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是个日本人?

管缨在家生闷气。吴妈端碗进来说:东家都两顿没吃东西了,喝点儿莲子粥吧。人是铁,饭是钢,来,少吃点儿。管缨打掉碗说:吃啥吃?家都快没了,等着喝西北风吧!吴妈委屈地擦着眼睛。

管缨放缓语气:吴妈,对不起,俺不是冲你。吴妈说:我知道,可大东家也够难的了。你消消气儿,我再给你端一碗来。她往托盘里收拾碎碗片。

管水进来说:缨儿,不吃饭哪行?唉,大哥也是,看把家里厂里闹的,何苦呢?你劝劝大哥,想想招,光跟郎达治气有啥用?俺看,把车站货运场的粮食卖了,也许够赔款。管缨说:昨晚儿我和大嫂也说这,可大哥他咬个橛子不撒口,给个麻花都不换,快把我气抽了!

管水说:嘿!再这样可真就完了。我看着那些粮商催逼他,厮打他,弄得焦头烂额,我心里都不落忍,他毕竟是咱大哥。缨儿,你可不能再由着他啦!

管水向院门口走,正碰上骆有金进门,忙隐到一边。骆有金已发现管水,微微一笑,只作不知,径直向管粮家走去。管水见他进楼,疾步过去,听见管粮说:走,上楼说。管水急得摇头,只好走了。

骆有金在楼上示意地指了指外面。管粮轻声说:小声点,他听不见。骆有金轻声说:叔,都办妥了,阿城的三个库房,都装了一少半粮。

郎达来到沈老板他们住的旅店,对几位老板说:各位掌柜的,姓管的真没钱了,你们就是把他扒皮抽筋,锉骨扬灰,他也运不了那些粮啦,还是那句话,卖给我吧。沈老板说:卖给你也行,但粮价得提一提。郎达说:好吧,我给你们加一分儿。沈老板:加三分儿,说死不变!各位掌柜同不同意?众人都说:同意!就加三分儿,爱买不买!

郎达想了想,一拍掌:妥!听沈老板的,加三分儿!做大买卖不抠小钱,不在乎仨瓜俩枣的。现在咱就写契约。沈老板说:好!郎老板痛快!

丰泰粮行粮仓区又多了些简易粮仓,望不到头的运粮车队,向新粮仓里卸粮。朱昆说:郎爷,宁安那一带的粮食,都用火车运来了。郎达说:好啊,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他管粮的粮,转眼变成了爷的粮;爷还要把他货运场的粮,也变成爷的粮,让他管粮,彻底断了粮!

朱昆说:管粮没了粮,他就管不了粮!不过爷,咱从鑫隆银号贷的钱,可不太够。郎达说:那有什么?爷的朋友多,光陪爷打牌的那几位,就都是大财主,我向他们张张嘴,他们还能不借吗?爷非得使把劲儿,把这口气托住!

管缨家院子里,粮商们又围着管粮闹嚷,要管粮赔钱。沈老板说:不赔没个完!小心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管粮说:诸位掌柜的,光说狠话没用。我管粮不是赖账的人,可现在真是一分没有,就是卖了我的骨头渣子,也还不起啊!你们再容我想想办法……

沈老板说:甭软磨硬泡,想拖黄了?门儿都没有!管粮你打听打听,我沈某人可不是好惹的,不管黑道白道,俺都陪你骨碌!赔了钱,万事皆休;没钱,你活不过三天五晌去!

管缨说:你吓唬谁哪?强盗土匪俺们都不在乎,还怕你呀!管粮制住管缨,对众人说:我管粮可不是让大话狠话吓唬大的,我好话说了一大堆,可你们就是不开面,既然这样逼我,那好,我也犯不着低三下四,笑脸受辱!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好!我就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粮商们大吵,围上来揪扯着打管粮。管缨和曼儿冲上前去喊:住手!别打啦!推这个,拽那个,但没用。屋内乱成一团。

管缨说:你们再不滚,俺也不客气了!说着与沈老板厮打。其余的人仍撕扯管粮。曼儿怒极:谁敢动他,俺和谁玩儿命!她抄起一只凳子抡起来,快滚!都滚!粮商们吓得一阵大乱。管粮抢下凳子:曼儿!别动手!

曼儿抢不下凳子,情急脱下一只鞋,狠狠地扔过去。郎达进来没防备,正中脑门,他“哎哟”一声抓住鞋笑了:嚯!还玩儿暗器哪!把鞋扔给曼儿,对屋中的人说:嘿呀,真热闹,是唱戏哪,还是耍把式哪?众人停止厮打,望着郎达。

管缨没好气地说:咋一脚没踩住,让你钻出来啦?姓郎的,你蹿到这儿干啥?郎达也不生气:这怎么个话儿说的!听着不顺耳啊。我可是来……曼儿说:夜猫子进宅!出去!

管粮拦住曼儿:欸!来的都是客嘛。请坐。郎大老板,来此有何指教哇?郎达四平八稳地落座,面带说不清的笑容:管掌柜,管大哥,咱买卖上是对手,可私下是朋友。你落了水,我得给你扔根稻草,是不是呢?管缨没好气:哼,上边扔稻草,水下拽人脚。曼儿叨咕:嗤!啥好东西!

管粮向她俩摆手,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郎老板,我承情了。不过,你站在水边扔稻草,可小心失足滑下来,要灌出个好歹的,那可不划算喽!郎达说:哎,哪儿会呢?我郎某,大山崩塌压不垮,洪水冲来卷不走,根基稳着呢!我倒是替管大哥犯愁,得赔偿那么多的钱,你现在能拿得出来吗?

管粮不屑地乜粮商们一眼:那有啥?常言道,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是横着还不上,竖着赔不起,横竖全没辙。沈老板火了:姓管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郎老板你听听,他管粮说的啥话?他该赔不赔,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太气人了!您得给评评这个理儿。众粮商附和。

郎达慢条斯理地说:管大哥,不是兄弟说你,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按约赔偿,古今如此嘛,不能违背嘛;你不赔偿,说不过去嘛。你不按规矩办,不按正道走,恐怕过不了这个坎儿,您说是不是呢?管粮说:郎老板说得对,可没办法呀,我没钱,拿啥赔?要不,你郎老板借钱给我?

郎达依旧慢声慢语:管大哥,你这话不实诚啊,你借什么钱哪?你有银子呀,你有办法呀!众粮商一下盯住管粮。管粮又急又委屈:嘿哟郎老板,你不够意思呀!这不是往火坑里挤俺,往刀尖上推俺嘛!我哪里有什么银子?郎达一笑:管大哥,不对吧?当着真人甭说假话。他们是外来的,不知底细;咱可离得不远,能瞒得住吗?

管缨说:郎达!你乱嚼舌头胡咧咧!钱在哪儿?曼儿说:你看见啦?哪个眼睛看见的?郎达说:你们怎么口出不逊呢?我没胡说,我说有,就是有。别当谁不知道,你家在货运场的两座大库房里,储存了那么多粮。有多少麻包我都知道。你可以把它们卖了,卖出去不就有钱还人家了?

管粮意外、气恼而沮丧:郎达,你怎么知道的?沈老板说:郎老板说的是真的啦?管粮你行啊!装得跟穷光蛋似的。这回还有啥说的?赶紧卖粮,赔俺们钱!

管粮被粮商围住催逼,郎达在一边看笑话。管缨和曼儿急怒无奈,直拿白眼瞪郎达,郎达得意地喝着茶。管粮招架不住:好啦别吵啦!我卖库存的粮还不行吗?赔你们钱还不行吗?粮商们停止吵闹。

管粮说:卖行,可哪儿有那么大的买主?你们容我些日子,我得把买主找到。沈老板说:那不行,你现在就卖!缓日子,怕你耍花招!管粮说:那让我咋办?要不我把粮食按账分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卖。沈老板说:俺们没那闲工夫,还急着回去打理生意呢!

管粮说:你们想咋的?前行没道,后退无路,左转不行,右拐不中,你们让俺怎么走?啊?管缨和曼儿也跟着吵:就是,不能把俺逼死啊!

郎达放下茶杯:算啦算啦,大家别急嘛。各位掌柜的急着要走,管掌柜眼下又找不到买主,这不就僵住了吗?我看这样吧,管大哥,看在老朋友分上,我倒是可以伸把手,替你兜一兜,把粮买下来。管缨说:想得美!你是救世主哇?卖谁也不卖给你!管粮底气不足:我也不想卖给你。

沈老板嚷:有买的你就卖呗,你管他是谁,卖了好赔钱。郎达说:管大哥,我可不缺粮,根本就不想趟这浑水,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不卖,我就不买。不过,买卖上讲的是利益,你可想好了。

管粮思来想去:唉!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招儿了,只好卖给郎老板啦。粮商们舒口气。郎达得意。管缨说:大哥!不能卖给他!管粮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二哥也说过,商家没有长久的朋友,也没有长久的敌人,有的就是利益。火烧眉毛顾眼前,卖给他吧。

郎达向朱昆示意。朱昆近前说:管掌柜的,我们不缺粮,买多了发霉。要卖也行,你得压三成价。管缨恼:压三成?你们是买粮啊,还是抢粮啊?曼儿说:太霸道了吧?你们是土匪咋的?朱昆说:就压三成,爱卖不卖!

郎达慢条斯理地说:管掌柜,各位掌柜的,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应该知道,这货物呢,是少了香,多了臭。我不缺粮,往下压压价也是正理,这,没坏了市场规矩吧?粮商们都说:没坏没坏,理所当然。

管粮拉住欲起身的管缨,不卑不亢:郎老板,各位掌柜的,我管粮知道,商场如战场,商战无父子,何况对手之间呢?按理说,讨价还价没啥不对的,可一下子压三成,太多、太黑、太不仗义了吧?这不趁火打劫嘛!粮商们议论,认为是多了点儿,这么压价是受不了。

郎达说:列位,价钱是可以讲的嘛。我看就压两成吧。管粮斩钉截铁:压多了不行!我只能压半成价。郎达说:压半成价太少了吧?这样我可不能买。管缨说:不买拉倒,谁稀罕卖给你!

沈老板忙打圆场:别价呀,你不卖,他不买,那拿啥赔俺们哪?这样行不行,俺做个中间人,压一成,谁也不吃亏,怎么样?粮商们都说这价码行啦。纷纷向管粮和郎达二人作揖:就这么买吧;就这么卖吧。郎达说:看大家大老远来了也不容易,行,一成,我同意了!管粮说:好!一成就一成!成交!

管粮拿出账本:郎老板,粮数都在上面,你就按账交银票吧。朱昆说:管掌柜,总得到库里验验货吧?郎达说:你小家子气。管掌柜是何许人?能骗咱吗?你就按账收粮给银票。

朱昆拿出一沓银票交给管粮:你可看好了,这个数对不对?管粮说:郎老板何许人?能骗我吗?沈老板说:管掌柜,这回有钱了,该赔俺们了吧?粮商们都说快给钱!管粮说:有了钱当然要赔。不过,你们得拿契约来换。粮商们掏出契约,管粮按契约泰然地把银票分给他们,那些人拿着银票走了。管缨和曼儿看着,痛心怅然。

郎达说:管大哥真痛快,银票出手,泰然自若,佩服。管粮沮丧地把契约一条条撕碎,空手苦笑:郎老板,你挖苦我。说实话,我连哭的心都有,还不是装给他们看的?我是劳心费力,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直落得两手空空,眼前一片黑茫茫。不怕你笑话,这一回,俺们老管家可真是一无所有!

郎达说:管大哥,你贵人自有天助。你把粮食全卖光了,银子全赔光了,以后怕是没钱收粮了,你也收不到粮了。你们的酒厂要是没咒念,我还给你接着。管粮一屁股跌坐椅上。

管缨又气又难受:大哥,这些粮,本该是运往山东赚大钱的,可你却把财路送给了郎达。你把粮全卖了,咱的酒厂也就断送啦!管粮苦着脸:唉,没法子。缨儿你别急,也许车到山前能有路。

郎达眯着眼坐在轿车里,好像睡着了。朱昆说:爷,现在应该高兴才是,怎么睡着了?郎达没睁眼,像是自言自语:当年我在黑龙江打鱼,忽然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游过来,我一看,妈呀,这不是熊瞎子吗?还没等我愣过神来,那熊瞎子就把我小舢板子拍碎了。我和熊瞎子在黑龙江里玩起了命,那时候年轻、力气大,我骑在熊瞎子身上,把它往水里摁,摁了三气儿,才把熊瞎子灌死……

朱昆和丁小七呆呆地听着。郎达一个愣怔醒了:停车!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我以为那熊瞎子死了,刚想上岸,没想到它一掌把我拍飞了!

朱昆和丁小七望着郎达。郎达说:你们说这管粮是不是诈死啊?朱昆和丁小七笑了起来:郎爷,你多疑了,管粮现在是一无所有,咸鱼哪能翻得了身呢?郎达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老了。

曼儿愁眉不展:管粮哥,粮没了,钱没了,厂子和家就要扎脖了,可咋办哪?管粮满不在乎:走一步,看一步,一步一步慢慢溜达嘛,急啥?曼儿大瞪着眼:你没病吧?人掉井了,火上房了,你还有心闲溜达?

管粮嘻嘻笑着:有啊,这就溜达去,领你接韩老大,再去大酒楼喝酒。曼儿捶他:还笑!没心没肺呀你?!接老大,行;大酒楼,不去!管粮拽着曼儿:走!

到了火车站,管粮和曼儿从马拉轿车上下来,出站的人流也涌过来。管粮看见韩老大,迎过去在他耳边低语:老大,顺利吧?韩老大也轻声:顺。大哥呢?管粮说:更顺。不过,你大嫂可是炮仗捻子点火正冒烟,就快炸了!

韩老大走向曼儿拱手:谢谢大嫂来接俺。管粮说:走,上大酒楼,见见几个朋友。曼儿发火:得了吧你!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船翻了还看风景!真有病!要去你们去,俺不去!俺怕喝酒呛着,吃菜烫着,吃鱼扎着,吃饭噎着!俺回去了!韩老大拦住:哎大嫂给个面子,我可饿着呢。走吧。管粮硬把曼儿弄上了轿车。

大酒楼里,伙计领着管粮、曼儿和韩老大上了木楼梯,来到一个雅间。管粮把曼儿推到前面,曼儿刚要往里走,看到里面的沈老板和几个粮商都笑迎过来。曼儿脸色极难看地喘着粗气,扭身就走。管粮拉住她:别走别走,你抡凳子的劲头呢?进去呀。

雅间里,众人围着摆满酒菜的桌子坐下。曼儿哼着鼻子,怒视那些粮商。管粮向众人介绍:这位是我的内人曼儿,大名周福梅。众粮商问好。管粮附在她耳边:曼儿,都向你问好呢,回个话呀。

曼儿仍怒视粮商们。管粮一笑:我这媳妇儿,还记恨着各位呢。沈老板说:管大哥,嫂夫人要是不生气,那倒是怪事了。是吧诸位?粮商们都笑。曼儿更气。

管粮亲自为粮商斟酒,举杯道:各位朋友远道而来,倾力相帮,我感激不尽,这深情厚谊,我没齿不忘。我的心就泡在这酒里了,我敬大家一杯,干!

曼儿坐着直冲管粮翻白眼,但见众人个个喜笑颜开,十分亲热,又困惑不解。沈老板掏出银票:管大哥,这银票完璧归赵。其他粮商也纷纷掏出银票,物归原主。曼儿望望管粮,又望望粮商们,愈加困惑。

韩老大问:大哥,他们的戏演得咋样?管粮说:呵呵,比真的还真。不但郎达信了,就连你嫂子都当了真啦。这不,直到现在还鼓着气呢!你看那脸上阴的,都快要落雨下雹子啦。众人被逗笑。

曼儿小声嗔斥:去你的!可这到底是咋回事呀?都把俺弄糊涂了。管粮向韩老大努嘴。韩老大说:大嫂,演这出戏是大哥的主意。俺去了宁安,蜚克图大人很仗义,就请这几位朋友帮忙。收粮是真的,卖给郎达也是真的,要赔偿是假的。

曼儿舒了口气:哎哟!可把俺急坏了,吓死了。山东正缺粮呢,你干吗替郎达收粮?这不是帮那畜生发财吗?管粮说: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朋友们帮了大忙,还不敬杯酒?

曼儿露出笑容,端杯不好意思:各位掌柜的,俺是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刚才俺不知内情,跟各位赌气,得罪了;我先前还说了粗话,动了手,实在是俺的错,我向各位赔不是,真心实意敬一杯!一仰脖干了。粮商们都夸山东女子够爽快!曼儿给自己倒酒,又端起:刚才的酒,是赔罪的;这杯酒,是感谢的。我谢谢各位恩人心肠侠义,拔刀相助!她鞠一躬,一饮而尽。

沈老板说:嫂夫人太客气了。俺们都受蜚克图大人的抬爱,无以为报,管大哥是大人的兄弟,我等自然要鼎力相助。再说,我和管大哥还是老熟人呢。管粮说:是啊,我在老金沟时,常去漠口和沈老板打交道,就成了好朋友。真没想到,如今能在哈尔滨重逢。

沈老板笑着:管大哥,可不光是这些,我还帮过你一个大忙呢。管粮问:呃?不知帮了什么?沈老板说:帮你救过一个人,是个小姐。嫂夫人不会介意吧?当年在大兴安岭驿道上,俺和内人救了个落难女子,她叫蒋雪竹!

管粮恍然大悟:噢!原来是你们救的呀!俺听雪竹说过,你们夫妻不但救了她,还一路照看,临别还给了不少东西。太感谢你和夫人了!曼儿高兴道:我先替雪竹谢谢你!明天,我就领她来向沈老板谢恩!

沈老板说:那倒不必。喝完这顿酒,俺们就坐夜车回去了。再说,只管做善事,不图人回报嘛,这可是俺内人说的。管粮说:你们夫妻真是大善人,是雪竹的恩人,这回也是俺管家的恩人!来,我敬你和夫人一杯!几只酒杯碰到一起。

管粮和韩老大、曼儿送走客人,上了马拉轿车。曼儿高兴道:管粮哥,多亏你逼我来了,不然心里的气,指不定要憋到啥时候呢!

管粮说:曼儿,今天这事儿对谁都别说。我是怕你着急上火,总跟着瞎闹腾,才领你来的。你要是说出去,就会坏大事。韩老大说:尤其不能对缨儿说。曼儿使劲点头:嗯!我把嘴巴缝上,啥也不往外漏!哎?你们搞啥名堂?二人笑而不答。马车在夜色中消失。

郎达翻看报纸说:哎?这报上,咋一直没山东灾区的事?朱昆说:爷,报不报都有灾。报纸嘛,就爱说好的,坏事总瞒着。郎达说:这叫报喜不报忧。管他呢,他爱说不说,反正咱的粮食没少弄,近些日子得发往山东了。

管粮在自家粮栈办公室喝着茶,看着报,悠闲自得。管缨带气进来:大哥你行啊,挺悠闲哪!粮食没了,酒厂就要停工了,你倒跟没事儿人似的!从早晨进来,你就是一壶茶,放桌边,一张报纸看半天,用不用再给你弄个鸟玩着呀?你到底想干啥呀?管粮笑面相迎:缨儿,别急眼嘛。你是不知道,这喝茶看报,可大有奥妙。至于粮嘛,小菜一碟,得来全不费功夫。

管缨说:吹气儿哪?钱没了,用啥买?郎达黑着呢,就是有钱,怕也买不到!管粮:哎!气大伤身噢。缨儿,坐下消消火,喝杯茶。一会儿大哥保你满脸笑开花儿。管缨更气:大哥,你还有心开玩笑呢,俺都快急死了!

郭四儿欢天喜地跑进来喊:两位东家,粮食!骆有金把粮食拉来了!管缨不敢相信:你说啥?她不待郭四儿回答就跑了出去。

管缨一看,果然有长长的马车队拉着粮食去酒厂。骆有金站在头辆粮车上,乐呵呵向管粮和管缨挥手致意。管缨问:这么快就有了粮?从哪儿弄来的?管粮得意地笑道:我说不用急嘛!告诉你,哥暗中在阿城货运场租了三座大库房,早从牡丹江站把粮运进去啦。这拉回来的粮只是一小部分,其他是准备发往山东的。

管缨乐:哎呀大哥,咋不先告诉俺哪?这阵子,我整天是着急生气加害怕,呼呼上火!你真是太坏了!管粮说:欸!戏法灵不灵,全靠毯子蒙嘛。说明了,不就没意思了?

丰泰粮行里,朱昆说:郎爷,这回他管粮成了沙滩上的鱼,掉水里的鸡,玩儿完啦,没法和咱争。他是憋气,丧气,背气,那酒厂也支撑不了几天啦。郎达说:嗯,得尽快弄到手。

丁小七跑进来说:郎爷,出了怪事了,没翅膀的鸽子能飞了,断腿的兔子会跑了!我亲眼看见,贼拉长的大车队,进了满堂香酒厂,拉来的粮食,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郎达意外:噢?怎么会呀?从哪儿拉来的?

丁小七说:我费了一裤兜子劲,才哨听到了,是从阿城拉来的。他们在阿城火车站的货运场早就租了三个大库,里面装满了粮,比哈尔滨车站的还多呢!郎达迷糊了:嗯?欸?管粮搞啥鬼?管水咋没通个气儿?

丁小七说:爷,听说他家的人都被闷在葫芦里,直到现在才揭盖儿。郎达坐在那里呆了一会儿说:这个管粮,果然是个穿大鞋的人!小七,多派弟兄,赶快给我查清楚了,看还有啥事咱不知道的,要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弄清楚!

管家正厅里面坐着管粮、曼儿、管缨、韩老大,还有骆有金、郭四儿。管粮一脸沉重:有件严重的事,我得告诉你们,往山东卖粮的事,发生了变故,大家心里要有个准备。韩老大说:大哥,有啥话你就说吧。

管粮说:蜚克图大人的侍从官来哈尔滨办事,给我捎话,说朝廷正在大批调粮,要赈济山东,灾区粮价已开始回落。咱不能往山东运粮啦。

管缨毛了:大哥,你在阿城囤积了那么多粮,这下损失可就大了!管粮说:问题还不算太大。现在,郎达还不知道这事,咱趁机快些把粮卖出去。

曼儿说:那就偷着在阿城卖,不然郎达知道也卖粮,咱就卖不出去了。管粮说:不,那样卖就砸了。得反其道而行之,把粮拉哈尔滨来卖。小伙计,你带些人,大张旗鼓地往各粮店、烧锅、油坊卖粮,还要把粮价压低一些卖。

曼儿急了:哎哎!管粮哥,你是睡癔症啦,还是喝糊涂啦?这不是给自个儿挖坑,给自个儿拆桥吗?管缨也急:你偷着卖粮,郎达的狼鼻子都能闻到,你还四处张扬,郎达就是瞎子聋子都能知道,这不让他和咱抢市场吗?

韩老大说:听大哥的没错。管缨赌气:咋听也不是个事儿。得,爱咋整就咋整!她站起来走了。曼儿瞪了管粮一眼追出去。

管粮说:老大,麻烦你跑趟铁路局,找卡佳和谢尔盖,就说想多订些车皮,准备往山东发运粮食。不过,只是先打个招呼,不要真订。韩老大点头:明白。俺这就去。管粮对骆有金说:你也带些人,假装偷着多建些简易粮仓。不过要想办法,巧妙地让郎达的探子、眼线们闻到风,扑到影。

粮仓里堆满了粮食,郎达查看着,美得捋着小黑胡笑:呵呵呵,这可都是钱哪!朱昆说:郎爷,咱这粮可不少啦,是不是该往山东发了?郎达瞋他一眼:蠢了不是?他管粮有那么多粮,咋不发货?这是等着大涨价!他能等,我也能等。

小探子跑来说:郎爷,管粮的人正在卖粮,还压价卖,很多人都去买!郎达一怔。朱昆说:爷,咱是不是中了管粮的烟儿炮鬼吹灯了?

郎达沉吟:不好说。那家伙玲珑心七个窍,窍窍藏诡计。他准是在玩鬼花活。可他到底玩儿什么呢?丁小七跑来说:郎爷,有件事让人划魂儿。管粮那伙人不知玩儿啥轮子,吵吵巴火地卖粮,整得冒烟儿咕咚的贼邪乎;可暗地儿却建粮仓。还有老鼻子运粮车,一到下晚儿,就偷着往仓里鼓捣粮,如今那些粮仓,都装得满满登登的了。

郎达恍然大悟:爷明白了,管粮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跟爷打马虎眼呢。这家伙,真是经商的好材料,有谋略,有胆魄。不弄倒他,就没消停日子过。

朱昆问:那咋办?郎达说:买卖总是反着做的,管粮是深谙其道。他想引蛇出洞,逗引爷把粮也抛出去,他好借机吃进去,独赚大钱。门儿也没有!咱们不但不卖粮,还要去老关东粮栈买他的粮!

天快黑了,骆有金和王小花拿着一些女孩子用品,从扶桑皮鞋店对面店铺里出来。小花一脸开心的笑:有金,够用了,回去吧。骆有金说:小花,我好不容易抽空陪你出来,再买点儿啥。说着张望店铺。

一辆马拉轿车驶来,停在鞋店门口,郎达下车付钱,左右张望一下走进鞋店。骆有金疑惑:嗯?郎达到日本皮鞋店干啥?小花说:买皮鞋呗。骆有金说:不对。他自己有车,咋还雇车?是怕别人认出他的车吧?他每次出门都带人,这次咋自己出来了?还有,他要是买鞋,干吗鬼头鬼脑的?小花说:呀,可也是。那他会干啥呢?骆有金说:不行,得弄清楚。他对小花耳语,又大声说,哎呀,这有皮鞋店,走,我再给你买双皮鞋。往店里拉小花。

骆有金把小花硬拉进来。日本“店员”们忙笑脸鞠躬:欢迎光临,请多关照!小花向外挣:哎呀,俺不穿皮鞋,太板脚,俺就爱穿绣花鞋。骆有金冲店员们笑笑,扭回头说:买吧买吧,我就喜欢让你穿皮鞋。这里啥样的鞋都有,你看。他指着四面柜台,同时满屋看。屋中没有郎达。

骆有金暗向小花使眼色。小花撅起嘴耍小性子:我说不买就不买!你喜欢穿皮鞋的,找穿皮鞋的女子好了,咱退亲!哼!挣开骆有金走了。骆有金急喊:哎哎!别生气呀,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急忙追出去。

骆有金拉小花走出一段路,悄声说:郎达肯定去了后屋,这里可是日本人待的地方,只怕真是有鬼了!小花,你先回去,俺想法弄清楚。小花说:金子哥,我不放心,我怕你……骆有金说:没事,我经得多了。快回去吧。

天全黑了。骆有金悄悄爬上黑龙会的房顶,伏身谛听。屋里面,郎达用日语说话:松野君,这么说,日俄之战一时还打不起来?那粮食……

管粮家小客厅里,管粮说:粮食嘛,我看郎达囤积得可不少了。他屯得越多,输得越惨!韩老大说:大哥,咱还得狠加把火,想招让他再多多进粮。管粮说:办法有,可是咱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点儿,他毕竟是个普通商人,按现在这样,他就得倾家荡产,再不能称霸。要是咱再接着下狠手,他可只有死路一条了。

韩老大问:大哥想放他一马?管粮说:总这样斗来斗去,有啥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现在只想让他得个大教训,以后变好点儿。韩老大说:大哥,狼变不成羊!对这种狡诈阴毒的恶人不能心慈手软!不然他就会反口咬人,其害无穷!

骆有金敲门进来说:叔,姑父,有件大事,我得说给你们。傍黑前,俺和小花出去逛街,买东西,俺俩正在……管粮笑着摆摆手:有金你甭说啦,叔早知道啦。骆有金意外:不能吧?叔咋会知道?管粮说:你曼儿婶子早告诉叔啦,说你和小花好上了,正在热乎着呢。行!小花那小嫚子很不错,叔支持你。韩老大说:俺也看出来了,你俩挺般配,姑父也支持你娶了小花。

骆有金又羞又急:哎呀叔,姑父,俺不是……管粮说:咋?你不是想娶她呀?那可不成!你婶子私下问过小花,人家可是一百个同意的!你喜不喜欢小花哪?骆有金不好意思:从心里喜欢。管粮说:这不就结了!哎老大,等这仗打完了,咱就给他俩把婚事办了,咋样?韩老大说:行啊!得办得风风光光的!

骆有金急了:叔!姑父!你们弄岔皮啦,俺要说的是比这更重大的事!傍黑前,俺和小花正在逛街,看见郎达进了日本人的扶桑皮鞋店,样子很可疑。俺就和小花进去看,可郎达没在鞋店里,而是去了后院。鞋店的老板叫松野浩,是个日本人,我暗中打听他是日本黑龙会的!我听到郎达和他说话叽里呱啦的全是日语,好像是布置什么任务。管叔,这个郎达肯定是个日本人!

韩老大一惊:日本人?!管粮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子,轻声说:黑龙会?日本人?怪不得我闻着他身上有股味儿,果然是条东洋狼狗!日本人、俄国人在咱中国的土地上狗咬狗,就是在咱祖宗的头上打滚儿撒欢儿!大清朝廷管不了,咱一介草民就要管!我爹临死的时候跟我说过,该管的就管,不该管的千万别管。我看这事该管!一定要砸断郎达的脊梁,让他趴在地上臭三天!

众人看着管粮。管粮转身对老大说:老大,明早你再派些人出去收粮。韩老大领悟:哦,是假收?管粮说:对,但要以假乱真。然后老大再辛苦一下,去趟山东。你要装作不小心露出风去,说上山东打前站,准备往那儿发粮。

韩老大笑:大哥不会真派俺去山东吧?说吧,去哪儿?管粮拍韩老大肩:老大呀老大,你都钻到哥的心里了。咱多亏是一伙儿的,要是对手可就糟透了。你真乘去山东的火车,但到下一站就悄悄下来,再暗中改道去宁安府,找蜚克图大人,你这么跟他说……

管缨家小客厅内,韩老大把包放在案上喊:郭四儿!你来一下!郭四儿进来:东家,有事儿?韩老大说:你马上带人到外地收粮。递纸条低声说:怎么收,收多少,都在这上边写着,看完撕掉。郭四儿扭身就走。

管缨从里屋冲出,没好气地说:站住!老大你咋回事呀?已经不能往山东运粮了,库里那么多粮缠手呢,咋还去收?想倒大霉咋的?

韩老大说:是大哥让去的,你别管。郭四儿,快去吧。管缨说:不准去!她拖住郭四儿。韩老大吼:老娘们儿捣啥乱?他拽开管缨,推出郭四儿。管缨气极:韩老大!你!这么多年,你也没这么对过俺,为啥变成这样?韩老大不言声,拎起包就走。管缨问:你去哪儿?韩老大没好气:上山东,联系运粮!

郭四儿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假收。他一笑,撕碎纸条往大门口走。管水进院碰上问:哎伙计,干啥去?郭四儿说:领人去外地,还得多收些粮。说着快步走出大院。管水打个沉儿,向大门口走。

这时,韩老大正拎包从屋里跑出来。管缨喊:站住!我不让你去!说着往回拽。韩老大气极:快松开!我不能误了火车!他甩开管缨,匆匆而去。

管水望着韩老大问:哎?缨儿,出了啥事?老大干啥去?管缨说:作妖呢!搅灾呢!疯啦!他又派人去收粮,又去山东联系运粮,你说朝廷都赈灾了,山东都不缺粮了,这不没病找病吗?不行!俺得去问问大哥!

管粮在家捧着《孙子兵法》,边看边思索。曼儿沉着脸东擦西抹絮叨:你咋就不着急呢?那么多粮食,咱酒厂三年四载都使不完,现在又不能再往山东卖,全都粘手上了吧?你不想法往外抖搂,还有心思看闲书?管粮头也不抬:这不是闲书,是《孙子兵法》。曼儿说:兵法?嘁!你又不是将军、大帅,又不带兵打仗,琢磨啥兵法呀?管粮不耐烦,把书扔桌上:哎呀你烦不烦?絮叨啥?俺正想大事呢,你消停会儿行不行?

管缨撞开门,喘着粗气,怒视管粮。管粮问:缨儿咋啦?这是冲谁呀?管缨大叫:就是冲你!你是不是疯啦?咱家天上正阴着呢,你还行云布雨的,这是干啥呀?你真想把这个家整垮咋的?

管水隐着身,狐疑地向管粮屋张望。屋里,曼儿拉管缨坐下:缨儿,别气坏了身子。他又咋啦?管粮笑道:是呀缨儿,我这又哪儿冲着你肺管子啦?管缨蹦起:我肺管子不怕冲,可家和厂子怕冲!山东咋回事,你比谁都清楚,为啥还收粮?还要往山东运粮?你安的啥心?管粮说:嗐,我当啥大不了的,不就是粮多砸在手里了吗?放心吧。山人自有良谋。

管缨更怒:哎呀气死我了!你以为你是诸葛亮啊,我看你是关云长,打了几个胜仗,就自高自大,目中无人,还不是自找倒霉走了麦城!管粮笑:欸!关云长可是大英雄唻!你看,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我正学着唻。不过麦城嘛,我是决不会走的。

曼儿拉着管缨打圆场:嗨哟缨子,咱不跟他较劲了,说不通道不明的,跟不转轴的车较劲,推不动,拉不走的!走,咱上你屋里唠嗑去。管粮舒气,苦笑。走到窗前,用气哈哈玻璃,从霜洞处看见躲着的管水。

管水目送管缨和曼儿进了屋,从隐身处出来,走到院门口,见骆有金沿街向这里走来,心一动,忙反回身,快步走到管粮家楼门前,又回头看看。

管粮从玻璃霜洞处看见管水要来,微微一笑,假装伏案看书。管水悄悄进门,偷窥到管粮在看书,蹑手蹑脚地登着屋门边的楼梯上了楼。管粮起身,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偷觑管水背影。管水见无处躲,情急中钻进墙边的西式衣柜。

骆有金进屋。管粮冲楼上努努嘴。骆有金会意,大声说:管叔,我有重要事儿跟你说。管粮说:隔墙有耳,还是上楼去说。

两人来到楼上,骆有金说:叔,那件事……管粮说:别说话,说不定有人呢。骆有金说:叔可别逗了,这屋哪儿能藏住人哪?俺说事儿吧。那件事,我已经……

管粮说:别说话,事关重大,一点儿风都不能露,老规矩,用笔写。管水从柜缝看见,两人比画着,又用笔在纸上写。管粮说:好,就这样定了!一切要抓紧,也一定要保密!骆有金要走。管粮说:你来时,看没看见你管水二叔?骆有金说:没有。管粮说:一会儿你找找他,让他到老关东粮栈去找我,有好事儿告诉他。两人下楼走了。

管水从衣柜里钻出来,用衣袖抹着一脑门子汗,走到桌前看纸。纸上写有三个毛笔字:收车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