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街。
酒楼茶肆内座无虚席,唐婠几人接连打听了三家店,才勉强寻到一个落脚处。
正值用膳的时辰,酒楼之中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谢思淳胃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挥掷银子点了一整桌菜食。
唐婠与马怀义也跟着吃了些东西。
动筷的时候,还能隐约从鼎沸的人声中,分辨出几句尚算清晰的话语:
“那南业的军队入城以后,咱们岷州的日子,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早晨你没看布告?王爷说了,南业军只是借道,咱们岷州已经主动开城门了,和他们还有什么好打的?他们的枪头,对准的是北方京城里的那一位!”
“可这天下战事将兴,岷州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都被京城的人骑到脑壳顶上来欺负了,不反?不反就等着岷州变天!到时候没了王爷坐镇,贪官污吏横行是小事,只怕那南业也是按耐不住的!咱们一州人的性命,除了王爷,当今的大宁朝,还有谁身怀那等本事,说保下就保下?”
“唉,苏兄言之有理。只盼上天怜惜百姓疾苦,让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事早些结束吧。”
……
正午时分,金光普照,远处城墙楼台的方向,响起了雄浑的号角声。
三声号角音落,百道战鼓捶鸣突起,铿锵如雄师过境,所闻之人莫不凝神肃目。
唐婠也放下木箸,撑着脑袋,往窗外眺望而去。
南安街的主干道上已经没有了半个行人身影,街旁的小摊小贩也早早地躲回家中。
空旷清冷的青石板路于日照之下展现出斑驳的岁月痕迹,一如脚下这座屹立千百年的边陲之城。
渐渐地,唐婠捕捉到了军队行进声。
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黑压压的大军缓缓地显出队形,犹如一片蔽日乌云般,漫过房屋楼舍,朝这处压迫而来。
踢踏的马蹄蹬地声、整齐有素的步履声,合奏交响,仿佛最古老的军乐。
倏然,似看到什么使人惊奇的场面,唐婠不由眯了眯眼。
只见大军阵前,独骑一匹重甲铠马的领兵之将,竟然是个样貌格外年轻俊朗的男人。
他神色凌厉,扬目扫过周遭空荡的巷道,蓦地,一转手上长戟。
精铁制成的锋刺在半空中抡过一道圆弧,发出令人胆颤的嗡鸣。
男人不怒自威的声音亦随之响起:
“南业军法,十七禁律[1]: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鸦雀无声的寂寥中,男人的话音宛如一道道平地惊雷,沉朗有力地砸向路旁那一扇扇紧闭的窗扉门户。
律令诵之过半,唐婠看见对街楼上的小窗,兀地开了一条缝隙。
或许其它屋宇也是这般景象,但受视野所限,她并不能全然得见。
这领军的男人颇有些本事,居然想出了这样一招来警醒兵将,更加打消了岷州百姓对于南业军队的畏惧和顾虑。
谢思淳也对此人来了兴趣,手肘一撞身旁的马怀义,问道:“他是谁?”
“没见过。”马怀义望着酒楼外,已骑马远去的男人的背影,沉吟道,“不过如果我没猜错,他应当便是南业朝的那位骠骑大将军,沈錾。”
谢思淳:“沈錾?”
“就是前些年,促使咱们岷州军改编整列的源头。”
唐婠接茬道,“你那时不是还成天抱怨你爹不归家?原因便出在这一位南业将星的身上。据传,他年纪轻轻,便替南业摆平了武将叛乱和西域之患。那时候,这个消息可是把我爹都惊到了,半夜从床上爬起来,鞋也不穿便跑去了军营议事。”
“这么厉害!”谢思淳惊叹一声,突发奇想,“那,假如唐伯伯和他对上,谁会赢?”
唐婠沉默了一下。
倒是马怀义显得很不服气:“当然是王爷赢!那姓沈的充其量只是平定了内忧外患,王爷当年,可是在乱世之中打下了一片天!”
唐婠虽不敢断言,但听了他这么一顿夸奖,也心生几分喜意,笑道:“这话你该去我爹面前说,他最爱听好话了,说不定一高兴,还会拉着你讲一晚上的带兵心得。”
马怀义赧然挠头:“还是算了吧,王爷那气势,我一见他,脑子里的词儿就都忘光了。”
楼下街道中央,黑甲步兵仍在源源不断地从南城门涌入。
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地眼乏了,纷繁嘈杂的议论声逐渐弱下来,不少人撤离了挤挤挨挨的窗边,又回到了座位上吃茶用膳。
转眼除夕将至。
这几日,因为南业的二十万大军在岷、雍二州的边线上驻扎安营,宁朝军队虽已召集完毕,却也未敢轻易出兵——不过檄文倒是发了一道又一道,内容多是唾骂原镇南王唐宏章里通外敌、大逆无道。
唐婠曾在她爹的书房瞄了一眼,那檄文字句辛辣,将文士骂人不带脏字的绝活体现得淋漓尽致。
唐宏章却非常镇定,派人把周静辞和唐憬给找来,挥手将檄文甩到了那二人跟前,然后便优哉游哉地逗了一下午的鸟。
晚膳前,两篇洋洋洒洒数千字,比之更为尖刻毒辣的檄文就新鲜出炉了。
听说那大宁朝的钦差大臣在看了周静辞的檄文后,当场被气得吐血三升,差点一命呜呼。
除夕当夜,镇南王府的堂屋空前热闹。
“去年的除夕夜,没有婠儿,可是少了一半乐趣。今年才像样嘛。”周静辞啜了一口小酒,笑眯眯感叹。
宽敞的圆桌上热气升腾,各色菜肴香气扑鼻,席间碗筷磕碰声“叮铃当啷”不绝于耳。
谢善文好酒,可酒量却浅,眼下已是醉醺醺的了,被谢夫人扶着,半趴在桌旁说着胡话。
唐宏章斜睨他一眼,得意道:“这么多年过去,老谢还是一副窝囊样,不如我。”
唐婠笑了笑,端起酒杯,朝周静辞的方向遥遥一敬:“周叔叔,我敬您两杯,补上去年的。”
“婠儿果然贴心。”周静辞满足地举杯,一口饮尽。
吃了上回的教训,未免让她爹感到不快活,唐婠在给周静辞敬过酒后,又连忙给唐宏章敬去一杯。
酒水下肚,唐宏章锐眼盯着她,瞧了片刻,状似无意道:“那马家小子——就是往昔一直跟在你后头跑的那个,今年多大了?”
唐婠被问得一愣,还真想不起来马怀义今年确切的岁数,只晓得他理应是比她小的。
埋头喝汤的谢思淳闻声抬起脑袋:“我知道,他和我同一年生的,今年十八!”
唐宏章颔首,若有所思:“十八,中旅把总,倒算是年少有为。我还差人打听到,这两年他拒了不少亲事,也不曾出入过秦楼楚馆,想必不是那等酒色之徒……”
唐婠心头浮起一股不妙的预感:“爹,你打听那些做什么?”
唐宏章移开眼:“我就打听打听,你少管。”
对面的周静辞被这一番对话勾起了兴致,放下酒杯追问:“你们在说谁?马家小子?我认得吗?”
见终于有人附和,唐宏章便打开了话匣子,目泛精光道:“就是那个叫马怀义的!前几日,我听吴管家说,那小子为了来看我闺女,专程请了一日军假。你约莫也见过他,前几年,他那身量还没长开呢,黑黑瘦瘦的,天天同我闺女玩在一处,我闺女指东他便打东、指西他便打西,听话得很!”
周静辞兴味盎然,面露笑意:“哦?竟有这等事?”
唐婠急了,一拍桌子站起身:“爹,你少说几句!周叔叔,您也别掺和了!都打住!”
唐宏章观她脸色,不悦地拧眉:“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难不成还在想着那姓顾的?我告诉你,我不准!只要有我在一日,他姓顾的就甭想踏进这个家门!”
“爹,你别乱猜,我没想他。”唐婠无力地抚额,尽量平心静气道,“我现在不打算考虑这些事情,只想好好地歇一段日子。”
说着,她眼角余光落到旁侧正襟危坐的唐憬身上,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随即使出杀手锏——“而且,我哥也还没成亲呢。”
唐憬一口浓茶喷了出来。
唐宏章的两双如炬目光,果不其然转移去了他的方向。
唐憬惊恐道:“爹,您这纯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啊。”
“殃什么殃?还冤枉你了吗?”唐宏章没好气,“你妹妹出嫁那年,我就问过你,你不是给我打马虎眼,就是说等等、再等等,一等等了这么些年,等出个结果没有?”
“那缘分的事又强求不来。”唐憬眼神一动,望向对桌的周静辞,“周先生……周先生常说宁缺毋滥,您看先生如今,不也过得挺好的?”
周静辞浑身动作顿住。
唐宏章:“……”
唐宏章:我杀周静辞!
“你看看,你看看!你起的好头!姓周的,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作者有话要说:[1]十七禁律,共128字,引用自《封神演义》第六十七回,非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