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今天醒得很早,鸡叫第一声的时候就起床了。他不是被鸡叫醒的,他是被老婆叫醒的。昨晚睡下的时候,他就交代过女人,鸡叫第一声的时候一定得叫醒他。女人老实,怕睡过了,就靠墙坐着,掐着眼皮一直守到了鸡叫。
吉姆把那只好脚伸到床底下,钩来钩去地找鞋子,嘴里就骂:“记性呢?昨天就叫你把鞋子摆好的。”
女人没回应。吉姆喊了一声:“阿妹你耳窟窿塞着狗屎了?”女人还是没回应。吉姆扭头一看,女人斜靠在被褥上,已经睡着了。鼻孔一张一合,嘴角渗出细细一丝口涎。
女人的蠢相如一根大头火柴,嗖的一声点着了他心里的一股火。他捞起鞋子,就要往女人身上扇。鞋子走了一半的路,快走到女人身上的时候,却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他刹不住手,差点儿就摔在女人身上,最后还是揪着被角坐稳了。
女人的腰身很粗了,肚子鼓胀着,把衣襟挣开了一条缝。
阿妹不是女人的名字,至少不是女人出娘胎时候的名字。女人的本名叫黄丽珍。这个名字不好叫,到了洋埠就得有个洋名字。女人五月生,吉姆随口就把女人改叫了阿妹。妹是May的谐音,May在英文里是五月的意思。
阿妹刚来巴克维尔的时候,瘦得只有皮和骨,站在灶前煮粥,身架子比灶台高不了几寸。街尾的人见了,就笑吉姆:“阿吉姆你前头走了一匹大洋马,后头进来只蔫茄瓜。”阿妹只吃了几顿饱饭,皮和骨之间,就生出些肉来。那几两肉长在身上,衣裳突然就不平整了。那几两肉长在脸上,把眉眼嘴鼻扯开了些,不笑的时候,似乎也在笑。本该是讨喜的相,偏偏吉姆见不得那脸蠢笑。
吉姆定定地看着阿妹的肚子。突然,盖在肚子上的那件薄衣扯了一扯,是阿妹的肚子在动。吉姆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就掀开衣服,把手捂在了阿妹的肚子上。有样东西,隔着阿妹的肚皮,拱了拱他的手掌。
他的仔,那是他的仔,在娘的肚皮里和他打招呼呢。
吉姆觉得脸上痒,以为爬了条虫子,拿手背去抹,却抹着了一片湿。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那是他的眼泪。吉姆把眼睛擦干了,忍不住想笑:他老母过世,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啊。
女人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鼻息声渐渐响了,口唇张开,露出一口黄牙,牙缝里塞着一片昨天晚饭留下的菠菜叶子。
他先后两回娶的两个女人,真是老天爷送给他的克星啊。前头那一个天不亮就起床,吵得他一年到尾睡不得一个安稳觉。后头这一个永远睡不够,每天得他揪着头发把她喊醒。前头那一个太能了,能到了天上去。后头这一个太笨了,笨到了地底下。可是再笨,这一个却是要给他生仔的,一个他念想了几十年的仔啊。
吉姆从墙上的挂钉上取下一件衣裳,盖在女人的肚皮上,就起身走出了门。
鸡到这时,才渐渐地叫成了一片,天却还见不着鱼肚白。今天是个阴天,怕是没有日头光影了。风吹过树枝,叶子的响声是蔫沉的,那是挂着隔夜的霜。街上空荡荡的,连狗还蜷在窝里,做着醒来之前的最后一个梦。一眼望过去,只有远处街头有隐隐的一盏晨灯。不用说,就是那个女人的。听给番鬼做小工的人说,那个女人在街头戏院边上,开了一家饭馆,来吃饭的,都是番鬼,生意很是红火。
洋芋长芽,菜叶子里爬出毛虫,鸡蛋散黄,肉里生蛆。
吉姆暗暗地诅咒道。咒过了,才知道,原来隔了这么久,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女人。
吉姆走下台阶,朝洪门堂里走去。堂离旺记酒馆很近,三步两步就走到了。
街尾没有大屋。街尾只有掐头断尾,到处露着大缝的烂木棚。堂是街尾最大的屋。堂是一座两层的楼,尖顶、木墙、木瓦、木门、木窗,上下两层都有围栏。正门两边挂着两条大木板,用黑漆写着一对条幅:
正气联情招集英雄安社稷
丹心结义会齐豪杰定乾坤
吉姆认不全上面的字,是盖堂的画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念熟了的。堂是新盖没多久的,吉姆站在门前,看着那墙上,木头已经爆了皮。对联上的字,那颜色竟有些黯淡了。
风,那是洛基山的风。吉姆想。洛基山的风长着铁牙呢,走过哪里咬哪里。岂止是木头经不起这样的啃咬,人也经不起啊。才几年的工夫,山上的墓地,添了多少新坟呢?都是青壮的后生啊,好些都还没有娶上亲呢。
他把守堂的阿公敲醒了,给他开了门。阿公去后面洗漱,他把香火插满了两只香炉。他不着急点灯。即使是在没有一丝破绽的黑暗里,他也熟记堂里的每一道门槛,每一个拐弯之处。建堂的那张图纸,在他的枕头底下睡过几个月,被他毛糙的手掌磨出过几层毛边。他只想在众人还未到来之前,和坛上的那尊像,静静地待一会儿。
在半明半暗的曙色里,他看见眼前有些闪闪烁烁的光亮。他知道,那是雕花神龛上的金粉。这层金粉,是街尾的人用一小块一小块的金砂凑出来的。街尾的人都住在漏风漏雨的狗窝里,可是神龛里的那尊像,却断断要住在金殿里的。街尾的人再小气,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天又放亮了一些,他渐渐地就看清了神龛里那张面皮赤红的脸、颌下浓黑的长须和身上穿的那件缠满了金黄色蟒蛇的战袍。神龛两边的对联上落了薄薄一层的灰,字这一会儿还是看不清的。可是吉姆用不着看,他早就记熟了,也是建堂的画师教他的。
万古精忠昭日月
千秋义勇贯山河
吉姆脱下身上的布衫,将对联上的那层灰细细地掸去了。低了身子便要跪,却跪不得,那条木腿硬硬地拦着他的路。
他将木腿一把扯下来,咚的一声扔到角落里,终于倾金山倒玉柱地跪了下来。
“关帝今日是你的忌辰,众弟兄必聚集虔诚祭拜不在话下。瓜果供品,样样齐全。弟子关龙旺特地单来先拜你,为的是另一桩事。我阿旺家多年无后,蒙你恩惠,赐我一仔,是久旱遇甘霖的大喜。若肯保守我家阿仔平安产下,平安长大,阿旺我包你殿中香火日日添续,金粉年年加新。”
吉姆站起来,才想起关帝原是不管女人肚子里的事的,那是送子娘娘观音菩萨所管。可是今天他顾不得了。现在他身边只有这一尊关公。天下神仙是一家,关公总能把话带给观音菩萨的。
嗡……嗡……
大阿公开了大门,站在台阶上,敲响了一面铜锣。大阿公只敲了两下,便停了,锣声被风扯碎了,送得很远,嘤嘤嗡嗡低低沉沉地响了很久,响得人一身麻痒。大阿公的锣,是告诉街尾的男人,时辰到了。其实大阿公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堂前早已黑压压地站了一地的人。街尾的男人今天用不着那面锣,街尾的男人今天自己心里都有一面锣。可是大阿公是香主,大阿公管的是祭拜的事。该有的排场,那是一样也不能省的。
大阿公不知道这些人在堂前等了多久了。这群男人安静得如同粘在地上的泥巴,长在坡上的草。大阿公心想,在巴克维尔这么个野地方,能镇得住这群男人的,也只有这个堂和堂里供的这尊像了。
众人跟在大阿公身后进了堂。供品是昨晚就准备好的,一只金灿灿的烤乳猪、三盆牛羊荤肉、五只全鸡全鹅、七样米面糕酥、九碟各式瓜果。
大阿公用一根长火棍,点着了神龛前的那盏大宫灯。火苗跳了几跳,渐渐安稳下来,“圣关帝君”几个字,才明了起来,一屋便都是朦朦胧胧的红光。
大阿公又用剩下的火,点着了两只大香炉里的香。烟刚生出来的时候,是青灰色的,没走多远就叫宫灯给染上了色,也成了红的。炉沿上蹲的两只铜麒麟,裹在一层青烟和红烟里,依旧两眼炯炯。
大阿公抻平衣襟,喀喀地清了清嗓子。一屋的男人腿都紧了一紧,站直了。
“关帝圣君,精忠勇武英名,近在中原,远至番土,唐人后世千秋万代记铭。我等离乡背井可怜之人,在此恳请圣君,保我四邻相安,家宅无扰。外出淘金者,必有所得。在家守业者,锅内有米。人丁加添,五畜并长。”
众人齐齐地跪下了,一屋都是高高拱起的找不着头颅的脊背,瘦骨扎得青布衫千疮百孔——头都低低地贴在地上。
三叩九拜之后,大阿公将满满一碗的米酒,洒在香炉上,浇灭了火,算是礼毕。
众人起身,掸了身上的灰土,就往里屋走去。里屋摆了几条长凳,众人各挑了个位置,挤挤地坐下了。
吉姆找回木腿,装上了,站在屋中间。学大阿公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可是不管用。关公不在眼前的时候,男人就难管起来,有卷了纸烟噗噗地抽的,有脱了鞋子搓脚泥的,有掏出小竹耙子挠痒的,有拿指甲剔牙花掏鼻屎的,一屋都是声响。
吉姆把假腿扯下来,咣咣地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众人才静了下来。
“今天顺便开个会,有什么事要说的,就当着大家在堂里说了,省得回家又有屁放。”
无人说话。
半晌,卷毛擤了擤鼻子,说:“阿贵上山的事……”
卷毛的弟弟阿贵,几日前发起了寒热。山里一日两季,易得寒热,本不当一回事。谁知前天夜里阿贵突然抽起了筋,一口气没缓过来,就走了。
吉姆知道卷毛问的是如何发送阿贵的事,就指了指堂里的文书阿黄,说把那张纸,给大家念一念。
阿黄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近近地凑在鼻尖上,看了半晌。有人便催:“阿黄我屎紧,等不及了。”阿黄是个木讷人,一慌,就结巴:
义兄不幸丧……丧归阴
众兄扶柩上……上……上……山林
备下斋宴来祭……祭奠
英灵保佑……众……众……洪门……
哦不,不是,是众……众洪英
吉姆的牙齿将下唇咬出一片青紫,才将那一嘴的笑意勉强咬了回去。
“谁叫你念这酸文了?我是说下边的话。”
阿黄将那张纸折过一半,又要念。吉姆说:“别折我阳寿了。”便自己念了起来。话虽然是阿黄写的,事先却是与他商量过的,所以他念起来就很是顺溜:
“天生日月本姓洪,非亲有义皆当敬。陈良贵丧事,吾等义兄岂可旁观?有意相送者,不拘多少,皆在纸上留名留银。”
吉姆说完,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扔在桌上,是一块半个小拇指盖大小的金砂。众人见了,也纷纷解囊。一元两元,三毫五毫不等,竟是小小的一堆。吉姆便叫阿黄一一登记了。
登记完了,都交给卷毛,吉姆就问:“还有事要议吗?有话快说,无话走人。”
众人相看几眼,无话,便都站起来,朝屋外散去。
卷毛拦住吉姆,说:“阿贵人是走了,他的事堂里还管不管?”
吉姆边走边说:“不就明天早上送上山吗?无论上不上工,各家都派一个人,执事个个都到。”
“你别装傻。阿贵的寒热症是怎么得的?那是喝醉了酒招风吹的。阿贵一世没喝醉过,实在是心里有气,那个番鬼欺人太过。”卷毛嚷了起来。
阿贵上个月从街头庄尼手里,买了一块现成的矿皮,坑道和水源都铺好了的。矿皮在山顶,离镇上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庄尼领阿贵到矿皮去看,阿贵亲眼看见庄尼的小工从水槽里洗出金砂来。阿贵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金砂,当场就交了两千块钱,两人骑马去瑞奇菲尔镇里的金矿管理长官那里,签了字办妥了买卖手续。谁知阿贵得了手后,便再也淘不出半粒金砂,那先前的金砂,显然是庄尼事先埋在槽子里做样子给他看的。
阿贵再去找庄尼,庄尼说你亲眼看见的金砂,后来没有了,那是上帝才知道的事。要是谁都能断定后面淘不淘得出金砂,那全镇就全是阔佬了。阿贵花了两千块钱买了一块废地皮,气不过,就天天找庄尼。庄尼先是躲着不见,后来躲不过,就叫了警官来赶阿贵。
镇里有三个叫庄尼的,一个住街尾,两个住街头。卖矿皮给阿贵的这个庄尼,是街头车马店的东主,剃头铺裘德的小舅子。
吉姆听来旺记喝酒的人讲过阿贵的事,只是没知道得那么仔细。就问卷毛:“阿贵找没找过管金矿的长官?”卷毛说:“瑞奇菲尔去过两趟了,长官说有人拿枪逼你了吗?白纸黑字,都是你自觉自愿签的,怨不得别人,只怨你脖子上不长好脑袋,脑袋上不长好眼睛。”
吉姆呸了一声,说:“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金矿长官都管不了的事,你叫堂里怎么管?堂比这边的官府还大吗?”
卷毛挨了骂,却没回嘴。众人都知道,卷毛嘴上服软的时候,肚子里一定是在煲新花招了。
果真,划一根火柴的工夫,卷毛就开口了。
“若是堂里肯替我做主要回阿贵的钱,愿五五分成,那一半给堂里做公用。”
吉姆额上的那根毛一抖一抖的,一屋子的人都听得见他脑瓜子转动的声响。可是他就是不说话。
“大佬,堂规里,第十一条是怎么讲的?”卷毛急了。
众人便都抬头看墙上贴的那幅堂规。密密麻麻的字,眼神好的认不得字,认得字的又看不清。众人便叫吉姆念。吉姆早把堂规从头到尾熟记了,不用看,也说得出来。
“本堂兄弟有非灾横祸被人诬陷欺凌,查确果是无故受屈者,先生大佬协同执理与其排解调停,共全手足之义。”
“堂规也不止就那一条,还有第五条呢?别忘了。”
说话的那个人,是那年因私藏了卷毛和阿贵兄弟矿上的金砂,被绑到旺记酒馆受审的阿昌。
“本堂人员未交本堂馆底(会费)者,不得出堂讲话有碍事务。部内未经报名、底银未有交者,如遇有事投诉,要补公费银三十大元方得集众排解。”
吉姆念完了第五条,只拿眼斜看着卷毛不说话,渐渐地,卷毛的身子就矮了下去。
“人都死了,还讲这些。”卷毛嗫嚅地说。
吉姆霍地吐了一口绿痰,脸紧了:“要堂里管事的时候,怎么不说人死人活的话?家有家法,堂有堂规。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问问众人的意思。”
众人都将脸扭开了,卷毛的目光如折了翼的鹞子,扑通扑通地落到地上,没有一个人捡拾。
“等收了银子回来,从中扣除当作馆底就是了。”卷毛说。
吉姆转身就走,木腿在地上橐橐地敲出一个一个的坑。卷毛想拦,吉姆将木腿一扫,卷毛哼了一声,捂着膝盖布袋似的软倒在地上。眼看着吉姆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了堂门,半天才喘过气来,问阿黄:“阿贵的发送今天收了几多银?”
“除去散碎金砂之外,共是二十八元三毫五分现金。”阿黄说。
卷毛从裤兜里摸出两元钱,递在阿黄手里,有气无力地说:“你告诉大佬,阿贵的馆底凑齐了。”
阿黄追过了一条街,才把吉姆追上,把卷毛的话说了。
吉姆冷冷一笑:“见了棺材还不落泪的衰货。”
“忘了问你,馆底里多出三十五块钱,没有名字,怎么记账?”阿黄问。
吉姆定定地望着阿黄,眼神里却没有阿黄,仿佛阿黄是一阵什么内容都没有的清风。
“人有百家姓,钱没有。钱就姓钱,有没有名字有个卵要紧。”
其实吉姆心下明白,阿黄清楚这钱是街头那个跟着番鬼走了的烂女人给的。阿黄只想探一探他的口风,等他吐了口,阿黄就能踏踏实实地收入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