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线攻击开始的那一天,令交战双方官兵们印象最深的与其说是一夜的流血混战,不如说是这个地区的那一场漫天的大雪。雪片密集而厚重,气温已经降到零下30℃以下,交战双方的冻伤者比战伤者更加痛苦难熬。
到28日天亮的时候,持续了一夜的猛烈攻击开始和缓。天色薄明,无论是中国军队还是美国军队,双方终于有了空隙审视自己目前的处境了:中国的第二十军六十师占领了富盛里、小民泰里一线,切断了位于下碣隅里的美陆战一师南逃的退路;第二十军五十八师已进至上坪里地区,三面包围了下碣隅里,五十九师占领了死鹰岭和新兴里等阵地,美陆战一师在柳潭里和下碣隅里之间的联系已被割断。中国第二十七军八十一师占领了赴战湘西侧,美第七步兵师与陆战一师已经分别被孤立。第二十七军的八十师包围着美第七步兵师于新兴里。在柳潭里,美陆战一师先头部队与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彻夜战斗,形成对峙的局面。
中国指挥官判明:这个地区的美军的数量,比预想的数量多出一倍,而且其装备的精良远在中国军队之上。
美军指挥官判明:美军已在这个寒冷的不毛之地被大批的中国军队分割,如果不采取措施,只要天再一次黑下来,中国士兵的喇叭再一次吹起来的时候,他们恐怕就要完蛋了。
应该说,中国军队于东线第一夜的攻击,至少在战术上是存在漏洞的,于是,黎明时中美军队在柳潭里所形成的对峙局面,成了令中国指挥官们预想不到并且感到很头痛的现实。中国指挥官在天亮的时候才意识到了其指挥上的不妥,于是决定转变打法,即先集中兵力打击位于新兴里的美步兵七师三十一团和相对脆弱的美陆战一师指挥所以及简易机场所在地下揭隅里。
这个决定至少从战术上符合中国军队在其历史上所形成的战术思想的基本原则,这些原则的基本内容是:集中优势兵力,孤立分割敌人,实施重点包围,力求各个歼灭——昨夜中国军队开始攻击的时候,如果能围柳潭里之敌而不打,集中攻击下妈隅里并将其拿下,天亮时的形势将会对中国军队有利得多——这样的话,史密斯师长肯定会为把自己的前沿指挥所设置在哪里而大伤脑筋。
凌晨时分,在兴南港美军陆战一师大本营里的史密斯师长由于彻夜未眠而显得神色疲倦。这个参加过二战的老兵没等到午夜就明白了一个真理:陆战一师从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登陆时起,自己所做的抵触、违抗、反对阿尔蒙德的一切动作——不管这些动作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现在证明都是正确的,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中最了不起之处在于,自己几乎冒着丧失职业军人前途的代价,赢得了在下碣隅里修建简易机场的时间。作为陆战队,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住分散在上百公里路线上的中间部位——下碣隅里的安全,这是确保空中支援的中枢,是让陆战一师的士兵尽可能多地活下来的最关键的部位。
这一夜,中国军队对下碣隅里的攻击并不十分猛烈,并且没有占领它,这对陆战一师的命运来讲,真是一个万幸。
天亮了,史密斯师长乘坐直升机向下碣隅里飞去。
这一次,史密斯在飞机上凭肉眼就可以看清楚,中国军队已经把分布着陆战队的那条公路分割成了一段段孤立的段落。由于美军执行轰炸的舰载飞机还没有来,沿着这条公路,中国士兵在雪地上移动的身影历历在目。“中国人多得无法估计”,史密斯后来回忆道,“至少是陆战师的十倍”。
下碣隅里是位于长津湖南端的一个小镇,三条简易的公路在这里分岔,小镇成为一个交通中枢。除了东面的一个高地外,这里是坡度平缓的盆地。南端可以供运输飞机起降的简易跑道维持着陆战一师的后勤命脉。这里设有陆战一师的前方指挥部,集中着陆战一师的勤务部队。负责这里安全的是陆战一师一团三营营长里奇中校,他指挥的部队是三个连。同时,由于运输的问题,七团二营的营部和一个火器连也在这里驻留。在中国军队开始攻击之前的27日的白天,里奇中校指示作战参谋制定了防御方案,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会明白,防御下碣隅里的要点只能是东面的高地和南面的机场。
实际上,在阿尔蒙德给陆战师下达“北进”命令的当天,陆战一师师指挥所的大部分人员以及第十军派来的直属队,已经陆续到达了下碣隅里,这使小镇突然间人洗车流拥挤不堪。在史密斯师长的坚持下,机场的简易跑道在加紧施工,D连的士兵们奉命不分昼夜地干活。当夜幕降临,柳潭里的美军开始受到攻击的时候,简易机场的施工现场依旧灯火通明,而跑道仅仅完成了四分之一的工程量。这个史密斯师长非要不可的简易机场,在未来的若干天里,即使在中国士兵已经冲上跑道和美军士兵进行肉搏战,中国军队的迫击炮弹下雨一样地落下来时,跑道的施工工作都没有停下来,美军士兵一边举枪射击,一边开着推土机。这条用美军士兵的生命换来的跑道终于在陆战一师的撤退中起到了几乎是决定性的作用,史密斯师长用它救了成千美军士兵的生命。
27日11时,美军陆战一师和美陆军步兵七师在下竭隅里开设了指挥所。美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也飞到了下碣隅里。阿尔蒙德和史密斯在指挥所的帐篷里密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谈了些什么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阿尔蒙德没有谈到改变计划的问题,原因很简单:麦克阿瑟没有改变进攻计划的命令。从帐篷里走出来的史密斯脸色平静。阿尔蒙德随后亲临一支已经在中国军队包围之中的小部队,向这支小部队授了一枚勋章。在授勋仪式上,阿尔蒙德居然对士兵们这样说:“现阶段是对后退之敌人的追击,要迅速地推进到鸭绿江去。”与阿尔蒙德的论调相反,史密斯师长在向部队下达的命令中,根本没有“鸭绿江”这三个字,而且史密斯早已决定一辈子不会再提到那条跟自己以及自己的士兵们没有一点关系的中朝界河。
史密斯师长命令的要点是:各部队迅速打开互相联系的通路。
下午13时,位于古土里的陆战一师一团团长普勒上校命令二营D连向下碣隅里方向攻击。该连在走出大约一公里路程的时候,在漫天大雪中突然遭到中国军队的猛烈袭击,并且受到了三面包围。普勒上校立即命令该连撤退,结果一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D连才从包围中突围而出,跑回古土里。D连在这次行动中损失官兵38人,惟一所得是知道了袭击他们的是中国第二十军六十师的一七九团。
28日的整个白天,中国军队一直处在调动和隐蔽防空的状态中。
黄昏很快就来了。黄昏时分美军陆战一师的态势是:在长长的山间土路上,部队仍被压缩在柳潭里、德洞山口、下碣隅里、古土里和真兴里五个相互孤立的环形阵地中。
史密斯师长决定在下碣隅里过夜,他明明知道,下碣隅里必是今夜中国军队的首要的攻击目标。
史密斯守着一台吱吱乱叫的收讯机,收听着各部队的战报。
西线传来的战况令他心惊肉跳:沃克的第八军团不但开始了全面疯狂的撤退,而且美第二师在其退路上一个叫三所里的地方,被突然出现的中国军队封堵了。
既然西线已经崩溃,陆战一师还有什么必要再在东线上往前推进?
既然已经证明中国军队企图在这片荒山野岭中消灭陆战一师,那还谈什么推进到那条界河边去形成联合国军的“钳形攻势”?
史密斯不断地给阿尔蒙德报告陆战一师的危险处境。
但是,他就是没有收到阿尔蒙德任何“修改进攻计划的只言片语”。这意味着,陆战一师的任务依旧是:从柳潭里向北、向西进攻。“真是太愚蠢了,”史密斯后来回忆道,“看来,我们要为我们的生存而战了。”
史密斯给柳潭里的七团团长利兹伯格的作战指示是:“掘壕据守。”
史密斯给下喝隅里的陆战部队下达的作战指示还是:“掘壕据守。”
这时的下碣隅里是脆弱的。虽然天黑的时候史密斯正式下达了“任命里奇中校为下调隅里地区统一防御指挥官”的命令,但能够指挥目前在下揭隅里的美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里奇清点下周隅里自己有权指挥的所有兵力之后,清点的结果令他吃惊不小,这里的美军基本上是个大拼盘:3913人分别来自陆军、海军、海军陆战队、南朝鲜军等58个单位,很多是10人以下分属不同系统的先遣队或者联络队。这些士兵中很多人并不是战斗兵,而是工程技术员和通讯人员。
雪时大时小,黄昏是寂静的,寂静得令人恐惧。偶尔,有零星轻武器的射击声传来,更增添了整个盖马雪原的肃穆。
向下揭隅里正面进攻的是中国第二十军的五十八师。这是这支部队自渡过鸭绿江以来面临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其一七二团在西,一七三团在东,一七四团为预备队。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所有参加攻击的士兵都已经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在五十八师面前主阵地上防御的是美军陆战一师一团的H连和三连。为了在坚硬的冻土上挖出工事,美军士兵们把炸药装在罐头盒里引爆。他们还把上千只麻袋装上了土,垒成了工事的胸墙。在阵地前,设有地雷、饵雷、绊索照明弹以及可由手榴弹引爆的五加仑汽油罐和蛇腹形铁丝网。机枪、无后坐力地、坦克炮和迫击炮、榴弹炮也部署完毕。在两个连的分界线上,美军布置了两辆坦克。
在H连和I连的背后,就是灯火通明的简易机场施工现场。
20时,天又开始下雪了。
22时30分,美军阵地前的绊索照明弹爆炸了。在照明弹的光亮中,美军看见的是分成若干试探性小组的中国士兵在寻找美军阵地的侧翼位置和正面的缝隙。中国士兵的试探小组后退以后,中国军队的炮火准备开始了。迫击炮弹落在美军的阵地上,美军士兵们缩在工事里,握枪的手开始发热。中国军队的炮火准备持续了30分钟后,突然,三声喇叭声响起,美国兵下意识地从胸墙上探头往前看,他们看见的情景是:“中国士兵的冲击阵形如同地面突然沸腾起来一般”。
抵进美军阵地前沿的中国士兵立即进入陆战一团组织的火网中了。
在火力配置十分强大的美军火网面前,中国士兵只有直面必须的伤亡。中国土兵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前赴后继地冲上来。
中国士兵和他们的指挥官对美军火力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只要冲过美军强大的火力,等真正短兵相接的时候,美军士兵就不行了。
一个小时后,H连阵地的中央部位被中国士兵突破了。短兵搏斗中,H连放弃了他们的阵地向后退,连长科利上尉在连指挥所里看见了中国士兵向他扑过来的影子。美军士兵一直退到正在施工的机场跑道上。正在施工的D连士兵以身边的轻武器和H连的士兵一起向中国士兵进行反冲击,勉强把中国士兵赶出了跑道。然后D连的士兵继续施工。H连的士兵在营部派来的通信兵和工兵的支援下,开始向中国士兵一次次地反冲击,其结果是指挥增援部队的美军指挥官被打死。科利上尉对中国的“60毫米和82毫米迫击炮和重机枪火力的出色射击”感到佩服。H连的阵地上布满了中国士兵,但还有美军士兵混在其中,在雪夜里,双方士兵互相辨别都很困难。午夜时分,一团再次组织起由工兵、驾驶兵组成的反冲击部队,向占领H连阵地的中国军队发起攻击,美军的这次反冲击夺回了部分丢失的阵地,双方在这个局部形成拉锯式的对峙局面。
I连连长费希尔是个大个子。他从一条战壕跑到另一条战壕,中国人的子弹竟没有打中他这个显眼的目标。I连的阵地曾两度被中国士兵占领,由于阵地上的两幢房屋被打中起火,火光把阵地照得通亮,这是中国士兵很不喜欢的事情,加上!连的迫击炮没有受到压制,连续不断地又发射出1000多发炮弹,中国士兵最终没有占领I连的阵地。
在东面高地防御的重要性非常明显,因为站在高地上就可以俯瞰整个下妈隅里了。但是,美军在高地防御兵力的配备却令人感到奇怪。预定担任防御的陆战一师一团的G连没有到达,在中国军队开始进攻前的一个小时里,里奇中校才勉强拼凑起来一支防御部队,是由以美陆军第十工兵营D连为主的一支杂牌军。D连由77名美国人和90名南朝鲜人组成,他们来下碣隅里的任务不是打仗,而是修理车辆和坦克。当他们得知让他们去守阵地,而指挥他们的是一名海军陆战队的上尉时,士兵们怨气冲天。晚20时,这支满腹怨气的队伍才到达高地,刚在残缺的战壕中蹲下来,中国军队的进攻就开始了。几乎是顷刻间,D连的防线就垮了。中国士兵把和他们对抗的这支杂牌部队赶下了山顶,77名美国工兵在短促的战斗中损失了44人。
南朝鲜的90人中有60人伤亡。负责指挥这支杂牌军的海军陆战队上尉在混乱的枪声中被打死。上尉的通信兵是个名叫波多勒克的一等兵,这个一等兵一个人背着一台无线电台藏在山上没能跑下来,于是他不断地向指挥所报告着中国军队是怎么冲上阵地的。
快天亮的时候,美军才组织起一支在坦克掩护下的勤务部队,勉强在高地的一侧构成与中国士兵相对的一条防御线。
这时,下碣隅里落入中国军队之手,几乎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了。
但是,占领东面高地的中国军队没有继续攻击。
为什么不一举扩展战果,突破美军薄弱的防御线?
史密斯师长的判断是:也许中国军队缺乏足以维持纵深冲击的战斗力量。接下来史密斯立即意识到了另一个值得他庆幸的现象,那就是美军环形阵地中堆积如山的弹药和油料,如果这些物资受到哪怕是一发炮弹的打击,它们所引起的爆炸和大火对于美军来讲都绝对是灾难性的。但是,虽然中国第五十八师的炮兵对美军防御前沿的射击是精确和有成效的,但他们没有向美军这些极其危险的裸露物资发射过一颗炮弹。
即便如此,东面高地的丢失对下碣隅里的美军也是致命的。
因为这个高地不但扼守在通往古土里的路边,而且用步枪就可以把子弹打到下碣隅里环形阵地的任何一个位置。
从黎明开始,在里奇中校的监督下,副营长迈亚斯指挥美军向高地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冲击。
美军知道,天一亮,中国军队通常不会主动攻击,而且能把转入防御的中国土兵的帽子掀掉的美军飞机就要来了。
天亮时,一位中国连长接受了高地的防御任务,他的名字在1950年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为全中国人民所熟知和敬仰,而且至今是中国第二十军的骄傲,他就是一七二团三连连长杨根思。
杨根思,1922年生于中国江苏省泰兴县五官乡一个叫做“羊货郎担”的小村庄里。在极端贫苦的岁月中长大的杨根思,22岁那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参军后的第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28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出席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的代表,这个荣誉足以说明他在数年的战争中表现是何等的优异。
配备给三连连长的兵力是一个排。包括杨根思在内,所有士兵身上的干粮是三个煮熟了但早已经冻得坚硬的土豆。除了这三个土豆之外,士兵们身上能够装东西的口袋里,全部塞满了手榴弹。
营长对杨根思说:下碣隅里外围的所有阵地都已经在中国军队的手里了,天亮以后,部队准备停止攻击,进行调整和防空,等天黑后再进攻。而大亮后,美军首先进攻的就是这个高地,而我们是绝对不能让美军的这个企图实现的。“不许让美军爬上高地一寸!”这是营长最后的命令。
黎明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杨根思和他的士兵们在高地上用积雪构造工事。连续在严寒中战斗,士兵们的鞋和脚已经冻结在一起,失去了知觉,手指也弯曲困难,无法一下拉开枪栓,饥饿的袭击更是难忍。
天大亮了,美军的炮火准备开始了,同时,从兴南港外美军军舰上起飞的舰载飞机也来了。高地顿时被浓烟笼罩起来。沉重的爆炸声和尖锐的弹片声混合在一起,阵地上黑色的雪和冻土飞溅起来,浓烈的硫磺味令中国士兵窒息。美军飞机投下的汽油弹令黑色的雪也燃烧起来。中国军队没有防空炮火进行还击,年轻的中国士兵只有缩在简易的工事中忍耐着,并且被不断飞溅起来的钢铁碎片和冻土掩埋着。中国士兵互相呼唤着,让自己的战友帮助包扎伤口,或者让战友把自己从塌陷的工事中挖出来。
炮火之后美军的第一次冲击开始了,但是很快就被中国士兵们密集的手榴弹打了下去。
接着,又是更加猛烈的轰炸。
这次,在爆炸声中,出现了一种令杨根思警惕的声音,他认为这是坦克的炮击声。果然,他在高地的一侧发现了八辆美军的坦克。
如果坦克加入了美军的阵地战,就说明美军要开始少有的强攻了。
美军冒着中国士兵们的手榴弹,已经拥到阵地前沿了。
两军的士兵混战在一起。美军的炮火停止了,美军的飞机在高地上低空盘旋,阵地上只能听得见士兵们的搏斗声。中国士兵中没有人后退一步,美军士兵看见他们即使满脸是鲜血,并且双目已经失明了,却仍旧会向他们冲过来,只要抓住他们中间的一个便永远不会松开手。
一次又一次,杨根思发现了美军攻击的弱点,他派出半个班从山腰绕到高地的侧后,在冲击的美军后面突然开火。同时,他亲自带一个士兵,带上炸药,把距离阵地前沿最近的一辆美军坦克给炸毁了。美军支持不住退了下去。
在美军飞机的再次轰炸中,杨根思命令士兵们把牺牲战友的尸体掩埋了,同时命令八班长带人下去运手榴弹。
八班士兵将手榴弹带上来的同时带来了营长的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潦草,但意思明白:不许丢失阵地。
上午10时,美军的又一轮攻击开始了。这次的攻击比任何一次都猛烈,天上飞机密集的程度是中国士兵前所未见的。
美军在里奇中校的严令督战下,组成了“特攻队”,向高地发起了坚决的攻击。
高地前布满了美军士兵的尸体,中国士兵的人数也在不断地减少。
杨根思看见重机枪排排长向他爬过来。
排长说:“机枪子弹没有了。”
杨根思问:“人还有多少?”
排长说:“除了我,还有个负伤的兵活着,还有连长你。”
杨根思说:“你和那个战士下去,向营长报告情况。”
排长问:“你呢,连长?”
杨根思说:“我在这里守阵地。”
杨根思独自站在东面的高地上,从这里他可以看见美军的运输机在下碣隅里简易机场的跑道上起飞和降落。机场的四周,战斗也在进行中。高地下的公路上看不见美军的车辆,这就是扼守高地的结果。现在,高地上很寂静,只能听得见倒在前沿雪地上的双方伤员音调很奇怪的呻吟声。杨根思沿着高地的四周走了一圈,然后他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美军的炮火准备和飞机轰炸又开始了。
这次炮击和轰炸的时间很长。
随着炮击的减弱,美军士兵开始向高地上爬。
杨根思看见了美军中一面蓝色的旗帜,他不知道这是美军陆战队的军旗。
爬行中的美军士兵没有受到射击,他们觉得这个高地上也许没有活着的中国士兵了。
在接近山顶的时候,美军士兵们直起了腰。
就在这个时候,美军士兵们看见了一个中国军人像突然从地下钻出来一样,在他们面前站了起来。军人的双臂里是一个巨大的炸药包,炸药包土的导火线已经点燃,正冒出黄色的硝烟。
这个中国军人棉帽子两侧的帽耳朵摇摇晃晃的。
他大步地向他们冲过去。
杨根思冲到那面陆战队的旗帜下时,他怀中的炸药包爆炸了。
美军陆战队蓝色的旗帜破碎着飞上了落雪的天空。
与旗子的残片一起飞舞起来的是人体的残肢。
杨根思令美军士兵的攻击静止了。
自这个时刻起,一直到美军全部撤出这个地区,美国人始终都没能踏上这个可以俯瞰下碣隅里全貌的高地一步。
不久以后,在北朝鲜北部的这个普通的小山上,立起了一块石碑,石碑是由北朝鲜长津郡百姓从很远的海边运来的一种白色石头雕刻成的。几十年过去了,石碑始终矗立在绵延起伏的朝鲜半岛的北部,纪念着这位名叫杨根思的中国军人。
在美陆战一师于下揭隅里作战的时候,在新兴里,美步兵第七师从28日晚开始受到了中国第二十七军八十师连续不断的攻击。到29日拂晓,第七师在外围阵地上遗弃的尸体已有300多具。中国第二十七军八十师的多数士兵冻伤严重,后勤供应又难以跟上,但部队还是一度冲进了新兴里。交战双方在一个环形阵地上进行着残酷的拉锯战斗。据守新兴里的美军指挥官是美第七师三十二团团长麦克莱恩上校,他的部队主要是由第七师三十一团的三营、三十二团的一营、美第五十七炮兵营组成。当麦克莱恩团长在混战中被打死后,第七师开始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眼看着第七师就要被中国军队全歼了,阿尔蒙德做出一个令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感到极为愤怒的决定:要求史密斯担负起指挥陆军第七师的任务,并且要求陆战~师从柳潭里派出一个团把第七师解救出来。陆战一师位于柳潭里的部队此时已在中国军队的包围之中,自顾不暇,危在旦夕,正琢磨着怎么逃出厄运呢,何谈派出一个团去救该死的陆军!然而史密斯究竟是军人,他真的派出一支小部队朝着新兴里的方向试探了一下,但立即就被中国军队打了回来。美陆军步兵第七师在中国军队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击中股不来增援,代理团长法恩中校终于下达了“自行突围”的命令,这样的命令在战场上等于宣布官兵们各自逃命。法恩上校定下的突围目标是下褐隅里方向。而突围刚开始,这位代理团长就受伤了,失去指挥的美军官兵们仓皇中溃散成散兵,跑得满山遍野都是。
根据战后南朝鲜战史记载,美第七师位于新兴里的官兵最后逃回下唱隅里的共计670人。而战前在那里的美军三个营的总人数应该是2500人。南朝鲜战史在注解这个统计数字的时候说:“三百人判明阵亡,其余均失踪。”
无论具体的统计数字可信程度如何,美陆军步兵第七师三十一团的彻底覆灭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这是中国军队在整个朝鲜战争中歼灭美军一个整编建制团的少有战例之一。
中国军队最终没有占领下碣隅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个原因不容忽视,就是有一支美军部队居然从中国军队布了的死亡封锁线上冲了过来,到达了急需要增援的下碣隅里。尽管这支部队人数不多,但给了处在覆灭边缘的下碣隅里的陆战一师一个有力的支持。这支增援部队就是被称之为“德赖斯计尔特遣队”的混合部队。
这支混合部队是在史密斯师长向下碣隅里派出的一个美军步兵连被打回来之后重新组织起来的。史密斯给这支特遣队下达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增援下碣隅里。”
特遣队的总指挥官是德赖斯代尔,英国人,海军中校,英军第四十一支队的指挥官。这支英军支队隶属于美国海军陆战队。特遣队配备的部队有:美第一坦克营的五个坦克排,有“潘兴式”坦克29辆;美海军陆战队一团一个连,车辆22台;美步兵第七师三十一团一直呆在古土里的一个连,车辆22台;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人员,车辆66台,另外就是英军第四十一支队本身,车辆31台。
29日中午,增援部队出发。这是一支让中国士兵看起来十分豪华的部队:17辆坦克在前面开路,中间是100多辆汽车,后面是门辆坦克压阵。在他们的头顶上,有两架“海盗”式战斗机掩护。同时,位于古土里和下碣隅里的美军炮兵以105毫米榴弹炮和107、sl毫米迫击炮全力地向他们要通过的道路进行着密集的炮火支援。
德赖斯代尔特遣队一出发,就受到中国军队的猛烈阻击,他们用了四个小时才前进了四公里。从公路两侧中国军队阵地上射下来的迫击炮弹和机枪子弹使汽车上的英军和美军士兵们一次次地跳下车进行隐蔽还击,坦克也停下来开炮,但是他们无法完全压制住中国军队的射击。天黑了下来,德赖斯代尔特遣队倒霉的时候到了。先是走在前面的坦克手说,前进的道路已被中国士兵破坏,就是坦克能冲过去,汽车也无法过去。再说,中国士兵随时可能从公路边的阵地上冲下来,拼刺刀可不是英军和美军士兵喜欢的事。接着,除了坦克里的通讯还能维持之外,所有的通讯设备全部被打坏了。黑暗给英军和美军士兵带来了巨大的恐惧,而严寒随着太阳的落山开始令所有的士兵感到即使不被打死也会被冻死。德赖斯代尔通过坦克里的电台向史密斯师长请示该怎么办,史密斯的回答依旧很简单:继续向下碣隅里前进。
等着德赖斯代尔特遣队的是中国第二十军六十师的一七九团。无法想象这些中国士兵是如何在严寒之中得不到补充而没被冻死的。英军和美军士兵在天寒地冻中看见的是黑暗里不断向他们冲过来的中国土兵,有时是随着喇叭声而来的,有时是静悄悄地来的,然后就是下雨似的手榴弹。德赖斯代尔中校和他的副官都负伤了,汽车被打坏起了火,道路很快就被堵塞了,后面的汽车开到了路边的沟里。特遣队的部队混合在一起,序列开始混乱起来。最可怕的是,没等负伤的德赖斯代尔整顿出现混乱的部队,他发现跟随他前进的仅仅只剩一小部分部队了。
后面的部队已经被中国军队切断成为数截。这位英国军官知道,和中国人打仗,一旦面临这种局面,就意味着最严重的时刻到了。
沿着由南向北的公路,特遣队被中国军队分段包围:集中在一条沟里的美陆军的两个排和一些海军陆战队士兵,以陆战队负责宣传的军官卡普拉罗上尉为首被压缩在一个土坎后面,以负责汽车运输的海军军官希利少校为首的则躲在汽车下面,还有担任后面掩护的那些坦克所形成的另一个孤立的群体。这些被包围的英军和美军官兵各自进行着抵抗,中国军队的轻武器和迫击炮使他们的伤亡不断增加。中国士兵们靠近投出手榴弹,然后消失在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冲了上来。那些有装甲保护的坦克手们立即掉转方向往回开,在遭受巨大损失之后陆续逃回古土里。而失去坦克掩护、汽车也被打坏的士兵面临的只有绝望了。公路上被孤立人数较多的是由一个美军陆军军官带领的大约250人左右的群体。陆军军官名叫麦克劳林,是阿尔蒙德第十军司令部作战部长助理,兼第十军与海军陆战队联络负责人。麦克劳林指挥把伤员集中起来围成圈,并且派出侦察员侦探突围路线,但人派出去就再也没回来。麦克劳林决定坚持到天亮,天一亮,飞机来了就有活的希望了,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已没人肯听他的指挥了。几个士兵上了一辆吉普车开始逃跑,结果车没开出去多远就全部成了中国军队的俘虏。
凌晨4时左右,已经浑身麻木的麦克劳林少校看见一位中国军人带着一名被俘的美军中土来到他的面前。
麦克劳林中校嘴唇颤抖地问:“你是来投降的吗?”
中国军人说:“我是军使。我们同意你们派少数人把重伤员送回古土里,条件是剩下的人必须向中国军队投降。”
麦克劳林看看天空,说:“我考虑一下。”
麦克劳林想估计一下什么时候才能天亮,他想把谈判拖到那个时候。他跟负伤了的其他军官们交换了意见,然后又和同样处在中国军队包围中的希利少校取得了联系,希利说他还有一点弹药,他不想投降。麦克劳林清点了自己这个抵抗体的弹药和可以战斗下去的人数,发现子弹最多的士兵也只有八发子弹了,人堆里绝大多数是仍在大声呻吟的重伤员。
麦克劳林少校说:“我们投降。”
中国土兵们蜂拥而上,不顾一切地爬上汽车卸那些战利品,这些战利品中有不少是中国士兵们急需的食品和可以防寒的被服。
在中国土兵们卸战利品的时候,一些美国士兵悄悄地溜了。
在这段公路上,特遣队投降的人数是240人。
由德赖斯代尔亲自率领的特遣队先头部队由于此时接近了下碣隅里,他们已经能看见从简易机场上射出来的雪白的灯光。
只有冒死前进了。他们在距离下碣隅里只有一公里的地方受到中国军队几乎令他们覆灭的攻击,德赖斯代尔第二次负伤,不得不让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位上尉代替他指挥。最后,这位上尉终于在下碣隅里向里奇中校报到了。
德赖斯代尔特遣队向下碣隅里的增援行动以损失一半的代价完成了。
脆弱的下碣隅里的防御得到了加强,尽管德赖斯代尔特遣队到达下碣隅里的人数只有300多人。
特遣队到达后没多久,中国军队向下碣隅里的攻击又开始了。
这是一场绝死的战斗,双方都表现出不顾一切的决心。中国军队的迫击炮射手终于发现了美军防御阵地中的一个绝好的目标,这一次,中国炮兵的炮弹击中了美军堆积如山的汽油桶,燃烧起来的大火令整个下碣隅里亮如白昼。
始终占领着有利地形的中国军队在经过反复攻击并且弹药消耗严重和士兵伤亡巨大的情况下,没能攻下下碣隅里。
30日清晨,美第十军派驻陆战一师的高级参谋福尼上校从古土里飞到了威兴,向阿尔蒙德军长报告了陆战一师目前的情况。
此时,麦克阿瑟已经命令朝鲜战场上的联合国军“全面撤退”。
阿尔蒙德立即飞到了下碣隅里。
在那里,阿尔蒙德召开了有陆战一师师长和步兵第七师师长参加的会议。
阿尔蒙德终于宣布了“向南撤退”的命令,同时授权史密斯师长指挥长津湖地区所有美军的撤退行动,同时授权他“可以破坏影响撤退的一切装备”。
史密斯师长对这个已经太迟了的决定没有显示出一点兴奋。这时他对阿尔蒙德将军说的话是:“一、撤退的速度取决于后送伤员的能力;二、陆战队愿意战斗到底,并把大部分装备带回去。”
就这样,其悲惨程度在美军历史上极其少见的、对于美军士兵来讲如同炼狱般的长津湖大撤退开始了。
而史密斯师长在给他的美军陆战一师下达的撤退指令中有一句措辞让以后世界许多军史学家们长久地品味着。
史密斯师长面对损失惨重的陆战一师说:“陆战队,向南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