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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擂门声响起的时候,丹尼正趴在钢琴上睡他的回笼觉。

他一下子就被惊醒了。这种擂门声,一个人一辈子也听不着几回。这种擂门声,不需要爹娘老师教,就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听见了,也立刻知道有些事情要发生,比如灾祸、战争、死人。

丹尼一个箭步冲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点不大,却很密集。女人大概在雨中跑了急路,发髻散了,一头长发黑乌乌地缠了她一脸一颈。女人在他的门框上靠了一小会儿,才站稳了身子,抬手抹开脸上的乱发,原来是芙洛。

芙洛的身上已经被雨湿透了,衣裳裤子上添了许多皱纹和形状。头发上的水珠子,在她脸上淌出一条小溪流,喂得颊上那只黑蜘蛛很是肥饱。

“这个天出门,怎么不带把伞?”

他把她让进屋里,掏出兜里的手巾给她擦脸。擦着擦着,他突然发现,他的厚棉手巾一点儿也不管用,女人的脸越擦越湿。

原来,女人哭了。

他从来没见芙洛哭过,即使是那天,她一脸是血地躺在台山老伯那间漏风的旧屋里的时候。可是今天,芙洛哭了。丹尼摆得平巴克维尔镇里大大小小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只狗,可是丹尼却唯独摆不平一个女人的眼泪,尤其是芙洛的眼泪。丹尼把芙洛揽到怀里,手足无措。

“狗……狗娘养的,浑……浑蛋……”芙洛的拳头,狠狠地砸着丹尼的胸脯。丹尼躲了几下,躲不过,就不躲了。“这……这么快,就变了心?”

“芙洛,你能安静下来,听我说吗?”

“你妈才能静得下来。你娶不了我,也不能这么快,就娶……娶别人。”丹尼费劲地从芙洛猛烈的抽泣声间隙里,听懂了她的话。情绪激烈的时候,芙洛的英文就碎成了布片。

“不就是一张龙凤帖吗?凭什么有了那张纸,就……就是夫妻。没有那张纸,就是婊子?”

“芙洛,你听我说。”丹尼紧紧地,蟹钳似的拽住了芙洛的拳头。芙洛的胳膊动弹不得了,可是嘴还能动。

“我不听,你那些屁话。你哪天跟那个小婊子过腻了,你在窗口拴条手绢,我还给你留门,一辈子。我就是情愿。”芙洛泣不成声。

“芙洛!”丹尼大喝了一声,芙洛一惊,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一直想告诉你,那个小婊子,就是你。”丹尼说。

芙洛的身子缩了一缩,仿佛被蚂蟥叮咬了一口。

“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要娶的人,就是你。”

芙洛怔住了。没听错,这回,她不再怀疑她的耳朵。她听得真真切切。

“官府,准了?”

“官府当然不准,可是官府不需要知道。前天晚上,有个法官来我这里喝酒,他娶的就是印第安老婆。他答应给我们主持婚礼。只要你换个白人名字,写在结婚证书上,镇里没人告密,官府就不知道详情。”

番鬼的姓?她早就有了。虽然那时他和她都不知道,这个姓将来会派上这么个用场。

芙洛觉得她碎成千片万片的心,又慢慢地一片一片地长了回来。只是装心的那副骨骼散了架,装不了心了,她竟瘫软得像一摊稀泥。心里明明有一千句话,嘴颤动着,却扯不出一句。

就在今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看见窗户上歇了一只蜘蛛,肚子是白色的,白得几乎透亮。迎着天光看过去,中间微微的有一丝浅绿。她家乡的人,管这种蜘蛛叫喜蛛。据说谁家看见这样的蜘蛛,谁家就有喜事临门了。

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没想到,喜是这样的一种喜。

土豆,天爷,不好了。她想起了早上出门时,灶上煮的那锅土豆。她忘了关火。

她赶紧朝家跑去。其实,那真不叫跑。她使不上她的腿,她使的是她的身子。她的身子浮在地上,风一样云一样地飘出了丹尼的家。

“芙洛。”她恍恍惚惚听见他在背后叫她。

“你定个日子,结婚的日子。”

“圣诞,就圣诞吧。”

她也听见自己恍恍惚惚地答应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