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南阳国民党守军开始撤退后,张世杰率小分队十人换上黄维兵团的军服骑马朝南阳南门狂奔。在枣林镇,他们碰上了匆匆赶来的杨开泰率领的十二个人。
兵败如山倒。肖副官一大早就派人来通知朱国栋:一小时后他在西校场监督处决人犯。士兵把杨紫云和张世俊从通向地下密室的暗门中押了出来。朱见真在地下室里大喊:“放我出去!我要跟世俊在一起。放我出去。”这几天,朱见真怕两位哥哥加害张世俊,自己也搬进了地下密室。朱国梁不理朱见真,把手中的一串钥匙交给一个亲信:“你在这儿盯着,看着表,过一个小时,你把老三和小姐放出来,带他们去分号会合。”转身对几个装箱的保安队员说:“来不及了,别磨磨蹭蹭,先挑值钱的搬。留个人,两个小时后,把房子烧了。不能便宜了共产党。”
冬日的阳光很亮,刺得杨紫云睁不开眼,头朝右一转,目光落在张世俊的衣服上:“世俊,你怎么穿着国柱的衣裳?”张世俊看看偏大的衣裤,说:“他让我穿的,他说我的衣裳太脏了。”杨紫云面露怒色转身盯住朱国梁:“你们想干什么?世俊招你们惹你们了?你们这么做太缺德了!”朱国梁怪笑着:“真是聪明,走吧,到书房里说。”张世俊面带惧色:“你们要玩狸猫换太子?要我顶替国柱去……去死!”朱国梁啧啧嘴:“也不笨。把他们架进去。”几个士兵架起两人往前院走。张世俊大叫:“朱国梁,你可真卑鄙,我二哥一定会替我报仇的。你等着。”
朱国栋已经在书房等着。书桌上放了两碗颜色怪异的药汤。朱国栋一见张世俊,眉头一皱,围着张世俊转了两圈,自言自语着:“比国柱小了一圈,不太像。”杨紫云道:“朱团长,我劝你千万别干傻事。十三绥靖署,有不少认识我们的人,军统的密探也不少。看样子你们是要逃跑了。为什么不听听我的劝,带着你的人起义呢?国栋哥,国梁哥,我保证你们起义后……”朱国栋突然抽出挂在墙上的军刀,在杨紫云的脸上划个小口子:“闭嘴!再说,我把你的脸划成棋盘。你看看这把日本少佐军刀,这是你的心上人张世杰光复那年送给我的。”杨紫云面无惧色,咯咯咯笑个不停:“最好划成围棋盘。走出这一步,想回头就难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国民党日薄西山的今天,一个莫须有罪名就能要了你们兄弟俩的命。你们能想到救国柱,还算天良没有完全泯灭。听我一句劝,起义吧。不走这条路也行,但你们不能杀世俊。否则……”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朱国栋大声道:“给他们润润嗓子。”六个兵三人一组,配合着把药汤灌进杨紫云和张世俊的肚子里。两人都双手捂着喉咙,怪叫着在地上翻滚,叫着叫着已叫不出字词了。朱国栋笑着说:“杨紫云,你以为我是傻子啊?你说话啊?你呼口号呀!这李代桃僵之计用不好,我还怎么混?你们几个,给这个小王八蛋增增肥,朝头上、脸上招呼,别手软。”六个兵拳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把张世俊的头打成个血葫芦了。朱国栋抓住张世俊的头发,硬生生地把张世俊提起来,狞笑着:“紫云妹妹,你好好看看,看看他哪点不像老三?你说不出来,你用手指,你指一处,我修理一处。”杨紫云泪流满面,慢慢摇着头。朱国栋扔开张世俊,掏出白手帕擦擦手上的血,把手帕扔到杨紫云的脸上,恶狠狠地说“以前我真的是太仁慈了,让你的心上人笑话了十几年。不把活儿做绝了,张世杰能记住我吗?这个王八蛋早把你忘了!七天了,他爬也爬到南阳了。你看看,他在哪里?”伸手拍拍杨紫云的脸,“你这个傻瓜蛋!你害得我弟弟三十多了还是个童子鸡!不是肖副官催得紧,我真想让我这些兄弟先给你放个排子枪,破了你给张世杰守着的女儿身!乖乖地给我上路吧!国梁,把咱们家的两个傻瓜带上,到分号等我。把他们俩押到西校场。”
自明朝永乐八年开始,西校场就是刑场了,一用就是六百年,先是杀头,后是枪决。杀头的五百年,校场杀人是很隆重的事,搭的有观刑台和行刑台,还有几间供刽子手做准备的屋子。进入民国之后,执行死刑大都用枪弹,这里慢慢变成了一个由低矮围墙圈着的广场。因为是不祥之地,周围很少有居民居住。朱国栋为了发泄心头之恨,特意选择活埋这种形式对待杨紫云和张世俊。他事先派人挖了两个大坑,尽管这个举动很吸引人眼球,可整个南阳城正处于大溃逃之中,没有几个人来观看他的杰作。一辆吉普车和一辆卡车拉着他们来到刑场,朱国栋去检查了挖好的坑,还特意叫两个士兵跳下去试试深度。一切准备就绪后,肖副官和一个中校带着一卡车宪兵来了。朱国栋忙上前行礼。肖副官道:“这位是绥靖署执法处白处长,由他来亲自监刑。”白处长看看两个坑,“多年没看活埋人了。想不到朱团长会喜欢古色古香的东西。用这种方式除掉家中叛徒,够劲儿,也够狠,佩服。”边说边掏出一份档案,抽出两张纸看看:“哎呀,人都打变形了。”朱国栋小心解释道:“自杀几回,撞墙,拦不住。刚才一个没注意,又撞了。”白处长道:“撞昏了。紫云上校,三年前,在重庆,我曾有幸睹过芳容。你们二位都曾是党国的大功臣,白某人佩服得很。你们干吗脚踩两只船?可惜,真是可惜。有什么遗言,可以说了。”杨紫云努力想说话,只是送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声响。朱国栋道:“这个杨紫云,说话极富煽动性,我怕她沿途乱说话,给她喝了哑药……”白处长道:“周到。行刑吧。”杨紫云自己跳进一个坑中。两个士兵把张世俊塞进另一个坑中。七八个士兵开始往坑里填土。杨紫云举起双手,眯眼看看剌目的太阳,身子转转,面向太平镇的方向站稳了,然后放下手,神情平静地望着东南,一个神秘的微笑开始从她的两个嘴角绽放开来,两行眼泪无声地从她不屈、不甘的眼睛中流下。看到黄土埋到两人的臀部,肖副官和白处长带着宪兵走了。看到黄土埋到了两人的胸部,朱国栋掏出怀表看看,“吴排长,你给我盯着,埋到脖子后,等五分钟再撤。”吴排长立正答道:“是。团座。放心,撤走前,我再每人赏他们一颗花生米。”朱国栋坐上吉普车走了。
张世杰和杨开泰带人冲进朱公馆,看见一个保安队员正准备点火烧房子。张世杰大喝一声:“把手举起来——”保安队员一看是张世杰,忙跪下来:“张二少爷饶命,杨大当家的饶命。你们快去救人吧,我们朱团长、朱司令把世俊少爷跟国柱少爷调了包,把世俊少爷和杨小姐拉到西校场了,说是要活埋。你们快去救人吧。”张世杰和杨开泰赶紧带着人骑马朝西校场赶。这时,朱国梁正在同顺兴分号门口指挥士兵们往两辆卡车上装东西。七八个保安队员背着枪跑了过来。小头目边跑边叫:“司令,司令,小姐和二少爷跑了,朝西边跑了。丫环说漏了嘴……”朱国栋从吉普车上跳下来:“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等死啊?”朱国梁说道:“东西还没装完。”
“不能再装了,马上出发。”朱国梁问道:“见真和国柱,跑了。找不找?”朱国栋说道:“算了,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他们的命。赶紧走吧,我们现在身边只有一个连,再拖,恐怕夜长梦多啊!”
朱国柱冲进西校场,他一眼看到了土堆上露出的两颗人头,大叫一声:“紫云——”朝土堆跑去。正在上车准备撤走的士兵听到叫声,举枪就打,朱国柱倒下了。张世杰带着人赶到,向敌人开火。杨开泰带人从另一个方向赶到了。敌人以卡车作掩护,双方打了起来。激烈的枪声中,倒在地上的朱国柱爬到土堆边,对着一颗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头颅大叫:“紫云,紫云——”把手伸到杨紫云的口边试了试,见一丝气息也没有,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张世杰和杨开泰打死吴排长后,一起跑了过束,叫道:“紫云,紫云。”杨开泰拼命用手扒土。张世杰把朱国柱翻转过来,“朱国柱?”他看的是另一个满脸是血的头,“这是……”跑到那边用手扒土,叫道:“拿铁锨来,快——世俊?”大叫一声,“世俊,不!”土被扒开了,杨开泰抱着杨紫云的尸体傻愣愣坐在地上。朱国柱躺在她身边,两个队员正在为他包扎伤口,血不断涌了出来。张世俊也被挖了出来。张世杰抹去他脸上的血污,叫道:“世俊,世俊——”使劲按着弟弟的胸口,眼泪流了下来。朱国柱醒来,抓住杨紫云的手,对抢救他的队员笑了笑,叫道:“世杰,张世杰——”队员叫道:“队长,队长,他醒了。”张世杰转过身,来到朱国柱身边,“国柱,你坚持一下,我送你去教会医院。”朱国柱摇头说:“不用了,世杰,紫云在等着我,她答应过我,来世要做我的妻子。”张世杰说道:“糊涂!你们早就结婚了。把车开过来,快——”朱国柱勉强动了一下:“不,世杰,我不行了。这一辈子,她爱的人只有你,我们在一起假扮夫妻,是为了工作需要。上次在太白顶,我要把真相告诉你,她不让说。我知道,她还没忘记你,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你。我只有等来生,来生她会爱我的,会爱我的……”张世杰听到这一番话,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朝杨开泰和杨紫云那里挪了几步。朱国柱缓一口气,眼睛看着杨开泰:“大哥,能不能,把我和紫云,埋在一起,挨在一起,我想,陪,她……”声音弱了下去,手往杨紫云的方向挪了一下,不动了。张世杰看着朱国柱,抓住杨紫云的手,说道:“紫云,紫云,你醒一醒。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信任你,你原谅我,你要亲口说你已经原谅了我,紫云,你醒醒啊!紫云——”杨开泰说道“世杰,紫云已经去了,她不会怪你的。”张世杰说道:“大哥,把紫云给我。”从杨开泰怀里抱起杨紫云的遗体,“紫云,我要为你报仇。”说完就把杨紫云抱到卡车上。朱见真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叫着:“世俊,世俊——”看见张世杰和杨开泰,一阵惊喜,“世杰哥、杨大哥,你们来了,你们把世俊救出来了,对吧?他在哪儿,世杰哥……”张世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躺在地上的张世俊。朱见真顺着张世杰的目光,看到张世俊,浑身一震。张世杰说道:“见真,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说着走过去,弯腰准备抱起张世俊。朱见真大叫一声:“别动他!”走过来,跪在地上,把张世俊的头搂在怀里,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疤,喃喃道:“世俊,疼吗?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张世杰说道:“见真,来,把世俊放到车上,我们送他回太平镇。”抱起张世俊往卡车边走。朱见真跟着走了两步,喃喃说道:“世俊,你等一等,我就来陪你。”张世杰忙转身,叫道:“不要!”只见朱见真掏出一把匕首,对着胸口扎了下去,倒在地上。张世杰抱着张世俊跪在地上,张世俊的手垂了下来,朱见真微笑着抓住张世俊的手,慢慢闭上眼睛。
赶到同顺兴南阳分号,朱家兄弟已经离开了,张世杰和杨开泰带着人马出城向南追去,南阳通往新野的官道上,蜿蜒行走着国民党撤退的零散部队,一半路走着步兵,一半路行着车辆。张世杰开着卡车鸣着喇叭,往前追赶。出城走了十来里地,杨开泰一看路上十分拥堵,说道:“朱家兄弟带着一个连,肯定押着他们的钱物,路上人多,他们车子重,走不快。世杰,前面小辛庄,有我留下的人马,你继续追,我骑马抄近路到前面堵住他。”说罢,拉开车门跳下车撒腿就跑。
中午刚过,埋伏在黄土岗上的杨开泰的人马终于等到朱国栋的车队。杨开泰瞄准第一辆车的轮胎开了一枪,卡车一下子窝在路中间。后面的车子都没法动了。朱国梁从车里出来,叫道:“怎么回事?”一个军官过来说:“报告,前面那辆车坏了,挡住了去路。”朱国栋从车里探出头,说道:“梁宝生,立即组织人把前面车上的东西搬到后面的车上,把那辆车推到沟里。刘连长——”一个军官从前面一辆吉普车里跳下来,敬礼道:“团座——”朱国栋说道:“注意警戒。”士兵们在两个年轻军官组织下,开始把卡车上的东西往下搬。杨开泰又开了一枪,一个士兵中弹倒地,手中的箱子掉在地上,银元撒了一地。枪声密集起来,一个正在搬运东西的士兵叫道:“土匪打劫了,快拿着银元逃命吧!”几个士兵闻言扑向箱子。朱国栋从车里出来,拔枪打死了两个抢银元的士兵,叫道:“干什么?找死!”一颗子弹擦着朱国栋的身子飞过,他连忙退回到车里。枪声响成一片。张世杰开着车过来,听见前面的枪声,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队员看看外面的人,小声说道:“是朱国栋的部队,杨大哥拦住他们了。”张世杰道,“准备战斗。”一打方向盘,把车横放在路上,堵住了大道。张世杰下了车,小分队的人也下了车。张世杰从一个队员手中拿过一挺机枪,叫道:“速战速决,不要恋战!”用点射打坏了汽车轮胎。后面的国民党溃兵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都朝路两边躲藏。张世杰在小分队的掩护下接近了朱国栋和朱国梁的汽车,端起机枪朝吉普车扫射,大叫着:“朱国栋、朱国梁,拿命来——”朱国梁跳下车,叫道:“张世杰,我和你拼了!”刚想射击,被一阵火力压到车子下面。朱国栋叫道:“国梁,往后面跑,别和他们硬拼。梁宝生,快把人组织起来。”杨开泰从另一方向冲过来,叫道:“世杰,从沟里往前冲。”张世杰叫道:“朱国栋,朱国梁,滚出来……”杨开泰朝朱国栋藏身的地方打了几枪,朱国栋躲避,正好暴露在张世杰面前,张世杰打个点射,朱国栋倒下了。朱国梁叫道:“国栋,国栋,张世杰,狗日的,我要杀了你!”一边打着枪一边从汽车后面站起来。张世杰和杨开泰同时开枪把朱国梁打成了筛子。张世杰冲到朱国栋面前,看到朱国栋躺在那里,几个伤口都在流血,眼睛里还有光。看见张世杰,朱国栋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张世杰把机枪举起来。朱国栋说道:“等等!张世杰,我有话要说。”杨开泰说道“别玩花招!没人能救你了。”
“我认命了。我只想说几句话。”
“有屁快放!”朱国栋怪笑几声:“张世杰,你没赢。我亲手活埋了你最心爱的女人,活埋了你的弟弟……”杨开泰叫道:“畜生!告诉你,你也害死了你的弟弟和妹妹。”朱国栋不屑地说道:“那是两个傻瓜,我这就追到阴间去,把他们开除朱家的族籍。张世杰,你打死我,你真算报了仇吗,你高兴吗,不,我已经从你的两鬓,从你的眼神看出,你很痛苦,并将永远痛苦下去。你跟着共产党最终得到了什么?你们家的家产叫你败光了,你老母亲快七十了,如今还要自己洗衣做饭,那些追随你的弟兄留给你的那一大堆孩子,你拿什么养活他们?你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活着……我完了,你也完了。杨开泰……”杨开泰开枪了,朱国栋闭上嘴,两只眼睛瞪着天空。张世杰看看周围的地形:“大哥,快,快撤。”杨开泰的手下在不顾一切地抢东西。张世杰急了:“别拿东西了!朱国栋的部队就在前面,快撤。”三当家的从一个女人手中夺过一只包,一枪把女人打死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哭喊着:“妈妈,妈妈——”杨开泰走了过去,“谁的狗崽子?”张世杰遭:“这是朱国栋的媳妇。别——大哥,别杀这孩子。”
“留着也是个祸根。弟兄们,大仇已报,撤吧。”张世杰看着周围的尸体,迟疑了一会儿,抱着朱国栋的儿子朝树林里跑去。
张世杰和杨开泰都去南阳教人了,周银杏觉得这是一个公报私仇的好机会。只要能挑动太白顶的人先开枪,杀死郭冰雪就不会有后遗症了。可是,仅凭她的军分区特别行动队,无法冲到太白顶,杀死郭冰雪。周银杏做了几天说服工作,刘金声才答应带着支队的主力配合周银杏行动。刘金声带的几百人走到青峰口,都停下了。周银杏不高兴了,“金声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耍我吗?”刘金声嗫嚅道:“我,我只答应配合你。杨开泰下山后,郭冰雪让他们的人后撤了三里,不好找打她的由头。青峰口离太白顶只有十里地,只要你敢打,枪一响,我肯定冲过去。你知道,我是犯过错误的。”周银杏无奈地苦笑一下:“我那四十来个人,不等你冲过来,早死光光了。我可知道太白顶有多少神枪手。”刘金声道:“其实,你的仇人只有郭冰雪,弄死她,太容易了。”周银杏道:“你哪里明白我的心,我一定要把她当成敌人干掉才解气。暗杀郭冰雪?她还真不配!我如今是分区特别行动队队长,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土匪婆子。”
“我听不明白。其实,这个也很简单。你带着你的人硬往太白顶闯,肯定会有冲突。枪一响,我就可以动了。帮你我是愿意的,可只能这样帮。你要是怕伤着你,可以让金贵带人去挑事儿,金贵肯定会听你的。”刘金声说。“我周银杏啥时怕过死?咱们一言为定。”然后大喊一声,“金贵,带上咱们的人,出发!刘队长,你可别见死不救啊。”周银杏带着四十来个人朝着太白顶走,走了五六里地,硬是没碰上太白顶的人。走进一个山谷,周银杏开始冒冷汗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银杏,你是来谈判呀,还是来拿我的人头的?站住——我们跟张世杰支队长是有协议的,你们已经犯规了。回答我。”周银杏忙喊:“停!郭冰雪,你可别乱来。我是来找你谈判的。”郭冰雪笑了起来:“好。你跟金贵往前走,其他的人都不能动。好,有点胆。你们都听着,过些日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可别让枪走火了,都把枪背起来吧。我知道你们青峰谷还有五六百人。可一旦交火,远水解不了近渴。好得很。银杏,你扭头看看右边。”周银杏抬头朝右边一看,郭冰雪正坐在大青石上朝她笑。于是硬着头皮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我收编过十几股土匪,谁敢这样对待我,两边的兄弟们都听着,我今儿来,是想给你们带个话。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郭冰雪,我可以走了吗?”郭冰雪冷笑道:“当然可以走。银杏,你不该整天想着整死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开泰大哥要是知道你趁他不在家跑来暗算他,会不高兴的。”
“随便吧。今天我认裁了,以后日子长着呢。”
返回青峰口,刘金声正集合队伍准备返回。周银杏道:“刘大哥,你就是这样配合我的?”刘金声道:“银杏,我刚刚得到消息,王凌云不守南阳了。我必须把队伍带到西边,防止他们进入解放区。你看,他们没放枪吧?”周银杏没说话,骑上马走了。
夜深了,李玉洁正在灯下缝补衣服,听见外面有动静,停了下来,叫道:“万隆,万隆,快出去看看,谁来了?”万隆在里屋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出来,刚刚走到门口,一脸硝烟一身泥土的张世杰走进屋子,跪在李玉洁面前,哽咽道:“娘,我把世俊给你带回来了。”李玉洁惊喜道:“世俊回来了,他在哪,你,你这是怎么了?”站起身朝门口望去。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张世俊的遗体,后面又跟进来三副担架,四具遗体依次摆在客厅的地上。李玉洁走到张世俊遗体旁,蹲下来,手颤抖着摸摸张世俊的脸,说道:“世俊,三儿,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谁把你弄成这样,是谁把你弄成这样了?”说着说着就眼前一黑,晕倒在张世俊的遗体上。“娘,你醒醒,你快醒醒。”张世杰忙过去用手掐着李玉洁的人中穴。李玉洁睁开眼睛,茫然看看张世杰。张世杰哭道:“娘,是朱国栋和朱国梁,他们杀了世俊、紫云和朱国柱,见真为世俊殉了情。娘,我无能,我没救下世俊,就差一步,我无能啊!”杨开泰走进客厅,在李玉洁身边跪下,说道:“伯母,世杰已经杀了朱家兄弟,为世俊报仇了,也为紫云报仇了。”李玉洁挣扎着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张世俊的遗体,眼泪流了下来,“三儿,我的世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离开,没个头啊,老天呐,你咋就不长眼呢!”
第二天一大早,三当家的带了一部分人和战利品回到了山寨。郭冰雪闻讯后迎到议事厅,快速扫了人群一眼,问道:“人救出来没有?人都没事吧?开泰呢?”三当家的叹了一口气:“大嫂,紫云小姐和张家三少爷叫朱家兄弟活埋了。朱家的国柱少爷和见真小姐竟殉了情。大当家的在太平镇和张二少爷一起处理他们的后事。”郭冰雪喃喃道:“天哪,死了四个!朱家兄弟呢?”三当家的说道:“大当家的和张二少爷把他们都杀了。”郭冰雪双手合在胸前念了一声佛,低声说道:“总算报了仇。以后,紫云再不用他操心了。带点钱物,我要去太平镇。”三当家的说道:“大当家的不让你去。”郭冰雪急了,“他还犹豫什么?”
“大嫂,听大当家的吧。他怕共产党扣下你和宝宝。”几个属下背着朱太太进来了。三当家的问道:“怎么回事?”属下说道:“几个弟兄巡山碰到他们,说是夫人的姑姑,来找夫人。”郭冰雪走过去,叫道:“姑姑,姑姑,你怎么了?来人呐,快去找医生,快拿水来……”属下把朱太太放在椅子里,郭冰雪倒了一杯水喂朱太太喝,朱太太醒了过来,挣扎着要起来,“小雪,小雪——”郭冰雪说道:“姑姑,你别动,我已经派人去给你找医生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朱本太说道:“国梁的手下,抢,抢东西,家里人,被冲散了,我来投奔你,想让你,帮我找,找见真……”三当家的在一旁说道:“姑太太,见真小姐已经死了。”朱太太挣扎着坐起来,叫道:“见真,见真……”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朝后倒去。
张世杰和杨开泰带人忙了一天一夜,才把四个人入了殓。李玉洁听说朱家兄弟曝尸野外,心里过意不去,要张世杰派人把他们的尸首找回来埋了。到了傍晚,张家和朱家院子里都停放了四口棺材。太平镇朱、张两家一天死了八口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吃晚饭的时候,李玉洁说话了:“四个孩子不算夭折,也算早逝,下葬就不挑日子了,就后天吧。四个孩子,两对鸳鸯,生未能同房,死也该同穴。后天,把他们的事当喜事办吧。”张世杰和杨开泰都同意了。吃过晚饭,就着一盏油灯,李玉洁在用红绸扎花,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张万隆问道:“奶奶,我妈死的时候,你扎的是白花,为什么给我小叔扎红花?”李玉洁说道:“这是给你小叔结婚用的。”张万隆又问道:“小叔和谁结婚?”李玉洁说道:“和见真姑姑。”张万隆更好奇了,“他们都死了,还能结婚吗?”李玉洁抹了抹眼腈,说:“总不能让你小叔孤零零去阴间吧?他喜欢见真,见真也喜欢他,几年前我就想给他们办喜事,朱家不愿意,打来打去,打出这么个结果。他们命不好啊,赶上这么个乱世,只能婚事丧事一起办了。”
院子里,张世杰抽着烟,望着天空发呆,杨开泰走了过来。张世杰抽出一支烟递过去,杨开泰接了,划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说道:“后面这排房子,是世俊出生那一年盖的。”张世杰说道:“也许是的,我记不清了。”杨开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世俊和若兰满月的时候,我们一家来喝满月酒。你爷爷当时还在世,他老人家说,生了三个孙子,房子不够住了,要盖房,要买地,要为你们置办一份能传千秋万代的产业。那是我参加过的最热闹的盛宴,朱家的人也在场。那一年,你家盖了房,朱家续娶了个太太,我父亲放下书本,开始继承家族的生意。他们那一辈争来斗去,我们这一辈又接着争来斗去,结果呢,你爷爷专门为世俊盖的房子,他到最后也不曾在里面娶妻生子。”
“我不是家里的长子,我没有你这么强的家庭观念,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一个理想,一个让大多数人都过上好生活的理想,没想到,却给家庭带来这么大的灾难。”
“灾难不是你带来的,是命,我们谁都抗不过命。”张世杰长出一口气,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大哥,东北已在我们手中,华北战局也基本明朗,北平、天津很快也会到我们手中,可以说,天下大势已定。你该给我个准信了。”杨开泰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国民党军队从南阳撤退时那种混乱的场面。他很清楚,旧的政权正在以无法挽回的速度溃拦,再也没有能力和新的势力抗衡了,他必须做出选择了,不由得长叹一声,“唉,我不能再糊涂下去。世杰,等把紫云他们的事情办了,我就回太白顶,把队伍带下山,交给你,然后,我准备在太平镇住下,或者做点小生意,或者种几亩地,把宝宝抚养成人。”两人正说着,金贵跑了进来,“张支队长,杨大当家的,我们周队长,也就是银杏,想跟杨大当家的谈谈。”张世杰马上接道:“大哥,你去见见银杏吧,她心里还是有化不开的结。”
借着月光,周银杏仔细看看杨开泰:“你也不怕张世杰把你扣下,逼你解散你的人马?”杨开泰道:“怕,我就不来了。有什么事,说吧。”周银杏道:“改编的事,未必是支队说了算。分区在这件事上也有发言权。听说张世杰答应让你们,不,咱们的兄弟编个独立团?”
“你认为我当个团长不够格?”周银杏道:“给你个分区司令,给你个师长,我都愿意。不过,这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周银杏道:“大哥,共产党的事,你可能还不大明白。富人和有头脸的人,以后不吃香了。张世杰如今挺风光,这风光是他家的银子带的。你要想当这个团长,必须改变一下身份。你要是带着国民党参议员的女儿过来,独立营营长都不会让你做。”杨开泰叹了一声,“银杏,当年是我选的冰雪,要恨,你就恨我吧。”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爱你,你娶了她,过得一点都不快乐。”
“我过得很好。”
“你别骗我了,金贵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和张世杰藕断丝连,她生孩子,张世杰找了个男医生来给她接生,这不明摆着在扫你的面子?你们总是吵架,她嫌你是个土匪……”周银杏越说越激动。杨开泰喝道:“住口!我的家事与你无关。我告诉你,如果再让我选择,我还会选择她做妻子。”周银杏叫道:“大哥,你醒醒吧,我很了解这个女人,她早晚会离开你投入张世杰的怀抱,与其将来受辱,还不如这会儿快刀斩乱麻……”杨开泰的眼光变得像刀一样锋利,“周银杏,趁我还能控制住自己,你给我滚!马上滚——”周银杏的心在杨开泰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变得冰冷,“好,杨开泰,算你狠!我明白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救过我,也毁过我,咱们两清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可郭冰雪毁了我,这仇,我不能不报。”转身大步朝通往县城的官道走去。金贵牵着马迎上来,周银杏飞身上马走了。
周银杏快步走进军分区大院,金贵紧紧跟在她后面。周银杏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金贵,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是不是去找孟副司令?”
“关你什么事!”金贵说道:“张世杰没能救出活着的杨紫云,可死了的杨紫云也是个烈士。”周银杏哼了一声:“别以为杨家出了个烈士,就可以高枕无忧。要是对付不了郭冰雪,我这些年出生入死还有意义吗?”周银杏咬着牙道:“你别跟着我,我的事儿我自有分寸。”金贵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周银杏进了孟副司令的办公室,不由得长叹一声。
孟副司令抬眼看见周银杏,默黑的脸泛着光,像抹了一层油:“小周,快过来,坐,坐这儿。来,吃水果。”周银杏说道:“首长……”孟副司令目光在周银杏身上来回游了几遍,“就咱们两个,叫我老孟就行了。”周银杏在孟副司令对面坐下,问道:“首长,王凌云从南阳逃跑了,他会不会到桐柏这边?”
“他去襄阳了。”
“几万正规军去了襄阳,跟他们走的土匪和地方武装,肯定会有一部分窜到桐柏来。”孟副司令赞赏地点了点头:“小周,你越来越有大局观了。是啊,今天军分区开会,已经在唐河和桐柏交界处发现小股土匪。不过,咱们有你这样的剿匪女英雄,咱怕谁?”周银杏说道:“小股土匪当然不可怕,如果他们和桐柏的土匪勾结起来,那可就不得不防了。”孟副司令的眉头皱了起来,把头朝这边探了探,“你的意思是……”周银杏往回坐了坐说:“我们桐柏境内还有太白顶这个大匪患……”孟副司令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赵九思走的时候,特意交待过,太白顶的问题,要和平解决。”周银杏向前探探身子,“赵书记走的时候,王凌云还在南阳,如今情况有变,首长,不能不防啊。”孟副司令说道:“杨开泰的妹妹杨紫云同志,已经牺牲了。”周银杏说道:“杨紫云是杨紫云,杨开泰是杨开泰。太白顶上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我以前跟你说过,这个女人不仅是国民党大官的女儿,还一直和国民党顽固派勾勾搭搭。杨开泰之所以到今天还没有投降,跟这个女人关系很大。前两天,我到太白顶跟这个女人接触过,她嚣张得很,说是不给杨开泰团长以上的职务,他们根本就不下山。”孟副司令有了兴趣,“有这种事?”周银杏点点头,“不仅如此,这个女人还是张世杰的老情人,张世杰一直护着她。你想想,这一年张世杰剿了多少土匪,为什么单单留下太白顶?”孟副司令说道:“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情人,你说他们俩有一腿儿,搞了破鞋?”周银杏说道:“首长,赵书记已经去淮海前线了,这里应该由您说了算。我认为,张世杰必须无条件听您的。他搞破鞋算是小错误,他犯的大错误多了去了。”孟副司令沉吟一会儿说道:“搞破鞋都是小错误,以后你给我好好说说那些大错误,我爱听。这样吧,我明天去参加杨紫云同志的葬礼,顺便问同情况。要是张世杰不能够正确对待杨开泰和太白顶的问题,军分区决不会坐视不管。”
天刚蒙蒙亮,一声高亢的唢呐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太平镇街道上两边的门一扇扇地被打开了,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在张家大门口,震耳的鞭炮声过后,一口拴着大红花,贴着红双喜的棺材被抬了出来,紧接着是三口同样打扮的棺材。棺材后面,是几个穿着孝衣却带着红花的孩子,手里举着灵幡。紧接着是一个响器班子,吹奏着调门高亢凄美的曲子。张世杰和杨开泰跟在后面,在他们身后有杨开泰的几个部下牵着马跟着。队伍经过紧闭大门的淮源盛总号,经过同样紧闭大门的同顺兴,经过紧闭大门的朱家大院,经过看热闹的人群,再经过杨家的院子,缓缓向前移动。张世杰看着熟悉的街道,恍惚中仿佛了看见张世俊和朱见真,也仿佛看见杨紫云和朱国柱从一扇扇门里走出来,对他笑着,然后又离开。看热闹的人群跟在队伍后面,队伍越来越壮大,缓慢走出了太平镇。
唢呐声渐渐远去,李玉洁从客厅走出来,穿过整个院子,在大门口停下,扶着门框,看着已经空空荡荡的街道。猛然间,她好像看见张世俊蹦蹦跳跳从街道深处走来,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她,他的身后闪出活泼可爱的朱见真,两个人手拉着手,发出清脆的笑声。李玉洁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那两个年轻的身影忽然之间消失了。李玉洁定定神,眼前只有冷清的街道。
送葬的队伍走到太平镇外的山路上,孟副司令和周银杏带着人过来了。他看了看棺材上的红花,皱皱眉头,叫道:“停!停……”领头抬棺的人看见穿着军装的孟副司令等人,人停下来,唢呐声也停了下来。孟副司令叫道:“放下,放下。”张世杰边叫边走了过去,“别放,不能停!孟副司令,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走,你们继续走。”唢呐声又响了起来,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孟副司令生气地叫道:“张世杰,你们这是啥意思?棺材上怎么拴着红花,搞的什么名堂?”张世杰说道:“紫云和朱国柱这些年一直在为党工作,他们生前没办婚礼,遵照他们的遗愿,我们正在为他们补办一个婚礼。”孟副司令的眉毛顿时挽成个疙瘩,“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你搞这种封建迷信,是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事,你请示谁了?”杨开泰走过来说道:“我是紫云的哥哥,这么做是我的主意,与世杰无关。”孟副司令上下打量着杨开泰,“你是哪棵葱?你一个土匪头子,有什么权力决定一个共产党员的后事?”张世杰说道:“孟副司令,你是外地人,不了解本地的风俗,请你先让我们把葬礼举行完。杨寨主已经同意带着队伍下山,等葬礼结束后,我会到军分区通报太白顶队伍的改编计划。孟副司令,时辰快到了,我失陪了。”说着,和杨开泰追赶送葬的队伍去了。孟副司令气得脸色发青,“太嚣张了,小周,去,把那个土匪头子抓住。”银杏说道:“首长,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听听张世杰的改编计划再说吧。首长,强龙别惹地头蛇。”孟副司令说道:“我怕他?这个张世杰,确实有问题,有大问题,立场不明,目无领导,把两个共产党员的葬礼搞成封建迷信,这会给群众造成什么影响,这不是个小问题!”
送葬队伍在太平镇坟地停了下来,鞭炮声过后,两口棺材被放在一个大坑里。张世杰看着棺材缓缓落下,仿佛听见了杨紫云坚定又深情的话语:除非是死亡,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这么些年,尽管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心中又何曾有一刻忘掉杨紫云呢,如今,死亡真来了,死亡真的能把他们分开吗?不会的,死亡,只能带来更深的思念。张世杰擦擦眼泪,大步走过去,拿起铁锨把第一铲土洒在棺材上。杨开泰也走过去,把土洒下去。孟副司令和周银杏等人站在离墓地不远的山道上。刘金声跑过去,说道:“孟副司令,人已经入土了,请你过去讲几句话。”孟副司令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样的仪式,我看着别扭,讲什么讲?”刘金声说道:“你是大领导,朱国柱和杨紫云都是共产党员,你应该讲两句。”周银杏说道:“刘金声,那四个人中,是有两个共产党员,可还有一个是恶霸地主家的小姐,一个大财主家的少爷。你让首长怎么去讲话,这个张世杰,太爱自作主张了,杨紫云同志和朱国柱同志的后事,他应该请示军分区领导后再办。这么一弄,好像他弟弟也成了共产党员。我真不明白,张世杰眼里还有没有组织。”孟副司令哼了一声,策马走了。周银杏说道:“刘副支队长,有些事,你要好好掂量掂量。共产党的天下,是穷人的天下,你别犯糊涂!”说完便策马追赶孟副司令去了。
张若虹骑马过来,问道:“金声,那好像是军分区的孟副司令,怎么回事?”刘金声说道:“孟副司令对张支队长处理杨紫云、朱国柱的后事有些不满,连话都没讲就走了。”张若虹看了看的墓地,说道:“这个世杰,看来以后得好好敲打敲打他。”径直朝墓地走去。两座坟丘已经突起,分别立着两块墓碑,墓碑上挂着红花,分别写着:朱国柱、杨紫云之墓,张世俊、朱见真之墓。这两座坟墓的背后,是新新旧旧别的坟墓。杨开泰等人在两座新坟前鞠躬行礼。杨开泰走到张世杰面前,说道:“世杰,我走了。”张世杰用力点点头,“准备好,我马上上山接你。”杨开泰挥挥手,和部下一起上马走了。张若虹走过来,先在两座坟前鞠躬行礼,然后走到张世俊的墓前,摸着墓碑,泪眼婆娑地说:“世俊,见真,你们走得太早了。”张世杰劝道:“姐,别哭了。”张若虹问道:“妈怎么样?”张世杰长叹一口气:“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世俊太可惜了。”张若虹说道:“你这么处理他们的后事,请示上级组织没有,太平镇是解放区,杨开泰目前的身份是土匪,他在太平镇自由出入,算什么事?”张世杰哑着嗓子说道:“算谈判,不行吗?剿匪方面的事,我说了算。他已经答应接受收编了。”
张世杰很快把收编杨开泰的方案送交军分区。孟副司令马上组织人员对这个方案进行论证。周银杏抢先发言:“我不同意张支队长的意见。对太白顶,不能搞特殊化。虽说南阳已经解放,但王凌云残部还在伺机反扑,如果不把太白顶的人分开改编,万一发生变故,将会造成重大损失,这方面的教训,太深刻了。”张世杰说道“太白顶的情况比较特殊,杨开泰一旦投诚,绝不会反悔。”周银杏冷笑道:“他又不是没反过悔。”张世杰说道:“周队长,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和他一起离开了新四军。难道你今天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孟副司令说道:“张世杰同志,不要对自己的同志搞人身攻击。小周同志当年才多大?她后来,不是坚定地走到革命道路上来了吗?可那个杨开泰,我们给了他多少机会,光你张世杰去做工作,恐怕也没少于十次吧,杨开泰迟迟不下山,是脚踏两只船,现在看国民党那只船要沉了,这才想到我们的船上,对这样的人,不能不慎重考虑。给他一个团的建制,这个条件,绝对不能答应。给他一个营的建制,顶天了。给个营建制,还不能是个独立营。这种人靠不住。”张世杰说道:“杨开泰以前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他的妹妹杨紫云同志在做地下工作,给他造成了错觉。现在杨紫云同志已经被国民党杀害,杨开泰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跟国民党战斗。三三年,他就是西北军的排长了。周队长,你哥那时候是连长,我没记错吧?”周银杏说道:“张支队长,别扯我。杨开泰既然能为他妹妹犹豫不决,他也会为了别人犯错误。”张世杰说道:“请你把话说清楚。”孟副司令说道:“杨开泰的老婆郭冰雪,社会关系很复杂,小周同志的担心很有道理。如果这个郭冰雪和国民党的人藕断丝连,杨开泰也许会为了他老婆做出点什么事来。”
“郭冰雪一直支持杨开泰投奔共产党,她绝对不会跟国民党有什么瓜葛。”张世杰十分肯定地说。周银杏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张世杰反唇相讥道:“周银杏,你为什么对郭冰雪有这么大的成见?”孟副司令拍拍桌子大声说:“好了!不要争执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关于太白顶杨开泰部收编一事,大家举手表决,同意张世杰方案的请举手……”张世杰和两个人举了手,另外两个人想举手,看看孟副司令,把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了。见刘金声也没举手,张世杰问道:“刘金声,你也反对吗。”刘金声说:“我不反对收编杨开泰,我只是不同意给他们一个团的建制。”孟副司令总结道:“世杰同志,按照组织原则,赞同的人没有过半数,这个方案不能实行。世杰同志,请你尽快制订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散会。”张世杰站起来说道:“好,孟副司令,按照组织原则,我有权越级反映情况。”孟副司令冷冷地说道:“这是你的权力!”周银杏翻了一个白眼,说:“真希望张队长能去见见毛主席,让毛主席评评这个理。”张世杰道:“好,你们等着吧。我警告你们,不要逼杨开泰,出了事情你们负责。”说完就拉开门出去了。孟副司令把枪朝桌子上一放,说:“出事儿?我是个怕事儿的人吗?他要不同意,就消灭他。周队长,刘副支队长留下,我们议个方案。”其他人一走,周银杏把门关上了:“刘副支队长,其他分区的支队都编成分区独立团了,因为赵九思走了,你们才暂时不归分区指挥。这个形势不知你看清楚没有。”刘金声道:“我看清楚了。”
“不动你一兵一卒,分区直属部队,再加上三个县大队,打太白顶有几成胜算?”
“十拿九稳。”周银杏道:“老孟,哦,孟副司令很看重你。你表个态吧。”孟副司令道:“金声同志,你是个孤儿,咱们属于一个阶级。你受张世杰领导多年,一时转不过弯,可以理解。张世杰为什么要给杨开泰一个独立团建制呢?我没看出有这个必要嘛。”刘金声站起来向孟副司令敬个礼:“首长,刘金声愿意听你的指挥。”
张世杰离开桐柏第二天,分区接到军区电示:王凌云部有突袭桐柏核心区之可能,各分区要密切监视辖区内尚未剿灭的杆匪,防止他们与王凌云部勾结。收到这份电令,孟副司令高兴了大半夜。不用武力解决杨开泰,今后只能在张世杰的阴影中生活了,这份电令来得太及时了。第二天,孟副司令主持召开了分区营以上干部会议,传达军区指示。会议开了一半,金贵把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带进了会场。这个男人身上带着王凌云写给杨开泰的信,信中许给了杨开泰一个少将师长的职务。此计一出,杨开泰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第二天,杨开泰看到了金贵带来的改编方案:一、杨开泰编入三分区直属部队,杨开泰任分区正营职参谋。二、杨开泰负责扣留山上地主子弟和与国民党高层有关联人员,并把这部分人交给分区处置。三、需在三分区部队任连排职干部的人,由杨开泰开列出名单,总人数为十人。杨开泰大笑起来:“这个银杏,真的成精了;金贵,你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能不能告诉我,银杏抱住谁的粗腿了?”金贵道:“孟副司令早就喜欢上银杏了。几年前,孟副司令还挨过银杏的耳巴子……”郭冰雪接道:“现在是周银杏送上门了。张世杰呢?他说话算放屁了?”杨开泰把信扔给金贵,说:“回去告诉孟瘸子,士可杀,不可辱,我不会用我老婆的头换个狗屁正营职参谋。”
战斗第二天凌晨就打响了。刘金声带着特别支队的主力打主攻。太阳偏西的时候,杨开泰等人已经退至第二道防线,阵地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郭冰雪猫着腰跑了过来,叫道:“开泰,你快让他们住手吧,再打下去,人都死光了。”杨开泰说道:“你跑来干什么?快去保护女儿。”
“你答应周银杏吧,为了我一个人,不值。”
“我说值就值!”郭冰雪说道“开泰,咱们撤吧,留着青山在,不伯没柴烧。都等张世杰……”杨开泰喝道:“住嘴!别提这个混蛋,你看看,担任主攻的,就是张世杰的队伍。”
“张世杰不会骗我们,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杨开泰打了郭冰雪一个耳光,“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为张世杰说话……”
这个时候,周银杏带着人经后山密道上了太白顶,包围了杨开泰等人。见杨开泰打了郭冰雪,周银杏垂下枪,从藏身的地方站了出来,说道:“打得好。大哥,你总算知道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了。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郭冰雪说道:“周银杏,你太残忍了,为了你那点私怨,你杀了多少人?他们可都是你的兄弟呀!”周银杏冷笑一声:“毁了他们的是你,先杀了你这个害人精,再来为这些弟兄们善后。”举枪朝郭冰雪射击。杨开泰叫道:“不要!”侧身挡在郭冰雪面前。枪响了,杨开泰朝后面倒下去,郭冰雪扶着他,也慢慢倒在地上。周银杏惊呆了。杨开泰的部下叫道:“大哥……”说着就朝周银杏等人还击。金贵叫道:“快趴下!”冲过去把周银杏扑倒。杨开泰躺在郭冰雪怀里,说道:“老三,传我的命令,让弟兄们别再抵抗了。”三当家的叫道:“大哥——”杨开泰说道:“你们就再听我一次吧。”三当家的说道:“是。都听着,传大当家的命令:停止战斗!”两个解放军战士把金贵的尸体挪开,说道:“周队长,敌人已经停止反抗了。”杨开泰尽量提高声音,“周队长,我投降,希望你能对我的弟兄们宽大处理。”周银杏站起来,流着泪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大哥,你为什么又替她挡了一枪,你刚刚打过她……”杨开泰伸手摸摸郭冰雪的脸,用尽最后力气轻声说:“对不起,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打你,你不记恨我吧?”郭冰雪拼命地摇头,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杨开泰用手指接了一滴泪水放在嘴里尝了尝:“这也是你第一次为我流眼泪,快擦了它,我不喜欢看你流眼泪,以前,每次看到你为张世杰流眼泪,我都很心疼、很心酸。我喜欢看你笑,我以为,我能让你快乐……”郭冰雪拼命点着头:“我很快乐,开泰,这些年在山上,我一直都很快乐……”
“真的吗?”郭冰雪点点头:“真的,其实,我也想跟你和宝宝一直生活在太白顶上。”
“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冰雪,答应我,带着宝宝好好活下去。”
“我们一起活下去,开泰,我们三个要一起活下去,我不再要别的,只要我们三个能在一起……”周银杏大声道:“你休想,你这个扫帚星,我要让你先死……”拔出金贵身上的枪。
张世杰冲了过来,一脚踢飞了周银杏的枪,把周银杏扭住。周银杏的手下一起把枪对准张世杰:“放开周队长。”张世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们应该都认识我,我是张世杰,这是军区同意改编太白顶自由武装的电令,从现在起,这里由我指挥,你们带着周银杏下山吧。”把周银杏推到她的部下那边。周银杏恶狠狠看了看张世杰,又看了看郭冰雪,转身朝山下走去。张世杰跪在杨开泰身边,说道:“大哥,我来晚了,我带你下山找医生,你会没事的,我还要和你一起去参加淮海大战呢,一起干一番大事业……”杨开泰笑了一下,摇头说:“没用了,世杰,没用了,这一辈子,我注定走不出太白顶了。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头脑越来越糊涂,眼界越来越窄,心眼越来越小。世杰,我的弟兄们,麻烦你好好安排,他们中没有大奸大恶之徒,希望共产党别计较他们身上的小毛病,给他们一条生路。”张世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杨开泰看着郭冰雪,对张世杰说:“冰雪和宝宝,也拜托给你了。冰雪她性子直,受不得委屈,你们共产党的队伍里讲出身,也不知道她将来要受多少苦。”郭冰雪紧紧抓着杨开泰的手:“开泰,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不再争强好胜,不再逼着你出人头地,我们带着宝宝,在太平镇做一户平常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杨开泰说道:“可惜我不能陪你了。世杰,这世上我只有你这个真正的朋友,你答应我,照顾冰雪和宝宝。”张世杰咬着嘴唇点点头,泪水涌了出来。“带我下山吧,带我回太平镇吧,我累了……”杨开泰挣扎一下,头一歪,倒在郭冰雪怀里。郭冰雪紧紧接着杨开泰,喃喃叫道:“开泰,开泰——”张世杰哭出了声。“大哥——”杨开泰的部下哭叫着围了过来。刚好走出寨门的周银杏听到后面的哭声,身子一颤,踉跄几步,借势发疯一般朝山下冲去。山风呼呼刮着,把她的泪水刮落在树枝上、山道上,她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不是我开的枪,是郭冰雪害了他,不是我,是郭冰雪。大哥,我要为你报仇,我要杀了郭冰雪,我要让她为你偿命……”
周银杏回到分区直接进了孟副司令的办公室,把门关上了。孟副司令说道:“小周,你回来了,怎么样,太白顶拿下来没有?”周银杏扬起红彤彤的脸,温柔地说:“老孟,你真的想娶我吗?”孟副司令马上迎上去说道:“想,我一直都想,做梦都在想!不过你说要等到革命彻底胜利之后,再谈个人问题,我也不好……其实,革命已经差不多胜利了……”
“那你就娶我吧,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我嫁的丈夫必须是个英雄。”
“我是不是英雄,你不清楚?我让你看看我的军功章,十几块呢!我不是吹牛。”
“我要你永远是英雄。在桐柏这个地方,你还不是,你还没有把张世杰踩在脚下。他是我的敌人,他把我大哥给害死了。我要你把这个人打倒!”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孟副司令跟前,蹬着一双狂热到错乱的眼睛,看着孟副司令。孟副司令把双手放在周银杏的肩上,说道:“小周,张世杰算什么,打倒他还不容易,他一个地主少爷,有什么资格享受胜利果实,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争?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全力支持你。”周银杏慢慢地依偎在孟副司令的怀里,仰起被愤怒和复仇的欲望激红的脸……