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桑叶而言,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日,便是今日了。
即便是去岁生日那天,娘从县城里带了块儿肉饼,只悄悄给了他一人,也不及此时快乐。
即便是几个月前他在田埂上捡着了一枚铜钱,与姊姊偷偷去货郎那儿买了足足四块儿粽子糖,两人暗地里舔食了许久,也没有此时快乐。
他竟然,能去学堂,能读书了!
大眼睛终于包不住那迟迟未落下来的眼泪了,桑叶爬下大椅子,朝着赵婉,郑重地行了他最标准的一礼:
“桑叶愿读书,也愿为夫人做任何事。”
是的,桑叶便是如此想的,他愿意为夫人做任何事情,哪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他这条命都是夫人给的,又有什么代价是他不能付出的呢?
“行,你既有此心,等入了学堂,便好好念,不要给我丢脸。”
赵婉心道,哎,真是,不经意间便俘获了一个小骑士啊。只不过等这小桑叶长大了能保护她了,她也成了老公主了吧。
她捏起一块糕点递给小桑叶,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这小孩儿乖巧得几乎怯懦,适才只听自己的话拿了一小块糕点,小心地吃了,便不再拿。
“回夫人,我已经八岁了。”桑叶恭谨地禀道。
赵婉微微睁大眼睛,她看这小家伙瘦瘦小小的,一直以为才四五岁……现下看来,这小不点,还是吃得少,长得不够高,怎生都八岁了,还这么矮?
瑾哥儿今年也七岁了,比这桑叶还小上一岁呢,比他可高壮多了,那小牛犊子,沉甸甸的,可是只实心球!
“多吃饭,快快长高。”赵婉叮嘱道。
“是。”桑叶嗓音微颤,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快快长大,好为夫人做事。
让阿谢等人领着小桑叶退下后,她便兀自去到卧房旁边的小书房,拿了纸笔,写写画画起来。
是的,赵婉打算开一所学校,先从医学模块做起。
原本她的规划并不如此清晰,但昨日边军营一日游,她深刻地理解了何谓战争无情。
缺了一根手指,多了一道伤疤,尚能继续待在军中。可若缺了一条手臂,失了一条腿,这些饮过血、杀过敌的士兵们,便只能黯然退场。
运气好的,能躲过伤口的感染、要命的疼痛,领着微薄的遣散费,从此苟活于世,再无起复之机。而运气差的,溃烂、感染、高烧,分分钟便要了他们的命。
而云家军,军医不过寥寥十数人,很多时候,都对此爱莫能助。伤得略重的,他们便不会浪费时间与药材,而是任由其自生自灭。
这对物资缺乏的军队而言,无疑是正确的做法。可对于那些明明仔细医治,还有治愈可能的兵丁们,却是只剩下了绝望,而他们,便在这无边的绝望中,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赵婉得知这一点时,十分诧异,她简直不能想象,这偌大的云家军,号称十万雄兵,而至关重要的医护,却如此之少!
如今说白了,她作为云舒之妻,亦是云家军的一员,做不到对此情况视而不理。
于是乎,既然想要折腾一二,那便不妨就从医护学院做起!
赵婉在问询小桑叶之日常起居时,心中便模模糊糊的有了个大概的想法,她这非常规的学堂,自然对未来的展望不仅仅只是医护,因而临州城这数量繁多的、不曾有机会接受教育的孩童,便成了培养未来专业人才的基石。
她捋了捋心中的思路,用写论文时的用心与严谨,将所思所想皆一一写了下来。
这书房一待,便是一日,云舒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时,便看到了自家小妻子正睡得香极了。
她斜斜坐于宽大而坚硬的椅子里,一手直直搭在案上,脑袋则枕在了手臂上。而另一只手中却夹着一支羊毫,墨汁已然氤氲透整张白纸,造成一片浓厚的黑。
云舒摇了摇头,没有打扰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一边一叠厚厚地、写满了字的纸。
那纸上的字实在是称不上好看,云舒很难想象一位元京的贵女,笔下的字竟如此潦草。
但此刻他的心思却不在探寻这字迹丑得很不一般的奥秘上,那一条条的内容,将他的目光牢牢地吸引住,不肯移开分毫。
医护学院创建章程?
他伸手拿起那叠纸,翻到头一页,开始细细地观看。
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阵套的学院创办流程,以及在创办之前需做哪些事情、达到哪些目的,条理分明,筹划成熟。
云舒愈往下看,眼中的欣赏之意愈浓厚。他真没想到,赵婉竟有如此巧思,而细一琢磨,这亦不是普通人能轻易想到的。
莫非,她真是九天仙女?
云舒心中冒出个极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放下这叠珍贵的纸张,食指微微弯曲,极轻、极轻地抚了一下她搭在脸上的发丝,又猛然触电般收了回去。
夕阳透过窗户,将她的发丝连同睫毛晕染得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窗外,多种不同的橙与红,浓淡相交地叠加在云层之上,旖旎不已,而窗内,神清骨秀的小侯爷呆然而立,心脏砰砰砰的飞速跳动起来。
“什么时辰了?”慵懒而略略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响起,惊醒了正神游太虚的云舒。
他猛然退后一步,然后迅速调整了神色,假装不经意地望了眼窗外,尔后便勾起了惯常使用的标准笑容:“酉时了,娘子可睡得安稳?”
赵婉半睁着眼睛迷迷瞪瞪的,不知云舒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随意地举起有些发麻的手臂,伸了个极其舒适的懒腰:
“天色竟已这么晚了,我确实睡了许久。”
说罢,她目光落向那张被墨水沾染得乱七八糟的纸张,瞥了眼云舒,迅速将之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中。
云舒走到她背后,将两只手搭在了赵婉的肩膀上,轻而有力地捏了起来。
“夫君这是怎么了,竟如此……殷勤。”
赵婉肩膀和手臂正发酸呢,被云舒一捏,顿觉舒爽得不得了,这搁后世,可是顶级马杀鸡哎!
颜值高、又年轻、技术又嘎嘎好的技师小哥,简直可遇不可求呐……
云舒不知他家娘子心中在转着什么离谱的念头,兀自笑道:“为夫未经娘子许可,翻阅了娘子的,额、医护学院创建章程。”
“啊,无事,”赵婉闭着眼睛享受,“夫君对此有何看法?”
云舒笑道:“娘子已思虑周全,为夫觉着,甚是可行。不过……”
“不过什么?”
“这学院的场地我有,云家在临州东面有一荒废了好些年的校场,屋舍修一修亦可直接使用,”云舒顿了顿,道,“只是,这学院既有了,先生却是难找,你又当如何找到合适的先生,愿倾其本事,将之教与你的学生呢?”
“以及,你这章程中,不仅培养男医,还筹划着要培养女医,这恐怕是不太好办,首先在招揽生源这点上,便很有些难度。”
云舒提出的这两点,是很直戳本质、甚有道理的。
这个时代,身怀技术的人才,通常都只会将自身的绝技捂得死死的,连带教徒弟,亦要掩下三分,能得之全部技艺的,便只有家族子弟,无他,都是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这创办学院,当然便需要先生将自己的技艺倾囊相授,而放眼大衍,又能有多少医术精良之人,愿意来到这贫苦的边陲之地,教授一群贫家子弟?
此为其一,而其二,女医在这个社会上的地位十分低下,通常,她们的道路只有两条,一为打下了名声或家学很是渊源,专为那些世家贵胄家中的夫人娘子们医病,二为名声不显,便专职普通百姓家的生产之事。
前者尚得人尊重,又有家族扶持撑腰,境遇不算太差,而后者,却是不太得人喜爱,以孤寡妇人居多。
因而,家境稍稍好一些的小女娘,怎生会有意愿来到这学院,学习此等本事?
赵婉眉头微微蹙起,略一思忖,说道:“先生的事,我会解决,若解决不了,这学院,自然是开不下去,这点无须担心,我有我的方法。而第二点,既家境尚可的女娘不愿来学,那便挑家境不如何好的呗。”
“我说,“赵婉似想到了什么,弯起眉眼,如狐狸般狡诈地笑道:“这学院中的学生,将来可是能成为云家军一大助力的,难道云小侯爷,便不考虑舍些家财,免除费用让这些贫寒子弟与女娘入学么?”
“原来娘子竟打的是这主意。”云舒恍然,自己这是不经意间,便自己主动跳进了赵婉的坑中,想来,不付出点代价,是很难从这坑中爬出来了。
“是,我便是这般想的,夫君以为如何?”赵婉挑眉。
“我知娘子此举是为了云家军着想,但我若出了资,那便不可任由娘子施为了,”云舒不肯就此妥协,他想了想,道,“你这医护学院的学生,我要求一年之内,便要出一批分至我云家军中,且人数不少于五十,皆需得用之人,你看如何?”
“额……”赵婉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行,一年么,加快点进度,虽然培养出医生不太可能,但护士,努努力,是可以的呀。
她将右手举起,手掌对着后头,傲然道:“那便成交!”
云舒觑了眼那朝着自己的白嫩的手掌心,将自己的手掌印了上去:
“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看~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