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在“重读安徒生”前加上一个“也”字,是因为在《济南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重读安徒生》。那篇文章是叶君健先生写的,众所周知,中国读者是因了叶先生的译文而认识安徒生的。
在看到叶先生的这篇文章前不久,我恰好重读了安徒生,当然读的是叶先生翻译过来的安徒生。我已经在一篇文章中谈了安徒生童话对我的精神启示,现在我想说说我对安徒生的语言艺术的钦佩。
万事开头难,文章亦然。可是你看看安徒生那些童话的开头,好像一点儿不难,开得非常自然,朴实,往往直截了当,貌似平淡,其实极别致,极耐人寻味,一丝不落俗套。“公路上有一个兵在开步走——一,二!一,二!”这个兵的奇遇就从这最平常的开步走开始了(《打火匣》)。名篇《丑小鸭》的开头是一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短句:“乡下真是非常美丽。”《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讲了一对老年夫妇相亲相爱的故事,故事是安徒生在小时候听到的,他每逢想起就倍觉可爱,于是在开头议论说:“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有趣极了!”这看似随意的议论有一种魔力,伴随着整个阅读过程,使你觉得不但故事本身,而且讲故事的人,故事里的人,都那么可爱而有趣。
安徒生的确可爱。所以,他能发现和欣赏孩子的可爱。那个穿了新衣服的小女孩“朝上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望了望自己的衣服”(多么传神!),幸福地对妈妈说:“当那些小狗看见我穿得这样漂亮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另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念主祷文时,总要在“您赐给我们每天的面包”后面加上别人听不清的一点什么,在妈妈的责问下,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祈求在面包上多放点黄油。”读到这里,谁能不为小女孩和安徒生的可爱而微笑呢?
安徒生的童话往往构思巧妙,想像奇特,多在意料之外,而叙述起来却又非常自然,似全在情理之中。《皇帝的新装》里的皇帝不是一上来就愚蠢得连自己穿没穿衣服也不知道的,他对那件正在制作中的新衣充满好奇,可是当他想到织工曾说愚蠢的人看不见这布的时候,“他心里的确感到有些不大自然”(多么准确!)。尽管他很自负,他内心还是怕万一证实了自己是个愚蠢的人,于是决定先派别人去看制作的进展情况。这心理多么正常,而正是这似乎很可理解的虚荣心理导致他一步步展现了他的不可思议的愚蠢。世上不会有一个公主,竟然因为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而失眠。可是,在《豌豆上的公主》中,安徒生在讲完这个故事后从容地告诉我们:“现在大家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因为……除了真正的公主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嫩的皮肤的。”其叙述的口吻之平静,反使故事的夸张有了一种真实的效果。
重读安徒生,我折服于安徒生的语言技巧。他的表达异常质朴准确,文字异常简洁干净,不愧是语言艺术的大师。可是,我读的不是叶君健先生的译本吗?那么,我同时也是折服于叶先生的语言技巧。叶先生在文章中批评了国内的翻译现状,我很有同感。从前的译家之翻译某个作家的作品,多是因为真正酷爱那个作家,不但领会其神韵,而且浸染其语言风格,所以能最大限度地提供汉语的对应物。叶先生于四十年前翻译的安徒生童话就是如此。这样的译著成功地把世界名著转换成了我们民族的精神财富,必将世代流传下去。相反,为了占领市场而组织一批并无心得和研究的人抢译外国作品,哪怕译的是世界名著,如此制作出来的即使不是垃圾,至多也只是迟早要被废弃的代用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