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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问题之一,是贪大求洋,不符合国情。武汉一家轧钢厂引进上千万美元的设备,因动力问题无法解决长期闲置;四川花八亿元从日本引进了一整套维尼龙生产设备,建成后发现天然气供应无法解决,就算把重庆钢厂的天然气全部移过去也不够维持一半的开工;大庆化肥厂引进一条美国生产线,将原有职工1520人精简到315人,其后管理问题层出不穷,技工素质无法保证专业协作,两年后不得不“改回去”。
其二是,盲目引进,利用率低下。根据《光明日报》的报道,1987年,武汉市对引进工作进行普查,发现全市87家企业共有911太设备,价值5100万元,长时间空置,有的连包装箱都没有打开。1987年12月15日的美国《商业周刊》估计,中国工厂的闲置设备价值约200亿元,其中相当部分为两年前的引进设备。
其三是,成套设备偏多,技术性引进少。根据当时学者的统计,在引进热中,成套设备占80%,单项设备占17%,而被当作目标之首的技术引进则只占3%。很多设备引进后,其生产所需的零部件和设备维护等仍然全部依赖外国公司。
其四是,重复引进,缺乏规划。1985年前后,上海共引进12条彩电生产线,两年后,只有7条在运转,其余的全部闲置报废。此类现象,在各行业和地区比比皆是。当年5月17日的《经济参考报》便在头版头条刊出中国汽车工业公司的一份调查结果,《汽车工业盲目布点重复引进情况严重》,根据这家行业管理公司的测算,到1990年全国的汽车年销量在90万辆左右,而从目前的引进情况看,届时的全国年产量将达到200万辆,此外还存在盲目组装整车、同一技术多家引进、引进项目纷繁重复、互不协作配套等现象,有的地区为了便于自行批准上项目,还采取了化整为零的办法,使一些大项目分批上马,导致了引进失控的局面。
在引进热中,泥石俱下的事情常常发生。青海省通过香港的一家贸易公司,从意大利和联邦德国引进了一套混凝土输送泵,结果发现竟是30年前的旧设备,整套设备除了标牌是新的之外,其他部件都已磨损不堪。8月份的上海《文汇报》便刊登了一篇让人啼笑皆非的新闻,在题为《“洋豆腐”为何无人问津》报道中,记者写道:6月下旬,闸北豆制品厂花160万元从日本引进了一套盒装豆腐生产线,原本希望它能丰富豆腐品种,增加市场供应量,谁知道,流水线安装一个多月后,烦恼接踵而来。首先是豆腐成本太高,用传统工艺做的豆腐变质后大不了发酸、起孔,这种日本豆腐一变质就成一包水;再者是流水线设备太昂贵,出了一个小事故,但是给日本打个电话,至少也要20块钱。记者最后无奈地说,看来这次是交了一笔昂贵的学费。
从1985年到1987年,全国各地共引进115条彩电生产线、73条冰箱生产线、15条复印机生产线、35条铝型材加工生产线、22条集成电路生产线、6条浮法玻璃生产线,仅广东一省,便引进21条西装生产线、18条罐装线、22条食品面包生产线、12条家具生产线。其中最典型的引进案例是,9个省市一起向意大利梅洛尼公司引进了9条同一型号的“阿里斯顿”电冰箱生产线,每条生产线的价格均为3000万元,年生产能力30万台。一时间,中国先后产生了合肥美菱、牡丹江北冰洋、南京伯乐、上海远东、景德镇华意、重庆五洲、宝鸡长岭、兰州长风和中意冰箱“阿里斯顿九兄弟”。在其后的家电抢购热中,这些企业都风光一时,成为当地的利税大户,极盛时,“九兄弟”的产量占到全国冰箱总产量的1/3。而10年后,8家凋零,仅美菱一枝尚存。
1985年的引进热在日后遭受大了批评。大规模的引进热浪,使得外汇消耗巨大,到年底,全国的贸易逆差达到创纪录的137.8亿美元,相当于出口总额的52%。不过客观地说,这次失控的引进热多中国轻工业的更新换代及消费品市场的启动,产生了巨大的效应。这个时代的中国公司,就好像洗个青春期的少年冲进一片正在疯长的草地,你听得到他的骨骼与青草一起向上生长的声音,过度的精力和热情挥霍似乎是无可避免的。
在大量引进的同时,根据《商业周刊》的观察,中国在这一年还开始尝试着对外投资。11月份的报道披露,“中国开始向海外投资。第一站是香港,其投资达60亿美元,站在香港的外来投资的第三位。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和两家美国企业在华盛顿购买一片价值3500万—4000万美元的森林,用于获取建造中国房屋的木料。这是中国在美国的第一笔直接投资。”
不过在开始,对外投资好像并不太顺利,《新闻周刊》举带了两个在港投资失败的例子:“两家北京背景的公司——中国银行和中国资源公司花了2280万美元购买了Conic公司34.8%的股份。之后,中方向董事局派遣了官员。数月后,Conic的股票停牌,因为该公司的主席把他价值1000万美元的股票都卖给了中方,并且在他个人的控制下从Conic贷款了2780万美元。另外一件事情是一家中资公司起先宣布花1.2亿美元购买8栋在建的公寓楼,但是随后又宣布放弃。这一行为导致了股市的下跌,公司失去了信用。”
这些新闻,在很多年后读来一点都不让人新鲜,不过在1985年前后,世界还是观察到了一个封闭良久的社会主义国家尝试着参与国际资本游戏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显得有点笨拙。
几乎就在海南汽车案被中央点名制止的同时,国内还爆发了另一起重大的经济事件,在广东毗邻的福建省出现了晋江假药案,它直接导致了省委书记项南的黯然落马。
晋江制造假药的乡镇企业共有57家,其中45家集中在陈埭镇,而这个镇正是省委书记项南扶植起来的典型,它是福建第一个工农业产值超过一亿元的乡镇,被誉为“福建一枝花户”。从1980年开始,当地的食品工厂开始兴起,为了追求暴利,渐渐地便转向了药品生产,当地的私营业主通过各级医药公司打进“公费医疗”这个特定的消费渠道。它们用低劣的银耳加上白糖,制成“降压冲剂”、“理肺冲剂”、“益肝灵冲剂”等假药,牟取不当利润。新华社记者在后来的报道中称:“假药厂大部分是农民集资合办的,他们没有制药技术人员,没有质量监测机构,也没有任何现代意义上的制药设备,使用的全部是简陋的炉灶、铁锅、竹器等原始工具,厂房则多为农村的旧民居,苍蝇乱飞,垃圾成堆,包装桌上积满灰尘。这类药厂是怎么取得合法地位的呢?手续倒是很简单,只要到村、镇挂个户头,村镇抽取产品销售额的1%~2%,就可以得到银行账号和公章了。”
成本低廉的假药通过高额回扣的方式冲进公费医疗体系,自然带来令人称慕的企业效益,而当地政府为了经济发展又听之任之。到1985年初,晋江假药已成汹涌之势,连镇工商所也办起了保健饮料厂,生产销售假药。为了以更安全和合法的身份生产假药,晋江人还想出了联营工厂的方法,它们与厦门、陕西的一些濒临困境的国营工厂合作,以办分厂或合股的名义伪造批文,生产假药。当欲望之门被打开之后,如果没有法律的制约,富有想象力的邪恶便会像野草一样地肆意疯长。
1985年6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爆炸性的新闻报道《触目惊心的福建晋江假药案》,对晋江制售假药的情况和原因进行了披露,称当地假药工厂生产100多种假药,总数10多万箱,销售额3500多万元,参与制售假药者1000多人,此外还伪造卫生行政部门的药品审批文号105个,私自印刷税务发票。此后,有关部门持续清查,媒体持续跟进曝光,举国一时鼎沸,晋江成为“假药”和“骗子”的同义词,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当地人外出经商只说自己是泉州人,而不敢提“晋江”两字。在这场打假风暴中,项南受到牵连,辞职下台。
从晋江假药案开始,在广袤的中国农村,有意识、有组织、大规模地制造假劣产品,在今后20年的时间里仍将持续地蔓延,从来没有根绝。它成为很多地方摆脱贫困的捷径,成为地方政府振兴当地经济的绝招,在晋江假药工厂中,相当一部分的创办人和经营者是当地的乡镇干部,这个特征在今后也将一再地呈现。中国基层社会那种流传千年的淳朴的商业道德,从这时开始正在可怕地逐步沦失。【发生在中国乡村和制假造劣事件,一个共同的特征是区域性作案,也就是某一个乡村的农民集体参与到制假造劣的活动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做法将产生怎样的后果,将给社会和消费者带来怎样的伤害,但是,出于利益上的需要,每个人都将最起码的道德制约抛之脑后。某些基础政府甚至成为这种集团犯罪案的保护伞和牟利共犯。曾有记者文一位造假乡村的干部:“你们知道这种行为是犯法和不道德的吗?”那个干练的乡长指着身后一栋栋正在建造中的农民新房,坚定地说:“我觉得,天底下最大的道德,就是让我贫困的家乡富裕起来。”】
晋江假药案和海南汽车走私案,让1985年的中国充满了诡异的气息。一方面,经济开放和企业改革日渐成为全民的共识,新的变革正在各个领域得到鼓励和尝试,珠三角、苏南和温州等地的民间资本正呈方兴未艾之势。加快投资、加快发展再度成为国家的主题,宏观经济在沉寂数年后再度出现趋热的迹象。另一方面,全民性的物质欲望被猛然地激发出来,摆脱贫困成为至高无上的公共理想,在这个目标之下,对制度和道德的漠视受到默许,这同时也给那些保守的势力提供了攻击的机会。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1985年的中国经济再趋过热。这与当时中央的货币政策有关,在上一年10月计划1985年信贷规模时,国务院公布以当年年底数字为下一年的借贷基数。于是,各专业银行为争信贷基数而突击放款,结果国家信贷基金猛增,银行日夜印钞票,后来宣布多印了80亿元,要知道,在1983年,全国的货币投放总量才只有90.66亿元。
企业的不断创建与消费需求的增多,使得生产资料的短缺现象越来越严重。需要指出的是,中国从改革开放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处在一种资源短缺的状态中,这是30年来唯一没有改变过的状态。而对这种状态的政策对应,便可以看出这场改革的成长轨迹和内在的逻辑性。跟那些无缝不钻的民营公司相比,国营企业争夺生产资料的主动性和能力显然要弱得多,于是,国务院的智囊们便创造性地想出了一个“价格双轨制”的办法来。1985年初,国家宣布取消对企业计划外自销产品价格的限制,宣告生产资料的“价格双轨制”正式形成。【从公开的资料看,1985年5月初,经济学家宦乡在一个题为“中国面对未来”的研讨会上,首次提出“我国新经济体制可能是一种双轨制”。他认为,“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会出现集权经济体制与分权经济体制并存的时期”。这一思想得到了决策层的欣赏,也成为“双轨制”的理论基础。对于“价格双轨制”的历史评价,经济学界存在争议。有的人认为“双轨制”使得国家机会主义制度化,并造成了大面积的贪污腐化……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的做法,理由是反向式的:如果不实行双轨制,就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计划单轨;一是按照休克疗法直接进入市场单轨。前者没有效率,已是确凿的事实;但是后者却会造成很大混乱,而且事实上引起了很多困难。原因首先在于,市场开放以后,原有经济格局并不能马上改变,大量的国有企业仍然存在垄断,那么垄断者会利用其特权提高价格,造成市场混乱;其次,市场一放开,原来经济当中的很多经济链条就会断开,使经济增长剧烈下滑。相比之下,双轨制一方面保留了计划价格,同时放开一部分市场。虽然确实滋生了很多贪污的机会,但是这种制度让非国有经济得到了投资发展的机会,得到了出售产品的机会。】
双轨制的意思是,一种生产资料存在两种价格,一种是国家掌控的“计划内价格”,一种是市场化的“计划外价格”,后者的成本要远远大于前者。这种扭曲的价格体制,其目的便是为了保护国营企业在原材料采购的优势。同时,国家还可以根据市场的需求量来不断地调整计划内商品和计划外商品的销售比重,比如在1985年前后,钢材的计划内与计划外比重为78:22,煤炭为92:8,石油为83:17,水泥为64:36,食品类为59:41,服装类为59:41,耐用消费品为48:52。从这些比重中可以看到,国家对原材料的控制力度远远大于对日用消费商品的控制。“双轨制”带有鲜明的计划经济特征,它在抑制价格暴涨、通货膨胀方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却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困扰民营企业成长的根本性难题。
江苏著名的乡镇企业无锡红豆集团的周耀庭回忆说,“红豆发展起来,国家从来没有给过一公斤的柴油,一公斤的棉纱,从来没有任何计划内的原料。1985年、1986年前后,纺织企业原料及其紧张,不少工厂都断餐了,我们企业做外贸没有棉纱,想到无锡市的部门去争取一些。回答当然是没有,因为你们是乡镇企业,不可能给一公斤棉纱。我讲,国营企业是老大哥,我们乡镇企业是小弟弟,小弟弟向老大哥学习,能不能让纺织公司给我们一点儿棉纱?部门的干部回答我说:你乡镇企业是小弟弟吗?称不上的。”
这段对话让周耀庭铭骨难忘,20年后,在接受中央电视台《改革开放二十年》专题采访中,他对着镜头说,“国营企业是老大哥,乡镇企业不是小弟弟,乡镇企业是私生子。那个时候,我们乡镇企业得到的是私生子的待遇。”
“私生子”的说法,难听了一点,但却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为了严厉执行双轨制,保护体制内的国营企业,3月,国务院还发出了一个严厉的禁令:重要生产资料和紧俏耐用消费品的批发业务,只能由国营单位经营,不准套购就地转手加价倒卖,不准倒卖计划供应票证,不准任意提价,不准以任何形式索取额外收入,对投机倒把者,要坚决制止严厉打击。
如此明确而峻厉的禁令,能吓着一些胆小的,却不能丝毫遏制那些背景强硬的冒险者,相反,倒使冒险的利润空间变得越来越大。后来发生的现实便是,“价格双轨制”直接滋养了“倒爷经济”的繁荣。那些有着政府背景和资源的人或公司,按国家计划价格将紧俏生产资料买进,又按照市场价格将之卖出,赚取差价。《经济日报》曾报道这样一个实例:国营的内蒙古赤峰金属材料公司从一家铝锌矿以每吨3714元的计划内价格购得500吨锌锭,然后以每吨6500元的价格就地倒卖给广东公司,后者再将之倒卖三次,价格提高到每吨7000元,最后仍由金属材料公司买回,挑拨给国营的赤峰电线厂。锌锭原地不动,从中倒腾的倒爷赚了个大饱,国营的矿厂、金属材料公司和电线厂无一例外地都成了买单人。
正是由于倒爷们的猖獗和“法眼通天”,使得各种国家统配物资以各种形式,通过各种渠道流向市场,国家指令性计划彻底失去了严肃性。在执行“价格双轨制”的年份里,国家统配物资从来没有完成向国家供货的合同,那些规规矩矩、遵守国家调控计划的国营企业反倒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在这个意义上,得益于这种畸形价格制度的倒爷阶层是压垮计划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
据估算,双轨制给中国经济带来的直接损失每年至少在11000亿元以上,占GDP的9%,与不少年份的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基本持平。据学者胡和立的研究报告显示,仅在1988年,全国控制商品的价差总额就超过1500亿元,加上银行贷款的利差和进口所用牌价外汇的汇差,三项合计价差达3500亿元以上,约占当年国民收入的30%,其中70%左右流入私人腰包。
尽管享受到了“价格双轨制”的保护,国营企业仍然在体制内挣扎,这真是一个从经营活动到心态观念都备受煎熬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