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翌日,天色微熹,一行人再度整装出发。

后面的日子便比不得先前好捱。

随着时间推移,镇南王谋逆潜逃的消息,已从京畿逐渐往偏远的地方渗透。未免被农户告密,唐宏章也不再寻找村庄投宿,众人几乎日日都是风餐露宿。

加上近来天气愈发寒冷,冷不丁就要飘落一场雪,南下的脚程便被拖得更慢。

唐婠记得三日前,他们就因为一场鹅毛大雪,不得不找了一座破败的城隍老庙,躲避了整整一个早晨;又因为积雪深软,马匹难行,他们只能坐在干草垛上,眺望着庙外,等待雪化。

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唐婠的手伤慢慢地愈合结痂了,谢善文的伤势亦有所恢复。

不过顾英植染上了风寒。

他的身体原本就虚弱,又在旅途中颠簸了这么久,生病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若是放在一年以前,唐婠甚至觉得他不出十日就要病倒,这次撑了足足有二十日,也是多亏了这一年调养得好。

今早,他的症状变得有些严重,除了咳嗽,唐婠见他面颊隐约浮起一丝晕红的颜色,神态也懒洋洋地,像是发烧了。

她自然不可能上手去摸,只暗中狐疑地将他观察着。

也许是她的心思表现得太过明显,车中的谢善文看不下去了,掩唇轻咳一声,询问道:“顾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顾英植闭着眼,身子后倚,随车厢轻微地晃荡。似乎是疲乏极了,闻声,他也并未把双眼睁开,“无妨,只是有些发热罢了。”

声音略微沙哑,还含着一点鼻音。

语气却漫不经心地。

唐婠便侧过头去不看他了。

她实在搞不懂他——明明救治旁人的时候既细致又尽心,怎么一换到他自己身上,就是这么一副轻率随意的态度?

虽然车里没有退热的草药,但找根帕子、混着雪水沾湿、往额头上一敷,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正当这时,唐宏章在车外叫停了队伍:

“右行两里是一个村集,你们在此处等着,我去买些谷草和干粮来。”

赶路大半个月,他们出城时所准备的物资,已经差不多消耗干净了,只能沿路见一点、补充一点。

唐婠掀开车帘喊住他:“爹,等等!我也去!”

这一回,唐宏章没有拒绝,只催促她赶快上马。

唐婠久违地呼吸到了马背上的空气,新鲜,又带着刺骨的冷冽。

父女俩一前一后,驭马走了小半刻,终于见到了热闹的村集。

这村集的“热闹”程度当然不比京城,只不过唐婠在偏僻萧索的荒山野岭里呆久了,乍一望见吆喝叫卖的二三十人,情不自禁地便涌起浓浓的怀念感。

唐宏章不管她怀念不怀念,反手给她扔了一顶斗笠。

“戴好!把脸藏住!”

唐婠乖乖戴上斗笠,又把笠沿往下压了压,随即翻身下马,跟着唐宏章缓缓朝集市的方向走去。

集市开在村头,摊位大多数卖的是菜蔬肉类,还有部分售卖锄头、镰刀、布匹、白糖等等用具的。

无论是摊主还是买主,都操着地道的南方口音,唐婠听进耳中,只觉倍感亲切。

这场村集显然吸引了不少外村人前来,还有三两个驾着牛车的,唐婠与唐宏章牵马漫步在其中,倒也不算太惹眼。

唐宏章此行,主要是想买些牲口吃的谷草、以及人吃的干粮,由于购买的数目并不少,那摊主摆出来的货只刚够要求的一半,便热情地邀请父女二人去他家喝口热茶,他从自家后院里翻出存货补上。

唐婠进村后,跟他打听了一嘴村里郎中的住处,便牵着马与唐宏章分头行动了。

她想去拿一些治风寒的药。

村子郎中是个两眼昏花、喜欢掉书袋的老先生,听过她的描述,老先生便打开了话匣子,向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药汁与药丸的不同功效。

唐婠听得脑袋发涨,也分辨不出究竟哪种更好,干脆把两种药都掏钱买下。

提着一串药包和药瓶走出院落大门,唐婠忽然远远地瞧见,集市的西北方向,来了一队黑压压的骑兵。

那条路……

正是他们前往岷州的必经之地!

唐婠心神一紧,连忙牵马,转身往村内寻唐宏章去了。

所幸唐宏章还在农户家中,唐婠浅松一口气,压低声音把方才所见都告诉了他。

唐宏章听得眉头皱起,当即告别农户,牵过驮满货物的骏马,领着唐婠从村尾绕路返回。

马车仍停在原来的路旁,只不过谢善文与顾英植二人都坐到了车厢外头,青刀更是警惕,一手已按上刀柄。

眺望见归来的唐家父女,顾英植的背脊稍稍松懈,待人行至近前,方开口问道:“前方两里,可是有兵马?”

“没错。”唐宏章卸下马背上的货物,面浮冷肃之色,“过了常州,便到岷州,这常州令一向是皇党,哪里肯放过唾手可得的立功机会。恐怕,他早已沿路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擒我邀功了。”

顾英植一默,道:“常州向西,是雍州,自雍州也可进入岷州境内。”

“只是不知那雍州令又存的什么心思……也罢,多说无益。”

唐宏章快刀斩乱麻,“快!全部上车!改道向西行!”

队伍很快朝西转向。

因为身后缀着不知何时会追上来的官兵,马车一路驶得飞快,车内几人都被晃得头晕目眩。

尤其是顾英植,身上还染着病,就显得更加孱弱,面颊上因发热而蒸出的红晕被苍白所取代,他手扶眉心,双眼微阖,浑身皆弥漫着一股脆弱的病气。

唐婠不禁怀疑,也许下一刻,他就要被颠散架了。

唐婠垂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那一串药。草药需现熬,眼下肯定没法用,但好在,她顺手买了药丸子。

她解下药瓶,往他怀里一戳。

顾英植被她戳得颤悠悠地睁开眼睫,瞧见她的脸,他怔了一下,又垂眸,才看见那抵在胸前的白瓷小瓶。

“是药。”

唐婠提醒他。

他却没有立即抬手去接,而是望着那小药瓶,轻轻笑起来,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唐婠不由心生几分恼意:“你到底要不要?”

“要。”

他终于抬起手,把药瓶拢住,冰凉的指尖与唐婠相触,刺得后者顿时将手缩了回去。

掌心中的瓷瓶还残存着一丝温度,顾英植不紧不慢用拇指挑开瓶盖,凑近闻了闻,仿佛分辨清楚了药丸里头的成分,随手倒出两颗,放入口中咽下。

全程面色如常,连水都不必喝。

唐婠就记起,从前他喝药,总要她拿蜜饯催着哄着,才肯勉强张口,如今和离了,倒是干脆了许多……还是说,他以前那副柔弱的模样,全是装给她看的?

一定是这样。

又骗她。

唐婠越想,心底的火气越蹭蹭往上窜。她索性挪到车厢另一端,挨着谢善文闭目养神去了。

眼不见为净。

大约前行了半个时辰,道路变得更为崎岖,两旁的景色也从树林变成了狭长的山峰。

唐婠认得这片地方,这是整个大宁朝南部占地最广阔的山脉,名唤“雁云山”。

雁云山位于岷、雍、常三州的交界之处,因为千沟万壑、山势险峻,所以至今仍是横亘在三州之间的一座天然屏障,深处不通商路,杳无人烟。

突然,车轮碾过石块,剧烈一颠。

唐婠的身子也紧跟着一晃,刚抓住窗框坐稳,便听见外头驾车的青刀出声说道:

“有追兵。”

……果然来了!唐婠立刻追问:“多少人?”

“很多。”

青刀顿了下,补充,“上百。”

上百人的队伍。

他们老弱病残五个人加起来都不够塞牙缝的!

唐婠焦愁地想,那常州令为了捉拿他们几人,果真是费尽心机,严阵以待。

车外骑马的唐宏章肃声问:“那队人马离我们还有多少里地?”

青刀:“八里。”

“——停车!!”

随着唐宏章喊声落下,马车也被快速驾停。

唐婠掀帘往外一眺,见唐宏章翻下马背,动作利索地卷了包袱朝车厢走来:“都下车!衣裳穿厚点儿,拿些打火石和吃的就行了!快!”

他脸色沉凝,唐婠心知事态严重,赶紧按他话中所说,收拾了瘪瘪一包行囊,便跳下了车去。

待车内几人都陆续下地,唐宏章抄起马鞭,往几匹马的马背上一抽。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顺着小路疯跑而去,马车“哐哐”被拖远,在黄土泥地之上留下了两道鲜明的车辙印。

做完这些,唐宏章把马鞭往腰间一别,转身朝绵延的群山深处走去。

“跟紧!”

唐婠亦步亦趋地撵在他身后:“爹,我们不去雍州了吗?”

“来不及了。”

唐宏章一边寻找灌木稀少的平地下脚,一边头也不回地解释道,“从这儿到雍州还有三四十里路,那追兵却离我们仅仅只有八里,他们战马精良,又养精蓄锐多日,比我们的速度要快得多,只怕还没到雍州,就被他们给追上了。”

唐婠迟疑一瞬:“那,那我们现在,是要越过雁云山回岷州吗?”

她在岷州生长十八年,还从未听闻有谁实现了横跨雁云山的壮举,可想而知,山脉里头的环境是如何的复杂恶劣。

单凭他们,尤其还带着谢善文和顾英植两人,真的能够翻越这片崇山峻岭么?

“眼下首要的事情,是先躲过常州军的追捕。最佳的情况,是常州军被车印痕迹吸引了注意,我们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来摆脱他们,之后是翻山、还是绕路去雍州,都可以从长计议;最糟的的情况,便是那常州军没被假信号迷惑,追进了山里,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即使领先了一些脚程,处境也仍然危险——真到那时候,就该和他们在深山老林里兜圈子了。”

话至此处,唐宏章脚步微顿,回身望了一眼。

谢善文的伤势经过大半月的修养,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加之早年的从军经历,总还留了些底子在,他并不太担心。

只是……

唐宏章沉吟着,目光落到末尾的顾英植身上,眉头微微拧起。

后者在车中吃过几粒药,面色看起来恢复了一点,但依旧还是虚弱的。

仿佛读懂了他内心所想,顾英植弯唇笑了笑,安抚道:“王爷放心,我约莫可以撑到天黑。”

唐宏章看不惯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态度,冷嘲热讽:“天黑?若追兵真的来了,你还得撑十个天黑!你撑得到么你?”

顾英植答非所问:“天黑前,消息便传到雍州了。”

……什么意思?

唐宏章苦思片刻,还是没弄懂他的弦外之音,又不愿拉下脸子向他求教,只好瞪他一眼,冷哼道:

“故弄玄虚!老子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一肚子弯弯绕绕的黑心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