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河州城,在几个村庄轮流小住。都是些在西北史上名气很大、实际上
贫瘠荒凉的山沟庄子,比如莫尼沟等等。放走了一匹久骑的爱马,看着它赤裸着汗
淋淋的皮毛跑回草地,手里空拿着一副皮笼头——当时我初进回族世界时的心情大
致就是这样。
不愿去想熟悉的草原,听人用甘肃土话议论《黑骏马》时感觉麻木。也不愿用
笔记本抄这陌生的黄土高原,我觉得我该有我的形式。
总听人说,北庄老人家如何如何淳朴,待人如何谦虚,生活如何清贫。农民们
说他有国家派给的警卫员、手枪和“巡洋舰”,可是永远住土炕,一天天和四方来
拜谒的老农民们攀谈———而且农民坐炕上,他蹲炕下。
听得多了,心里升起了好奇。我的不超过5名的弟子之一,出身北庄的马进样
摆出一副客观介绍的样子,不怂恿我去,但宣布如果我愿意去,他能搞到车。我望
望迷蒙的大雪,心里怀疑。但是广河县的马县长把一辆白色的客货两运丰田开到了
眼前,进祥又把他的老父亲请到驾驶员右侧的向导席上,驾驶员也是姓马的回民。
——我背上了包。
在无数姓马的回族伙伴拥裹之中,我这个张姓只有一种客人的含义。去投奔的
人也姓马,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马进城先生,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
外面大雪纷飞,雪意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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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州东乡,在冬雪中它呈着一种平地突兀而起、但不辨高低轮廓的淡影,远远
静卧着,一片神秘。奔向它时会有错觉,不知那片朦胧高原是在升起着抑或是在悄
悄伏下。雪片不断地扰乱视野,我辨不清边缘线条。只是在很久之后我才懂了这个
形象的拒否意思:它四面环水,黄河、洮河、大夏河为它阻挡着汉藏习俗和语言以
及闲客,南缘一条水拦住回民最密集的和政、广河、三甲集一线——使古老的东乡
母语幸存。它外壳温和,貌不惊人,极尽平庸贫瘠之相,掩藏着腹地惊心动魄的深
沟裂隙、悬崖巨谷。
我竭力透过雪雾,我看见第一条峥嵘万状恐怖危险的大沟时,心里突然一亮。
大雪向全盛的高峰升华,努力遮住我的视线。东乡沉默着掩饰,似乎是掩饰痛苦。
然而一种从未品味过的、一种几乎可以形容为音乐起源的感触,却随着难言的苍凉
雄浑、随着风景愈向纵深便愈残酷,随着伟大的它为我露出裸体——而涌上了我的
心间。
这是拥有着一切可能的苦难与烈性,然而悄然静寂的风景。这是用天赐的迷茫
大雪掩盖伤疤、清洁自己、抹去锋芒、一派朴素的风景。我奔向它的心脏,它似乎
叹了口气,决定饶恕我并让我进入,如一尊天神俯视着一只迷路的小鸟。
我屏住呼吸。我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我那傻呼呼自以为是主人的马进祥弟弟。我
瞟了一眼在向导席上端坐着始终不发一言的、后来我曾从北京不远数千里赶到他坟
前跪下的进祥的父亲。我从那一刻目不转睛——这是我崇拜的那种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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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粉成旋风,路滑得几次停车。我们猛踢崖缝上的干土,再把土摔碎在路上,
让车开动几步。后来干脆把车上的防水帆布铺在轮前,开过去,再扯着布跑上去铺
上。最后——车从一道大梁上疯了一般倒滑下来,不管我们的汗水心意。
路已经是雪白一条冰带子,东乡的山隐现在雪幕之后,谦和安静,我抬头望着
这不动声色的淡影,绝望了。
向导席上的进祥父亲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好像已经入了定。驾驶席上的小伙
子笑容不褪,好像那一溜到底的倒滑挺有趣。我抖擞起来,兜屁股踢着进祥,把半
堆土坯块装上了车。
重车不滑,白色的冰带不再活泼,代之移动起来的又是东乡的雪中众山。雪现
在时浓时淡,像是为我拉开了一幕又一幕。我不解,但是我此刻心情已经端庄。鹅
毛大雪中,山峦变得沉重而肃穆,音乐真地出现了。我刚刚要侧耳倾听,车子一转,
驰下了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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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不可测的涧谷近在腋下。四周群山竞相升高。我们正在爬坡,视野中我们却
降入了一个海底。东乡的山,它涌着,裂着,拔地而起矗立着,无声嘶吼着,形容
不出的激烈和沉默合铸着它们。沟沟如刀伤,黄土呈着一种血褐。我知道,自己就
要撞入一种可怕的真实——它们终于等到了我,它们的倾诉会淹没我,但是我已经
欲罢不能了。我只能前进,冒着这百里合奏的白雪音乐。
大雪在覆盖、隐藏、拒绝、妆扮。雪是不可破译的语言,我直至今天仍不解那
天那雪的原因是什么。
无论是好奇或是理解,无论是同情或是支援——在这茫茫的东乡大雪中都不可
能。只能够静静地赞美,只能感觉着冰冽的纯洁沁入肉体,只能够让自己也进入它
的内容。
马进祥的老父亲一直纹丝不动。走了这么一路他没有说一句话,拐入小道时他
也只是用手稍微地指了一指。
※※※※※
北庄如同海底的一块平地,雪在这里像是砌过抹平一样。在这片记忆中平坦得
怪异的地场正中,有一株劈成双岔的柏树。巨冠如两朵蘑菇云,双树干在根部扎入
白雪,远远望去有一种坚硬扎实的感觉。树冠顶子模糊在雪雾里,干墨黑中隐约一
丝深绿。
雪海中这一棵树孤直地立着,唯它有着与雪景相对的墨黑色——其它,无论庄
子院落,无论山峦沟壑,无论清真寺和稀疏的行人,都溶入了大雪之中,再无从分
辨了。
我们进了一户庄院。北庄老人家披着一件黑色的光板羊皮大氅,头戴一顶和任
何一个回民毫无两样的白帽子,疾步迎了上来。
※※※※※
他精神矍铄,面目慈祥。互致问候之后,久闻的东乡礼性便显现了:老人家坚
持我们是客,要上炕坐;而他是庄院主人,要在炕下陪。我坚持说无论是讲辈份、
讲教规、讲遭遇经历,或者北京的虚假客套,我都要让他上炕坐上首。推让良久,
我不是东乡淳朴礼性的对手——后来几年之后回想起来,我还为那一天我在炕上坐
着又吃又问,而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却在炕下作陪而不安。
真人不露,他的谈吐举止一如老农,毫无半点锋芒。他的脸庞使人过多久也不
能忘却,那是真正的苏莱提——因纯洁和信仰而带来的美,这种美愈是遇上磨难就
愈是强烈。
屋外惨烈的风景与我仅隔一窗,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决定不再探问。其实我
们彼此看一眼,心里就都明白了。话语的极致是不说。
这就是神秘主义的方式,我心里默默地想,答案要靠你用身心感悟。那满天的
大雪一直在倾诉,我既然是我,就应该听得懂东乡大雪的语言。我想着,喝着盖碗
里的茶。时间度过着,我觉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离求道的先行者们很近。我想到
那棵独立白雪的大树,心中一怔,觉得该快些去看看它。
北庄老人家给我讲了一些关于除四害时,全国追杀麻雀的话。他用一种我从未
见过的语气说:
那些麻雀也没躲过灾难,人还想躲么!
我后来常常琢磨这句话。
真是,有谁将心比心地关怀过他人的处境呢,有哪个人类分子关怀过麻雀的苦
难呢。有些人为着自己的一步坎坷便写一车书,但是他们也许亲手参与制造了麻雀
的苦难。为什么人不能与麻雀将心比心呢?
那棵笔直地挺立在白雪中的大树身上,一定落满了麻雀。我想着,欠身下炕,
握住北庄老人家温软的手,舍不得,还是告别了。
※※※※※
在废墟已经完全被雪埋住,仅仅使雪堆凸起一些形状的北庄雪原上,那棵树等
待着我。
雪地上只有它不被染白,我觉得一望茫茫的素缟世界,似乎只生养了它这一条
生命。
我和进祥一块,缓缓地踩着雪,一面凝视着那株双叉的黑色巨树,一面走着。
雪还在纷纷飘洒——只是雪片小了,如漫天飞舞的白粉。
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我抱歉地望望四绕的悲怆山色。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我
忽然忆起了内蒙古的马儿,还有鞍具。我进来了,我迟钝地想道,伊斯兰的黄土高
原认出了我。
我正要和马进祥离开那根树时,他的老父亲急匆匆赶到了。老人没有招呼我们,
径自走近了那株古树,跪下上坟。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尚在浮层,见了老人上坟尚在似懂非懂之间。当时
的我不像如今;当时我只是心头一热,便拉着马进祥,朝他的老父亲走去。
雪又悄然浓密,山峦和村影又模糊了轮廓。东乡的山就是这样,它雄峻至极,
忍着一沟沟一壑壑的悲哀和愤怒,但是不肯尽数显现。我茫然望着一片白蒙蒙飞雪
大帐,在心头记忆着它的形象。
雪愈下愈猛,混沌的白吞没着视野。只有这棵信号般的大树,牢牢地挺立在天
地之间,沉默而宁静,喜怒不形于色。
我们捧起两掌,为北庄也为自己祈求。这一刻度过得实在而纯净。我一秒一秒
地、恋恋地送走了它,然后随着老人,低声唤道:“阿米乃!你容许吧!”
声音很低,但清楚极了。树梢上嗡嗡地有雪片震落。我抬起脸,觉得雪在颊上
冰凉地融了。我睁开眼,吃了一惊:
原来,只只麻雀被我们的声音惊起,溅落的雪混入了降下的雪中。
我望着那些麻雀,还有那棵高矗雪中的大树,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一个时辰,
我们便离别了北庄,离开时那雪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