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时分,半梦半醒间的唐婠突然听到近在咫尺的“笃笃”两声响。
她被惊醒,一旁的顾英植也慢悠悠地睁开眼皮。
正犯迷糊,车厢外壁又被同样的手法敲了两下。
唐婠脑子微顿,意识过来,那个名叫“青刀”的暗卫一直在外头守夜,眼下,能让他不慌不忙地敲车壁发出提醒的事情,无疑就是渡口来人了!
唐婠一喜,迅速将身上略显糟乱的衣裳整理好,掀开车帘跳了出去。
周遭起了一片薄雾,密林与河道皆被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里,看不太分明。
唐婠踏上由几块木板简陋拼成的栈桥,又等了一小会儿,才瞧见渭水的上游方向,有一叶小舟拨开晨雾,正顺着水势漂流而下。
再近些,唐婠也望清楚了船头那撑杆大汉的脸。
她瞬间心下大定,按耐住想要喊人的冲动,一错不错地盯着那艘小船一路靠岸。
船到渡口,船头的唐宏章立刻扔掉了手里的长杆,固定好船锚,与唐婠合力将船上躺着的、伤痕累累的谢善文给搬了出去。
谢善文仍穿着狱中那身破烂染血的囚服,裸露出来的皮肤布满鞭痕,脸颊上的神态疲惫又沧桑,像是在短短一月不到的时间内就老了十岁。
他此刻清醒着,见到唐婠时,还扯起嘴角笑了笑:“郡主……”
“谢伯伯,我不是什么郡主了。”唐婠小心地把他扶到唐宏章的背上,声音低轻。
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宫里应该已经发现了甘嬷嬷等人身亡的事实,再结合刑部大牢遇袭一案,几乎不必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目标锁定在她和她爹的身上。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镇南王,也没有武昌郡主,他们如今的统一称呼是——“反贼”。
唐婠苦中作乐地想,也不赖,这一辈子竟还能体验一把话本里亡命天涯的感受。
顾英植和那暗卫青刀站在马车边,唐婠帮着唐宏章把伤患安置好,就走下车踏,同他们一起商议回岷州的路线。
“官道和一些大的城镇都有官兵在把守,水路管控得更严,所以此行能走的,只有乡间小道。”唐宏章揭下斗笠,简洁扼要地陈明形势。
顾英植:“回岷州的路,王爷比我熟悉,王爷既然如此判断,我自不会有什么异议。”
唐宏章点点头,又道:“不过我还得尽快找个郎中来,老谢那身伤耽搁不得。所以待会儿,我们先往最近的平阳镇去,到时你们便在镇外等我,我进镇子里抓个郎中来。”
唐婠蹙起眉:“爹,恐怕那时候,通缉令就已经下放到京城附近的官衙了,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同你一起吧。”
唐宏章吹胡子瞪眼:“不用!你爹我什么大阵仗没见过,需你陪着?”
唐婠嘴唇微动,还想再争取,顾英植已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不必大费周折请郎中了,我懂些医术,谢先生的伤我能治。”
这话一出,场面立即默然。
唐宏章半信半疑地瞅着他,唐婠也惊讶地看向他:“你懂医术?”
顾英植颔首:“我与玄济师出同门,算是他师弟。”
玄济,大宁朝的国师,顾英植的师兄……唐婠将这几个关系对上号,蓦地生出一股拨云见雾之感。
她想起先前每月十五,她都会陪着顾英植登延庆观。
当初还以为是他们靠诚心打动了那位国师大人,才令其屈尊接诊,却没想到,这两人原来早就沆瀣一气了!
唐婠心情很复杂,略有一丝胸口被堵住的憋屈,半晌,才敷衍地扯出一个笑:“那可太好了。”
顾英植懂医术,也就没必要再冒险去平阳镇一趟。
唐宏章当机立断道:“此地不宜久留,尽快上路吧。”
出城时,顾英植备了两匹马、一驾马车。
谢善文身负重伤只能躺卧,顾英植体弱,又身兼郎中之职,这二人自然要留在车里。
其余三人,唐宏章需打前锋探路,留给唐婠的只剩下驾车和骑马两个选择。
唐婠驾马车的技术并不娴熟,此行一去全是不好走的羊肠小路,她掂量了一下,最终决定把车辕的位置让给青刀,自己骑马去了。
旭日初升,弥漫的晨雾逐渐散去,金黄的日芒穿透云障,洒落向枝头树梢,将露水打出弧形的光晕。
往南行复数十里,眼见日头越升越高,唐宏章选了个隐蔽的地形,招呼众人停下休整,生火做饭。
谢善文躺在车内不宜挪动,唐婠便端着饭食送去给他。
一早上过去,他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也被仔细地包扎完毕。
这样一看,顾英植岂止是懂点医术,他的医术简直是太精湛了。就是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下来,他那副身子骨总不见好转,根治更是遥遥无期……
唐婠回神,打住自己越飘越远的思绪。心想,顾英植怎么样,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些不是她该考虑的。
仿佛念清静经一般,把这些话辗转反复地默念了几遍,唐婠终于自我洗涤成功。
恰在这时,她耳根一动,听到车厢外掠过一阵扑棱振翅声。
心觉奇怪,她将身子探出车帘,抬头一望,只见密林深处成群结队地飞出一群又一群惊鸟。
她从小在岷州山水间野惯了,自然知道此情此景绝不正常,于是神情一肃,立马望向火堆旁正烤野食的唐宏章:“爹!”
唐宏章早就注意到了这等异象,凝神细听片刻,得出结论:“是马队。”
荒山野林,哪里来的马队?
不是追兵,便是山贼。
唐婠跃下车辕,还未站稳,忽听见一旁看似在闭目养神的青刀出声补充:
“十匹马。”
她愕然定住。
这么远的距离,能隐约闻悉马蹄蹬地的动静就不错了,竟然还分辨得出有几匹马?
可信吗?
唐宏章亦是惊了一瞬,但他到底见多识广,很快定下神,赞赏道:“我早年从军,倒是听说过军中有耳力异于常人者,能听辨十里以外的敌军动向,今日一见,才明白传言不虚啊。”
车壁边的青刀睁开眼,没有搭话,脸上神情依然冷漠,只将视线投向了坐在火堆旁取暖的顾英植。
“十匹马,数量不多,大约是来探察的。”
顾英植徐缓地从火堆里撤出柴枝,说道,“京中那些人也料到了我们不会走官道,正沿小路四处撒网。若避开了这一队,换路而行,也难保不会碰上第二队,王爷以为呢?”
唐宏章手按佩剑,利索站起,周身一派肃杀之气。
“不换路,就在这里把那十人全部解决了!之后全速南下,反正岔路多得是,只要距离够远,他们永远摸不准我们走的哪一条。”
顾英植面无异色,柴火已被熄灭,他拊掌拍掉手上的灰末,轻声吩咐:“青刀,去吧。”
青刀颔首,转身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走了。
车厢旁,唐婠眼巴巴地看着唐宏章俯身进帘中,抽了两把弓箭出来。
“爹……”
唐宏章瞥她一眼,将那两把弓箭往身后一背,发话:“你乖乖呆在这儿,把你谢伯伯守好了。”
理由十足充分,唐婠便噤了声。
唐宏章全副武装地离开,那厢,顾英植也收拾完一地残羹,起身朝马车走来。
他一准是不能打斗的,唐婠给他让开路:“你上去吧。”
他却不登车,而是学着她的模样倚靠在了车辕边,微微笑道:“在车厢里闷了那么久,我还想透透气。”
他站得太近,唐婠默默地又往旁挪了一点,这才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眺望起远处的情景。
今后这样的场面绝不会少,她须得尽快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好。
青刀和唐宏章挑选的伏击地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也不用担心那边的武斗会波及过来,所以唐婠并没有催促身旁的病秧子躲进车里去。
风过梢头,扰动一树平静。
远远地,唐婠望见了那支马队。
马背上的人影皆穿盔戴甲,队伍齐练有序,如一支利箭般撕开蹄铁卷起的漫漫黄沙,疾驰而来。
打头那将领显然也瞧见了横亘于路中央的马车,向后打了个手势,整支队伍便收缰勒马,渐渐地放缓了速度。
双方相隔大约二十丈时,唐婠甚至能看清那将领面部的表情细褶。
那将领也仔细地端详着她,倏地,他眼中精光一闪,启唇便要高喊出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忽见一道锋芒乍现,尖利的箭镞已从他的颈间横穿而过!
霎时血液飞溅,箭矢旋出的力度直直将他掼下马背。
“轰”一声震响,沙尘飞扬。
马群受惊,四蹄不安乱窜,马背上的官兵也被撂下去好几个,反应快的人已经扯着嗓子惊慌高喊道:
“敌袭!有敌袭!”
然而不等他们从马褡裢里掏出兵器迎敌,两旁密林中又接连射出几支飞旋的利箭!
嗖嗖嗖!
箭无虚发,马背上的人影瞬间又倒下四个。
“下马!找掩体!两边都有敌人!”随着嘶吼的指令声落下,剩余的官兵们莫不是趁这换箭之机逃下了马背。
惊马、尸骸、黄沙……这一切通通成了绝佳的障蔽,身在局外的唐婠甚至也看不太清晰,方才那逃下马的几人分别都藏去了哪里。
混乱之中,她仿佛听见了类似于扳机扣动的声响。
视野中的黄尘猝然破开一道小口。
一支淬着寒光的利箭,骤不及防地朝马车方向飞射而来!
……是弩。
唐婠脑中有一瞬空白,待神思归位,她只来得及伸出手,用尽全力朝前一握。
下一息,钻心蚀骨的疼痛自掌心外溢,顷刻便绵延全身。
殷红的血液“嘀嗒”下落,眨眼间于脚下积成一滩血洼。
唐婠苍白着一张脸,惊惶未定地侧过眼。
不是错觉。
她确实握住了那支飞来的箭。
而那泛着寒芒的箭头,此刻正对着的——是顾英植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