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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辈子一定欠了她大妹子的债,不是欠了一丁点,而是欠了一条命那样大的债。兴许前一辈子她跟她妹子有过杀父杀夫的仇,兴许前一辈子她妹子做过她盘子里的一道菜,所以这一辈子,她得一遍又一遍地遭受本该是她妹子遭受的劫难,一回又一回地过本该是她妹子该过的坎。

这是刘小河在船上想明白了的事。

那天,小河被人送上一只大轮船,开往一个叫“金山”的地方。她问送她的人,金山有多远?那人说很远。她又问有汉江到上海那么远吗?那人看着她不说话,她就知道果真是远了。她站在船边,看着江水渐渐把船和岸分开。送她的人以为她要哭——船上的人都哭,连胡子拉碴的大男人都哭了,是哭家哭爹娘妻子的那种哭法,她却没有。后来岸变成了一根线,水却越来越宽。再后来,岸没了,只剩下水。她回头一看,没找着岸,却突然就把先前的日子看清楚了,看得跟晴天里顺阳村河岸边的卵石滩一样清楚。

先前她没有想明白,就连她离开顺阳村的那天早上,她也还是糊涂的。

头一天的晚上,她睡下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会是她在顺阳村过的最后一夜。那时候,她阿大阿妈也不知道。连她脑壳底下的枕头和身下的苇席,还有窗外躺的那只狗,都还不知道。

只有老天爷知道。老天爷很早就知道了。

那晚她喝了一碗稀薄的红薯汤,就早早地上了床。若在夏天,那个时辰太阳应该刚刚落下,狗跑在田埂上身后还见得着影子。可是夏天过去了,顺阳村的人这时都睡下了,连鸡狗都归了窝。这么早睡下,是为了省灯油,也是为了抗饿。那阵子村里只有那个把女儿送给了县太爷的公子做妾的刘旺财家里,炉台上偶尔还能见着一碗干饭。从村头到村尾,家家锅里只有漂了几片红薯的稀汤。喝了这样的稀汤,肚子饱胀如鼓,可是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前心贴后心地饿透了。所以人人都想要在这个时辰到来之前入睡。在和饥饿的长期厮拼中,顺阳村的人都懂得了:饥饿和睡意是两个冤家死对头,不过饥饿是老大,睡意是老二,睡意永远打不过饥饿。饥饿要来的时候,睡意就不能露面。只有在饥饿不在的时候,睡意才敢出头。可是睡意露了面也没用,饥饿想来就来,来了就不走。饥饿来时,大手一抹,睡意就逃得无影无踪。

那天夜里小河睡了没多久,饥饿就来了。饥饿像虫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把她的肠她的胃啮咬得跟筛子一样都是洞眼,她就醒了。醒来了,才觉出各式各样的疼。

第一样的疼当然是肠胃里的,那是饿虫子咬过的疼。这是她非常熟稔的一样疼,这几个月来几乎每个夜晚她都要受同样的煎熬。她跟饿虫子厮混得太熟了,她甚至可以摸得出它躲在胃的哪个角落,爬过了哪一节肠子。

还有一样疼是在肩膀上的,是皮扯得太紧,盖不全肉的那种疼,那是一个月前求雨时用烧红的铁镰烙下的伤。阿妈给她敷过了不知多少帖草药,现在虽然收了口,皮和肉却不肯往一处长了。这也是一样她熟悉的疼。她知道该怎样换一个睡姿,叫那块肉消停一下,放过那块皮。

今晚还有一样疼,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是心提到半空,不肯落回到腔子里的那种无着无落的慌悚的疼。她翻了一个身,揉了半天的胸口,却没有把这个疼揉下去。她动了动身子,一脚踢到了睡在床那头的小妹子。可是她的身边却是空的,那是她大妹子的位置。

人呢?人哪儿去了?

她眼睛一睁,突然发现屋里有一丝光亮。那光亮仿佛受了惊吓,颤颤地发着抖,原来阿妈的屋里还点着油灯。家里多久都没点过这么晚的灯了,小河忍不住披衣起来,往阿妈的房间走去。

大大睡着了,背脊朝着门,半个肩膀露在斜歪的布褂外边。阿妈还没睡,阿妈坐在床沿上,在和大妹子说话。阿妈的声音很轻,可是声音再轻,也轻不过外头的夜。这个夜太静了,连池塘里的蛤蟆树上的鸟儿路上的野狗,都紧紧地闭了嘴。这个夜静得小河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口水咽下肚子的咕噜声响。所以小河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阿妈和妹子说的话。

“树啊,汉北沔阳县鱼龙乡顺阳村,记住了,那是你的家。”阿妈说。

阿妈是在给别人接生回来的路上,发了阵痛,来不及回家了,在一棵大树底下生的大妹子,所以大妹子的名字就叫刘小树。

“记这个做什么?我又不出门。”妹子疑疑惑惑地问阿妈。

“迟早有个出门的时候,记着地址,总能找回家。”阿妈说。

小河吃了一惊,不光是阿妈说的话,还有阿妈说话的语气。阿妈总说小树出生的时候脑壳给挤扁了,所以小树从心思到手脚,没有一样不笨。小树煮红薯能把汤熬焦,补衣裳补丁粗得像蛆,搓草绳一段细一段粗。阿妈跟小树说话从来没使过好声气。可是今晚阿妈的声音好像被人剔去了骨头抽去了筋,只剩下软花花的一团肉。

“明天镇上有大集,妈这个脚是不能走了,表舅来带你去。”

“哪个表舅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来了你就知道了,让你去你就去嘛。”

“阿姐也去吗?”

“你说呢?这个家,除了你阿爸,就靠你阿姐了。她得在家干活。”

“可是去了集里能……能买什么呢?没钱啊。”

阿妈半晌不吭声。阿妈再说话的时候,声气是湿的,像是含了眼泪。

“树,你生在这个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呀。”

“阿妈,我就想……买……买一条新头绳,红的。”

小树虽然笨,却没有笨到脑壳实得不长一个洞眼的地步。小树从阿妈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缝。小树立刻把头钻进了这丝缝里。

“家里,真是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了。”

这一晚阿妈实在是太让小河吃惊了,阿妈的耐心居然一直没有被小树舀完。

阿妈窸窸窣窣地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小树。

“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总共才洗过一水。扎在辫子上,比头绳好看。”

阿妈歪着身子,小河看不见她拿给小树的是样什么物件。不用看,也知道是样好物件,因为小树的声音已经欢喜得走了样。

“天……天爷,这……这么好看。我得压在枕头底下,等到过年才扎上。”

阿妈叹了一口气:“等到那个时候做什么?要藏就藏贴身的兜里,去哪儿都带上。那是妈给你的念想儿。”

小河真正理解这番话的意思,是后来的事了。可是那一刻,她的脑壳子都被生气填满了,是那种套磨盘的大驴还饿着肚子,拉边套的小驴倒先吃上了第一口饲料的愤恨不平。她回到床上,捏紧了拳头,指甲掐得手掌的肉生疼。

明天,等到明天,非得找出阿妈给小树的那样东西,拿剪子铰成碎片,拿火烧成灰,踩到泥里,扔到茅坑里。

小河的愤恨本来还可以闷在心里翻滚很久,如果不是窗外那串突袭而来的声响的话。

最初的声音是窗户发出的。沙、沙。她以为是风。她又起身去看窗关严了没有,果真是半开的。她探出头来,外头很黑,黑得一丝缝也没有。她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却听见路边的树叶子似乎落了些东西,在发出沉重的呻吟声。突然她的脑壳子上挨了一下子,凉凉的、湿湿的,激得她哆嗦了一下子。

天爷,天爷啊!

小河已经完全忘记了一分钟以前的愤恨。小河褂子也来不及披,飞也似的跑到阿妈的房间,一把扯起还在睡觉的大大。

“大,下雨了,田里有救了!”

大大半睡半醒地坐起来,犯了半天晕乎,才把小河的话听清楚了。大大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像夜里行路的灯笼火把。可是那里头的光亮只闪了一闪,就暗了下去。

“这会儿就是下金子,也来不及了。种呢?隔季的种子,一粒也没有啊。”大大叹了一口气。

小河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田里的事,除了大大,就她最清楚。几个月前,阿妈就已经把谷种全部吃光了。现在别说谷种,就是红薯和土豆种,也已经吃得只剩一个底了。现在老天爷就是下三天三夜的雨,家里也找不出一粒可播在田里长芽的东西了。

大大的眉心,蹙成了一个乱绳般的结子。小河知道,她就是有一双绣得出仙山灵溪的巧手,怕也解不开这样紧的结子了。

第二天早上,她刚开灶生火的时候,家里就来了两个黑皮糙脸的外乡人。阿妈说是表舅。小河觉得有点怪:阿妈是爷爷用一担米从一户逃荒的川蜀人家手里买过来的,阿妈和老家早就断了联系,小河从未听阿妈说起过老家的任何亲戚。可是她顾不得多想,就被阿妈叫住了。阿妈让她赶紧去找小树——小树正在屋后的茅坑里解手。小河心里又泛上一团疑问:小树不仅手笨,嘴也笨,毫无眼力价,平常遇上个人,开口能把嫂子叫成婶。所以家里来客,阿妈是从不叫小树出来见人的。阿妈喊得急,小河扔了捅火的棍子就往屋后走,一路走,一路觉得脖子和后背痒,她知道是那两个男人的眼光小咬似的盯着她不放。

小树进屋的时候,刚刚来得及把裤带系上,露了一截绳头在褂子外边。辫子也没梳,鼻孔里有两行鼻涕,蚂蟥似的跟着呼吸一进一出地蠕动。

阿妈捏了一下小树的肩膀,小树疑疑惑惑地鞠了一个躬。“表舅?”

那两个男人只看了小树一眼,就把头扭了过去。

“我们要,这一个。”

他们把眼光齐齐地锁在了小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