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仙满头心思。这一点从他的头发上你可以看得出来。从小六吆那里回来之后,他的发端生了许多叉,像秋天里的蛐蛐草。自从再一次见到汤狗,他的头脑就再理不出半点头绪。他弄不懂汤狗到底是从哪个角落里回到扬子岛的,他虽然脑子里少几道弯弯,不过从汤狗的口风里多少晓得一点,汤狗披了件佛衣,绝对不是到岛上做佛事来的,十有八九,他的回来与重振雷家祖坟鼻息相关。
早在文老爷来到这个岛上前,铁仙在扬子岛上一路风光。他的岸上水下的十八般武艺,除了雷公嘴,铁仙坐稳了“二爷”的交椅。在鲥鳞会,他不及汤狗的精明。地位自不及他。但论起与雷老爷的情义,却是别人一万个不及。雷公嘴红极一时的当儿,有谁敢在雷公嘴雷老爷的面前多眨一回眼睛!可铁仙可以在酒桌上用棍棒摁住老爷的头,灌下他三七二十一盅。雷公嘴长不了铁仙一个辈分,铁仙对老爷却是尽儿孙般的忠孝。谁能想到,这个岛上飞来一路真龙天子……文老爷砍断雷老爷目光的第二天,铁仙带领庞大头、红鲤他们几个,在雷老爷的门外跪了整整一夜,磕了一夜的响头。第二天打着赤膊投奔了文老爷。这不是铁仙为人不厚有奶是娘,奈何得文老爷是天子?一辈子能当上天子的一条狗,也是上辈的造化。情义不可负,但苍天更不可负。铁仙对不住雷公嘴,遭万人唾骂,可铁仙负了文老爷,对不住天地鬼神,五雷轰顶,来世当王八。文老爷就是要我铁仙搬下雷公嘴的脑袋,我铁仙也得去搬,宁可搬下雷大哥的脑瓜儿我自己在雷家祖坟上抹了脖子。你有什么办法?你想做文家的狗就做不得雷家的人。你不做雷家的人想做文家的狗还不一定做得上。这全是命中注定——命中你是龟,不可天上飞;命中你是鸠,不可水里游。
万一汤狗要对文老爷行起不善,那可如何是好!更要命的是,汤狗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是黄鳝还是水蛇,是鲜虾还是水婆?铁仙的眼里,文老爷是下凡天星,这一点是他当牛做马的全部意义。而今,果真如汤狗所言,再不能为真正的真龙天子尽犬马之劳,就是富有万斗万古垂青,还能有什么趣儿?这几十年还不是给狗活去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雪上加霜的事发生在铁仙见到小六吆之后。
文老爷想娶小河豚。
娶了就是,天底下哪一个女子,能挨上文老爷的一个耳光也是一顿福分,更不用说娶过来当老婆。“呸!这小母猪夜叉精赤鬼王水婆子虎头鲨背上长疔脚底淌脓的!”小六吆虽则骂得动听,有腔有韵,到底按不住对小河豚仇恨的刻毒。——她要破了小河豚的相,削了她的耳朵扒了她的眼珠!而这件事,偏偏找到了铁仙的头上。依了小六吆,就欺了文老爷;可忠了文老爷,又逃不了小六吆。铁仙感到自己成了竹笼子里的鳗鱼,往哪头都是刺。
长这么大铁仙第一次感到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念旧,当初那会儿,活得多么痛快,多么威风,哪用分这么大的神,费这么多心事,风是风火是火的。那会儿。……可眼下如何是好!
他突然想起熊大哥,这时候去找熊大哥,或许有用?虽然他知道,熊大哥和自己一向有些积怨,但一想到自己对文老爷的一心不二,铁仙壮起了胆子。
彼此寒暄、坐定,铁仙一下没了主意,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应该从哪一句说起。
铁仙的一切当然逃不过熊向魁的眼睛:“铁仙兄,有话尽管开口。”
“熊大哥……”
“?”
“熊大哥……你见过文老爷的爹么?”
熊向魁万万没料到铁仙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的注意全部集中起来:文廷生派他来试我?他淡淡一笑:“铁仙兄,你是痛快人,有什么话就直说。”
铁仙对门外张了几眼,把脖子伸过来。压低的声音在嗓子深处咕噜了一阵:
“文老爷到底……是不是真龙天子?”
熊向魁的心紧紧一揪,他的心中涌上一股惊喜。岛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他绝对不敢相信扬子岛有人怀疑起这件事来。这是他多年来想做而一直无法下手的事情。熊向魁看得很准,要取代文廷生,蛮干永远是自投罗网,惟一可做的事,是破除岛人对他的迷信。文廷生是扬子岛的信仰,全岛的迷信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眼下,你就是杀了他,你也难以替代他的阴魂。要想取而代之,只能从姓文的起家的那几手坏起,那几招不灵了,姓文的不攻自破。可要不让人迷信,几乎和喝干江水一样难。也许今天这是个好兆头,——任何神物,只要有人对他表示怀疑,他离黑道就不再遥远。“铁仙兄弟,”熊向魁向铁仙走了过来,“世上万般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真真假假其实总有个究竟。”他弯下腰来,“可你要弄清楚时,却是万万不可认真,否则——”他从背后抽出一只手,竖起一个指头,在脖子上板着脸来回了几下。
铁仙的脖子本能地缩了缩。
“铁仙兄弟,好端端的,如何问出这样的话来?”
“是……”铁仙眨巴了一下眼睛,觉得对熊大哥还是信赖为好,“汤狗……汤狗回到岛上来了。”
“哦,”熊向魁轻轻一笑,心里头咬了咬牙齿:到底是他!
“熊大哥,兄弟我碰上难事,请大哥救我一救。”
“为了你铁仙兄弟,就是叫我生吞河豚,兄弟也在所不辞!”
“瞎,正是小河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