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232年。
正值秋日,天高云阔,空气中尤带着些许热意,不知名的小虫子更是孜孜不倦地演唱着它们给予这世界的最后颂歌。
此时,云府中正举办着一场赏花宴。
偌大的侯府花园中,远远近近皆是衣着精致华美的小娘子,言笑晏晏,不绝于耳。放眼望去,一时间竟让人不知道是花若人美,还是人比花娇。
微微泛着波澜的湖面上,一座凉亭伫立水中,其中端坐了数位元京贵女,此时正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谈笑。
“适才云家老夫人可是多瞧了宁姐姐好几眼,莫不是……嘻嘻!”
一位穿浅绿色衣裙的女娘,正娇笑地朝着另一位粉衣小娘子说道。
“哼,晴娘可休要笑话我,你宁姐姐不过普通之姿,又才疏学浅,岂能配得上这云家郎君。”
被唤作宁姐姐的粉衣小娘子斜睨着那晴娘,提到那云家郎君之时,语气中满是轻视与鄙夷。旁人一听便知晓,哪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人,不过是借此讽刺一二罢了。
如今云家一年守孝期方过,云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举办这赏花宴,这云府是个什么心思,小娘子们知事一些的,心中俱都十分清楚。
“想必都听说了吧,那云舒前几日上书圣上,竟是要请旨赴边呢,”一小娘子神神秘秘地说着,等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便又略略得意地继续说道,“我爹说,圣上这几日都未曾理会,倒是云家似乎笃定了圣上必定会允了一般,已然开始筹谋着为云家郎君娶一位元京夫人了呢。”
“云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也不看看这云舒是个什么德性!也就是这一年间闭门于府中,未曾出去罢了,从前咱们谁不知晓,那不过便是个纨绔子,镇日里欺行霸市流连花丛的……”
“可不是,听说此人亦荤素不忌呢!哪个看得上他?”
“再者,他能拿得动刀枪?上得了马?分得清东南西北?他能管得住那威名赫赫的云家军?云侯爷与府上几位郎君镇守边关,为国为民,我自是敬佩之至的,可这云舒,啧。”
“况且咱们长居元京,去到那艰苦万分的边关,该如何过得下去。哎,早知这赏花宴竟是如此目的,我便不来了。”
小娘子们仗着四周湖面宽阔,云家的下人都被驱离了出去,隔墙无耳,皆肆无忌惮地道出心中所想。
说起那云家仅存的男丁——四子云舒,众人心中皆鄙薄不已,满元京的好郎君是如此之多,这云舒闻名元京,可既不是靠的好容貌,亦不是靠的才能品性。
这少年郎,作为云家唯一在京中长大的郎君,小时候是个小纨绔,长大了便是个大纨绔,左右不过是个草包一般的无能之人。
众人家中谁没有个兄长弟弟的,自是都多多少少从兄弟们口中知晓了这云舒的德性。
这样的人,绝不为贵女们所喜,亦绝不是众人心中的夫君人选。
此时大家相互交流着各自知晓的信息,就着湖中风景,气氛一时间倒是越发激愤了。
云家如今在朝中已经失势,众人自然也就未有敬畏之心,皆肆意评判着云府此次举办宴会的目的之不纯。
而亭子西北角身着青色衣裙的赵婉,却是始终未曾加入讨伐云家的队伍。
她姿态闲适地一手搭在亭子的栏杆上,又轻轻将头枕于手臂,眼睛随着发言的人的转换而滴溜溜地转着,饶有兴致地听着大伙儿义愤填膺地讨论。
不甚热烈的日头泄下光茫,斜斜洒在她姣好的身姿上,使得整个人都似覆上了一层柔软的纱。
作为赵府早逝的前夫人的女儿,赵婉向来存在感便不强,美貌却弱气,明艳而寡言,若不是身旁总有一个极为外向的继妹赵柔,她这样不太融于贵女小团体的性格,怕是连坐在此处充当空气的资格都没有。
因此,尽管她明目张胆地看热闹,旁人亦是全然地无视她。
赵婉一边听着小红小粉小绿们的激情发言,一边吹着凉爽带着水气的风,十分悠哉。
未婚女娘们聚集在一起,讨论的内容除了这些,便是些衣裳首饰流行趋势了,这放在哪个朝代,约摸都是如此。
听够了八卦,赵婉对这些流行事物不感兴趣,便将头转了个方向,无聊地看向了波光粼粼犹如碎银遍布的湖面,以及湖对面的一处小树林,纷繁的思绪,也随之飘向了远方。
转眼间,她已经来到这史上无名的大衍朝两年了。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因毕业作品被村民家的狗给啃掉了更悲催的事情吗?
事实证明,有。
那便是不仅毕业作品被狗啃了,还被罪魁祸狗一边汪汪大叫着,一边撒开四只蹄子追,以至于慌不择路,掉进了别人用来养鱼的池塘里,一命呜呼,然后便穿成了这大衍小官家的一枚文弱胆小的小姑娘。
为了不让旁人看出来自己的异样,赵婉可是吃了好一番苦头,努力伪装成与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模样,方才小心翼翼地摸清楚了这里的部分规则。好在原主本身就懦弱胆怯,极少出现于人前,赵婉也就不曾露出太大的马脚。
只是这后宅深深,两年间,她竟是没有多少机会能出得府中,去探寻这世界的真实模样,这对于在现代就很喜欢天南海北地四处乱窜的赵婉来说,简直是种酷刑,要给憋疯了!
而就在前不久的一次偶然中,她还听闻到父亲与继母言及她已到适婚之龄,欲将她嫁给那位在赵家暂居以备考功名的、昔日同窗之子李世兄。
想到那世兄恪守陈规满嘴之乎者也的迂腐样儿,赵婉便知,嫁给此人,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终其一生都只能待于方寸之地,这让她的内心十分惶然。
越是没有自由,便越是渴望去到那广阔的天地中。至少对赵婉来说,去摸爬滚打研究土地中生产的作物,沾染一身泥巴,也比整日待在这方寸大小的宅子中,要来得快活。
也因此,听完了热闹之后,赵婉便怔怔然若有所思。
云家……边关……
想到一年多以前,她刚来这个世界不久后,见到的那个吊儿郎当却眉眼清正的少年郎。
那便是云舒,贵女们极其不屑的、闻名元京的云家纨绔子。
彼时他带着一群同为纨绔的少年郎君,正压住了一个趁着人多混乱而盗取了主家财物的小厮。
他本应将这背主的家伙送给主家,却在这小厮嚎哭着因家中父母皆重病而不得不如此之时,为他求了情,将此事以财物归还、小厮被逐出府中为终。
那少年郎,虽然惯会招猫逗狗,心地却是没曾真坏到哪儿去。而根据她的了解,那云家军镇守之处临州与御沙关,皆为苦寒之地,百姓生活艰难,反倒是对繁冗礼数管理得更为宽松。
听闻那边,即便是惯讲究的官家贵女,亦能偶尔策马草场,结伴出游。她要求不高,就想种种地,四处逛逛,总是不难的吧。
思及此,赵婉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只是,要如何才能让云家觉得她赵婉就很适合做云家的媳妇儿呢?这万恶的世道,一个闺中女子,实在很难决定到自己的婚姻大事。
其实,莫说是婚姻大事了,连日常之事,大到每月零花,小到四季衣裳首饰,她一个前夫人之女,都只能看着继母的脸色,不能有自己的哪怕一丝的意见,以免吃到或明里或暗里的亏。
想到这两年的艰难生活,赵婉不由得感叹起来。哎,做人真难,做古代人更难。要不是当初自己的毕作被狗啃……
赵婉撑着小巧的下巴,双目放空,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上午的阳光甚为和煦,远处湖的一角满是将枯未枯的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尽情展示它们的婀娜。
云舒转过假山,抬眼便透过一方枯荷,与远处亭中侧坐的少女遥遥对视。
如初夏小荷,尤露尖尖角,满目清新。他想。
往另一边走之时,云舒又回忆起,自己当初带着一众狐朋狗友围追堵截并压住那盗财物的小厮时,这小女娘便捂着嘴假作惊怕,实则明珠一般的眼睛中,满是看热闹的兴奋。
那双狡黠的眼睛与适才看到的这双略为怅然的眼睛,皆出自同一人。
她在为了什么而情绪不佳呢?猜想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想到昨日与圣上的一番争辩,云舒此刻倒觉得,当时实在是没有必要说那么多。他若不答应圣上的要求,又如何能离开这处处吃人的元京,去到那御沙关呢?
不过是帝王的牵制之术罢了,他焉能知晓,未生出过感情的妻家,能牵制到什么呢?
既如此,那便随意挑选一个看得顺眼的吧,适才那双胜若秋水的眼睛的主人,便不错。
亭中。
除了赵婉,其他贵女皆在进行沉浸式沙龙交流,似是都未瞧见湖对面的郎君。
赵婉神色不动,好生远观了一番这处在古代颜值巅峰的翩翩少年郎,眸中的欣赏之意止都止不住。
恰在这时,贵女们的交谈戛然而止,赵婉惊异地回过头,原来是云府的侍女上前来引领众人去到那宴席之上了。
有部分小娘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皆坚定了等会儿定要收敛气度,不要被云家的夫人给瞧中了去。
要知道这个时代,可是十分尊崇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若是被云家看中,而自家父母亲亦有意结亲,那身在此中,便毫无其他选择,只能任人摆布了。
赵婉掩下心中的思绪,淡然走到继妹身旁,与之一起随着人流走了出去。
“姐姐若是次次都如此沉默寡言,倒不如待在家中,何苦出来凑热闹。”赵柔极为轻声地讽道。
这继姐回回出门都要黏在自己身边,真是烦都烦死了!
“妹妹说得甚是。”赵婉假笑着敷衍,才不跟这傲气的小姑娘计较。
笑话,她日日待在府中,可是要憋得原地升天了,有那么几个出门的机会,当然是要攒足了劲儿出门放风。
说起来,除了赵府,哪儿的空气都特别清新呢。
赵柔被赵婉的态度气到,欲发脾气嘲弄几声,又见着前头已经有小姐妹在回头看向自己姐妹俩了,便咬了咬唇,将要吐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在外头可不像是家里,就是装,也要装成姐妹情深的样子,以免落到她们眼中,弄出个姐妹不和的传言来。
云府虽已有些许凋敝之相,但亭台楼阁,宴席美食,皆不输昔日风光,赵婉很是大方地品尝了几种喜爱的吃食,对此满意极了。而赵柔作为社交达人,倒只忙着与旁的手帕交低声说笑了。
姐妹俩自是不知,那云家夫人先前得了自家儿子觉得赵家女不错的话后,便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们好几眼。
一妍丽芍药,一风中清荷,倒两个都很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