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傅归荑的病反反复复。
裴璟阴沉的脸能滴出水来,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嘴里就只有一句“最重要的是安心修养。”
安心修养。
裴璟止不住地冷笑,这是在怪他没有让她安心。
自从那晚上进了东宫,傅归荑就跟绝食一样,只能用水,汤药等,一旦吃点什么东西会立刻吐出来。
三天不吃饭,是个铁人也扛不住。
起初他以为傅归荑是故意的,后来发现她是真的吃不下。
她为了不惹怒他,还私下里找来食物吃,结果与之前无异。
裴璟站在门外的侧窗边,透过缝隙看她强迫自己吃进去,又在下一刻痛苦地吐出来,眉头深深挤出一个“川”字。他看得出来傅归荑是真的希望赶紧好起来。
裴璟走进去直接将东西拿走,不允许她再折磨自己。
勒令膳房尝试过各种方法,最后是将粥熬成糊状才能勉强吃一点,可这仍然不足以让她的病情稳定下来。
短短三天,傅归荑消瘦一圈,不仅下颌线又尖了些许,连束在胸口的布条都宽了几指,更不要说她原本就没有几两肉的腰。
那日为她换衣服时裴璟才发现,原来傅归荑往日看上去的挺拔都是衣服撑起来的,她为了让自己更像男子套了好几层衣服,鞋底也放上厚厚的垫子。
冬天还好,若是夏日岂不是活受罪。
裴璟恍然觉得,傅归荑这些年过得也实在是不轻松。
屏退左右,他凝视着虚弱不堪的傅归荑。
她躺在床上半闭着眼,脸色苍白,唇色与脸色相近,呼吸很弱,整个人没有什么精神,像一朵随时要枯萎的花。
当她抬眸望过来时,浅色瞳仁闪着淡漠的光,没有焦距,仿佛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红尘半点俗事不沾。
裴璟没由来地有点心慌,坐在卧榻上半俯着身,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柔和些:“你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你开口,孤立即叫人寻来。”
傅归荑听见声音后表情木木呆呆的,好半天才缓缓眨了眨眼,像是在分辨他说的话,裴璟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听懂。
“到底是怎么了?”裴璟抬手去碰傅归荑的额头,她不像之前那样抗拒躲闪,乖乖任由他上手。然而刚触到瞬间,裴璟的眉头紧皱,脸色出现一丝焦急:“怎么又发热了。”
他连忙叫人去请太医过来,自己拧了帕子敷在傅归荑额头上。
太医院的太医们这几天就没敢离开东宫,他们过来后看见床上的人奄奄一息,心里比谁都急。
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又是灌药又是扎针,这位贵人的状态愣是越来越差,大家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了,再看着太子殿下逐渐阴沉的脸吓得都不敢睡觉。
“有什么就直说。”裴璟不咸不淡看了太医一眼。
太医们惶惶瑟瑟跪在地上,最后还是院判哆哆嗦嗦告诉他,傅归荑连日来没有吃多少东西,如果再强行灌药只会加重病情,甚至把身体搞垮。他还说傅归荑的病在心结,身体只是心病的外在反应。
裴璟听后淡淡哦了一声,问太医有什么好办法。
太医当然不敢说只要太子殿下您离她远点,自然药到病除,为了保住脑袋,他最后提了个折中的办法。
“或许到熟悉的环境,贵人会好些。”
裴璟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凝视昏迷的傅归荑,她的眉毛无意识轻轻拧着,看上去很不舒服。
他一晚上没叫旁人进来伺候,自己一直在给傅归荑换帕子,不知道拧了多少条帕子后她的温度依旧高得吓人,裴璟无奈叹了口气:“我有那么可怕吗?”
这话裴璟说得实在没底气,放眼整个天下,恐怕没几个人不怕他。何况傅归荑离家千里,几乎等同于孤身一人来到南陵皇宫,又时刻背负着女扮男装的秘密和找哥哥的重任,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裴璟的试探无疑是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前几日被他戳破身份后,提出的条件更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太累了,却又不能宣之于口。父亲母亲告诉她不用这么辛苦,他们可以从宗族过继一个孩子来承担世子之责。
然而傅归荑不愿意自己的哥哥就这样在世人眼中病逝,她始终相信他还活着,宁可自己顶上这个世子之位也绝不拱手于人。
若是日后哥哥回来了,其他人怎么会甘愿让出位置,可如果不让,哥哥怎么办?
况且镇南王府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不少叔伯兄弟觊觎镇南王的位置,常年盯着她这个世子。傅归荑不敢行差踏错,父亲为了她的任性亦被架在烈火之上烹烤。
裴璟照顾傅归荑一晚上,在天蒙蒙时吩咐人备好轿撵,亲自把人送回长定宫。
这是裴璟自从掌权以来第一次退步,依照他原本的计划,傅归荑进了东宫,就不要再想出去的事。
他的东西,自然要放在他眼皮底下,谁也别想动。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无论是她是装病也好,还是真病也好,裴璟的确动了恻隐之心,为她退了一步。
按照他往日的脾气,她哪怕死也要死在他的地盘上。
或许裴璟是看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他在北蛮为质时也曾忍饥挨饿,生了重病无人可依,全靠一口气吊着,他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
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裴璟将人放在她自己的床榻上时,傅归荑罕见醒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若是你熬不过去,那就是你的命了。”裴璟淡淡道。
傅归荑迟钝地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然而身体实在是不允许她进行过度思考,很快她又昏睡过去。
裴璟站起身问:“她那个长随什么时候到。”
赵清躬身回:“奴才已经快马加鞭叫人去请了。”
裴璟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全是按照宫内统一的制式布置的,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好好照顾她,再让太医过来候着,需要什么直接到东宫取。”裴璟甩下一句话后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傅归荑回到自己的居所,哪怕她没有意识,但熟悉的环境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身体。枕头是她熟悉的高度和柔软度,阿意喜欢晒枕头,阳光的气息闻起来有家的味道。还有身上盖的被子不轻不重,床垫软硬刚好……
所有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她没有被人发现身份,裴璟也没有威胁她,更别说对她提出那样的要求,她只是个普通的世子。
傅归荑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哥哥回来了,她也再不用做世子,一家人团聚在一起。
翌日,睡足了的傅归荑缓缓睁开眼,很快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刚一动就被靠在床沿的人发现。
“世子,你终于醒了。”
傅归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清人后张了半天嘴才发出声音:“阿意……”
邓意看上去很憔悴,他迅速起身查看,嘴里念叨:“醒了就好,你吓死我了。”
傅归荑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敢相信裴璟居然这样就放过她了。
“你……”傅归荑想要伸手去确认一下这是不是梦。
邓意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掌,迅速塞进被窝里。
直到切实感受他的体温,傅归荑的心才终于踏实,没过多久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一次醒来时,身上的高热完全褪去,再也没有烧起来。
傅归荑完全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阿意,我好饿。”
邓意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傅归荑拿起筷子时才知道,从她昏迷开始已经过去整整六天了。
邓意给她夹菜,语气半是责怪半是抱怨:“下次可别喝这么多了,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小心为上,幸亏这次有惊无险。”
傅归荑听后皱了皱眉:“知道了。”
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次病了六天,那边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一想到这,她的心紧了紧。
邓意说,自己是因为在摘星楼喝醉了酒才错过第二日的出宫时间。在摘星楼的那一晚上又不小心受了凉,导致突发高热,宫里的太监在她的要求下送回了长定居。
本以为过两日就会好,谁知越来越严重。侍候的人这才觉得事态紧急去回禀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立即就派人找到邓意,请他回宫照顾。
邓意不眠不休地照顾傅归荑三个日夜后,她终于睁开了眼。
邓意劫后余生地拍了拍胸口:“好险太医院临近年关没什么人,又听说东宫那边出了事把太医都叫过去了,咱们是无足轻重的世子,得亏没轮上,否则你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傅归荑听后扯了个笑容,悻悻然道:“你说的对。”
她还在烦恼用什么理由来遮掩这几日的事情,没想到裴璟已经为她找好借口。
傅归荑默默计算着,拖了七天,不知道裴璟对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若是没了想法自然好,她可没自大到裴璟是因为爱上她才会对她做出那些事,顶多是瞧个新鲜。
新鲜。
傅归荑放下筷子,忽然风牛马不相及地问了一句:“阿意,你说普通的女子,她们究竟是什么样的。”
邓意愣了片刻,疑惑地啊了一声。
傅归荑觉得自己脑子可能还没清醒,尴尬地移开眼:“当我没说。”
她的想法很简单,裴璟觉得她新鲜,可能是她与众不同的行为举止。若她变得不新鲜,与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一样,那裴璟也没必要非抓着她不放。
可邓意听在心里,却是心疼傅归荑。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本应该无忧无虑,每日赏花喝茶,再叫上几个小姐妹去踏春,最大的烦心事估计就是想哪家的少年郎会是自己夫君。
她承受太多不应该她承受的东西了,看着傅归荑短短几日又消瘦不少的双肩,邓意的眼眶微微发酸,头悄悄侧开了些。
傅归荑察觉到邓意的异常,连忙关切道:“怎么了?”
等她强行命令邓意看着她时才发现他的眼角通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归荑知道他又在为自己委屈,其实她真的不委屈,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心却暖暖的。
“这个好甜,”傅归荑装作没看见,她夹了一块点心放在邓意面前,哄小孩似的:“吃掉它,一切都会变好的。”
邓意笑出了声,一口咬掉。
傅归荑眉眼弯弯,认真道:“阿意,谢谢你。”
裴璟刚收到傅归荑能吃东西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从东宫赶来,进门就看见这一幕。
傅归荑笑逐颜开,眼角上扬,很高兴的样子。
只是这快乐,与他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裴璟:心软的代价是放老婆去跟别的男人亲密,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