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一些学科是特殊的:它们对19世纪实证主义哲学指导下的研究是封闭的,
因为它们缺乏或者干脆没有那堆故纸。还有一些是倾斜的:参与的双方里,一方细
密周备连篇累牍,另一方却死不发一语。之后还有哑学科:沉默是你研究对象的原
则,你可以猜可以看,可以相面和评头品足,但它滴水不漏别有洞天,你永远不可
能靠近它的内容和本质。前些年知识界人士呼唤过“真善美”;但你得不到那个真
实,它自己也——这是重要所在——完全否认自己还拥有什么真实。取繁作简,可
以举一些例子: 中亚突厥语研究是大难门, 也因此有大专家。专家们都以克劳森
(Sir Gerard Clauson)的《前十三世纪突厥语词源学词典》为据发挥学问。但是
每个熟请维语或哈语的外来人或每一个在北京兰州读过大学的维、哈小伙子都清楚:
词典从来没有写准过他们的母语。他们要挑几个常用词给你解释,但又卡了壳,因
为解释时发现汉语没有相应的词汇。这些语言在平时听不到,但只要情景、山形、
牲畜口齿、颠簸感受、毛皮摆在眼前、阉马套牛圈羊、婚礼丧葬那个时辰正好到来、
抱养义子初胎归母部落血脉成为当时紧要的大事——总之,要在合于突厥文化的特
殊条件时,才突然活了,才突然显示含义,删砍辞典。第二个例子是清季陕西起义、
云南大理起义、 大小金川起义、 以及甘肃金积堡起义等等反叛。清朝廷各制一部
《方略》,尽收一切奏折上谕军情敌报,鸿篇巨制。而战时烧红数省而败时悄无一
息的老百姓留下什么史料了呢?已经任人宰杀又何必管人家议论!第三个例子是宗
教研究。有谁知道五斗米道、太平道的神学内容?或者白莲教、袄教、太平天国诸
教的教旨干办?它们可以在入世时轰轰烈烈震动海内,但谁能体会和把握它们在出
世的深夜寂静里是怎样进行更关键的实践呢?他们的概念比那旋律般轻灵的突厥语
更无法捕捉,你的学院学会式科学在他们语重色厉的迷信面前土崩瓦解。纵使费尽
九牛二虎之力求人翻译了他们的经典,他们在那里面写的也都是呓语般的虚构故事。
研究现在不仅是困难而是正在被嘲笑。学科的研究还可能吗?××和所谓××学研
究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然而我们又处于今天:19世纪式的文绉绉还在努力
扩张地盘,而20世纪末各门新潮的方法论却似乎已经面临末日,学科发展的不节制
导致了印刷垃圾正危害人类,在论文专著堆成的黄土高原之下,真正科学的金脉已
经被深深埋葬了。
在这种时候,若想挑几本优秀的人文社会科学著作,并企图用来鼓舞真正的科
学、鼓舞正确的方法论的话,我能说的有一本:马通先生著《中国伊斯兰教派与门
宦制度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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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回族和伊斯兰教研究的可能性仅仅在于一点,那就是人民活着。上述种种
学科的困难,有可能因人民数百年如一日的坚守伊玛尼(信仰)和古典干办,在某
种条件下被突破。但应该强调的是中国回族伊斯兰教研究的难度(几乎可称为不可
能性):首先作为一个前提应当提醒注意的是,中国回族是在分散于东方文化中心
——汉文明的汪洋大海之中的情况下坚持他们的神性世界的。因此,和犹太人相似,
中国回族信仰的伊斯兰教极具宗教的本义性、沉默性以及神秘性。
其次,宗教的人是一些努力在“圣”的空间中求存活的人;他们的生活体验和
心路历程对于不拥有宗教感情的人、对于活在失去神圣的空间里的人来说,是难以
理解和缺乏真实的。 学者们容易对古怪的仪式、食生活和性生活的禁忌、每日5番
的举礼感到隔阂,至少在心理中不以为然——但其实他们已经远离了圣礼的范畴。
他们更对崇拜的意义感到迷惑,蔑视对木石环境尤其是空冥的虔诚膜拜——因而他
们又与任何圣的显现以及圣的存在无缘,他们已经成为浅薄的俗世代言人,只能对
这种深刻的神圣理想主义滥发议论了。
学科讲求的学术,在回族伊斯兰研究的题目下严重偏离了人民渴望的理解,它
使穆斯林人民更深地陷在黄土高原之下,更屏绝了开放,倔强地只给世间以背影。
但是,理解宗教型人类的状况及其精神,意味着人性和人道的成熟和进步。学
者们明白:中国回族伊斯兰教本身与激烈严酷的农民起义难分难解,人民在拥有宗
教理想同时更拥有光荣的革命史。他们虽没有为人民的宗教精神感动,但却被人民
的战斗精神感动了。缺乏对这两种精神的洞彻的悟性,并不妨碍他们表示尊重。
于是问题又回到命题开始:学科的尊重肃敬遇到了坚固的沉默。沉默是宗教的
第一层属性和外壳。黄土高原穷乡僻壤的农民们在深夜和清晨进行着自我磨炼,他
们沿崎岖山径挑来清净的水,再唯恐玷污地把井盖锁上;他们跪在泥屋炕上,面对
黄土崖壁遍遍诵祷;他们长途跋涉,奔向一些谁也不知晓的荒野地点;他们避开黄
泥屋里用枯叶和牛粪燃起的温暖,凿一孔孤窑于无人绝地,独身坐静,忍受寒苦,
节减腹食;他们用古典调的波斯-阿拉伯语开始动情地吟诵,配以调节有法的呼吸。
在高xdx潮降临时他们获得了无上的愉悦,他们激动得老泪纵横。后他们回到村庄,日
复一日地苦苦思索着当时的感觉。没有人具备与他们对话的水平,因为他们沉醉的
是一切哲学最深奥最古老的概念。神秘在其彻底的本质中是最朴素的。学科所以感
到神秘的过分和无稽,是因为科学已经在学院和印刷垃圾中异化了。
真正的回族研究和宗教学研究,只有在模糊感受到这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面
临着巨大的困难。具备上述心路历程、精神状态和世界观点的回族,是不屑于与俗
界对话的。他们蔑视与清政府制造的一堆堆故纸争论,他们拒绝拿出自己内部的史
料。他们甚至淡漠看待自己的苦难和流血,认为这只是圣与俗概念的一些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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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通《中国伊斯兰教派与门宦制度史略》迎着这种困难迈出了一大步。作者花
费了30余年时间以求凿穿坚壁。卷首开列了一个长长的访问名单,那些姓名响亮得
唯知情人才会震惊。资料全部来于民间搜集,并且写法只用资料叙述,很少文人之
“论”,因此这部书至少具有重要的资料价值。该书向世间第一次披露了中国回族
的丰富内涵,一册牵动全躯,西北史、西北民族关系史、中西关系史、回民起义史、
西北军阀研究、教派衍化、神学、神秘主义(苏菲主义)神学及哲学、汉文明与外
来文化如心理研究、甚至中古波斯-阿拉伯语言形态——都可以借此获得新鲜空气。
本书第四章写到灵明堂门宦的创始,在对教史的叙述中,可以读到苦难社会中
的人怎样趋向宗教,再走入异端,甚至向疯痴的神秘主义迷醉的过程,这是一个旧
中国人民精神史的深刻生动的例子,也是出此的苏菲主义哲学的一个新鲜活泼的例
子。同章第二节对北庄门宦的描述更重要;通过对北庄等派别的溯本清源,中亚研
究界一下子肃正了对新疆西南部叶城-莎车文化结的认识。北庄门宦教统源于南疆,
而北庄又是—个政治权势很大的教团,这使更沉默(根本不通行汉语文)的秘境南
疆突然隐现了一下其深沉面目。不仅如此,由于北庄信众主要是操东乡语(蒙古语
族一支)但一直自认回族的少数民族,因此在这里可以非常罕见地看见宗教维系形
式的存在。宗教(包括教派)概念高于民族概念;这种重要现象不见于新疆和蒙古,
是一种远远未被认识的特殊共同体。同样,穆夫提等数个门宦直接受传于大名鼎鼎
的南疆政治风云人物阿帕克·和卓(喀什香妃墓的建筑即是他的陵寝),更对世界
苏菲主义发源的探讨提供了视野。
值得一提的是西道堂教派。
西道堂是清咸同年间出现于甘南的一个新集体制宗教公社。不同于全国回族,
此地尊崇回儒刘智,以孔孟之儒学哲理诠释《古兰》。共同居住,共同分配,公有
教育,共同占有生产资料。道堂拥有土地、山林、商号、马帮、作坊甚至护商护社
的武装。教民婚娶由共同体解决。儿童一律读书,尚有男女分校,择优送至大学的
远见。道堂教主马启西一如各教派先驱,最后以惨遭军阀杀害谢世。道堂民众也一
如回族大众,几经患难,挣扎于绝望边缘。但是西道堂依然发展着,实践着孔孟大
同思想和伊斯兰早期穆斯林公社思想。
西道堂的事迹沉默不为人知。30年代记者范长江在其《中国的西北角》中曾盛
誉西道堂,但止于新闻报道而已。马通先生此书第一次介绍了西道堂教派的详情,
使世界发现:居然在中国荒羌的山区确实成功了和存在过—个乌托邦。这对于哲学
和人类进步的意义是极为重大的,后世只要有人类对公社理想的追求,西道堂的历
史就会继续给他们以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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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此书还使人联想。比如,我知道职业的新疆、蒙古、西藏研究者会有一种
异乡人的苦恼。他们枉有热情但进入不了向往的“内部”。而一些生长于斯的同行
又似乎欠缺学者的火候。再如一位小说家或诗人更常常产生“内部”对自己自尊心
的伤害,他们决定采取主观主义径自制作,但悄藏着对秘密的嫉妒和遗憾。在科学
方法论的讨论达到这一步时,是否要求研究者必须具备与研究对象之间的血缘呢?
海外汉学家们正流行娶一位中国老婆;非同族类是否就永远难入虎穴不得虎子呢?
《中国伊斯兰教派与门宦制度史略》无疑具备着一定程度的这种内部性质。初
读它时会有三种新鲜感。30年劳作获得的资料性使得它有些工具书的味道。后来会
感到某种深沉;书中含而不露的叙述中隐约可见成熟的情感。这当然是极宝贵的,
本文开头已经提出过资料与立场的对立、粉饰与沉默的对立、俗世与圣界的对立。
面对血泊中走来绝境中繁衍的中国回族农民,缺乏这种情感即是缺乏研究的起码基
础。如果说马克思主义的人文社会科学有什么光辉的话,人民性即阶级的人道立场
就是它成为科学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一份选择,更重要的是一份沉重的诗情,而不
在于与内部之间的血缘纠葛。这种研究者主体拥有的内驱力有无和分量,直接关系
着科学成果的有无和分量。
但是,必须强调这里涉及的是关于宗教的科学,这科学踏入的土地是——圣的
空间。
虽然不该求全,但也应该指出马通著作对于大西北酷烈的黄土山地仍然缺乏质
的分析;而对宗教型人类来说,空间并不平等。对于各教派门宦的非合理体验(神
威、恐惧、近主、感觉)以及其产生的历史根源缺乏更多重视。回回自华化以来又
在清季被逼入社会最底层和赤贫绝地,因为精神生活于神圣之中民族才苟存至今。
这需要同等水平的理解,理解者必须深入圣域才能摸索科学的解释。这一切又是与
历史密切关联的;史家必须真正挣脱以往历史偏见的束缚,才能叙述历史中真实的、
活着的梗脉。
在人文社会科学诸分野里,也许没有另一个逼迫学科如此尖锐选择的领域了。
但是我想这是不对的,大多数学科其实都面临着这种问题:是添枝加叶努力在自己
的世界里也营造一本权威的Sir G. Clauson大辞典呢,还是破开黄土的厚重,向不
理睬学科和论文健康活泼地存在的那个世界寻求?一切科学都有神秘区,都有潜藏
的圣域。19世纪实证式的、“四人帮”唯政治沦的、现代时髦新思潮的方法在它们
面前都是浅薄的;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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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通先生此书由宁夏人民出版社推出时,销量不大,读者却捧为指南。这种著
作的社会命运正应如此,它暗合着它关注的一方世界的境遇。这个时期是一个学科
职衔和论文泛滥的时期。这个时期也是科学和堪称艺术的科学起步的时期。在印刷
垃圾正在堆着黄土高原的时候,真正的思想已经默默向着神秘的金矿跋涉。马通著
作至少会引起中国伊斯兰教研究和回族研究的注意,在它的带动下会有一些人急追
上来,陆续提出科学的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