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子不在。今天晚上她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小三子现在在哪儿。大龙头给了我很大的面子,他在我们的夜总会坐到了深夜两点。我注意到他脸上的古怪表情,他似乎一直在微笑。他是伟人,是伟人就必须用一种亲切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但他的表情让我难受。难受在哪儿,我说不清楚。只不过难受是具体的,它像某种器官一样长在我的身上,一会儿气鼓鼓的,一会儿软塌塌的。后来大龙头终于走了,他在临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句话,他说他明天来。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听了真想哭。我为大龙头感动,我当然也为小三子伤心。当然,小三子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做她的本职工作去了,这就更让我伤心了。我又一次体会到九年前的那种感觉了,那时候我用皮鞋砸了别人的脑门。我现在惟一想砸的只是自己。直至今夜我才算明白,我是多么渴望着和小三子上床。我想扒光她,搂着她,进入她,让她的身体成为我的狂欢隧道。
凌晨四点,夜总会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我一个。绚烂还给了漆黑,拥挤还给了空荡,而喧闹也还给了万籁俱寂。我在喝。我甚至都看不见我的酒瓶,我的手。漆黑与空荡的阒寂把我放大了,此时此刻,我和漆黑一样空荡,我和空荡一样阒寂,我和阒寂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我又回到了监狱,它不是九年的有期徒刑,它遥遥无期,万劫不复。
酒在安慰我。酒在说服我。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我一边喝,一边尿,我把瓶子里的啤酒灌进了肚子,又把肚子里的尿装进了酒瓶。我记得我流了一回眼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伤悲。后来我摸到小三子常站的地方去了,我企图嗅到她的气味。然而我没有成功。我只知道我手上的酒瓶倒了,啤酒在往外冲,那种有节奏的外泄像我的梦,像我梦中不可遏止的律动,那种身不由己的喷涌,——那种落不到实处的喷涌,那种绝望的喷涌。
是堂哥的电话把我叫醒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一点四十分了。堂哥没有绕弯子,一上来就问我“去了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去了没有”,堂哥在电话里就不说话了,我从电话里头看到了他的严峻面孔。我想起来了,他一定是在催我去看我的父母。我的头疼得厉害,我说:“明天吧。”堂哥说:“你有多少个明天?”我不知道我有多少个明天,只有坐牢才用倒记时的。
天开始热了。开始变热的午后我有些心烦意乱。在这样的时候我特别想念我的兄弟马杆。我决定去找马杆。我就想在我的兄弟面前好好坐一坐,抽几根烟,说说话。但是马杆今天不在,店里的人告诉我,“总经理”到上海办事去了。我没有料到会扑空。回到大街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该做些什么。我站在梧桐树的下面,太阳把梧桐树的巨大阴影平铺在路面上,它们以一种不期而然的怪状点染了路面,仿佛路面上爬满了结核菌。道路四通八达,汽车来来往往,而汽车的喇叭就更像城市的咳嗽了。我傻站在路边,不知道想往哪里去。南京这么大,其实并没有我的去处,我被自由监禁在路上。没有去处的自由更像一座监狱,遥遥无期。我多么羡慕大街上那些匆匆忙忙的人们,我就想弄明白他们在忙些什么?他们在穿越马路的时候每个人的身后都拽了一个黑黑的身影,还是很了不起的。我崇拜他们。——我就想知道生活到底在哪里,南京又到底在哪里?
我只好坐下来,向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要了一根冰棍,慢慢地啃,慢慢地吮。我一连吃了几十根。我并不渴,我只是渴望冰的感觉。不是我在咬冰,是冰在咬我。我的胃差不多全被冰棍塞满了,我能感受得到腹部冰冷冷的一大块,那是胃的形状,那是夏季里的冬天。我一直吃到吃不下为止,也就是说,我一直吃到冰块把我的体温咬干净为止。后来我扶着老太太的冰柜站起来了,付了账,这时候我实际上已经是一根冰棍了。我腆着肚子往前走,凉飕飕地漫步在大街上。我知道,此时此刻,我是一个行尸,以走肉这种无与伦比的方式款款而行。我甚至微笑起来了。我的身上冒着热气,我是多么希望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能永久地保持下去。但是没有。半个小时之后我重新开始出汗了。越出越涌,大汗淋漓,大汗如注。我知道我融化了。融化带来了这样一个恶果:我不是没有了,我又成了我。
小三子晚上又没有来。关于小三子,我的想象力已经生了病。只要小三子没有在夜总会出现,我的想象力就开始发疯。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小三子工作时的模样。但我没有和女人上过床,我只做过这样的梦,在梦中,我一碰着女人事情其实就已经结束了。我的想象力因为无法深入而变得格外疯狂,像关在笼子里的猴。
小三子没来上班,大龙头却来了。他来了我非常高兴。但大龙头直接走到我的面前,看上去是想拖我出去。我只好拦在前面。我说:“今晚我可不能跟你出去了,今晚绝对不能够。”大龙头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又一下。看来他是铁了心了。我站在那儿,不动。大龙头说:“到我的车上坐一会儿嘛。”他的话说得很平和,让你不好拒绝。我只好跟着他上车。车灯没有开,里面黑咕隆咚的。我却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脂粉味,也许还有香水。我回过头,后座上坐着两个女人。我看不清她们的面目,因为后窗正对着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她们的面庞被绚烂的色彩弄成了剪影。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小三子。我认得她的发型,她的独一无二的面部轮廓。我的胸口突然开始狂跳,扑通扑通的,都快把汽车弄成音箱了。幸亏大龙头把汽车发动起来了。大龙头十分沉稳地扳着方向盘,汽车拐了个弯,一直向东去。先是新街口,后是逸仙桥,而后就是中山门。汽车驶过中山门之后我就像在做梦了。东郊安静极了,公路两侧的梧桐树把道路弄成了隧道,我的梦在黑暗之中向地球最隐秘的地方飞驰而去。那里有大龙头的别墅,有我们的狂欢之夜。
大龙头把我们带进了他的别墅。大龙头十分缓慢地开灯,倒酒,往音响里头放碟片。大龙头在任何时候都能弄出一副一家之长的派头来。大龙头让小三子坐到我的身边,随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那个小姐就很知趣地坐到他的大腿上去了。我们喝了一些酒,大龙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对腿上的小姐说:“唱首歌,你来唱。”大龙头在碟片架上拣了一会儿,放出来的却是《小芳》。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大龙头的脸上就开始浮上很鬼怪的微笑了,这位插过队的老知青从电视机上取下一张名片,反过来递到小姐的手上,关照说:“你按这个唱。”大龙头安顿好了,刚回到沙发,小姐的歌声也就响起来了:
村里有个小伙叫小刚,
长得潇洒又强壮,
一对威武的大睾丸,
鸡巴粗又长。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你是我的好枕头。
我忍不住,仰起头傻笑,小三子却没有动静,一副耳熟能详的样子。大龙头把两支胳膊伸得很长,在离身子很远的地方极文雅地鼓掌。大龙头斜望着屏幕,下巴却调了过来,对我说:“我写的。——别以为我光会骗人,我还是个诗人。”
大龙头又说笑了一回。笑完了,大龙头在小三子的耳边耳语了一些什么,随后让两个小姐上楼。大龙头目送着她们,挪到我的身边来,叹了一口气说:“两个多漂亮的身体。”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沉默了,大龙头搂住我的肩膀,突然反问我,“你说说,我们插队那会儿这样漂亮的身体属于谁?”我不知道,不知道就闭嘴。还是大龙头自己拖声拖气地回答了,“属于书记他外甥。属于局长他儿子。——现在呢?”大龙头说,“归我们了。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好。只要付了钱,就归我们。她们不再是书记局长的下属或家属,她们也能为我们岔开大腿。市场经济是什么?就是大腿一岔开来就能上市。只要你有钱。”大龙头像政治教员那样竖起了一根指头,盯住我,一字一顿地说,“在金钱面前,每个人的高潮是平等的。”大龙头用他的手指掸了掸我的前胸,歪着嘴笑了,“小子,你这么年轻就赶上了。”大龙头叹了一口气,强调说,“真是好时候。全让你小子赶上了。”
落地玻璃上点上了几滴雨点,外面下雨了。大龙头说:“好雨知时节,春夜乃发生,随钱潜入夜,润物还呻吟。”大龙头说得不错,他真是个诗人。大龙头重重地拍了两声巴掌,一个小姐就从楼梯上慢慢下来了。也就是说,楼上只留了小三子。大龙头对我说:“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大龙头的下巴指向了楼梯。“这会儿我可不要你陪我。”
我上了楼,推开门,小三子已经端坐在床的正中央了。她裹了一条羊毛毯,下巴以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鞋放在床边,紧挨在一起,对得整整齐齐。衣服也叠好了,摞在床头柜上。上衣上面是裙子,裙子上面是短裤,短裤上面是胸罩,胸罩上面是袜子。她的眼睛在眨巴,楚楚动人。但我看得出,小三子似乎有些怕我,她的眼里有一样东西亮晶晶地闪了一下。意外的情况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我突然颤抖起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我想忍住,但是忍不住。我实在弄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老实说,起初我并没有把这种颤抖看得多严重。但我错了。我的颤抖很快在我的身上传播开来,先是上半身,后来是双腿。我的抖动幅度如此之大,把我的骨骼构架与牙齿的对称关系都暴露出来了。我的模样一定吓坏小三子了,因为我自己把自己都已经吓坏了。小三子打量着我,侧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眼里忽闪忽闪的东西突然没有了。她一定知道我是个新手了。小三子真是一个好姑娘,她走下来,搂住了我的腰。她把脸庞贴在我的胸脯上,用她的舌尖轻声说:“带着我一起抖,好不好?”
这丫头是一只青蛙,舌尖一点就把我卷进去了,这丫头还是电,她让我腾云驾雾。我拥住了我的小三子,她在我怀里赤条条地直筛糠。我不能肯定到底是她在抖还是我在抖。我用足了力气都没能让她停止下来。我们就那样抱着,直至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为止。大约过了十分钟,小三子抬起脸来了,她的眼睛含烟带雨起来,交替着打量我的双眼。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怎么不抖了?我们再抖一会儿吧,我已经好长时间不这样了。”我知道小三子不是在挖苦我。可我还是很惭愧,可以说羞愧难当。我对这个晚上非常的失望,小三子一定把我看穿了,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我还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一句话,在女人面前,我是个空心萝卜。舌头会说谎,但捉对厮打的牙齿不会。对这个晚上我失望透了。
不过小三子真的很好,她免去了我的许多尴尬,她是一个给顾客以满足感与自信心的女人。她在这个晚上做起了我的老师。可我急,我就想尽快完成想象中的一击,立地成仙,一步到位。小三子不让。可我弄不懂小三子为什么不让我吻她的唇,我围着她的下巴转了大半个圈,她让了大半个圈,后来我躁起来了,握着她的两只手腕把她摁在了墙上。小三子侧过脸,冷冷地说:“不要碰那儿。别的随你。”我不知道小三子为什么特别在乎那儿,好在她在身上还有别的,我向“别的”发起了攻击,大碗酒,大块肉。小三子热烈地响应我。我关上灯,小三子却打开了。我再一次关上,小三子再一次打开。我拼命地忍住自己,和小三子争夺着墙上的开关。在我忍无可忍的节骨眼上小三子却把自己敞开了,她无比精妙地引导着我,手把手,肺贴肺。她是大师。我的攻击由上而下,由外而内,由表象而本质,由呻吟而呼喊,由生而死,由死而生。我们在重复。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这是我们的快乐大联欢,狂欢总动员。我的身体像一支管状的焰火,绚烂的颜色有节奏地冲向夜空,炸开来,缤纷夺目,那些细碎的色彩在燃烧,拖着小尾巴,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它们是冲出身体的精子,自由的精子,纵情狂欢的精子,它们的生命等同于狂欢的时间。我知道小三子属于天下所有的男人,可此时此刻,她终于属于我了。私有制好哇,私有制好。我们没有明天,没有以后,只有这一次与下一次。我们大口大口地换气,挖空了对方,直至我们的身体像一摊面。
东郊真是安静,这样的安静直往人心里去。小三子卧在我的胸前,很无聊地用食指在我的胸脯上画着什么。小三子说:“第一次吧?”我眨了几下眼睛,说:“第一次。”小三子问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不开口了。我们静静地对视了好大一会儿,我俯下身去又想吻她的唇。小三子用一根指头止住了,把下巴侧到了一边。小三子突然说:“你不该做这种事的。”我说:“我为什么不该?”小三子又静了好半天,望着我说:“你没这个命。”小三子毫无内容地笑起来,说:“人和人不一样。你不是那个命。”我说:“为什么?”小三子再也不说话了,她在临睡之前自言自语地说:“你还是不该做这种事的。”
小三子在后半夜睡着了。我们面对面。我没有思量小三子对我说过的话,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我的小三子。小三子均匀的鼻息吹拂着我的面庞。小三子气息如兰。我抚摸着她的背,这是一种享受的疲惫,这还是一种疲惫的享受。大龙头说得不错,这样美好的身体过去只属于书记的外甥或局长的儿子,而现在,她毕竟归我了。大龙头为我付了账,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和小三子上床了。我感谢生活。堂哥说得对,现在是一九九九年了,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意义。生活的全部意义全在时间的段落里面。
夜里的一场雨真大,我没有听见。我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到小三子的身上去了,我一点都没有听见。我走上阳台,把懒腰一直伸到极限。雨后的世界真美,大雨使地面潮湿,使石头爽洁,使空气甘冽,使天空澄明,使树叶青翠,使我的身体复归于宁静。我站在阳台上,拼命地吸雨后的空气。雨后的空气滋阴补阳。生活好。活着好。潮湿好。身体好。女人好。爽洁好。和女人性交好。高潮好。澄明好。健康好。青翠好。自由好。宁静好。南京好。生活好。有钱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