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连小火的茶园

张丹织老师终于要去休养了,是校长逼迫她这样做的。校长说,如果她不肯的话,他就要开除她。因为外面有人议论,说校长将她这位年轻教师当奴隶使。这件事发生在学生们放暑假时。而且校长也不准她待在宿舍里学习和研究,他命令她离开学校。

张丹织忽然感到了恐慌。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才好。都两年多了,她几乎没有休息过,也不习惯了。她闷闷地坐在宿舍里,情绪混乱。

这时电话铃响了。居然是久违了的连小火。

连小火热情地邀请张丹织去他的茶园度假,他说她可以同他的妻子的两个妹妹住在一块,大家一起凑个热闹,图个快活。

“我当然愿意,小火哥。没想到我一有难处你就出现了。如果你不邀请我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度假呢。我成了工作狂了。”

张丹织的情绪立刻阴转晴了。她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去度假。她一边收拾一边回忆校长的态度,哧哧地笑着。

当她从书架上拿书时,拿到了那本《地中海植物大全》。她略一思忖,就将这本书放进了手提箱里。“我并不想怀旧,我会重新开始。”她对自己说。她还带了一本教育方面的书,她要在静谧的茶园里读这本书。

收拾完行李之后,她又感到有点空空落落的了。她下楼往操场上走去。

夜里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她在那张熟悉的木椅上坐了下来。此时的氛围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真的在这里待了两年多了吗?这个学校同她的心灵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是不是她再也离不开这里了,直至她成为老女人?

她坐了很久,没有遇到任何干扰。

回来后她睡得很熟,也没做梦。

一清早她就被敲门声吵醒了。来人是连小火的两位妻妹,姐妹俩都是苗条的美女,牙齿雪白,眉毛漆黑的村姑。

“丹织姐姐,我们给你带了早餐来,你吃完后我们就上路吧。”

张丹织狼狈地冲进卫生间去洗漱。

这两姐妹姐姐叫金秀,妹妹叫银秀。在开往郊区的车上,她俩一边一个坐在张丹织身旁。银秀爱说话,金秀腼腆。

车子开动后,张丹织变得百感交集了。幸亏有银秀在她旁边问话,她才没有掉下眼泪来。她在心里骂自己。

“丹织姐姐,我明年要去考师范学校,我也想去当小学老师。”银秀说,“我喜欢孩子,也喜欢自己周围有很多人。我觉得自己天生适合做老师。”

“等你念完师范,考上老师,就申请来我们学校吧。我们学校的孩子喜欢漂亮的老师。”丹织努力说话,想要克制自己的伤感。

“真的吗?他们会认为我漂亮吗?”

“你会是学校里最好看的老师,男生女生都会为你发狂。”

“您在开我的玩笑吧?不过我听了真兴奋,我说不出话来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是金秀说话了。

“丹织姐,我的想法和银秀不同,我愿意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穿梭。所以我在做茶叶的销售工作,我同时也在茶园里制茶。我喜欢茶友们,也爱茶树,我喜欢清静,也向往热闹。”

张丹织觉得金秀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张丹织见过她们的大姐,此刻她在心里将三姐妹称作三朵玫瑰。她开始暗暗地批评自己的伤感情绪:“病态……病态啊。”她想起了连小火,为他的好运气感到欣慰。

下车后走了一会儿,张丹织就看见了茶园。远远地望去,她马上发现茶园已经大变样了。那些小山包一个接一个地连了起来,一望无际。可是从前,这里并没有这么多山包啊。难道连小火在短短两年多里头完全改变了这里的地貌?他是如何完成这一切的?

“我们先不去姐夫家,您同我们去村里吧。”银秀说。

“好!”张丹织高兴地答应。

她们没走多远,村子就如同变戏法似的冒了出来。那些三层楼的大瓦房都建在一条小街的旁边,村尾还有一条河。

两姐妹的爹爹站在一栋楼房门口欢迎客人的到来。

爹爹的烹饪手艺很高,张丹织吃到了有生以来所吃到的最美味的兔子肉,她还喝了两大碗米酒。不知不觉地,她已经变得迷迷糊糊的,她看着眼前晃动着的三个人,心里想,这是多么欢乐的生活啊。三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像三重唱一样。后来她就睡着了。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女孩子的床上,身上盖着碎花布的棉被。

窗外有人在说话,在张丹织听来,就好像中午吃饭时的那种谈话还在延续似的,仍然是三重唱,那么和谐、多思,那么柔美。张丹织忽然想大哭,这是好久都不曾有过的冲动了。但是她发觉自己哭不出来。她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此刻她感到自己促狭,尖刻,像个老处女。

有人站在过道里。

“进来吧!”张丹织大声说。

银秀一跳就进来了。

“这是你的床吧,香喷喷的。”

张丹织将被子叠好,然后凑近墙壁去瞧那张全家福照片。

照片中的女主人有着惊人的美貌,不太像这个世界里的人。在梨花盛开的大树下,五个人都在尽情地笑,只是爹爹笑得稍微克制一点。

“妈妈走的时候就穿着这件衣服,这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我老觉得妈妈没有死。爹爹,唉唉。”她又说。

“你们都这么爱她,”张丹织说,“我觉得她是幸福的。”

“嗯,我也愿意这样想。幸亏她遇到了爹爹——世上找不出比爹爹更好、更有情趣的男人了。幸亏……”

“我也是这样看的。你妈妈在活着时抓住了幸福……”

她们听见金秀在院子里喊她俩。

那院子很大,几棵大垂柳下面是蓬蓬勃勃的花草,花草间有两条并行的小径。金秀坐在一条小径尽头的木椅上。

“我的茶友今天夜里会来。”金秀说,“他可能会向我求婚。”

张丹织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看到腼腆的金秀此刻一点都不害羞。

“我还没有打定主意。”金秀又说,“丹织姐,您也帮我看看他吧。他是一位小学老师,样子很普通,可我觉得他很亲切。”

“太好了,金秀,你找了我的同行!你这么漂亮,他一定心花怒放!”

“他的小学在城里,我们如果结婚的话,就得搬到城里去。我当然更愿意住在茶园,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人要做点牺牲。不过我在城里还是可以做茶叶销售工作,可我又舍不得爹爹。”

“金秀,你考虑问题真周到。可不可以把爹爹带去?或者让他经常去你那里住?”张丹织为她出主意。

“您提醒了我。这是一个解决的办法。这意味着要买大房子。我和他都要努力。丹织姐,我今天晚上就听您的,您说他行,我就同他好下去;您说不行,我就同他吹!”金秀红着脸说。

“千万别这样!终身大事怎么能听别人的?如果你要听我的,那我就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她们三人一齐哈哈大笑。

爹爹从窗口探出头,喊她们进去吃饭。

“好像刚刚吃了中饭,这么快就又吃晚饭了?”张丹织边走边说。

“乡下的日子总是这样,非常简单。”金秀说,“我最喜欢这种简单。”

他们晚上吃一种黄灿灿的小米粥,粥里还放了一些炒得很香的小籽花生和黄豆。张丹织喝了三大碗粥,还吃了不少家制萝卜干。这种农家的饮食令她入迷。她注意地观察爹爹,感到这位言语不多的男人机敏又体贴,更难得的是大方热情。“他一点都不像煤永老师。”张丹织在心里嘀咕,“与其同煤永老师好,还不如和他好。”但她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张小姐喜欢我们的茶园吗?”爹爹亲切地问。

“喜欢,太喜欢了!”张丹织大声说。

饭后他们喝了一种安神的茶。那茶叶有一股特殊的清润和淡香,张丹织舍不得放下杯子,连喝了两小杯。他们聊天正热烈时,金秀忽然跳起来跑到外面去了。爹爹哈哈一笑,说:“我那未来的女婿来了。”

“丹织姐姐,我们说定了啊。我将来一定要去您的学校工作。”

银秀说这话时紧紧地搂着张丹织。

“昨天听小火说您会来,我一直在想象您的学校的样子。”爹爹说,“听说我那未来的女婿的老师,就是你们学校的元老呢。”

“哈哈,多么凑巧啊!那位老师叫什么名字?”张丹织兴奋地说。

“我忘了,瞧我这记性。好像是姓雷?他来过我们家。”

“金秀就像是嫁到我们学校去一样!”

因为金秀在外面待得太久,银秀不耐烦了,就拉着张丹织去花园里。

外面黑黝黝的,只有那两条小径旁边有地灯。张丹织看见三个人影站在柳树下面说话。她和银秀手拉手走近去。

“丹织姐,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茶友普石。还有一位是您的老朋友。”

张丹织的脑袋“轰”地一响,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银秀连忙扶住了她。

“丹织姐姐,这里风大,我们进屋去吧。”银秀说。

“不,我很好。”丹织挣扎着说。

“丹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煤永老师说话了,“我们该进去见爹爹了。”

于是一行人往屋里走去。走到屋前的空坪那里时,煤永老师挽住了张丹织的手臂。他用埋怨的语气说:“我总也见不到你。”

张丹织感到被挽住的那只手臂变得十分僵硬,她的身体有点发抖。

当大家都在沙发上坐下时,张丹织才看清了普石的模样。她觉得他是一位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再看煤永老师,又发现煤永老师的额头上有了一条皱纹,而且他现在多了一个表情,就是有时眯缝着眼。

“我们刚才在外面一直讨论一件事。”普石对爹爹说,“就是到茶园来办小学的事。您觉得这件事的可行性如何?”

“我举双手赞成!茶园正该办一所小学,周边邻村的孩子们可以来这里上学。现在这些孩子们上学要翻过一座山。”爹爹说。

张丹织终于冷静下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普石,心里想,多么了不起的小伙子!可她马上意识到,这位普石是煤永老师的学生。此时煤永老师也在对办小学的事发表意见,张丹织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的心又跳起来,她为自己的慌乱懊恼不已。某个瞬间,她瞟见了金秀容光焕发的脸。张丹织将目光转向窗户,看着外面深蓝色的天空,天空里好像什么东西在发光。突然她听到爹爹在向自己问话:

“张小姐明天打算去哪里?愿不愿意去参观茶山?”

“太好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啊。爹爹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茶园这一片地方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张丹织问。

“说到变化,那都在于人的心啊。”爹爹说,“心有多大,变化就有多大。”

“我有点明白了,爹爹,不,我一点都不明白。”

张丹织的目光同煤永老师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给她的感觉是深邃、镇静,还有亲切。“这就证实了,他不爱我。”她对自己说。她连忙掉转了目光。

“二位老师来自同一所著名的学校,看来我家金秀的运气不错啊。我们的茶园在五里渠学校有不少业务呢。更重要的是,我常听人说起你们的学校,我觉得你们学校有世界上最好的教师。可能是因为我平时在家里说得多吧,现在我的两个女儿都同你们学校有了关系。”

爹爹说了这些话之后,就转身到壁柜里去拿红酒。

爹爹给每个人都倒上一杯,然后大家一块干杯庆祝。

张丹织喝了酒,身上热烘烘的。她想,这屋子里洋溢着幸福,茶园里的老百姓的日子多么美好啊。她又有点想哭,但忍住了。她注意到对面的煤永老师并没有刻意盯着她,她应该为这感到庆幸还是感到失望?

由于煤永老师和普石要回到连小火家去休息,银秀一家人和张丹织就去送他俩。当他们走到大路上时,普石和这一家人热烈地谈论着办小学的事,不知不觉地撇开了张丹织和煤永老师。

煤永老师主动上前挽住了张丹织。这一次,张丹织的胳膊不再是那么僵硬了,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丹织,你怎么不来我家了?”煤永老师轻声在她耳边说。

“我太忙。再说也不太好吧?”张丹织也轻声说。

“你以前都敢来,现在反而不太好了?”

“我已经知道了……怎么还好意思去?”

“你知道什么了?多么奇怪啊!”

张丹织沉默了。煤永老师也沉默了。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后,前面那一家人在叫他俩了。

“煤永老师,您明天放假,同我们一块去茶园里逛一逛吧。”爹爹说。

“我真想同你们一块去,可是校长命令我明天写一个报告给教育部,是紧急任务。唉,真遗憾,我真不想这么快离开这里。”

他们四人同两位男士道了别,就回家里去了。

“丹织姐姐,听说这位煤永老师在教育界非常有名啊,我真想同他学一手呢。现在他就像我们家的亲戚了。”银秀兴奋地说。

“银秀,你今后有的是机会。”张丹织边说边搂紧了她。

他们回到家里,洗漱完毕,打算睡觉了。张丹织和银秀睡一个房,两张舒适的床并排放着。

“真舍不得睡啊。”张丹织说。

“可我喝了那酒一直在犯困,我先睡了,晚安……”

银秀很快就睡熟了。

张丹织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实际上,她一直在回想那件不可思议的事:煤永老师同她的对话怎么会同她梦中的对话如此相似?这个对话是真实的,还是她酒后产生的幻觉?如果是真实的,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他们已经分别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一开口就暴露出双方想的都是同样的事……不,也许他的话并不是她所猜测的那种意思,而是另外一种意思。比如说,他是想说她以前轻浮,现在变稳重了。呸,她用不着他来评价!不过他的语气是那么充满了忧虑,又像是心里压着什么东西想对她倾诉一下。直到这时,张丹织才想起了连小火。当然,这整个事情都是他策划的……校长也是主谋。想到这里,张丹织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这两位多么可爱!那么煤永老师说校长要他写报告是撒谎?或者真有写报告的事,但却是借口?他认为她对他太冷淡?他终究并不爱她?一想到他就在不远的那栋楼房里,张丹织更加难以入眠了。两年半前的那个夜里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啊,那时她比现在年轻!小火哥,你什么都肯为丹织做……可是这件事你注定了要失败,因为这个人不爱丹织……也许有一点点爱,就像爱他的女儿小蔓一样。

她一直在折腾,天快亮了才睡着。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张丹织怀着紧张的心情跟随银秀来到她姐姐和姐夫的家。房子建在小山下,是一栋朴素别致的瓦房。远远地就看到银秀的大姐瑾秀和普石站在葡萄架下面聊天。隔了一会儿连小火也出来了。

张丹织悬着的那颗心放了下来,但在同时,她的情绪变得很灰了。

连小火走到张丹织面前尴尬地说:

“丹织,他一早就走了,真是个固执的人。”

张丹织的脸红了,但很快又变得惨白,大概是因为夜里休息得不好。

“丹织姐,煤永老师让我交给你这个。”瑾秀拿出一双天蓝色的运动鞋,笑嘻嘻地说,“他说你爬山时穿它正好。”

张丹织不好意思地察看着盒子里的鞋子,说:

“确实好,又好看又轻便,难为他想得周到。”

她坐在石凳上换鞋,一边换一边在心里惊讶着: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鞋码的?多么合脚啊。当然,这就是那种父爱。

于是四个人一块去游茶山。

一直爬到茶山的顶上,张丹织还沉浸在恍惚的情绪中。她想,原来煤永老师知道自己要来茶园,可一开始他却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看来他也常说谎啊。他特地买了一双鞋来送给她,可他自己又赶紧跑掉了。好像对和她接近这件事感到害怕似的……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丹织用迷惘的双眼望着大片的绿色,她好像什么都看不清。

连小火赶上来了,刚才他在对茶农们说话。现在他和张丹织并排走在一起。

“振作起来,丹织。我不能肯定,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希望是很大的。”

“谢谢你,小火哥,可我早就不考虑这件事了。他不爱我。”

“他不爱?那他爱谁?你的判断下得太早了,要有耐心。我看他只能爱你,爱谁都不合适。”

张丹织勉强一笑,说:

“可是他偏偏就没有爱上我。”

“那是因为你努力得不够吧。他有心理障碍,他失去了这方面的信心。”

“他就像一位爹爹,给女儿买鞋……”

“这难道不好?父女型的情侣多着呢。你是他的创造力之源。”

“你言过其实了,小火哥。不过你既然认为我同他合适,我就再等等看。”

“不要光是等,丹织。你现在怎么改变性情了?”

“或许我也同他一样没有信心吧。”

不知不觉地,张丹织就在茶园里待了一个多星期了。

白天里,她有时同银秀一块待在房间里,她们各看各的书,有时她则被银秀拉着去茶山上逛,看风景,也观察茶农们的劳动。她沐浴在大自然里,感到自己里面正在发生变化。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变化,她却说不清。她在心里深深地感激连小火,她觉察到在她生命的转折关头,他正暗暗地帮助她,支持她。

一天下午,张丹织和连小火,还有瑾秀三个人一块去那家农家饭馆吃饭。这就是煤永老师也在此用过餐的同一家饭馆。张丹织不安地跟着他俩走进那黑乎乎的房间,在一张方桌旁坐下了。

“张小姐,我认识您。您和那位美男教师先后来我这里吃过饭。”

黑暗中响起了饭店老板的声音,却看不见他。

“您的记性真好。可谁是美男?”张丹织有点吃惊。

“他同您好像是一个学校的。”

“我知道您说的是谁了。您这里的美味令我时常怀念。”

这时连小火凑近张丹织说,这位老板说的是真心话,有好多次了,只要他提到煤永老师,他就由衷地称他为美男子。他还说他从未碰到过比煤永老师更好看的人。

一会儿张丹织就闻到了菜香,那香味泼辣又有点野性。瑾秀说他们今天要吃野鸭,是老板从邻县买来的。

这时老板娘过来点燃了煤油灯。张丹织感到房里的人都像影子。

张丹织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们那次在这里吃的什么菜?”

“是野兔。煤永老师吃得很痛快。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减肥,我一个人打扫了战场。啊,永生难忘的美食!”

瑾秀低下头哧哧地笑。

“也许我早该来你们茶园度假了,可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上面去?”

“那是因为丹织太痴迷于她的工作了。”连小火说,“其实人应该不时变换一下环境,那会有利于对事物做出清醒的判断。”

“可他不是走了吗?”张丹织陷入沉思。

“他没有走,你在他的心里,他也在你心里。”

菜上来了,他们开始喝米酒。张丹织忽然提出要喝白酒。

老板娘拿来了酒鬼酒。

“这可是很厉害的酒啊。”连小火提醒丹织。

他们三个人一人一杯。张丹织喝得很快,又要了一杯。

后来她就哭起来了。

连小火内疚地说:

“都怪我,都怪我……为什么我不阻止她?”

张丹织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连小火在瑾秀的帮助下将她背回了家。

将她安顿好之后,连小火一遍又一遍地对妻子说:

“她该有多么压抑啊,啊……我真是个傻瓜。”

瑾秀安慰他说:

“没关系。我觉得她同煤永老师的事十有八九会成功。她那么爱他,他不可能不知道。再说他也爱丹织姐,这是很明显的。只不过男人常常考虑太多。”

“真的吗?你这样认为?”连小火热切地问。

“我就是这样看的。让我守在这里吧,我担心她醒来后要吐。”

连小火在书房里坐下后,马上拨通了煤永老师的电话。

“有一点事告诉您。丹织刚才同我们出去吃饭,她喝醉了,哭起来。现在我们把她安顿好了。”

“啊……啊……”

两人都拿着话筒不放。过了好一会儿,是连小火先放下了电话。

连小火走到窗前,凝视着那一轮异常明亮的新月,心里升起了希望。他很相信他妻子的直觉。现在他从心底里认为这两人是天生的一对,但怎样才能除掉煤永老师心里的顾虑呢?煤永老师可不是什么小伙子,看来要拉拢他和丹织这个任务非常艰巨,并且还得等待机遇。现在的关键是要稳住丹织,让她重新为爱情而努力。

假期很快就休完了。张丹织对这次休假很满意。虽然时不时地有忧郁情绪袭来,但茶园的宁静幽美,农家生活的简单惬意,还有周围这些友人们的柔情蜜意,使得张丹织心中的阴影渐渐稀薄了。她想,连小火是对的,人只要换一个环境,有时就能更清楚地判断一件事。现在她对煤永老师的看法又有了一些改变,她认为他对她的感情大概是处在一种中间状态——既不完全是爱,也不是一点都不爱。她暂且将那种感情定位于“喜欢”。他喜欢她,这是看得出来的。至于热烈的爱,还不到那个分上。现在她也不打算努力了,因为努力也不会起作用。她觉得最好的态度应该是“任其自然”。

银秀和金秀第二天都有工作要做,所以前一天晚上就同她告过别了。爹爹送给张丹织一包干笋子,让她带回去慢慢吃。

上午九点多,连小火来了,他要送张丹织去汽车站。

“丹织,你醉酒的那天,我打了电话给煤永老师,告诉了他你的情况。他听了我的描述,在电话那头什么都没说。”连小火告诉丹织。

“这就说明他心里没有我嘛。”

“如果他心里没有你,他大概会说些什么,比如问问你的情况之类,这是一般朋友之间都会这样做的。你觉得我的分析有道理吗?”

“嗯,有道理。不过我得好好想想。小火哥,谢谢你,我觉得这次休假很有收获。要不是你帮我,我很难走出阴影。”

“丹织,你怎么客气起来了呢?”

“你不要担心我,我现在自信心空前高涨,回到学校就会一头扑进工作中,没有时间伤感了。至于煤永老师,我给他时间,看他会不会慢慢爱上我。反正我目前也没有新的对象嘛。”张丹织笑起来。

“丹织,好样的,我就希望你保持这个样子。你不是一般的女孩,你是人见人爱的美女,我不相信煤永老师不被你所打动。”

坐在长途公交车上,张丹织感到熟悉的氛围扑面而来。这是“他”的氛围。蓝天,道路两旁的大树,远处的田野,车内嗡嗡的说话声,前排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的小孩,这一切都同“他”有关。她好像已经同他认识很多年了一样。事情的开头似乎有些荒诞,但自始至终贯穿着某种严肃的,甚至有点悲伤的意味。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们两人如今为什么要将自己裹得这么紧,不向对方敞开?真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横在他们之间吗?

她在校门口遇见了许校长。

“丹织老师回来了!你气色真好,到底是年轻人!你快要走桃花运了,爱情在向你招手……”

他说了这几句就转身回自己的密室里去了。张丹织看着校长的背影,心中涌动着热流。

她在快到宿舍的路上又碰见了小蔓。小蔓帮她提着行李,两人高兴地进了屋。然后小蔓又帮着打扫房间。

“啊,丹织,你出去一趟回来好像变成个新人了,瞧你多么精神!”

“你怎么样?”张丹织问她。

“我好得很,云医也是。丹织你快恋爱吧,我觉得那位朝老师很关注你,他很漂亮,可以试着同他沟通一下嘛。”

“他是好看,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唉,你们这些人很麻烦!”小蔓边抹桌子边叹气。

“我们?还有谁?”

“你忘了我家还有一位。爹爹好像是下了决心永不恋爱了,农的事对他肯定是有影响的。他现在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工作,工作一停下来就魂不守舍。昨天我和云医在爹爹家吃饭,云医问他什么事,他居然走神了。他的变化真大。”

“你又为你爹爹担心了,我看没必要。他现在名气这么大,正处在事业的黄金时代,他是幸福的。”

“也许吧。可那只是一方面啊。我不太懂得他,我的性情像妈妈,比较单纯。我觉得我还有点像我的干妈。”

“你的干妈是一位美人儿。”

“是啊。她年轻时可能爱过我爹爹。你瞧,我爹爹够坚强的吧?他什么打击都承受得了。我很想他能找到一位伴侣,我这是杞人忧天。我一来就说我的烦心事,谈谈你在茶园的见闻吧。”

“那是个绿色王国,人到了那里就会变得宁静。你刚才不是说我变成一个新人了吗?这就是茶园的影响。你和云医也去茶园休养几天吧,那位老板是你爹爹的好朋友。”

“真的?太好了!我们一定要去。”

小蔓一离开,张丹织就坐在那里发起呆来。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凑巧了?好像她周围的人总在对她谈煤永老师,并且总是这一个话题。

她的目光落在沙发上的那本杂志上,那是她刚从旅行包里拿出来的、那本专门介绍地中海的植物的杂志。她连旅行都带着它。煤永老师会不会也在想她?或者偶然想起她?她没法知道,只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