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和慕蓉支的对话,集体户里的知识青年们都听见了。当两人的脚步声刚刚在寨子外头消失,这个大集体户,就像是平静的堰塘里倒进了一大桶爆石灰,立即热闹喧哗地议论起来。
“简直是疯了!”刘素琳跺了跺右脚,皱紧了眉头,不解地埋怨道:“这个时候还要同程旭一道出去。”
“慕蓉支怎么会知道程旭将被捕的事儿呢?”戴眼镜的瘦高个儿章国兴除下眼镜,从衣袋里摸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镜面,不急不慢地说:“她从哪儿这么快得到消息的?”
“嘿嘿,四眼,这个你就差火了。消息嘛,当然是有人透露出来的!”章国兴的话音刚落,歪着身子斜倚在灶屋门板上的郑钦世,一个自暴自弃,惯于讥诮、嘲弄、说风凉话的宽肩膀小伙子,就不急不慢地接上了话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声调忽高忽低,斜着眼睛说:“如今这年头,再机密的消息也有人传出来。你没听说,小道消息传起来,连政治局里谁发了什么言也讲得活灵活现嘛!哈哈,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大发明!不过,今天你尽管相信就是了,要逮捕程旭,这话儿没错!消息来源绝对可靠!”说着,他扬起一道眉毛,瞟了刘素琳和陈家勤一眼。
刘素琳只当没看见郑钦世的眼神,她瞥了章国兴一眼,没有吭气。
陈家勤刚才当众遭了慕蓉支抢白,也有点气馁,没有说话。
旁边一个矮小伶俐的姑娘周玉琴没好气地对章国兴说:“大家都能知道,她为什么不能知道,就你,尽问一些怪问题!”
“嘿嘿。”受了周玉琴的抢白,章国兴不但不反驳,反而堆起笑容,朝她笑笑:“我是随便问问嘛!其实,也不关我什么事。”
说着,章国兴顺手从墙角落里拿起一只刨子,一根刨得不算光滑的档子,搁置在一只长板凳上,把长板凳的一头紧顶着墙“嚓嚓嚓”刨起来。
“又要刨了,又要刨了!”倚在门框上的矮个儿青年莫晓晨,拉长了胖胖的脸庞,朝章国兴不耐烦地道:“独有你,整天只晓得做木工。说老实话,我倒有点可怜程旭,天天出工,也不搞点吃的补补身体,现在又落得这么个下场!”
“这种阿木灵,你可怜他干啥?”坐在莫晓晨身边的常向玲,一个打扮入时的姑娘,乜斜了莫晓晨一眼,撇着嘴轻蔑地说:“一点也不会享受。把他抓进去,活该!”
刘素琳禁不住说:“程旭倒是不可惜,可惜的是慕蓉支,上足程旭的当啦!”
“也怪她自讨苦吃!”常向玲嘴里嚼着泡泡糖,一点也不怜悯地说,“番司番司——指脸。英文的译音。不难看,偏偏去寻程旭这种憨大,不晓得她心里想些什么?”
“真是不实际。”矮小伶俐的周玉琴,生着一张白净的小脸,单眼皮,微微有些上翘的薄嘴唇。她说话速度很快,话语间时常搀杂着几声细碎的嘻嘻笑声,眼睛活泼地转动着,“平时看起来,慕蓉支完全是个有脑子的人,碰到这种事情,她怎么这样糊涂。”
章国兴刨着木花,侧转脸用肯定的口气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怎么能知道?”
“啥情人眼里出西施!”常向玲鼓起嘴,用舌头把嘴里的泡泡糖舔到一边去,也以武断的语气说:“完全是程旭花功道地,把慕蓉支花倒了!”
“好了好了,都是你一个人说的!”一个脸容看上去比大家都要年轻些的小伙子冯令说:“一会儿说程旭是阿木灵,一会儿又说他花功道地。我看他们俩要好,总有他们的道理!”
“小阿弟,跑开点!”常向玲不屑一顾地瞟了冯令两眼,随便甩甩手说:“你懂个啥?”
“我当然没有你懂,你们正在实践嘛!哈哈。”冯令摇晃着圆溜溜的脑袋,指指常向玲、又指指莫晓晨说,随后又一阵大笑。
倚门而立的莫晓晨和坐在小板凳上的常向玲被冯令点得顿时红了脸。常向玲“呸”一声把口中的泡泡糖吐在地上,竖起弯眉,厉声道:
“冯令你也越学越滑头了,当心我在你的饭锅里放上一把盐!”
莫晓晨只是仰起脸盘,咧开嘴,“嘿嘿嘿”轻声笑着,并不责备冯令。
冯令跑进自己的屋子,只在门框边探出脑袋,对着常向玲做了一个鬼脸说:
“我不要吃盐,我要吃糖!”
他这一说,灶屋里的青年们都撑不住放声笑开了。连常向玲和莫晓晨也跟着笑了。
郑钦世一边笑着,两条粗浓的眉毛一边不住地抖动着,咧开大嘴说:“爱情啊爱情,插队落户的爱情,世上最简单也最奇怪的爱情!但愿卷进这漩涡去的人,都不要以悲剧告终!”
“悲观厌世的哲学家,你羡慕轧到女朋友的人吗?”冯令听他这么说,故意把嗓子吊到高八度问道。
“笑话,我羡慕这种可怜的爱情!”郑钦世以更大的声调道:“老实跟你说,小阿弟冯令,谈恋爱不尽是欢乐,那是要花代价的!我要有那么点钱啊,宁愿买两沓锡箔来烧烧!破四旧了,没锡箔买,我弄半斤烧酒来喝喝,也比轧朋友强多啦!”
说笑声中,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从门外踏进来,大家回头一看,一个粗壮高大的年轻人,上身穿件的确良白衬衫,下身穿条米黄色的裤子,一双略呈尖形的荷兰式皮鞋,走进灶房,他就双手抱成拳头,平举到胸前招呼道:
“各位兄弟,你们好啊!什么事逗得大家笑呵呵的?说来给阿哥听听!”
说着话,他随手便把肩上背的马筒包搁到章国兴刨木档的板凳上,面对大家粗野地笑。
“哎唷,沈兆强,你不是早说自己已经收到了吗?这次一出去,怎么又是三四天?”章国兴停止刨料,边用手扯着刨子里嵌住的木花,边问。
沈兆强身躯高大,满身肌肉,显得很是英武,可他那张脸生得实在怕人。留得老长的头发朝一边梳去,耳边的鬓角由于几年来故意的剃刮,直长到耳朵根那么齐,他天天伸手摸着鬓角,用手指捻着,使得两鬓的黑发变成了两个尖利的黑角,往上翘了起来。窄额头,浓眉,一双闪着亮光的小眼睛,大鼻子,阔嘴巴。这么一副尊容,已经不很雅观,再加上右面颊一道直刀疤,窄额头上一条横刀疤,更使得他这张脸显得可怕了。听了章国兴的话,当下,他便在章国兴窄瘦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高声道:
“‘四眼’,你不要胡说!阿哥我这次出去,是去游山玩水,哈哈,三洞水、云天峰,好玩极了!一直闷在韩家寨,到外面去散散心换换口味,实在舒服!”
说着话,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牡丹牌香烟,在手里晃了晃说:
“红壳子,只有到城市里去才买得到。公社、县里根本没有。来,一人一根,尝尝家乡的烟。”
说着,拆开烟盒,递给陈家勤、莫晓晨、郑钦世、冯令各一支,当他把烟递给章国兴的时候,章国兴转脸征询地望望周玉琴,周玉琴不置可否地望着别处,沈兆强又咧开嘴笑道:
“哈哈,‘四眼’,你真没有魄力,抽一支烟也要女朋友批准,太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魄了。你看,莫晓晨也在和人家好,照常抽烟。来来来,抽一支,小周,看在我面上,今天批准四眼抽一根!”
“哈哈,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嘛!”郑钦世一面划火点烟,一面高声插进话来,“小冯令,你看看,被人家管管,到底还是有点味道的!”
章国兴被沈兆强和郑钦世说得尴尬地红了脸,周玉琴尖叫一声,啐了一口,对沈兆强说:
“谁管过他呀!他要抽就抽嘛!”
“唉,这才像句话嘛!哈哈哈,来,‘四眼’,快接烟呀!”沈兆强挤眉弄眼地怪声笑着,递过烟去。
章国兴这才从沈兆强手里接过了烟。
抽着烟,沈兆强兴致勃勃地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又问起刚才大家在说些什么,当他听说程旭将要被捕的话时,得意洋洋地仰脸笑道:
“这个阿木灵,不懂经不懂经——不懂得场面上混混的“道理”,不够“海派”。的。在上海的时候,肯定是‘并怪’并怪——偷皮夹子。‘轧轮子’轧轮子——在公共汽车、电车上偷东西。,或者是‘发叶子’发叶子——用扑克牌赌钱。,刮散刮散——走漏消息。了。这次要请他吃铐子,上山吃铐子、上山——被戴上手铐关进去。了!”
“你怎么知道?”章国兴插嘴问。
“嗨,这是明摆着的嘛!要不是,人家来抓他干啥。”沈兆强满有把握地说:“像程旭这种人,车赖三车赖三——不正当地勾引不三不四的女人。是不可能的,打群架更加不可能。除了这两件事,其他的事只有偷和赌了。”
莫晓晨走近前来,胖胖的圆脸盘上露出不信的神情,吐出一口烟道:
“像程旭这种人,会又赌又偷吗?我不信。”
“是啊!”冯令也表示同感:“我看他不会干这种事。”
章国兴津津有味地抽着牡丹牌香烟,伸手指着沈兆强取笑道:
“你不要摆老资格了,我看程旭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去做那种事!”
“嗳嗳,我提醒你们不要忘了!”沈兆强提高了嗓门叫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程旭这种人,别看他表面上闷声不响,谁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我告诉你们,表面上越是老实,骨子里越是阴!”
“是啊!”常向玲鼓起两片红红的嘴唇,一双有点突出的大眼睛扫了灶屋里的知青们两眼,说:“现在这种时候,什么颠三倒四的事情都会发生的!”
郑钦世连连点头:“这话符合生活的真实。颠三倒四的时期,发生颠三倒四的事情。对头啊!”
周玉琴不同意他们的话道:“那也不一定,我看程旭怪是怪,还不至于做这种坏事!”
“不过,他这几年变得快极了,也难说他回上海之后,交了一些什么朋友。”一直没说话的陈家勤,逐渐恢复了镇静,也开口说了话:“依我看,他在学校一心想成名成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他这种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思想砸了个稀巴烂,他感到在受了重大冲击的家庭里呆不下去,才到了山寨。看到农村不像他脑子里想象得那个样,一时又没有招生招工,和大家合不来。在这种种情况下,他当然会变啰!我们常说,一个人总是变化着的,不是朝着无产阶级这方面变,就是朝着资产阶级那方面变,二者必居其一,不可能有第三条道路!”
陈家勤这么振振有词地一分析,众人一时哑了场。连说话尖刻的郑钦世,也徐徐地吐着烟圈,说:“陈大博士一讲话,我只好洗耳恭听!但愿我不打瞌睡。”只有周玉琴,并不服气,她瞪了陈家勤一眼道:
“刚刚合户的时候,我们就是听了你们三队的人讲他怪,才觉得他不入眼。两年时间一眨眼过去了,看看他还好嘛!他不说三道四,不说我们一句坏话,和三队的贫下中农,相处得也还不错,就是不愿多说话,多嚼舌头,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也有同感。”莫晓晨点头道。
章国兴伸手扶了扶眼镜,也说:“看一个人,头一眼印象最重要。我头一次看见程旭的时候,远远地向他打了个招呼。不想他没有回答我,我就感到自尊心受了损伤,以后也不愿理他了。现在想来,当初他也许并没听见我叫他哩。”
“要说他坏,那倒也不一定。”常向玲见好几个人这么说,也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便说:“我只觉得他不像个人,倒像是——一块冰。”
屋里响起了一片笑声。笑声未毕,冯令说:“我只觉得他孤零零一个人,有点可怜。”
“现在这情形叫作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郑钦世又发表他的“哲学”观点了:“充分证明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不能强求一致的。不过,大家说法不一,但还是有共同的东西,那就是经过这两年观察,可以看出,程旭不是一个坏人。本人也有同感。像他这种人,也要关进班房,恐怕我们国家的班房要关不下了!”
陈家勤见人们的观点一面倒,心里倒真有点焦急起来了,他拍了两下巴掌说:
“程旭是好是坏,我们来评判也已晚了。公安局要来抓他,就充分证明,他不是一个好人。对我们来说,今后已经不存在怎么和他相处的问题,而是该想想,我们在思想上怎样和他划清界限的问题。”
“也是他活该!”沈兆强好不容易插进话来,自以为得意地说:“他以为在上海犯了事,跑到韩家寨,已经滑脚了,哪里会想到人家早就盯上他了。不是我吹,阿哥我发发叶子,轧轧轮子,从来没有刮散过。除了进过两次老派老派,指公安局派出所。,一次也没上过山上山,指进监狱,是上海小流氓用语……哈哈!”
“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叫作‘生存竞争,适者生存’。”郑钦世眯缝着眼睛,瞅着沈兆强道,“看来,你老兄的经验是,做了坏事不要紧,只要不刮散,便万事大吉,对吗?”
“滚开!”沈兆强狠狠地瞪了郑钦世一眼,凶相毕露地骂道:“娘皮,抽了阿哥的烟,还要来讲阿哥风凉话,你是不是要吃皮蛋皮蛋,上海小流氓切口,意即拳头。啊?”
郑钦世摇了摇头,慢慢吞吞走到一边去,不说话了。
听着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各种意见,刘素琳心头倒像是有猫爪子在抓着,烦躁不安,一点也没说话的心思。慕蓉支的行为,太叫她气恼和不理解了。她不能明白,慕蓉支怎么敢这样大胆,她更不能明白,慕蓉支会这么依恋程旭。程旭身上有什么东西,这样吸引着慕蓉支呢?真像大伙儿说的,他身上一无是处,为什么漂亮的慕蓉支,偏偏看上了他?很明显,慕蓉支只吃了半碗饭就去找程旭,就是要把逮捕程旭的消息告诉他。要是程旭听了这个消息,逃跑了怎么办呢?那样,追究起来,不就要追查到我的头上了吗?想到这儿,刘素琳带着点怨恨的目光,瞅了陈家勤一眼。不就是他,把程旭将要被捕的消息从公社带回来的吗!不就是他,悄悄地告诉了自己,让自己把消息在天黑之前告诉慕蓉支的吗!他就不想想,这件事儿是该保密的,偏要告诉大家。现在捅出这么大的漏子,万一明天公安局来了人,程旭逃跑了,那么慕蓉支、我、他都要遭到人家责备,给罪犯通风报信,岂止是责备,弄得不好,还要被他们带走呢!
想着,刘素琳浑身像爬满了小虫子,不安起来。她恼恨程旭,恼恨陈家勤,恼恨慕蓉支,把这件复杂的事儿缠到她身上。使她脱不了干系。
刘素琳是个身材高高、体态丰满的姑娘。她的眼睛不大,可是明亮而又活泼,眼里常闪现出精明沉静的光。在集体户十多个姑娘当中,她是以聪明、能干、会算计而出名的。由于她个子最高,椭圆形的脸上显出成熟、镇静和热情的神态,姑娘们也自然而然把她当作老大姐。周玉琴向她学习豁达爽朗的作风,常向玲向她学习端庄沉着的仪态,慕蓉支向她学习为人处世随和谦虚的美德,……每个姑娘都能从她身上学到些什么。她不卑不亢,热情坦率,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和每一个人都很接近,又注意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内心深处,对每一个人都有她自己的评价。但在外表上,她对任何人都能谈得来。在集体户里,她和慕蓉支、周玉琴是好朋友,相处的时间比较多。最近以来,由于周玉琴已经比较明显地和章国兴恋爱起来,慕蓉支也总像是另有所思的模样,两个姑娘和她谈心的兴致,都已明显地减弱了。刘素琳感情深处,觉得有点孤独。她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某一个人,好像是陈家勤,在有意无意地向她献殷勤。以往,在集体户里,她、慕蓉支、常向玲三个姑娘,是较多受到小伙子们献殷勤的,大家都看得出,常向玲和无论哪个小伙子都嘻嘻哈哈,无拘无束,有时候甚至谈得过于亲热,有时候还常同莫晓晨一起去赶场,爬山,钻树林子。每次回来也不避嫌疑,四处宣扬说,玩得真乐!为此,喜欢正正经经的周玉琴常常要在背后责怪她;而慕蓉支呢,恰巧和常向玲相反,她过分拘束,很少和小伙子们聊天,即使有人同她谈谈,她也是冷冰冰的,人家说一句,她才答一句。没有事,她绝不主动和男知青说话。对稍显露出一点热情的小伙子,她总是断然回绝。任何男知青找她说话,不管是本队还是外队的,她都抱着戒备的心理,沉着脸,垂着眼睑,说话又短促又冷淡。为这,人们总说她不好接近。只有刘素琳,在这方面表现得很得体,她既和人言谈,但又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对献殷勤的小伙子,她既不拒绝,又不让他们过分接近。方便的时候,她还帮懒惰的男知青洗洗衣服,缝缝补补,或是修修毛线衣的袖口、领圈。当然,她也请男生办一些事,像挑煤炭啊,雨天到井边去打水啊,赶场带回点东西啊,接受过她帮助的人,也愿意帮她干点儿事。因此,集体户里的知青们总觉得她干练、豁达,和她保持着正常良好的同志关系。只有这几次,陈家勤向她献殷勤之后,刘素琳的心灵微微像琴弦似的颤动了。她开始思索、开始在晚上细细地想着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开始问自己,如果他提出来,自己该怎么回答,回答得巧妙而又……刘素琳把今天这件事,也看作是陈家勤在献殷勤,因为他知道自己和慕蓉支很要好,故意先把程旭将被捕的消息告诉她,好使她的朋友免受连累,哪里想到,好事情演变成这么个样子,这该去怪谁呢?
思来想去,刘素琳心头越来越乱,好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时时在撩着她的心房,她朝满屋子的知青扫了一眼,用不耐烦的语气道:
“好了好了,你们别尽围绕着程旭大发议论了!他已经犯下了罪,自有法律对付。你们还是说说吧,慕蓉支这个时候叫他出去,会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这一问,集体户宽宽敞敞的灶屋里竟然哑了场,起先争相说话的知识青年们,一个个都闭紧了嘴巴,不说话了。
灶屋里装了一只四十支光的电灯泡,灯光下,可以看清靠壁打了好些炉灶,每只炉灶旁边,都有一块搁板,搁板上放着盐罐、油瓶、酱油瓶子、味精瓶、咖喱粉。属于整个集体户公用的大水桶,搁置在灶屋中间靠壁处。二十多个知识青年,有的靠壁站着,有的在炉前煨水,有的蹲在门口,一不说话,灶屋里显得格外地静。韩家寨上,传来一两声的狗叫,离大祠堂不远的下伸店里,传来“嘀嘀嗒嗒”敲打算盘的声音。
“呼——飒——”
一阵急骤的秋风刮起了大祠堂门前的几束谷草,离集体户不远的几棵大树,也哗哗地摇曳出声了。
“起风了。”不知哪个首先打破了沉默。
刘素琳皱起了眉头说:“慕蓉支还没回来,真急死人了!”
“你顾虑什么?”一向有点妒忌刘素琳、慕蓉支、周玉琴三个人之间友谊的常向玲撅着嘴说:“慕蓉支要走漏风声,她自己倒霉!关你什么事?”
周玉琴立即反驳道:“你别乱说,慕蓉支做事历来沉着,不会干出这种给罪犯通风报信的事来!”
“那倒不一定。”章国兴扶扶眼镜,把抽完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说:“感情好了,一漏口就说出来了。”
“不要你来插嘴。”周玉琴没好气地斥责道,“是你接触慕蓉支久还是我?”
章国兴吐吐舌头,又不吭气了。
“那她急急忙忙把程旭叫出去干啥呢?”小冯令直通通地问,“人家约男朋友出去谈心,总是悄悄的,慕蓉支今天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陈家勤冷冷地说:“她真要这么干,那是她自己不站稳阶级立场,自己走向犯罪的边缘。”
刘素琳苦笑笑:“你说话总是那么可怕。”
“慕蓉支真要告诉程旭了,事情确是有点可怕呢!”莫晓晨撩起袖子,看看手腕上的表,说:“看,快九点了,他们出去一个钟头了,还没回来!”
“各人的话自有各人的道理,”郑钦世总结般说道:“不过,在下赞成‘四眼’的意见。爱情的力量,有时候能大过王法。书本中描写的那些伟大的爱情,常常叫情人们丢掉生命。大家想想,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为啥不能报一条消息?以我第三者的眼光看来,慕蓉支敢于当众公开地约请程旭出去,而且……而且对陈大博士的干涉露出……露出了那么一种神态。他们之间的感情,可以说是非同一般的,十有八九,慕蓉支是要把那个消息告诉程旭的。我们的猜测,不妨把重点放在她告诉程旭以后,事情朝哪方面演变上面。”
这番话又引得人们心里起了一阵反响。大家的脸色都逐渐严肃起来,再没人说笑了。平时,每当晚饭之后,集体户里总有人吹吹口琴、笛子,或是拉拉二胡,唱唱小调,今晚上由于这桩骇人的大事,引得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起了。知识青年们都觉得事情很严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为程旭担忧,而是为慕蓉支可惜。在他们看起来,程旭在上海犯了罪,人家要抓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要知道的只是像他那么个人,有哪些罪状?而慕蓉支则不同了,她,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为啥要去和程旭硬粘在一起呢?一般的人,碰到这种事,躲也来不及呢,她还主动找他,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韩家寨集体户里的上海知识青年们,绝大多数是在解放之后出生的。他们走过的生活道路,都是简单而平坦的,金色的童年,小学,中学,正读到中学,“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于是看大字报、串连、辩论、复课闹革命,然后,上山下乡运动像一股浪头似的掀了起来,他们在这股差不多席卷每一个家庭的波涛中,打起背包、唱着歌、坐上火车,离开了繁华的上海,告别了父母兄姐,怀着美好的理想,踏上了征途,走上了生活的大道,在山寨落下户来……他们相信报纸的宣传和老师的教导。他们眼里看到的,绝大多数是光明灿烂的事物,即使有某些想不通的地方,他们也能正确地对待和分析。像这样一代年轻人,他们怎么能理解慕蓉支反常、越轨的行为呢,当然不能理解的。
“好了好了,别烦躁了!”沈兆强在沉默中又点燃了一支牡丹牌香烟,徐徐地从鼻孔里吐出两股烟,他高声道:“要叫我看啊,慕蓉支这种行为,才叫上路!不过她这种高尚的行为,去对程旭这种人,实在太不值得。她……”
“算了算了!”刘素琳斜了沈兆强一眼,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请不要用你那套腔调来评价慕蓉,你这套东西,在集体户里,行不通!”
“你!”沈兆强顿时瞪起双眼,气狠狠地绾起白衬衫袖子,“你敢骂老子,老子请你……”
他扬起了拳头,“呸”一口把才吸了几口的牡丹牌香烟吐得老远,咧嘴就要骂粗话。
正在这个时候,集体户门外晃过一道电筒光,跟着,一个拖声拖气的嗓门叫道:
“小陈,小陈,你出来一下!”
陈家勤应声像颗子弹样跳了出去。集体户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姚银章!”
“姚主任!”
知识青年们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纷纷用眼色互相望望,预感到在入夜九时的时候,姚主任来找户长,总有什么重要事情。连正要发怒逞威风的沈兆强,眨眼间也变了脸色,烟消火熄,不再露出凶相了。大家都涌到灶房门口,向墨黑的外头张望。
陈家勤不知跟着姚银章到哪儿去了,大概是站在山墙后头说机密话呢。迎头一股冷风刮来,冷风里还夹杂着雨丝,没等谁说话,“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就打在大祠堂前的一大块平整的白石板上。
“下雨了。”周玉琴皱起眉头,向外头望望,焦急地说:“怎么办呢?”
刘素琳忍不住发急地跺脚道:“她连雨衣也没带呢!”
风横吹进门来,站在门槛边的几个人都被雨点打湿了,知青们纷纷退进门来,“哎唷哎唷”惊叫着,嚷嚷着,不等人们站定,陈家勤像一阵风似的冲进门来,险些撞倒了人。他连招呼也不打,扑进自己的屋子,拿了一只电筒、披上雨衣,穿上高统雨鞋,走到灶屋里来,活像一个高级首长,挺直了腰板,颇有风度地伸出手来,点着几个男知识青年说:
“你、你、还有你,加上章国兴、莫晓晨、沈兆强、郑钦世,赶快穿上雨衣跟我走!”
“上哪去?”众人见陈家勤神色异常,不约而同地张嘴问:“什么事?”
陈家勤挺了挺胸脯,镇定地瞥了身前几个人一眼,放大声音说:
“县革委会主任薛斌这几天正在公社抓点,他看见了上海的来函,要姚银章赶快把程旭监视起来,不许他乱说乱动。姚主任刚才找我,我已经把慕蓉支同程旭一起出去的事向他汇报了。姚主任非常生气,他命令我赶快找可靠的男知青,把他们叫回来!”
“啊!”刘素琳和周玉琴听了这话,都惊叫了一声。她们两人的脸变了色,为慕蓉支担起心来。
郑钦世一面跑进男生寝室去穿雨衣,拿电筒,一面以大惊小怪的语气叫着:“哈哈,这样的好事儿,竟也能轮到我!陈大博士,谢谢你的栽培啦!”
陈家勤以不耐烦的口气道:“你啰嗦个啥,想去就去,不想去拉倒。”
“当然当然,这样的政治任务,我能不去嘛!大博士,息怒息怒。”郑钦世半真半假地告着饶。
一忽儿工夫,被点到名的七个男知青,都已穿上了雨衣、雨鞋,拿着电筒,到了灶屋里。陈家勤一挥手,八个知识青年冲进了风雨交加的黑夜之中。
电灯泡忽地亮了起来。大概是下了雨,好些山寨的社员们都熄了灯,电源更充足了。
集体户的灶屋里,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屋子外头,雨下大了,树叶子被雨点打得沙沙响,风呼吼着撕扯树叶、茅草,沟渠里的水,咕嘟嘟响了起来。
程旭将要被逮捕的事件,好比是一条娃娃鱼窜进了平静无波的小池塘,把韩家寨的集体户,搅得不安宁了。在这样的夜晚,谁还有心思做私事,谁还能睡得着觉呢?
刘素琳和周玉琴悄悄地避开众人,躲进她们的屋子里,也不开电灯,贴着脸儿说悄悄话。
“你想想,在这种黑夜里,他们俩被大家叫回来,多狼狈啊!”周玉琴轻声说:“慕蓉真是中了邪魔,疯了……”
“嗯。”刘素琳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隔了片刻,才说:“这一来,慕蓉支三年来留给大家的好印象,全完了。唉,也怪我……”
“我真想不通,想不通!”周玉琴提高了点声音,刘素琳忙把自己的手掌盖在她的嘴上,凑近她耳朵说:“小声点,小声点……”
周玉琴压低了嗓门,继续说:“我真想不通,慕蓉支哪里有这么多的话,同那个害人的闷葫芦讲。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不等刘素琳回答,灶屋里的知青们发出一声惊呼,电灯熄了。韩家寨大队到了熄灯时间,大队的保管员把总开关闸刀拉下了。
集体户里一片黑暗。
韩家寨团转的几个村寨,也都熄了灯火。山山岭岭之间,除了那呼啸的风雨声,哗哗的流水声,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