,然后他们用棉絮重新把伤腿捆紧。朝鲜老人对李刚说:“七天之内不能解开,如果因为疼得受不了自己解开的话,你的腿就完了。”
这个小村庄里,隐藏有十多名中国伤兵。
半夜,村庄里的朝鲜人,绝大多数是老人和女人,抬着中国伤兵开始转移。李刚在离开朝鲜老人和那位朝鲜姑娘的时候,落了泪。躺在担架上的李刚被腿上伤口的剧烈疼痛折磨得浑身颤抖,但他不敢出声,因为现在还在敌占区。这些朝鲜老人和女人拾了一夜,直到把这些中国伤兵交给了中国东北地区来的支前担架队。这支由中国东北农民组成的担架队,在朝鲜战争中表现出极其勇敢的精神,常常深入到敌我交界处寻找中国军队掉队的伤兵。这其中有中国的老人。当有的伤兵对让年龄能当他们父亲的老人抬着而不忍时,老人说:“孩子,咱还不老,听说在苏联不到六十岁就不算老人!”那个时候,新中国百姓生活的一切标准,都是以苏联人为准的。
天亮了的时候,为了避免空袭,李刚被抬进一个村庄隐蔽,他被安置在只有母女两个人的朝鲜人家中。母女两个为李刚喂水喂饭,但是,李刚突然出现的高烧令母女两个害怕起来。高烧中的李刚大小便失禁,母女两人烧水为他擦洗,如同照顾自己的亲人。更严重的是,美军的飞机开始轰炸这个小村庄了。朝鲜母女冒着轰炸,背着昏迷中的李刚往山上转移。
后来,李刚终于被转交给了向祖国方向开去的一支车队。
车队向祖国方向开的时候,又遇到空袭。李刚所乘的汽车被打中,燃烧起来。车上的其他伤员都跑了,可李刚不能动。司机喊:“上面那是谁?不想活了?快下来!”没有回答。司机爬上燃烧的卡车,把浑身已经着火的李刚背下来,把他拖到沟里,用铁锨往李刚身上盖土,将火扑灭了。
李刚被转送到一列火车上。这是伤员专列,车厢中的人挤得满满的。李刚的昏迷不醒令火车上的军医为这个志愿军战士的生命担心,认为要想让他活下来,惟一的希望是立即动手术。
火车上没有麻药,伤员们围成一圈,看着医生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在李刚身上动刀子。这是令李刚不断疼昏过去的手术,伤口挤出了一大碗脓血,在贴近骨头的地方,医生取出了一块弹片。
一个月之后,李刚在还有一口气的情况下回到了自己的祖国。
在长春的医院里,医生们对这位已浑身溃烂的志愿军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抢救。伤口严重感染带来的持续高烧今医生几次绝望,感染最后延伸到李刚的脑袋里,他头颈僵硬,痛苦万分。
医生的诊断报告上写着:颅内压力极高,随时有生命危险。
经过多次的腰椎穿刺,脑压减下来了,但是,已八个月不能吃东西的李刚已经成为一个骨瘦如柴、浑身国大面积生着褥疮而一动也不能动的人。最后,他体质虚弱到连液体都输不进去了,医生和护士把他抬进急救室,日夜护理。
李刚还是活下来了。
最后的一关是腿部伤口的治疗。他的伤是炸裂型伤,肌肉翻开,骨头外露。多次手术均不能治愈,最后在切除了新生的大片肌肉之后,用不锈钢丝才勉强缝合。他的膝关节由于严重的骨髓炎,每天必须抽出大量的积液,医生认为必须截肢。幸运的是中国著名的骨科专家陈景云先生从美国回来,知道长春医院里有这么一位志愿军同志,于是亲自赶来为李刚的膝盖做最后的努力。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手术做完,陈景云先生昏倒在手术台边。
李刚真的活了。这个消息令三四四团的官兵们欢乐了很久。
令九死一生的李刚没想到的是,活下来,等待他的是历次政始运动中的不断的政治审查。最后,他被内部审查机关定为“负伤后被俘,被美国人训练成特务,被派遣回国从事特务活动”。
他被赶出部队,当了装卸工。“文革”中,这位在朝鲜战争中炸掉了敌人的地堡,被中国士兵、朝鲜百姓以及无数的医生所救治的志愿军被关押和劳改达十年之久。
东线的中国军队已经开始撤退。而西线的第三十八军和第五十军在汉城正面节节阻击联合国军后,也已逐渐后退准备撤过汉江。而此时,那个被写进日本军队教科书的中国团长范天恩却受命坚决顶住,一步也不准后退。
范天恩和志愿军其他师团主官一样,在第三次战役后受命回国去集训,在回国的路上,范天恩觉得自己很神气,他坐着一辆美国吉普车,司机是南朝鲜军队的俘虏,美军的鸭绒“北极睡袋”暖和极了,躺在车里虽然颠簸一点,但他想,在战场上麦克阿瑟也不过是这个待遇了。谁知,乐极生悲,也许是连续的战斗令范天思难得能有时间安心睡觉,所以一路睡得昏天黑地,还没进入中国边境,露在睡袋外面的脸就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尤其是双手,已经严重冻伤。
到了沈阳刚开始治疗冻伤,却接到了立即回前线的命令。
范天恩双手流脓溃烂钻心地疼痛,但他还是立刻动身了。在回前线的路上,他无论如何也不坐美国的吉普车了。他爬进了一辆向前线运送物资的卡车的驾驶室里,身边带着好几箱饼干和罐头,驾驶室由于有发动机的烘烤,范天思神气而舒适的感觉又回来了。吃饱了之后,他认为这回可以好好睡上两天了。但是,卡车刚进入朝鲜境内就翻了车,范天恩被从驾驶室里甩了出来,饼干和罐头损失了不算,他的大腿被砸伤了。为了尽快赶回前线,他不得不沿路拦车,日夜兼程,神气的心情一扫而光。双手的冻伤加上腿部的剧痛,范天恩在天寒地冻的旅途中吃尽苦头,等他终于赶到师指挥部,见到师长杨大易的时候,已蓬头垢面,腿肿得又粗又亮。杨大易师长看他这个样子,说什么也让他留下来治疗,范天恩说:“用担架把我抬上去!”
就是在那一天,第三十八军一一二师的三三五团奉命上去,把坚持了数天之久的三三四团从阵地上换下来。因为杨大易师长的关照,范天思骑着一头黑骡子上了阵地。在察看地形和调整部署的时候,士兵们看见他们的团长拄着棍子走路,都心疼地搀扶着他。
范大恩向全团下达的命令是:“各营做死守的准备,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范大恩所在的团指挥所决不后退一步!”
三三五团在“火海战术”的冲天火焰中连续八天顶着美军的猛烈攻击,阵地岿然不动。
美军的攻击在15、16日达高潮。
范天恩知道,东线正在打一个叫做砥平里的地方,听说战斗进行得不很顺利。杨大易师长把目前的形势说得很明白:部队都集中到东线去了,在这里阻击的,只有三三五团以及第五十军的一个团。为保障东线的战斗,这里就得坚决顶住,如果东线还没打完,这里垮了,指挥员掉脑袋是小事,对整个战线引起的严重后果就不是一个脑袋能承担得了的。
580高地是距离团指挥所最远、美军攻击最猛烈的一个阵地。坚守在那里的一营伤亡严重,而且早已断粮,几天中士兵们只能吃雪充饥。白天,阵地丢了,晚上再反击回来。弹药没了,就组织人在敌人的尸体中寻找。阵地再次丢失的时候,一营100多名伤员自动组织起突击队,坚决要把阵地夺回来。范天恩在指挥所里坐立不安,虽然在师长不断的询问中他总是回答一句话:“阵地丢了我负责!”但是,右翼的三三大团撤退了,美军的榴弹炮都打到指挥所来了,炮弹直接命中指挥所的掩蔽部,把范天恩和政委赵霄云埋都在了塌陷的土石中。
在命令警卫连把右翼的缺口堵上之后,580高地支撑不住了。一营所剩无几的兵力根本再也抵挡不住美军的轮番进攻,阵地丢了,夺回来,又丢了。范天思不得不把三营派上去,但没过多久就听见报告:美军的炮火太凶猛,三营出现大量的伤亡。
范天恩手上的兵力就这么多了,于是他破天荒地向军长梁兴初请求增援。梁兴初在提醒范天恩要掌握好“九分之一”的预备队之后,把军侦察连给了他。军侦察连上去之后,一营还是在电话中说:“光了!打光了!”
军长在电话中的口气严肃了:“你可得注意了范天恩!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不要总听下面叫苦!预备队不能轻易出手!”
其实,梁兴初最了解范天恩,这个人如果叫了苦,情况就真的危急了。
梁兴初要求军作战科长亲自上三三五团去看看。
作战科长不但到了三三五团指挥所,而且上了最危急的580高地。
午夜的580高地简直就和白天一样,美军的照明弹一个接着一个地悬挂在天空,把高地和部队隐蔽的小树林照得雪亮。
只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小路上拥挤着人流,补充的士兵往上爬,负伤的士兵往下抬,在美军的炮击中,时而有序时而混乱。
作战科长跟在冒死往山上送干粮的炊事员的身后爬到山顶,山顶上所有的树全部被炸断,只剩下了烧焦的木桩。不知被炮弹翻了多少遍的冻土已经变成了松软的净土,踏上去没脚脖子。
作战科长找到了一营营长,发现这个营长不但活着,而且精神依然饱满:“对军长说,只要给我点反坦克手雷,我就能守得住!”
根据作战科长的汇报,梁兴初军长把一一四师三四一团的一个营调来了,他亲自把营长刘保平、教导员刘德胜领到一个高地上,从这里可以看见580高地:“听说你们两个打仗一贯勇敢。我让你们听从范天恩的指挥,配合三三五团的一营,在580上守三天。要有思想准备,准备牺牲生命。”
教导员刘德胜回答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忘了在哈尔滨的烈士陵墓上,把我的名字写上去!”
从来英勇无畏的范天恩得到了军长亲自派来的援兵。
美军炮火的猛烈程度是范天恩前所未见的。除了天空的飞机不间断地轮番轰炸之外,向580高地射击的美军炮兵至少还有三个炮群,同时在前沿还有数十辆坦克围着射击。580高地防御面积仅仅有600平方米,但是每天落在上面的炮弹就有两万发以上。所有通往高地的小路全部在美军炮火的封锁下,伤员转运下来和补充队伍上去,以及弹药的补充,都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电话线不断地被打断是范天恩最恼火的事情,电话班的士兵连续出击抢修,抢修的士兵们一个接~个地牺牲。战后撤退的时候,范天思数了一下收回来的最后一根电话线上的接头,竟有30个之多。几乎每一个接头都是一个年轻的生命换来的。
15日白天,东线砥平里的中国军队在进行最后一搏,西线范天恩的580高地也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营长刘保平,1941年就已是一一四师的战斗英雄。八连位于前沿阵地,他就在前沿指挥战斗。15日,美军向他们小小的高地所动用的各种类型的飞机达70架。4O多辆坦克沿着高地的前沿围成一圈,一齐开炮,以掩护美军士兵向八连阵地的集团冲锋。在打退美军的几次进攻之后,阵地上只剩下十几个人了,刘保平冲上前沿,用机枪向敌人扫射,他的腹部被美军的炮弹炸并一道口子,肠子流了出来。刘保平一手托住肠子,一手坚持射击,最后鲜血流尽倒在前沿。教导员刘德胜在主阵地上指挥战斗,各连伤亡之大使三个连最后不得不编成一个连。刘德胜以自己的勇敢做战士的表率,阵地始终没有丢失。
16日,是在团指挥所里的范天恩最难熬的一天。连日的战斗令他精疲力竭,没能医治的手上和脚上的伤也增加了他的焦躁。范天恩打过不少的恶仗,从来没感到这么别扭过,他甚至觉得这是在受欺负,而凭他的性格,是最容不得受欺负的。美军的火力和兵力大大地超过了自己,这样的仗他还真的没打过。“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打歼灭战。”这是毛主席的战术,他范天恩打起来从来得心应手,可现在全变了,他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他第一次在打仗时开始盼望撤退的命令快一些到达,他从没如此为他的士兵的巨大伤亡而感到愧责难当。但是,范天恩接到的命令依旧是“坚持下去”。他知道阵地一定要坚守,这一点他决不含糊,他也知道战斗会有牺牲的,他自己早就准备把自己随时交出去;但是,面对成排成连的战士的牺牲,范天恩还是心如刀绞。
16日,砥平里的中国军队已经开始撤退的时候,范天恩的580高地依旧在坚持。
在580高地上,由于不断的增援,中国士兵有三三五团一营的、三三四团三营的,军侦察连的,三四一团三营的,幸存的士兵们集中在一起,根据范天恩的命令组成一个阻击的整体。三三五团一营营长奉命把这些来自不同部队的士兵集合起来,每个人发给两颗反坦克手雷。晚上,范天恩又派上来一些人,一问,是炮兵。原来,炮兵由于炮弹打完了没事干,范天恩给他们每人发了几颗手榴弹,立即让他们上了580高地。范无恩给高地上打电话,还是那句话:“即使敌人上来了,团指挥所也不后退,我范天恩和你们一起阻击敌人!”
16日上午10时,580高地不行了。范天恩把通信班的战士集中起来。这个班的战士全是20岁左右的青年,都有文化,聪明机灵,每人都有一支卡宾枪。范天恩对他们说:“上高地上去!保卫那里的营干部,不能让他们死光了!还有就是坚守阵地,不准后退一步!不愿意上去的留下!”
这个班全上去了。上去的时候正赶上美军的一次猛烈进攻,这些年轻人没事负范天恩平时的宠爱,很漂亮地打退了美军。
下午的时候,高地上又不行了。范天恩正在焦急的时候,外出筹粮的民运股长回来了,他带着20多名文化教员,居然把李承晚一个叔叔的大庄园摸到手了,一下子弄到不少粮食。范天恩说:“把那些文化教员给我留下,粮食多了,部队留一点,剩下的分给朝鲜老百姓!”
那个时候的中国军队中,由于大部分士兵没有文化,因此连队都配备了给战士补习文化的教员。这是中国军队中非常珍贵的一份财产,最危险的时候也往往不惜代价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现在,范天恩顾不上了,高地上需要活着的人。这20多名文化教员有的在战场上抢救过伤员,而大部分根本没上过前沿,不知道真正的战斗是个什么样子。范天恩每人给他们五颗手榴弹,简单地向他们讲述了手榴弹怎样拉火和投掷,然后让他们上了580高地。
在580高地上,平生第一次投出手榴弹的文化教员们打得出乎意料地勇敢。他们都读过许多书,平时私下里议论说美国的强大是世界第一,但是,当他们的手榴弹在美军士兵中爆炸了,他们看见美国人在自己的反击下滚下山坡的时候,他们才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真理:当你勇敢的时候,你就是最强大的。
16日晚,撤退转移的命令到达了三三五团。
三三五团团长范天恩放下电话后,一头昏倒在地上。
1951年2月17日,中国军队从东线和西线全线撤退。
第三十八军立即部署部队转移。此时汉江已有解冻的迹象,这令梁兴初军长万分担心。在大部队过江的时候,一一二师师年杨大易坐的吉传车把江上的冰压垮,车掉在在江中,幸亏杨师长及时跳下了车。掩护撤退的足三三八团和三四一团的两个营,山一一三师副师长刘海清和一一四师副师长宋文洪带领,在南岸阻击敌人。眼看汉江要解冻,这两个营撤不过江来,只有上山打游击一条路了,为此,他们烧了随身携带的机密文件,准备最坏的消况发生。但是,令他们奇怪的是,美军竟然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全面攻击,于是,他们于18日安全转移到江北。
在第三十八军最后两个营撤过江川的第二天,这条他们在一个月前曾不畏牺牲地冲过去的大冰河——汉江解冻了。
当地的朝鲜人说,志愿军命大。南来时,多年不封冻的江封冻了;北撤时,一过江,江上的冰就哗啦一下全化了。
正是那天,美第九军军长穆尔少将给李奇微发了一封电讯般的电报:正在进攻汉江桥头堡的美二十四师右翼第一线团,今晨再次发动进攻,但没有受到敌人的任何抵抗。
敌人的散兵壕中没有人,装备都遗弃了,炊事员用具也散乱在各处。我已命令恢复同敌人的接触,为查明其抵抗能力实施战斗侦察。
李奇微刚从砥平里回来。砥平里战斗平静后,他立即飞到这个他认为万分重要的地方接见勇敢战斗的弗里曼。李奇微所说的“万分重要”,并不是指一个砥平里的得失,而是这是美军参战以来第一次“坚守住了”。这对李奇微来说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信号,那就是:中国人是可以打败的。关于这支军队如何神勇的一切神话都是夸张的。只要战术得当,美国人可以在朝鲜站住脚。尽管弗里曼对他说,砥平里战斗是他“参加过的最残酷的战斗”,李奇微还是如同看见整个朝鲜战争的胜利一样,兴奋地在布满尸体的砥平里战场上来回踱步,他说:“我们很幸运没有被中国人整垮,我们熬过来了。”
但是,面对第九军军长的电报,李奇微还是表现得相当保守。他的回答是:中国军队的后退可能是引诱我军的圈套,务必谨慎行事。
正是李奇微的谨慎,使中国第三十八军得以安全转移至汉江北岸。
朝鲜战争中的第四次战役,以1951年2月16日彭德怀命令西线阻击部队全部转移至汉江以北为标志,结束了它第一阶段的战斗。
彭德怀的分析是:中国军队以高度的战斗精神进行了顽强的阻击战斗,致使美军平均每天的北进速度仅为一公里。但是,我军没有根本摆脱被动挨打的状态,战线在不断地向北推移。
中央军委派出的第十九兵团于2日从安东出发,要到达前线最早也得四月。后勤运输依旧困难,部队弹药缺乏和饥饿状况没有解决。为此,必须继续撤退,等待补充部队的到达和后勤供应的改善。总之,要“争取两个月的休整时间”。
17日,彭德怀致电各军,对第四次战役做了如下总结:从此次敌人进攻中可以看出,不消灭美军主力,敌人是不会退出朝鲜的。这就决定了战争的长期性。同时这次放入之进攻,比第一、第二次战役时敌人之进攻不同之点是:兵力多,东西两线兵力靠拢;纵深大,齐头并进,先后呼应。经我韩集团顽强积极防御,二十三天毙伤敌万余,致敌未能占城,吸引敌主力于汉江以西,并赢得时间,使我邓、金集团歼灭横城地区伪八师、美二师一个营及伪三师、五师各一部,共毙伤俘敌约一万二千人,取得反击战的第一个胜利。但胜利极不完满,未能造成适时切断敌之退路,使被围之敌大部逃脱。
十三、十四两晚上,攻击砥平里之敌,虽有进展,但敌迅速纠集三个师增援,进至横城之敌虽被击溃和歼灭,但原州敌纵深仍未打破。各个歼敌时机已慢一步,遂将主力转移到上荣峰里、洪川线及其东西地区待机歼敌。
彭德怀对中国军队的撤退是有顾虑的。
退肯定要退;但是,退的速度不能太快,退的距离不能太远。
不能影响中国军队的士气。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要考虑政治上的影响。彭德怀对洪学智说过这样的话:“人家会责问我们,你们怎么回事?上一仗打得那么好,一下子打到三七线,怎么这一仗又一下子撤得那么远?面对这样的问题,怎么向民主阵营、向中国人民和朝鲜人民交代?”
彭德怀给各军制定了“撤退指标”,明确规定一天最多能退多少公里。而且指出:只要敌人不进,我就不退,敌人退了,我还要进一点。
明确出“撤退指标”,在战术上是不科学的。中国军队的战术传统是:撤退就要大踏步地撤退,以保存实力;在大幅度后退和前进中寻找战机歼灭敌人。但是,朝鲜战场有其特别的特点,志愿军既要力争歼灭敌人,又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朝鲜半岛的地势地形也不允许中国军队大踏步地进与退。然而,战争的残酷在于,这一点又恰恰给了李奇微制定的“磁性战术”以可乘之机,他最担心的是和中国军队脱离接触而寻找不到战机。
第四次战役中,在接触线的节节阻击给中国军队带来的巨大的困难和士兵的巨大伤亡就是一个无情的例证。
军事形势是非常严峻的,下一步到底怎么打下去,彭德怀在痛苦与矛盾中萌发了回一趟北京的念头。
就在彭德怀决定撤出砥平里战斗的16日,他曾致电毛泽东:我拟乘此间隙,遵照前电利用月夜回中央一次,面报各项。如同意我拟二十一日晨到安东。为争取时间,请聂总备专机在安东等我,以便当日即可到京,如何盼复。
在部队处在最危急的时候,作为主帅的彭德怀提出回京,已足见彭德怀此刻迫切需要中央了解到朝鲜战场上最真实的情况。
前线最吃紧的问题,彭德怀认为是兵力的不足。他曾连续给毛泽东和周恩来打电报陈述困难,催促第十九兵团尽快到达,直到14日,中央军委来电如下:在这次战斗中,如敌乘胜急进,二月底即可到达金川、铁原之线,而我十九兵团无论车运或步行均无法于同时赶到金川、铁原之线。十九兵团正在运途中,过江后因列车拖得少,需二百四十列车。如按三路每夜只能发九列车,需二十七天才能运完,按两路则需四十天。但到达平壤、龟城、球场后,仍需步行,而一切物资都将停运,这是不能设想的事。
彭德怀接电后,不安和忧心加剧了。鉴于目前中同军队的处境,他认为有关战场的实际情况用电报说明既费时又说不清楚,他必须回去把一切当面谈清楚。
毛泽东回电同意彭德怀回京。
彭德怀简单交待了一下工作,于20日匆忙上路了。他带行参谋和警卫员,乘吉普车,沿着弹坑累累的公路向北疾驶。21日晨进入中国国境,到达安东,在那里直接上飞机。飞机降落沈阳加油的时候已是中午,前来迎接他的军政首长请他到休息室休息和吃饭,彭德怀眉头紧锁心情恶劣:“我不吃饭也不休息!你们别管我!”他就站在飞机上等,飞机加完油后,立即飞向北京。
下午13时,飞机降落在北京的机场,彭德怀立即让司机开往中南海。当得知毛泽东不在中南海而在西郊玉泉山的静明园时,他又立即往那里赶。到了静明园,因为毛泽东在睡午觉,秘书和警卫人员不让他进去。谁都知道毛泽东的习惯是夜间工作,天亮时才休息,而且入睡艰难,他的午觉一旦睡了,没有人敢打扰。秘书要为彭德怀准备饭,彭德怀大吼一声:“我有急事向毛主席汇报!”不由分说,推门而进。
毛泽东没有恼怒,边穿衣服边说:“只有你彭老总才会在人家睡觉的时候闯进来提意见!”
听说彭德怀一路一顿饭也没吃,毛泽东表示彭老总不吃饭,他就不听汇报。
彭德怀勉强吃了点东西,开始汇报朝鲜战场的情况。他围绕着“不能速胜”的观点,根据与美军作战和国内战争的区别,详细地陈述了自己的见解,并且再次说明第三次战役后他为什么命令部队停下来。
毛泽东听完之后,明确表示:“根据现在的情况看,朝鲜战争能速胜则速胜,不能速胜则缓胜,不要急于求成。”
毛泽东的表态令彭德怀的压力减轻不少。
彭德怀沉重地谈到了毛岸英的牺牲,毛泽东听了沉默地长时间吸着烟。
第二天,彭德怀开始找各方面的领导商谈支援前线的问题。
聂荣臻是个心细的人,特地命一架专机把正在咸阳工作的浦安修接到了北京,让彭德怀夫妻见而。彭德怀回京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当彭德怀看见自己的老伴出现在他下榻的住所时,吃惊而高兴,他感受到了老战友的关心。
24日,彭德怀专门找到苏联驻中国的军事总顾问沙哈诺夫,谈希望苏联出动空军掩护后方交通线以及支援防空武器的问题。沙哈诺夫重复“苏联不宜介入朝鲜战争”的老调,令彭德怀十分扫兴和愤怒。
25日,由周恩来主持,召开了军委扩大会,主要讨论如何支援志愿军的事,参加会议的有军委各总部、各军兵种和国务院有关部门的领导。彭德怀介绍了朝鲜前线的情况,他充满感情地说:“志愿军在朝鲜正在抗击敌人的猛烈进攻。对志愿军的现状你们可能不大了解。国内只知道取得三次战役胜利的一面,并不知道严重困难的一面。第一批入朝作战的九个军,经过三个月的作战,已经伤亡四万五千多人,另外,生病、冻伤、冻死、逃亡约四万人。原因是:第一,敌人武器占绝对优势,有大量的飞机、坦克和大炮参战,而我军武器相当落后,没有飞机,没有坦克大炮,只有步兵轻武器。第二,由于敌机对我军后方猛烈轰炸,道路桥梁被炸毁,我军晚上抢修,敌机白天轰炸,后方运输线根本没有保障,所有粮、弹物资,服装、油盐供应受到很大的影响。在朝鲜无法就地筹粮,蔬菜基本上没有。连队断炊,战士患夜盲症已不是个别现象。第三,现在敌军仍在进攻,由于第三次战役南进过远,各种物资供应在敌机的轰炸下,根本没有保障,造成许多战士冻伤生病,衣服破烂,弹药缺乏,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因此不得不后撤。目前的困难是:后方供应线屡遭破坏,兵员不足,弹药缺乏。几十万志愿军既得不到充足的粮食和炒面供应,更吃不到新鲜蔬菜,第一线部队只能靠一把炒面一把雪坚持作战。战士营养不良,面资肌瘦,许多战士患上夜盲症,严重影响了作战行动。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志愿军既没有空军掩护支援,又缺乏足够的高射火炮,如不迅速解决对敌空军的防御措施,将会遭受更大的损失,无法坚持这场战争。”
在会议讨论解决问题的办法的时候,有些领导开始强调自己的困难,彭德怀实在听不下去,禁不住拍案而起:“这也困难,那也难办,你们整天干的是什么?我看就是你们知道爱国!难道几十万志愿军战士是猪?他们不知道爱国吗?你们到朝鲜前线去看看,战士住的什么,吃的什么,穿的什么!这些可爱的战士在敌人飞机坦克大炮的轮番轰炸下,就趴在雪地里忍饥挨冻,抗击敌人的猛烈进攻,他们不是为了保卫国家吗?整个北朝鲜由于战争的破坏,物资粮食根本无法就地解决,在第一线的连队缺粮缺菜缺衣的现象相当普遍,其艰苦程度甚至超过红军时期。经过几个月的苦战,伤亡了那么多战士,他们为谁牺牲,为谁流血?战死的、负伤的、饿死的、冻死的,这些都是青年娃娃呀!难道国内就不能采取紧急措施吗?”
彭德怀的声音震动会场。
会议没有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回到住所,浦安修看彭德怀脸色不好,问他怎么了,彭德怀余怒末消:“前线战士那样苦,北京还到处跳舞!我这个官老爷当然饿不着冻不着,可那些年轻战士呢?我这个司令员不能睁着眼睛不为他们说话!”
26日,彭德怀再见毛泽东。经过商讨,当即决定给斯大林发求助电报,要求苏联派出两个空军师参战,同时要高射武器和车辆。同时还决定动员国内青年参军,增加前线兵力。再购买可以装备60个师的苏联武器。
3月1日,彭德怀离开北京回前线。
彭德怀的这次回京,起到了相当的作用,他促使中央军委做出了有利于改善前线条件的一系列决定:第十九兵团尽快赶到朝鲜前线;第三兵团的三个军立即入朝参战;给西线部队补充的5万新兵和7000老兵立即运往朝鲜;刚成立的中国空军立即派人去朝鲜修建机场;炮兵出动一个高炮师、一个战防炮师和三个火箭炮团,四月再出动两个榴弹炮团;向苏联购买的1.7万辆汽车拟给志愿军其大部分;准备10万张床位的医院,接受8万名伤员,等等。
彭德怀在沈阳等地短暂停留之后,于9日回到他朝鲜前线的指挥所。
彭德怀回到朝鲜前线指挥所后得到的第一个有关战事的消息是:中国军队节节后退的局面已经无法控制,其后果是:放弃汉城,退到三八线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