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上讲,盲肠炎是阻塞而导致的。据此,我觉得中心大街东段就是这座城市的一截一直在发炎的盲肠,因为它永远是拥塞的纠结的。我刚刚从这截盲肠中钻出来,长长吁了一口气,镇长打来电话,气呼呼地问我在哪里?我看看表说马上就到老张家了。镇上朝九晚五,这才八点四十,再有十分钟就可以赶到张艮家,不能算是迟到。镇长说掉头,掉头,赶快去省信访局,张良已在那里。我说他在那里干什么?话出口了才觉得这是一句让领导极不高兴的废话。镇长果然说废话,上访,告状,去那个破地方还能干啥!我“噢”了一声,镇长又说人家把电话打到区长那里了,让去领人,区长恨不得把我先人从坟里扒出来踹上两脚,让我亲自去领,我是孙猴子有分身术?你赶紧去,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把张良给我捉回来。
我明白镇长“把张良捉回来”的意思应该是“把张良领回来”,到那地方,怎么敢说“捉”呢?只要遭遇上访,镇长总是像吃了火药,从不说“把某某某领回来”,而是说“把某某某捉回来”。今日,省、市两级主要领导携几十名企业家来拐子镇视察调研,镇长称之为“黄金团队”,除了规格高,分量足,还带着要签字落实的资金、项目、政策。这么高规格的“黄金团队”来视察调研,在拐子镇的历史上是空前的,全镇干部职工、学生为此忙活了整整三天,镇长忙得焦头烂额,嘴边起了一圈泡,四环素药膏抹得明晃晃的。最让镇长头疼的还在今天,这几年的拆迁征地补偿分配,造就了一批千锤百炼的上访者,这么高规格的“黄金团队”来视察调研,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亲近上层的绝佳的机会。为保证不出意外,昨日镇上专门开会进行了布置,对有可能冲击“黄金团队”造成突发事件的人员,采取篮球赛中人盯人战术进行布控,谁盯的人出了问题谁负责,绝对不能失控。张艮自然在其中,并交给了我。镇长能够没有一个脏字跟我交代,算是万幸。
需要说明的是张良即张艮。在名单和名册中我看到的都是张艮,可人们都叫他张良,镇长有一回就咬牙切齿地对张艮说,难怪你的良字少一点,因为你不良么,不是个良民么。连他自己也说他叫张良。我曾问过他名字的事,他说他爹大字不识一个,可记性好,会说戏,农闲时就靠着墙根给人说戏,一村的人都围过来听,不比开会人少,《张良拾履》《杨家将》《穆桂英挂帅》《周仁回府》,戏台上唱的都能说,就给他取了张良这个名儿。上户口的时候,登记户口的那家伙手懒,“良”字少点了一点,直到他领结婚时才发现,那时户口本还是手写的,他自己添上了一点。那年办身份证,身份证拿回来发现“良”字还是少了一点,他也没在意,以为是机子没印上去。后来换新户口本,“良”字依然少了一点,就觉得不对劲儿,去派出所查问,那小姑娘从电脑里调查出来一看说一直就这个字,他说那就是错了,得改过来,小姑娘说她这里改不了,现在都联网了,要改得有这证明那证明到县上才能改,他一听麻烦死了,就这么着了。他想这个字成了他的名,他得认识啊,一问姑娘,姑娘挠挠头说她也不认识。回家让儿子查了字典,才知道这个字的读法与字意,与良一点关系都没有,倒跟八卦有关。他还感慨地跟我说:“我是辜负了我爹的想法啊,汉朝的张良多厉害的一个人,少一点也对着哩,别把那好名字辱没了。”
我掉头又往省信访局而来,才进入中心大街,镇长电话又来了,接听时差点撞在屁股上写着“内置核弹,后果自负”的“马六”上,惊出一身冷汗。镇长说他们肯定要问你是谁,你就像小品里那样“我是镇长——”尾音拉长一点,他们要是盯着你看,冲不过去,你再说“助理”,这两年领人的次数太多了,他们可能盯住我了,去的不是党政一把手他们会说些不重视之类的废话,不让领人。我说明白,明白。镇长说买上两盒软“中华”,扔给他们,别看那是个接屎倒尿擦屁股的部门,人家门楼子高,架子摆得大得,动不动上纲上线的,找起麻烦来个个不是善茬。说起信访局,镇长总是既不屑又无奈。我说明白,明白。镇长又说顺情说好话,舔沟子不挨骂,多陪笑脸多戴高帽子,尽量不要让记录了,上访不按事件记数,而是按次数记数,不管是不是为了一件事,只要上访一次就算一次,到了年底按次数排队,排到红线前面,啥荣誉拿不上还要通报批评,一年的苦就白下了,再把咱们列入黑名单,那就倒大霉了。
在一个烟酒门市部买了两包软“中华”,我赶到省政府。省政府气派的大门给上访者包围了,警察来了几十个,排成人墙如临大敌。上访者高高扯起长长的横幅,上写:“要公正,要公平,要公开,要公道,要公理,惩治官商勾结,打击腐败行为,保家!!!卫国!!!”横幅还画着一把铁拳,“维权”二字血淋淋的,那是一幅经典漫画,极夸张,极愤怒。每天上班去镇上都要经过省政府大门,这样的情景已是一道常态的风景了。上访者打着伞,提着小马扎,每人手里提着一瓶绿茶,看来是有组织的准备打持久战了。凭我的经验,他们不是农民,该是些工人。农民是不会提板凳马扎打伞的,而是席地而坐,最多屁股下垫个化肥袋子。这就是基本的城乡差别了。粗略估计一下,上访人群应该在两百人左右。
信访局接待室伫立在省政府大门登记室旁边,依附着政府大院像个附属品。建筑风格和政府大楼一致,四方四正,大理石面砖,虽然只有五层高,却是政府二十一层气派大楼的一道屏障。一层面街的窗户一字排开,窗前围满了人,闹嚷嚷的,就像大食堂出饭菜的窗口。
张艮戴着一顶草帽,裤腿绾在半腿杆上,一高一低,泥巴点点,脚上一双水鞋糊成了泥榔头,显然他是从水田上来直接往省政府而来。拐子镇到省城通城际公交,线路从田间地头穿过,很方便,村民经常出了水田就上公交。公交公司一度很有意见,嫌村民太脏,拖泥带水就上车,一趟下来车地板上的泥巴有一寸厚,连座位上都是泥巴。可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抗议抗议。张艮斜靠在窗台上,正和窗口伸出的一个大脑袋争吵。
张艮说:“我脸上写上访了,还是头上顶状子、手里举牌子了?我告谁了?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人乱扣帽子?有你这么说话不负责任的?!”
大脑袋拍着窗台说:“看看你那样子,办事有穿成你这样的吗?”
张艮说:“你啥作风?啥政策水平?啥社会了还以貌看人?”
大脑袋触及了张艮最敏感的神经,张艮最反感人说他上访、告状,看来两人还没接触到实际问题就吵上了。
大脑袋不耐烦地挥着手说:“不是上访、告状,你跑到我这里做啥?来我这里就是上访、告状,没工夫跟你理论,靠边站,把窗口让开,等着你们镇长来领你,下一个!”
“靠边站?你啥态度,你让我靠边站我就靠边站?这是你家开的?让镇长领我,他领我我就回去?给我通报,我要见领导。”
“给你通报,虮子打喷嚏好大口气,领导是你想见就见的?”
“领导就见不得?有事找政府,谁说的?选举我白投他们票了?”
“啧啧啧,投票就了不起,满大街都是公民,都有选举权!”
“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说谁的?就说你们这号人的。”张艮拍着窗台。
大脑袋眉头绾成一疙瘩,说:“这么大年纪了一点规矩都不懂?!大清早叨叨叨叨的,头都快炸了,不要喊了,别影响我们办公好不好?”
张艮继续拍着窗台说:“还不让人说话了?你给谁办公?就是给我们办公的!墙上那信访接待二十条,我看哪一条你都搭不上!”
我走过去拽了张艮一把,张艮看到我,说:“你要进大院?把我也带上,我的身份证装了这些年,挼成两张皮了,人家硬说是假的,又问找谁,我说不出人名儿来,说找省长,人家不给登记,把我指到这来了。”瞥了一眼大脑袋,“结果啊,还让人家诬蔑成上访、告状的了。”
我说:“你进去做啥?”
张艮撇撇嘴说:“看把你紧张的,我说过我要上访、告状会跟你们喊响叫明的。”
“这里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你的问题回到镇上才能解决。”
“镇上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你放心,我谁都不告,就想找个说话顶事的人把想法说一说。”
张艮不好糊弄,我只好实话实说,“我是专门来领你回去的。”
大脑袋绷了我两眼说:“你是……”
“我是拐子镇镇长——”按镇长说的我把后音往长里拖了一下。
大脑袋翻着眼睛打量我,我忙跟了两个字:“助理。”
大脑袋说:“我就说么,大麻子我有印象,一脸麻子坑,黑乎乎胖墩墩往人面前一戳铁塔一样,就像个农民。”
大麻子是镇长的外号,大约是小时候出天花水豆落下一脸麻子坑,就像是雨点打过的沙滩。
张艮听得这话,一拍窗台说:“农民咋了?”
大脑袋也拍着窗台说:“农民就是农民,咋了?”
张艮说:“像你这号人给农民拾鞋都没人要,看不起农民,没农民你吃屎啊?”
“快点把人领走!”大脑袋已经给张艮弄得很烦了,没追究级别够不够的事,挥着手说,“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像这样的人以后管严点,这么到处上访、告状给谁添乱啊?!”
张艮拍着窗台说:“管严一点?咋不说抓了关了判了一枪打了?!”
大脑袋说:“说你还不服气了?一个农民不好好种地上蹿下跳胡搅个啥?”
“天爷呀,我想好好种地,倒是让我们好好种地,地弄光了,现在连宅基地都谋算上了,我们马上无家可归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脑袋对我挥着手说:“赶紧领走,领走。”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知道个啥?”张艮又拍窗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词,我想来自张艮对“批林批孔”那个年代的记忆。
大脑袋瞪着我说:“还不领走?!”
我说:“就走,就走。”
“反映个问题都成了上访、告状了,拿大帽子压人,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啊,有本事把我捆了,开我的批斗会,判我的刑,一枪打了,你落个耳清眼净的。”张艮吼起来,“听不进去话,你坐在这里做啥?”
大脑袋不理张艮,吼说:“下一个!下一个!”
我拉着张艮往一边走,张艮甩开胳膊说:“哎呀,你别扯着我,这么扯着我让人家看了还当我要杀人放火搞恐怖,你放心,有武警把门哩,我冲不进去,要能冲进去还受这龌龊气?”
我说:“回去吧,镇长等着你哩。”
张艮说:“他大麻子等着我就得回去,又拍桌子又戳眼窝的,我不回去,我说你们也听不进去,就是听进去也不顶逑事,上面让往东你们敢往西?你把我送进大院,我找个说话顶事的领导好好说说我的想法,我保证谁的状都不告。”停顿一下,“如果大领导批评我觉悟低,目光短浅,农民意识,我张良二话不说立马就签字。”
我想想说:“大领导你见不上,小领导你说了有用么,进去了还是个不顶逑事。”
张艮愣了一下,点根烟搂着头条蹴在地上抽起来。
我说:“上车,上车。”
张艮翻我一眼说:“总得把这根烟抽完,我蹲在这达把你人丢了?”
“好好,抽完抽完。”我也点了根烟,陪他一起抽。
张艮抽完烟,把烟屁股摔在地上,用脚一搓,又往信访接访室去了,我叫着“老张,老张”撵上去。
张艮到了窗口前,那大脑袋吼着说:“咋又来了,想闹事?”
张艮嘿嘿一笑说:“以前我们农村人夸人说头大有宝,山大有草,头大是官体福相,现在变了,说山大有宝,头大有草,这话适合你,你这脑袋里装的不是宝,是草,不是脑子,是糨糊,不适合这项工作了。”
大脑袋气坏了,把手里捏着的笔砸在桌子,张艮说:“咋?受不了了?再说你脑袋太大,窗口太小,比例不适合么,小心哪天大脑袋抻出来卡住缩不回去,可别像娃娃课本上说的,一头牛把头擩进罐里偷吃,头拤在里面出不来,他们就把牛头割下来,牛头还在罐里,又把罐子打碎,才把牛头取出来。嘿嘿。”
大脑袋气冲冲把头从窗口往出一抻,碰得不锈钢窗框“哐哩哐啷”的,大脑袋龇牙咧嘴还没发出火来,张艮拍着手说:“还接待室哩,锤头大的窗口,连自己的头都碰,分明就不是实心实意解决问题,墙上说开门办事,你们把门闭上做啥?还挂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你这样的人坐在里面也配?”
大脑袋大脸涨紫了,冲我说:“这、我个人上访一次给你们按三次记。”
我忙说:“别,别……”
张艮说:“我欢迎你十次百次的记。”
大脑袋不理张艮,冲着我说:“再不领走,我就再给你们拐子镇加记三次。”
张艮本已走了,听得这话又返回来,说:“我跟你照一次面记三次是吧?你数好。”掉头走了。
我忙扑过去拉住说:“上车,上车。”
张艮甩开我,走到马路对面,又回来扑到窗口喊,“大脑袋哎,我又来了,再记三次。”
大脑袋说:“你当我跟你说着玩哩。”说着就在登记本上写起来。
我赔着笑脸,趁机把两盒“中华”从窗口扔到桌子说:“对不起,气大伤身,您千万别生那么大的气。”
张艮走到马路对面,再次扑回来到窗口喊:“大脑袋哎,我又来了,再记三次。”
大脑袋“扑哧”地笑了,鼻涕都喷了出来,“多大年龄了,做事跟逑个娃娃一样。”
张艮也笑了,“你看你待人那逑姿势,你家就不遇事了,谁没遇事跑你这里来,吃疯了?”
我拉拉张艮说:“回吧,这里真是闹不出啥结果来。”
张艮说:“我这是闹?你咋说话?”
我忙说:“对不起,口误,口误。”
大脑袋拆开“中华”,给我们一人扔了一支,说:“回去好好协商解决吧,我这儿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只负责上传下达,你想见大领导,大领导比我还忙哩,有时间接待你?!小领导解决得了你也用不着跑到这里来。这样吧,我再给你们区长打个电话,让他把你的事好好重视一下。”
我忙说:“别打,千万别打,我们镇长等着给他解决哩。”
张艮瞪了我一眼,掉头走到车跟前,我拉开车门,张艮说:“你看我这两脚泥,裤子上都是泥点子,不怕把你的车弄脏了。”
我说:“没事,没事。”
张艮一笑说:“为人民服务么,是不?”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